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出版家门前的滞留

23.出版家门前的滞留

乾隆十六年(1751)阳春,正是江淮少雨的好时节。扬州天宁寺里的扬州诗局,人们正在忙碌。金兆燕不过是这里的勘校,因他是把心灵活细的好手,诗局的掌柜对他格外看得上眼。

吴敬梓出现在金兆燕面前时,正是临近傍晚的时刻,他清瘦的脸上满带疲惫,尤其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来自南京的马车。

吴敬梓没有寒暄,只是告诉金兆燕,我的车上,是我的书稿,书名叫《儒林外史》。

金兆燕面对这个早就以友相待的表叔,只能半开玩笑说,表叔的大作脱手,早该前去恭贺,却劳您送上门来!

吴敬梓急不可耐说,棕亭贤侄,你们这是大清国有名的扬州诗局,不是专事诗书刊刻的嘛,我不往这里送,还能送哪里?

扬州诗局本是很有来头的。康熙四十四年(1705),江宁织造、通政使兼两淮巡盐御史曹寅在扬州创办了一个大规模的编校出版机构,就是这“扬州诗局”。当时的任务是,奉旨校刻《全唐诗》。这样一项重大出版工程,被扬州诗局承担过来,赚的是国库银两。

《全唐诗》是清朝初年编修的一部汇集唐朝诗歌的集子。全书共九百卷,目录十二卷,共收唐、五代诗近五万首,是一部较完整的唐诗总集,反映了唐代诗歌的繁荣面貌。扬州诗局就设在扬州天宁寺里。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三月十九日,“上发《全唐诗》一部,命江宁织造曹寅校刊,以翰林彭定求等九人分校”。曹寅奉旨后,即积极着手筹备,全身心投入校刻《全唐诗》上,从康熙四十四年以后至次年期间(1705—1706),曹寅所上的奏折很多内容与刊刻《全唐诗》有关。次年四月十六日,玄烨《御制全唐诗序》写成颁发,补刻诗序,冠于书前。曹寅校刊《全唐诗》时精益求精,创造了中国古代雕版印刷上以“软字精校精刻”见长的“康版”风格,把中国雕版印刷史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也成为康乾时期独特的文化标志。

据史料称,曹寅要把扬州诗局设在天宁寺里,是因为天宁寺内就驻有巡盐御史的行署,属于两淮巡盐御史的房产,而且十多年前孔尚任曾住在天宁寺东廊待漏馆。扬州诗局设在天宁寺,既不用出去另外找房子,也便于管理,有利于提高校刊《全唐诗》的质量,加快校刊速度。

金兆燕被招进扬州诗局时是乾隆六年(1741),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已中了秀才,从全椒来到扬州,进入扬州诗局,不过是谋个事糊自己的口。在扬州诗局,金兆燕所干的差事,始终不离诗书,也不外是为以后的科举找些方便。

金兆燕在扬州诗局是很有作为的年轻人。在他与程晋芳的交往中,也一直对吴敬梓十分尊重,他们真挚往来,向来是相互依靠的忘年朋友。在吴敬梓刚刚开始撰写稗史的时候,金兆燕曾说过,先生大札老成,一旦搁笔,不妨到扬州诗局这边来找我,兴许我能在刊刻上帮你点儿忙呢。本来先生的稗史脱稿一事,金兆燕也从程晋芳那里听说过的,只是手头的事多一些,尚没得空走一趟南京,不想,大先生今日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吴敬梓费尽周折从南京雇了车马,走旱路风尘仆仆地来了。他的车马停在天宁寺外,自己稀疏的发辫已有些凌乱。他手抚车上包装整齐的书稿,等待棕亭开口说怎么办。

