水中的面孔

凡人即烦人,因而向往天堂。凡人太多使天堂般的杭州变成了一座繁城,燥热难挨,拥挤不堪,可见凡人多了惹人烦。

据说每当进入旅游季节(游玩天堂难道还分季节吗?),杭州市每天都要增加一百多万流动人口,到处都拥挤着旅游者。天堂人并不烦,甚至还生出一种自豪感。能不烦,就是不凡。

好几位杭州人见面后喜欢这样问我:

“你这是第几次来杭州了?”

“头一次。”

“头一次?”

他们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盯着我,有不解,有气愤。我被看得被问得不好意思起来,以前居然没有来过杭州,太对不住“人间天堂”了!

我不愿意凑热闹,这次还是因工作被同事硬拖了来,结果还是凑了热闹。几年前曾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到天堂旅游,更不可三番五次进天堂。天堂是供凡人向往的,不是真要进去的。没有去过的或去不了的地方,才最富**力,最能激发你的想象。

天堂进去容易离开难。原因很简单:买不到火车票。天堂也受凡人俗事的困扰。我们想离开天堂的心情比当初奔向天堂的心情更为迫切。有人建议,利用被困的这些天时间去游千岛湖。刚看过西湖,还有兴趣看别的湖吗?浙江难道还有比天堂更好的地方?

车出杭州市沿富春江往上游而行。离天堂越远,离大自然越近,越走感觉越清新,空气越凉爽。车过建德,山越发清幽,面包车里不甘寂寞的旅游者,突然都安静下来,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也被景色镇住。情由景生,进入一种什么境界,便生出一种感觉,眼为之迷离,应接不暇,心便立刻清静下来。

公路进入青山幽谷的深处,少见人迹,仿佛远离了尘嚣。想不到就在这野美难描、野趣怡人的群山腹地,神话般地出现了一座乳白色的现代建筑,式样新奇,透出一种优雅的豪华。前拥翠湖,后依青山,远收黛绿,近挹清香。这就是千岛湖宾馆。

四周再无其他人烟。野花、野草、绿树、翠竹都保护得极好,看不出一丝现代文明的破坏和污染的痕迹。像是一个奇迹,这样一座大宾馆当初是怎么建设起来的?莫非是在别处建好了,整个地从空中吊装到这个地方?

更神秘的还是千岛湖,它的魅力使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全身心地投入,要了解它,要仔细欣赏它,同行者中有的年长七十多岁,有的脊椎有病,却没有一个人叫累。千岛湖有一股魔力,让看到它的人无法再把眼睛移开,却又看不透它。

满眼都是绿,我在楼上餐厅找了个临窗的位子用午饭,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湖光山色;贪婪地吞吃这少见的绿,也被绿吞吃。一千多个被树木修饰得轮廓浑圆的绿岛,坐落在六百多平方公里的绿色湖面上,绿挡着绿,绿藏着绿,纵使手里有一架高倍望远镜,也看不清这绿,也看不尽这绿。

但,千岛湖绿得并不糊涂。远处的野岛墨绿,中间的岛屿深绿,眼前的小岛翠绿。一望无际的湖水也绿得富有层次,远处绿得深邃,每个岛子的四周湖面绿得浑厚,岛子的倒影够不到的地方,湖水绿得清碧明澈。绿莹莹,绿晶晶,绿****,绿森森,深碧托着浅翠,近青衬着远黛。绿得纯粹,绿得高洁,绿得神秘而又真实。一切都是那么滋润,那么亮丽,纤尘不染,使人俗虑皆消,心脾皆清。

午饭吃的什么不记得,只记得有滋有味,饭后立即登舟游湖。未见千岛湖不想千岛湖,看到千岛湖却不知足了,站到湖边想进入湖心,进入湖心想看遍全湖——这是不可能的,至少这一次不行。乘船顺着千岛湖岸兜一圈儿,需要一周的时间。湖中一千多个野岛,从不同的角度看,景色不同,情趣不同。即便角度不变,随着阴晴变化,风云游动,岚风隐现,湖中的景观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千岛湖可谓千面湖,怎么可能看全、看够、看透呢?

