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门

白藤湖——我们这次广东之行的最后一站。原计划并无这个参观项目,我到了珠海才知道有个白藤湖。杨干华兄极力怂恿:

“你们一定要看看岭南的水乡,开完了洋荤尝野味,白藤湖绝不比你们河北的白洋淀差,那里有中国第一个农民度假村。”

白洋淀几近干枯,芦草摇曳,一片荒寂,即使跟它一样或比它更好些,又有什么可看的呢?在深圳、珠海已经看了几个度假村,特区时兴“度假”,大概特区人钱多,需建设一些能扔大钱的地方。岭南的农民莫非也都腰缠万贯,需建个度假村才能减轻钱包的负荷?我想这农民度假村终不会超过西丽湖或香蜜湖度假村吧?我担心看到一片附庸风雅、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建筑,与特区的格调不协调,破坏了我们对整个特区的印象。

无奈客随主便,只好登程。车过中山县,土道高低不平,面包车如浪上飞舟,颠簸摇**,暴土扬场。干华兄坐在前面声色不露,他有农民的幽默、机智和狡猾,我们八成是上了他的“贼船”。来特区是为了“开洋荤”,如果想吃这种“野味”,不如去钻云南的大山!

车到江边,排着大队等候上轮渡,我们的面包车挤在队尾。我心里暗暗着急,想起“**”中发生的一件曾轰动一时的大事故,一辆救护车最后一个开上轮渡,由于司机和轮渡工人抢着分西瓜,忘记给车轱辘打掩儿。等到轮渡到达彼岸,救护车却不见了,连同车里的病号一块落入了河底。这南方的轮渡也许要牢靠些。

我口干舌燥,下车买了几根甘蔗,每根一分为二。卖甘蔗的大嫂手操砍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甘蔗皮削净,只在根部留出一截带着皮,便于手握。我手握甘蔗的一端,伸直胳膊才勉强把另一端送进嘴里。想起童年在庄稼地里偷吃玉米甜秆,还真感觉到了一种野味——这轮渡,这大江,这江两岸的垂柳、渔舟、茅舍……

终于看见白藤湖了。水域平阔,群鸟低旋,虽是“渔舟唱晚”的时分,可惜天气阴沉,没有晚霞,水面上浮动着纱缦般的轻雾。右侧则是一片翠绿色的陆地,在绿树掩映之中露出斑斑点点的黄、橙、白、蓝等五彩琉璃瓦和飞檐翘脊,那想必就是农民度假村了。后面有一溜如黛的矮山,像白藤的围墙,果然是一块风水宝地!

我们在一座牌坊前面下了汽车,那牌坊虽称不上有多么巍峨堂皇,倒和这里小楼流水的格局十分协调。上书“好景门”三个大字,朱漆重彩,富丽热闹,还真有一片紫气蒸腾的味道。

我端详着“好景门”,问干华:

“这是哪位名人题的名?”

“这儿的老总——钟华生。”

农民度假村的首领并不叫“村长”,而是“白藤湖联合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俗称“老总”。

好,“好景门”也罢,“门景好”也罢,通俗易懂,体现了农民的风格和气派!当我知道此地共有八大门:磨刀门、鸡啼门、坭湾门……县城叫斗门,东走十一海里还有个澳门。我感到钟华生给自己的事业命名为“好景门”,既贴切又意味深长,颇有“风景这边独好”的气魄。这是个人物,他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我的毛病是:对人的兴趣往往大于对风景的爱好,有景无人难以动情,有人有景才能浮想联翩,发人深省。

我向干华打听这位“好景门”的设计者是何等样人。干华是这样形容他的——

“钟华生原先是个农民,十五岁当了干部,曾任公社办公室副主任,‘大四清’之后留在斗门县工作,当地把这批人叫做‘漏斗干部’,不知是褒是贬?我看过他不少照片,衣裤或黑或蓝,裤裆宽大,常常鼓满清风。又听说他常打赤脚,一条中头短裤穿了又穿。上衣更特别,是取材于麻包或尿素袋。在布票缺乏的年月,珠江三角洲的农民都有这样的上衣,有的在前胸、后背赫然可见‘中粮’、‘尿素’的字样。讲究一点的,顶多把这些字样隐蔽在胳肢窝里。”

看来钟华生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这种人熟悉农村,了解农民,又有一般农民所没有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干。我所知道的当代几个干出了一番事业的农民企业家,大都是这样的人物……

经理办公室主任钟锦泉出来接待我们:

“老总正陪着副省长开会,他晚上跟你谈。趁天还没黑,咱们先去玩儿。”

“玩儿?玩儿什么?”