金兆燕已看出吴敬梓急切的心情,可诗局对书稿能否收留是有说道的,必得征询局主才行。

据资料介绍,扬州的刻书印刷业有着悠久的历史,有据可考的唐、宋以至元、明各朝代均有不同程度的发展。到了清代,随着盐商的崛起,经济的繁荣,扬州发展成为全国重要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城市之一。其间,与经济和社会相联系的书籍刻印业异军突起,迅猛发展,轰动朝野的《全唐诗》《佩文韵府》和《全唐文》三部古籍巨著分别于康熙、嘉庆年间在扬州刊刻而成。故此,扬州的民间出书也非常活跃。

民间出书,又名私家刻书,早于宋朝印刷检测,据考证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出现,后流行于清朝。民间出书与雕版印刷广泛的运用有关。具体操作需以下步骤:

第一步是刻字:将字纸反贴在木板上,再将每个字一笔一笔雕刻成阳凸字。

第二步是印书:先用一把刷子蘸了墨,在雕好的板上刷一下,然后用白纸覆在板上,另外用一把干净刷子在纸背上轻轻一刷,把纸拿下来,一页书就印好了。

第三步是装订:一页一页印好后,装订成册,一本书也就成了。

到清朝乾隆时期,私家刻书已广泛流行。清代是中国传统印刷业发展的最后阶段。书籍的刻印技术在承接前代发展的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当时的雕版印书,仍沿袭明朝以官刻、私刻、坊刻三大系统发展。

官刻书,相当于今天的政府部门出书。清代的政府刻书,初期主要集中在内府,由司礼监经管刻书的制度。官刻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是清代皇帝的著作如:顺治十二年(1655)刻印的《资政要览》。

第二是重刻前朝的各类著作如:经史著作、科学、文学等各类研究成果,《通典》《通志》《文献通考》等前代的政书。

第三是方略、纪略著作。军事告成,必定编纂成书,编年为序,记录事情的全部经过。

第四是刻印字书、类书、丛书。清代统治者为了巩固其专制统治,加强民族之间的融合,大量编纂汉族、满族、蒙族等各民族文字用书。

第五是诗文集的刻印。

第六是天文历象之类书籍。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脱稿时,扬州的出书机构,除了金兆燕所在的扬州诗局之外,还有许多私家刻坊。埠外也有官办的书局。

清代的坊间刻书更为兴盛,刻书数量很大。历史比较悠久的如:学名士分任校勘的江南书局较早,不久后的金陵官书局、浙江官书局、四川官书局等相继成立,相当于今天的各种出版社。

除此之外,扬州还有私家刻书的店坊,而且相当繁荣。诗歌以及清话本的流行,引起文人纷纷出书。清代的个人出书多为私家刻书,称“家刻本”或“家塾本”。通常有两类:一类是著名文人所刻自己的著作和前贤诗文,这类书大都是手写上版即所谓写刻。选用纸墨都比较考究,是刻本中的精品,世称精刻本,大多具有很好的文学性,比如诗集等。另一类则是考据、辑佚、校勘学兴起之后,藏书家和校勘学家辑刻的丛书、逸书,或影摹校勘付印的旧版书。

吴敬梓的书,让金兆燕很是发愁。扬州诗局,是不可随意接过一单生意的,别的且不说,关键是这里昂贵的刊刻费用,吴敬梓是绝对拿不出来的。还有,凡是扬州诗局能应承下来的书籍,都要经过专门的校勘审验,很难说他能过得了关。

眼下,这些肯定是定不准的,关键是大先生的书稿已经不起折腾,应该找个可靠地方安顿下来。金兆燕替他着急,便费心说通了局主,暂且把书稿收留在诗局的卷房。卷房是专门保存待印书籍原稿的地方,这里十分安全可靠,不用担心水、火、虫、鼠等任何危害。但,凡是存进卷房的书稿,都要花费些保管银的。金兆燕知大先生窘困得很,哪里付得出保管银,他便跟局主讨了个人情,好歹把书稿安顿下来,以免再随疲惫不堪的作者到处奔波。然后,金兆燕把吴敬梓到来的消息通告给程晋芳。不多时,几位要好的朋友便在程晋芳召集下聚会在瘦西湖畔的酒家。