微风轻推,湖面摇出片片细浪碎波,像抖动绿色的绸缎。湖水极其澄澈,人眼却不能见底。明明是纯净透明的,努力看下去,三五米以下便是明而不透了。水太深了,平均六十多米,最深处可达百米。透明而又深博,就更有魅力,真人世间的佳境。

游艇或者在岛屿穿巡,或者在大片的湖面上飞掠,像一匹马在广阔的草原上奔跑,时疾时缓,时东时西,完全随心所欲。无论怎样折腾,也挣不脱绿的包容、绿的掩映、绿的**。导游小姐只讲解千岛湖真实的历史和现状,没有矫揉造作的渲染,没有千篇一律的传说,更不像许多风景胜地那样,处处都有典故,角角落落都留下文人骚客的污染,一木一石都穿凿附会出一篇所谓佳话,尽管不乏警句妙联,但更多的是雕琢,浅俗。千岛湖不需要这些,它的美震慑了语言,显露出现有语言的苍白和无力,它美得没有规范,没有局限,没有标准,纵擒由己。或者说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美的标准。

不需要别人的解说,每个人都对千岛湖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感受。“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千岛湖能够移情改性。不论怀着怎样恶劣、沮丧的心情,投身到它的怀抱,满身心就只有它。它能给你一种纯朴的兴奋,一种青春的**,还有一种如醉如痴的恍惚,恍惚了自己,朦胧了他人,存在不是荒唐,生命更不是负担,世界变得单纯洁美了。

十万亩水面上仿佛只有我们一条游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千岛湖是“超级旅游热点”,游人不会少。只是由于水域太大,岛屿太多,游人对于它如同大海藏鱼。至清至静便成了千岛湖得天独厚的特色。人亲近人,人也怕人,人也烦人。人们习惯了人山人海,进入这景好人少的妙境,自然会重重地透一口气,生出一份轻松、一份快乐、一份率真。

千岛之中只开发了桂花、天池两个岛,可供人游览。我猜得不错,登上这两个岛果然有许多游客,看每个景点都须排队,缓缓而行。其余的野岛,游人无法登攀。草深林密,有毒蛇、野猪、鹿、獐、狍等野生动物,是千岛湖保护了它们。原来这一千零七十八个岛屿,在三十多年前是一片群山的峰峦,筑成新安江水库大坝以后,积水百米,淹群山变为千岛。岛靠水连,人迹难到,没有污染,没有破坏,树木得到保护,动物存活下来。

眨眼我们在湖上已**了三个多小时,应该说是尽兴而返。游艇靠上宾馆的码头,我突然觉得兴致不仅未尽,反而更高了,很不情愿就这样离开千岛湖的水面。便邀了两个年轻人,找宾馆借了一条刚好能容下三条汉子的小船,一人一根桨,划向一个未知的水域,想闯一个野岛。

自己划桨,离水更近了,生出一种亲切,用手脚戏水,清凉润心。驾小舟如坐水面,欣赏千岛湖又是一番滋味。湖水滚珠,绿岛层叠,云团氤氲,在岛湖一色的万绿之中,嫩紫艳黄的野花杂染其间,映波成彩。

我们奋力靠近一个小岛,跳下去先将小船系好。然而要想进岛却不容易,岂但是没有路简直就没有一条能让一个人钻进去的缝隙。大树中树小树,老竹青竹嫩竹,横七竖八的灌木东拉西扯的藤萝,密如蛛网的长蔓植物,结成了铜墙铁壁,这铜墙铁壁的后面说不定还埋伏着毒蛇猛兽……够刺激,太有味道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叶公好龙,无功而返。