“来到白藤湖当然是玩儿水,这是农民度假三部曲的第一部:‘玩水面’。回来咱们‘食水鲜’,晚上让你们‘住水边’。”

钟锦泉身材高瘦,背微驼,白衬衣外面套件细线薄毛衣,一双薄唇善讲,语气中掩饰不住自豪感,讲话有**,潇洒自如。这是我接触的第一个白藤湖人,他身上没有一点农民的影子,从穿戴到谈吐完全像个城里大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接来送往,侃侃而谈。也许我的观念需要改变,农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群群外国游人和港澳来客从我身边走过。我真想问问他们,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白藤湖农民度假村旅游的?对这里的印象如何?

钟锦泉不给我思想开小差的机会,他滚瓜烂熟地介绍着白藤湖的情况,快步领我们来到水上游乐场。这里有游泳池、天鹅舟、碰碰船、摩托艇、游艇,乘游艇不仅可以泛游湖内景色,还可驶出白藤湖,饱览珠江口的海光山色,环览珠海、澳门风光。

我眼下感兴趣的只是白藤湖,与其说为了“玩赏”,倒不如说是想了解它,想看到它的全貌,知道它的历史。我们选择了摩托艇,钟锦泉递给我一件杏黄色的救生衣。湖风温软清爽,略带咸腥味,四周垂柳依依,纤尘不染,一路风尘顿然消失。

摩托艇越开越快,水星飞溅,疾风贯耳,多亏钟锦泉的救生衣替我挡住了骤然袭来的寒意。他不停地回答我提出的各种问题,向我们介绍白藤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还要不停地调整自己的嗓门,以压住风声、水声、马达声。

白藤湖原来是海不是湖,珠江入海口的坭湾门和鸡啼门在此分流。如果说早先这儿曾有过陆地,那只不过是一把伸向大海的剪刀,在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时隐时现,人称“鬼仔角”。船家到此需得烧香磕头,上供舍财以飨鬼仔,即便如此也难保不船翻人亡,“阴天遍闻鬼仔哭”。海水发大潮,还殃及附近的几个公社,可谓浪大水咸,地碱人瘦。

现在要提到“大跃进”了——

钟锦泉送给我的一份《白藤沧海变乐园》的材料上这样写道:

一九五八年,为了抗潮御台风,当地群众移山填海,横锁坭湾门,形成了一个湖泊,面积有二十平方公里,水域辽阔,资源丰富,土质肥沃。但灾害频繁,冬春成渍,秋夏内涝,一到台风季节,更是暴潮泛滥,严重危害农业生产,群众生活贫困……

“大跃进”没有制服鬼仔。一九七一年早春,斗门县又组成了一支八百人的开荒队伍,开进“鬼仔角”,人们把这批倒霉鬼称作“开荒牛”。钟华生任开荒工程副总指挥。他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削掉半个白藤山,沿鸡啼门东侧水道筑起了一道八公里长的拦海大堤,使湖海真正分了家。不想一次强台风就毁掉了三公里,还有几十名“开荒牛”落海变为“鬼仔”。领导害怕,下令撤军!

钟华生带头不撤。他知道一撤退就前功尽弃,“鬼仔角”将永远是令人生畏的地狱,几十条“开荒牛”的性命也白扔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干下去则还有希望。既然已经进了地狱,看不见天堂就不要轻易认输。站出三百个“开荒牛”愿意跟钟华生留下(他身上一定有某种不同凡响的魅力)。领导的好心没有得到好报,甚感震怒,命令他们一个个对着录音机表态,一个个签字画押。

钟华生率领着这群红了眼的“开荒牛”,真是背水一战,绝地求生。于一九七五年秋天,在坭湾门门口建成了一百五十米长的浮运式大闸,扼住了山海口的咽喉,终于征服了海潮,形成了面积相当于两个杭州西湖的人工湖。根据旁边的白藤山,遂命名为“白藤湖”,鬼仔的时代宣告结束……

钟锦泉领我们登上坭湾门大闸,翘首东望,暮色将临,海天混沌,朦胧而又凝重。我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钟锦泉关于“鬼仔角”的介绍,真想听听鬼仔的哭声,即便是叫声或笑声也行。