瘦西湖畔,程晋芳和金兆燕眼见大先生泪流满面,连连道贺他的书完稿,以让他高兴些。吴敬梓掌着酒樽,一口又一口地狂饮,泪水迎着袭来的清风潸然而下。大先生无语,边饮边泣,迷茫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岁月在他躯体和容颜上刻出了太鲜明的印记,一道又一道,每一道都让几位朋友触目揪心。

程晋芳得知,这样一部书稿在扬州诗局刊刻出来得两千两银子,私刻坊也少不了五百两。

程晋芳惊讶,如在前些年,这个数目对他来说并不大,可是他的生意已一落千丈,确是拿不出来了,这可难启齿跟大先生说放心的话了。

吴敬梓边饮边泣,不觉烂醉如泥。程晋芳和金兆燕把他送到驿馆,仍不见醒来,便陪在他身边商讨对策。金兆燕说,这部书稿勘审最少得一年,诗局能否接下还不得而知。就是刊刻出来,也未必是叫卖的书。大先生的书肯定是好的,可别人不一定这么看,起码这样的书眼下是不叫卖的,诗局不会做赔本生意。倘让大先生私刻刊出,他必定也拿不出必付的银两。他只能以书稿尚待勘验,得一年之后才能审定,那时再想银两的办法,了他的心愿。程晋芳也一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告辞的吴敬梓,把渺茫的希望留在了扬州诗局,也把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了金兆燕肩上。回到南京的吴敬梓又得到了爱子吴烺的讯息,他已从京城往南京返还,要回家来完婚。

自离家之后,爱子吴烺曾随刘湘奎学习天文算学,与江苏吴县精于天文的褚寅亮也成了好友。他漂泊到京城后,过着勉强的温饱日子,忙于生计的同时,也乐于著述,除诗文《杉亭集》外,还有科技著作《周髀算经图注》《勾股算法》《五音反切图说》以及《学宋斋词韵》等。《学宋斋词韵》是吴烺和(歙)江叻、吴镗、程名世同辑。

现在烺儿回来了,吴敬梓便暂且把《儒林外史》刊刻的事放到一旁,当务之急是筹办儿子的婚事。

为了筹办烺儿的婚事,吴敬梓更感心力交瘁,这不如刊刻书籍,没钱可先把书稿放在那里等待,婚礼却等放不得。自己一生一事无成,写了本书却悬而未刻,生了三个儿子已死了一个,老大要成婚,却凑不足办婚礼钱。盘算来盘算去,他总觉得无论怎样,也不能对不起死去的前妻媛儿。烺儿从小就吃尽了苦头,无论如何要把他的婚事顺顺当当办了。

叶惠儿见丈夫面对烺儿的婚事,眉头皱得一筹莫展,便积极帮他想办法,把吴敬梓从老家带来的书籍变卖了一些,把自己值钱的首饰卖光了,只留下几件打算给儿媳做见面礼,就再无办法了。

吴敬梓这些年靠朋友接济已太多,再无颜面开口求人了,便想,古老中国,都讲先安家后立业,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立成一个正业,索性把安下多年的家卖掉,帮儿子把家安了,好帮他快点儿立业。于是决计卖掉正住着的秦淮水亭,换到城郊小屋去住。

叶惠儿看出丈夫实在是被逼无路了,欣然同意,这反叫吴敬梓心里更觉对不住惠儿。自从惠儿跟了自己,日子过得每况愈下,连稍微好一点儿的衣衫也不能添上一件,总是缝缝补补,如今首饰也卖了,再把水亭屋卖了,实在对不住她。

惠儿说,有你牵着我的手游山那一日,我就知足了,哪个女子如我那样风光过?!那一天好日子,胜过偏房二奶们一辈子的花天酒地!