倏忽间湖天转为幽暗,头上乌云惊惧,团团块块,流滚布阵,与千岛湖相对应,仿佛天上也有一个千岛湖,叹为奇观。可惜我们手中没有披荆斩棘的工具,只能徒手开路,折藤断竹,用木棍拨打荒草野蔓,划破了手臂,脸上缠满蜘蛛丝,黏糊糊皮肤又紧又痒。我们忘情地欢叫着,厮打着,上面用手折,下面用脚踩,折腾得大汗淋漓,衣服都不成样子了,才前进了十几米。

千岛湖仿佛是给三个大胆闯入者助兴,让我们淋漓尽致地玩儿个痛快,感受湖中的各种境界,先是噼噼啪啪,继而哗哗响成一片,天上那个千岛湖放水了!我们躲在一棵大阔叶树下避雨。没有风,没有闪电,可不必担心会遭雷劈。但雨点愈下愈急,击打着树林,击打着湖面,没有起伏顿挫,一股劲地沙沙沙,这声音充塞天地,掩盖了世间的所有喧嚣,我却感到静得瘆人,一种孤立无援的静,一种与世隔绝的静。感悟到生命的美好和脆弱,静静地享受大自然的狂暴。

阔叶树再也无法护卫我们,衣服几乎湿透了。我们更担心小船被雨水漂走,便又艰难地钻出小岛,回到船上。细密的雨线把湖和岛、岛和天缝合在一起,群岛迷蒙,似隐似现,如仙如幻。唯独湖水,仍是那么平静,仍是那么澄澈碧绿,成千上万吨灰白色的雨水落进千岛湖,不仅没有改变湖水的颜色,而是立刻被大绿溶解吃掉,倒是千岛湖染绿了大雨。大雨使千岛湖变化多端,愈加妩媚神奇。我们早已浑身透湿,大雨仍然一阵紧似一阵地抚触我的全身,我感到一阵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放松,想放开嗓子大唱,哪怕是高声喊叫也行。

一种大的痛快,一种忘我的冲动,一种**裸的孩子气,东一句西一句地在湖中呼喊起来。一无所有,风儿吹动我的船帆,下雨别忘戴草帽,要问我最爱什么花?就是这船头劈开的白浪花……

扯开了嗓子,用足了力气,是唱,也是在喊、在叫。重要的不是词句,而是声音。也只有在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平时活得是那么拘谨、那么紧张、那么疲乏。我被自己捆得死死的,心里被许多废旧的思想塞得满满的。多亏这次在大雨中**舟,身上有形无形的禁锢全被冲进了千岛湖。

我们唱闹着终于划回了千岛湖宾馆。宾馆设计得非常可人意,每间客房的窗户都对着千岛湖,客人们都趴在窗口看着我们。他们在笑,在指指画画,也许还认为我们是三个怪物,是疯子。可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在千岛湖里洗去了生命里的尘垢,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单纯、快乐,享受生命本身的意趣。不感到狼狈,把别人的笑话也当成了一种快乐。大自然真好,活着真好。倘能永远保持这种心境,该有多好!

我们都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服务员已经把我们的湿衣服洗净烫干。现代最佳旅游胜地必须具备两个条件,既能享受大自然的野美野趣,又能享受现代物质文明。千岛湖都具备了。

到晚上八点钟雨才停歇,群岛渐渐变为黑色。黑色的上面飘浮着雪的山岚,柔曼轻灵,因风变化。墨绿色的湖面上撒着点点光斑,如星群坠湖。千岛湖悄悄地进入了夜晚,美丽而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叫声。这里的静夜是活的,充满生机。

按计划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告别千岛湖,早早地就生出一种深深的恋意,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许多名胜古迹,在未去之前心向往之,看过之后却只能得到一种低要求的心理满足:“不管怎样来过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时很少有再来第二次的欲望。见到千岛湖却得到一种高境界高品位的享受,还没有离开就计划着怎样来第二次、第三次……

真实总是短促的。正因为千岛湖太美、太好,逗留的时间过长会生出无所事事之感,会感到一种愧疚,一种亵渎。身不由己、脏啦吧唧、忙忙碌碌才像人。但我不知此时是睡,是醒,是梦,是真?

199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