“大跃进”和“**”的年代,中国搞了许多围海造田、填湖改田的“壮举”,事实证明,许多这样的“壮举”,不仅得不偿失,而且简直是对历史、对后代子孙犯下了大罪!有的错误已无法改正,有的第二次劳民伤财,正搞“退田还湖”或“废田还海”的运动。白藤湖显然有自己的历史,有其独特而真实的情况。

我感到这正是钟华生不一般的地方,不随着大流粉饰或否定自己的历史。否定“大跃进”,他们却不否定一九五八年群众填海的功绩;全国否定“**”,他们却宣扬“文革”期间几百名“开荒牛”在“鬼仔角”立下的不朽功勋!白藤湖走完的前三步是从一九七一年算起的,每五年走一步,第一步“整治沧海”,第二步“开垦桑田”,第三步“建设乐园”。

以我为主,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历史。而且敢于承认自己,承认自己的历史,这是那种想干大事业、具备某种领袖气质的人才能做得到的。

从湖上归来又走进湖滨餐厅,气派豪华,格调清雅,同我在广州、深圳见过的大饭店相比毫不逊色。设备是现代化的,点缀了一些具有民族风格的装饰品,画栋雕梁,宫灯花瓶。厅里套厅,还有曲径回廊,真石真树,流水叮咚。石湾清水里的活鱼活蟹更增添了无限趣味。

餐厅小姐——我只能称呼她们为“小姐”。广东习惯把服务员称作“小姐”,我一路上老也改不过口来。实际是“土”性难改,不管走进何等豪华的所在,“小姐”两个字总是难以叫出口。不想走进这农民度假村的餐厅,“小姐”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溜出了嘴,也许是这里的气氛与“小姐”的称呼很协调。还有她们那训练有素的仪态和精神面貌,彬彬有礼的笑容,落落大方的谈吐。为我们桌端茶的是位北京姑娘,招聘合同期满以后自愿留了下来,希望在白藤湖落地生根。

餐厅里买卖兴隆,几乎是座无虚席。食客五花八门,论服饰千姿百态,论肤色黄白黑都有。从哪儿看得出这是个农民办的餐厅呢?

世界潮流是农村看城市,农民往城里跑。这里是城里人往农村跑,包括海外的朋友也来看农村。人才是最奇怪的动物,掌握这种奇怪的特性就能创造奇迹。

钟华生无疑正在领导一种新潮流——发达国家有没有农民度假村我不知道,在中国,它确实是第一个!山海关有个“天下第一关”,昆明有个“天下第一汤”,“好景门”为什么不可以叫“天下第一门”呢?它与天安门遥遥相望,天安门是古代农民智慧的结晶,“好景门”又象征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

我问钟锦泉:

“你们怎么想起要叫个‘农民度假村’呢?”

“中国有专供干部使用的俱乐部、疗养院,工人也有自己的疗养院、文化宫,哪里听说过有农民的疗养院?农民只有五保户、敬老院,我们的农民不是爱受穷、爱受罪。所以老总决策,就叫‘农民度假村’,改变农民地位,改变农业国对农民的不公平看法。”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志气,可谓想得不凡,干得不凡。

“农民来度假的多吗?”

“不少,占游客的百分之二十。但是要求吃得最好,住得最好,最敢花钱的是农民。农民游客曾要过五百元一桌的饭菜,外国游客最多也就是吃三百元港币一桌的饭菜。”

“哪个国家的游客最多?”

“日本、意大利。今年我们要在白藤湖召开两个会议,一个是‘中日农民友谊协会’,另一个是‘中国农民企业家会议。”

能主持召开这样两个会议,足见钟华生和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的影响已非同一般。农民企业家是当今中国土地上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对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起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

一道道令我这个北方人眼花缭乱的菜端上来了,浇汁的大闸蟹,通红的斗门虾,玉质丰脂的黄金凤鳝,味道奇特的鲈鱼、龙利,田螺更是第一次吃。果然全是海鲜,又不同于一般的海鲜。白藤湖水咸淡混合,鱼虾等水货最难成活,光是咸水容易活,光是淡水也容易活,能够适应白藤湖的水而活下来的水鲜,味道就格外鲜美。所以白藤湖的水产特别珍贵,我不免有些担心:

“水鲜如此珍贵,够游客大吃大喝的吗?”

钟锦泉笑了:“放心吧,我们的湖大,再加上科学喂养,光是鱼类就年产一万五千担。白藤湖的居民仅三千人,度假村的所有职工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千余人,而白藤湖每年的副产品可供三十万人坐吃一年!”

“每年来度假的游客有多少?”

“去年(一九八五)是十六万人,总产值四千万元,纯利二百万元。”

二百万不是个了不得的数字,但白藤湖这片事业的规模、影响和性质,却决非金钱所能代表的。

我们在小放映室看完白藤湖概貌的录像片,钟华生就出场了。

他很年轻,出乎我意料地年轻,他们南方人的年龄只看外表是很难估摸的。身材不高,但匀称有生机,穿一身合体的浅灰色西装,质地和做工都很考究,上衣没有系扣子,露出雪白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整齐的分头,清秀的面孔——是的,我不想用别的词汇形容他的脸,带着南方漂亮男人的水灵劲儿,轮廓玲珑,线条柔和细腻。但钟华生的眼角、嘴边多出几条冷峻的纹路,泄露了他做人的深度、力度和厚度。精明的目光,充满自信的微笑,此地第一主人当仁不让的气度……要评判这样一个人的精神品质比评判他的事业更加困难。

钟华生的风格跟我所见过的北方农民企业家截然不同,白藤湖农民度假村明显地打上了他的个性的印记。

他没有对我们说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这正对我的心思。我有几个问题正要当面向他请教,他不客套我也就可以单刀直入地开始采访了——

“阁下贵庚多少?”

“四十九岁。”

我心里计算着,他十五岁当干部,那应该是一九五二年。

“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触发了您的灵感,决定要办这个农民度假村?”

“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香港,‘四人帮’倒台以后我去香港探亲……”

我心里一动,这就对了,他是农民,但又有其特殊的地方,他见过世面,受过现代生活的熏染。

“……特别是在参观澳门的时候,我的思想突然受到了冲击。澳门那么小的地方,为什么吸引了全世界那么多的游客?它靠赌博,是世界上有名的‘东方赌城’。我白藤湖也有自己的优势,第一,斗门县是著名的侨乡,全县二十五万人,侨眷和澳港同胞的家眷占八万多人,他们在海外及港澳的亲属也有八万多人。每年光是本县外出旅游的就有一万多人,我们具备建个旅游中心的基础。第二,白藤湖紧邻澳门、东望香港,东北方连着中山、珠海,北接广州,倘若建成一个旅游金三角,对增大与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的联系,促进投资合作,传播海洋文化和振兴所谓‘太平洋文明’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第三,白藤湖物产如此丰富,与其运到广州、珠海去卖,不如请他们到这里来吃。第四,国家提倡‘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我又给加了一句,叫做‘无旅不旺’。我们要搞旅游农业,随着世界文明的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们的旅游农业必然大有前途。”

他给国务院提出的口号作补充,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理论、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办法。这是个帅才。

我问:“您感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旧的习惯势力。你要干事,要创新,首先碰到的就是旧势力,消磨你的意志,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制造舆论诋毁你的声誉。需得在理论上摧毁它,实践中打败它,要过五关斩六将。”

“能不能谈得具体点?”

“有人指责我说,农民度假村的面儿太窄了。我说中国有八亿农民,面儿太宽了。他们又说这不像个农民的住所,农民没有到这儿来度假的条件,说我不务正业。我说高标准是农民度假村的灵魂,现代化的生活是建筑在高质量的大坝上面。我们立起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模式,二十年后也不落后。中国农民最大,被看得最小;农民人数最多,被看得最少;农民贡献最大,被看得最穷!外国客人来了要住高级宾馆,我说没有,这里只有农民度假村,他住了两天很满意。”

钟华生身上有一种出类拔萃的品格,让我感到又熟悉,又陌生。他是具有现代素质的领导人才,有着独特的个人魅力,他的所作所为轻而易举地就把旧的传统观念给打个粉碎。

他受到的打击远不只是停留在舆论上,县里开了二十四天会整他,趁休息他跑回白藤湖又签了十五份合同。上面派来清账组,清了两个月,钟华生感激他们为自己辟了谣,事实证明搞事业的人不能有贪心,贪心的干不成事业。贪心必贪利,贪利者定然是贪官。

听着他的介绍我又生出许多感慨:当代各色各样的开拓型人物,一人一个性格,一人一套办法,路是新的,成绩是新的。而整人的衮衮诸公,从南到北一个样,出自一个模式,手段嘛,也就是那两下子:撤职、调动、造谣、查账、派工作组……钟华生讲得没有情绪,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我听得也没有精神。干事的人天天有发明创造,整人的为什么不更新一下自己的技巧呢?

不干的整干的,流鼻水的整流汗水的,结果是不干的原本不干,干的也干不成了,那谁去创造财富呢?

不,像钟华生这样的人,你整他是可以的,想叫他不干了大概没那么容易!

树大招风是一面,还有另一面——树大成林好抗风。任何一个事业,一个人是干不成的,他占天时、地利、人和,你就不好办了。

动力是什么呢?

他回答:“没有强烈的事业感、责任感、效率感是干不成事业的。我们没有星期,没有节假日,动力哪儿来?事业,不是金钱,不是别的。”

生命的质量在于一个人的选择。他们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最高价值,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间太晚了,钟锦泉带我们去住处,且看是怎样一个“住水边”?

夜晚的度假村显得无比安静,白日里的绿色变成了黑色,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有的黑得深,有的黑得浅,显得幽暗神秘。钟锦泉领着我们在一个九曲十八弯似的长廊里走个没完,这长廊别具风韵,穿过流水的小桥,穿过一座座楼台画阁,连接着好几个风格不同的别墅。他一边走一边介绍:

“这是西班牙别墅,这一片是世界风情村,我们还要根据中国各民族的风情搞一组建筑。这是映霞阁,这是海珍楼,这是望海亭,这是合欢榭,这是碧莲池……”

可惜,这些同它们的名字一样华丽的建筑我们只能看个轮廓,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一一参观了。我晕头转向地跟着钟锦泉走进一座豪华的别墅,它跟广州及深圳、珠海的豪华大饭店相比所不同的是极其清静,除去在进门的时候看见两个服务员,过厅、走廊里见不到一个人。客人们是到夜总会、电子游乐场去玩了,还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看电视?也许这幢别墅根本就没有住上几个客人。我开始理解钟华生肩上的压力了,事业的摊子铺得越大.他的责任越大,白藤湖开门一天自己花销一万五千块,不拼命怎么行?

客房小姐领我来到二楼,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对我说:

“先生,要不要我给您讲讲房间里的电器怎么使用?”

呀,先给我来个下马威!我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毕竟在工厂呆了二十多年,自信对电器的使用还不算外行。农民小妹妹要唬我这个工人老大哥吗?

房间的钥匙上坠着一块有机玻璃,小姐把玻璃板插进墙上的一个开关,房间的电源立刻接通。人离开房间必然关门拔走钥匙,钥匙一拔,全房断电,再马大哈的客人也不必担心会忘记关电灯、电视、空调……在一进门的墙壁上装着一溜漂亮的开关,她讲解着,这个是管分体式空调的,这个是管冷热水器的……

床头柜上还有一溜开关,音响、冰箱、电视、窗帘以及全房间里十几个大小不等、式样各异的灯具,全部遥控躺在**不动就可以调出各种色彩、各种音响,搞得热热闹闹、天花乱坠。我想起在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在资本主义的美国,在中国的香港所见过的高级宾馆无非也就是这个样子。其实,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这些东西,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阳台下面便是莲池,我如果有兴致,到服务台租副鱼竿,立刻就能垂钓。湖里有的是鱼,不愁钓不到一头两尾,到塘边架起火堆烧烤一番,不是难得的夜宵吗?

我又想起他们的九字真言:“玩水面,食水鲜,住水边。”

钟华生真是聪明透顶,依靠水上优势,充分利用水上资源,发展独特的水上风景。大禹治水过去了几千年,大禹的后代应该有点长进,治水、用水、玩水。以水为财,以水为美,以水为乐。

“知(智)者乐水”——孔子所言不差。

第二天,钟华生带领我们参观农民度假村的陆地部分。从地图上看陆地只有十平方公里,走起来却累死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各种风格的湖滨别墅有的已初具规模,有的刚打地基;通往广州和中山、珠海的高速公路也已画线破土。他们大胆地提出六个优惠条件:无偿提供土地、产权永远所有、投资单位自用度假或出租、可以转卖等等,吸引了国内外众多的投资者。确是“内引外联”,这大概就是钟华生所讲的“树大成林好抗风”!

两千六百亩的荷塘,据说这里的莲藕十分奇特,藕断丝断,决不千丝万缕、拉拉扯扯。吃到嘴里粉多无渣,荷香沾齿。

占地六千亩的百果园,园里套园,又分葡萄园、荔枝园、柑橙园等等。两千五百亩的甘蔗园,年产近三十万斤。

钟华生向我们介绍了他对旅游业的设想,农田园艺化,把农作物加以美化和艺术化,比如在度假村里辟出番薯园、南瓜园,利用生物遗传工程把番薯、南瓜种得奇大无比,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游客可以游玩拍照,也可亲自挖掘,然后烧着吃、煮着吃、蒸着吃,各随其便。

他胆子很大又充满幻想。他的胆量来自知识,知识来自信息技术,他身上有股精气神儿,不是那种蛮干的人。要干事就不要怕。不怕就要想出办法。

我问他:“钟经理,您对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的发展前途如何估价?”

他说:

“从今年起再干十五年,实现第二个三部曲,第一步达到国内先进水平,第二步达到东南亚先进水平,第三步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但愿他在白藤湖再干十五年,实现自己的理想。到那时他应是六十四岁,不算老,也许农民会给他竖一块功德碑。

他反问我:

“你们看我的计划能够实现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条件不发生大的逆转,我相信你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我愿每五年来一次,给阁下贺功。”

他笑了,带着特有的机敏。

“我老婆老劝我不要把想象的东西说出去,免得实现不了人家笑话。我说,想象的东西就是要说出去,让大家听听是不是可以实现。”

我问:

“你的夫人在哪里工作?”

“斗门。”

杨干华似乎知道我还要问什么,就在旁边小声说:

“他夫人很贤惠,是一般干部。家里住着两间旧房,墙上经常往下掉白灰,老钟隔个十天八天才能回家一趟。他有一儿一女,倘若两个孩子都回到家来,儿子只能去睡沙发……”

看来钟华生不是“自己先富起来”的典型,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何必因个人小利而失掉大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农民度假村不都是他的吗?

他精明干练,普通话比走南闯北的杨干华说得还好,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飞快地走着,其节奏之快令我这个身高腿长的“大汉”正好能跟得上,其他几位身材较矮的同志常常被甩在后面,有时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紧跟。他眼观六路,向遇到的每一个熟人打着招呼,凡度假村的职工看见他来都仰起笑脸或尊敬地喊他一声“经理”。

他询问打扫夜总会舞厅的小姑娘,昨天晚上卖了多少票。小姑娘告诉他卖了一百七十张票。他严肃地又叮问一句:“我昨天看到来的人很多嘛,为什么只卖了一百七十张?是谁卖的票?”姑娘紧张地找来售票员,向他作了准确而又合乎情理的汇报,他才点点头,带领我们继续参观。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次检查工作,对某个部门的负责人下点什么指示,批评某项工程的质量不合乎规格……

看得出,钟华生是个能控制局面的人。他手下有三个副经理,共分农业公司、工交部、旅游部等八个部门。一个拥有两千职工的大单位理应成立党委,他们却仍旧是个支部,钟华生是书记。成立党委就要党政分家,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党委讨论,多一层组织就多一层麻烦。现在,他这个总经理说了事情就可以决定。

他**洋溢,带我们登上白藤山,鸟瞰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的全景——

“我们的飞机场建在那儿,白藤山东侧是海关码头,直通港澳,你们再出国访问就可以从这儿办理出入境手续,我负责派车接送。后面是山庄别墅,有一片原始森林,我们准备为游客开辟一个狩猎场,饲养一些供游客打猎的动物……”

从山上往下看,好大的一片风景区,淡绿色的水包围着翠绿色的洲,连空中都是绿色,树上果化,地面香化。据说苏联展出了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的立体模型,中国农民就是这样建设自己的现代化生活的。

我们又回到“好景门”下,白藤湖一日游结束了。我的感受却是异常丰富和充实,仿佛在此游历了半个世纪。白藤湖的变迁活生生地体现了中国农民这半个世纪来的命运,但愿白藤湖的未来能真正成为中国农民的未来。白藤湖成为中国第一个农民度假村是当之无愧的。

我们的面包车开动了,钟华生向我们挥着手,眼睛却转向另一批新来的客人,嘴里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突然后悔了,应该接受钟华生的挽留,不顾一切地留下来,在这儿多住几天,多了解点情况,我对白藤湖发生了浓烈的兴趣,想写点什么。

干华兄仍旧不动声色地坐在驾驶员旁边,他的责任就是在今天把我们送回深圳,明天从深圳赶到广州。广州的朋友已替我订好了回家的飞机票,我私自改变计划将给朋友们增加许多麻烦。只有在心里暗暗地祝福,希望再来白藤湖的时候仍旧能见到钟华生,更多地了解这个当代农村的新村长……

1986年6月9日急就于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