变卖了秦淮水亭,吴敬梓一家迁居到大中桥边。这儿是南京城的边缘,没了秦淮河畔的歌舞乐声和大街小巷的喧哗,倒是更安详恬静了。一片竹篱围着几间正屋和厢房,地方也不比秦淮水亭窄巴,院子里满是树木和芳草,一出门,东面是钟山,西边是青溪。惠儿比原来更为高兴,这儿有种菜的地,养鸡猪也是行的。看着院子,惠儿盘算起未来鸡鸭成群的时光。如能那样,家里可以自产自足节省很大一部分开销。

烺儿的婚事便是在这里举办的。

被请来的南京文友有吴蒙泉、龚退庵、冯粹中、牛草衣、宋润九、涂长卿、沈瘦岑、樊圣谟、顾秋亭、戴瀚等人,当然不会少了扬州那边的程晋芳。程晋芳曾建议吴敬梓,也该屈尊请一请大名鼎鼎的诗人袁枚。这袁枚虽未与吴敬梓谋过面,但却是程晋芳的诗友,他给牵个线,袁枚大概不会不来。程晋芳想让吴敬梓屈尊请袁枚,主要是为刊刻《儒林外史》着想。因这袁枚,不仅住在南京一带,而且算是这一地区最为富有且有官身的文人。袁枚本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后来在江宁(当时的南京所在县)小仓山买下大片土地筑成随园,曾著有《随园诗话》。乾隆元年(1736),二十一岁的青年才俊袁枚参加朝廷举行的博学鸿词考试,在二百多硕儒中,他是最年轻的。乾隆三年(1738),他中举人和进士,在江宁及溧水等地做知县,三十三岁时就“隐居”在他的随园了。在袁枚看来,他处在盛世,到处都是雨露阳光。他在给自己的友人(也是吴敬梓最要好的朋友)程晋芳的信中说过:“我辈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妄诞,当不受文人之厄。”照当时情况看,这话对号入座很可能指的是吴敬梓,因当时当地,没有哪个文人比吴敬梓更“大怪癖、大妄诞”并“受文人之厄”了,而且直接宣称过“一代文人有厄”。袁枚这话的意思很分明,即,如果你受了“文人之厄”,就应该从你自身找原因,是因你自己“大怪癖、大妄诞”。袁枚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的经济状况极好,但他的上辈则是较为贫寒的。同代文学家姚鼐为袁枚写的墓志铭说,他的祖父、父亲、叔父“皆以贫游幕四方”。“游幕”是给人做幕僚,也称师爷。所以袁枚特重视赚钱理财。他卸任为文后,卖文的价格越来越贵。他的同代人伍拉纳之子作的《批本随园诗话》透露,袁枚经常吹嘘自己的诗文得到某名公巨卿赏识,实际只是他的某种宣传策略,“借以吓骗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声气耳”。袁枚自我宣传后,身价越来越高,有些富户不惜酬以重金,一篇墓志铭的润笔费可达一千两银子。王英志《袁枚评传》中列有统计材料,袁枚的《小仓山房文集》共有五百三十多篇文章,其中碑传、墓志铭、行状、书事一类传记文有一百五十多篇,内写九卿督抚以上的多达五十多篇,占到百分之十以上,这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为大官写文章,或得名或得利,对袁枚提高名气作用自然很大。盐商安麓村因刻孙过庭书谱,请袁枚题跋,袁枚只写了二十二个字,即“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枚印可时年七十有七”,安氏便给袁枚的润笔费二千两银子,每个字近百两。为了进一步扩大知名度,袁枚将自己的各种著作刊刻印行。袁枚曾谈到两位友人资助他出书,实际上据《批本随园诗话》说,当时有些人为附庸风雅,借诗话传名,贿赂袁枚的很多,要入书可以,但要给银子!这样“有替人求入选者,或十金或三五金不等,虽门生寒士,亦不免有饮食细微之敬,皇皇巨帙,可择而存者,十不及一,然子才(袁枚的号)已致富矣”!伍拉纳之子见过袁枚数次,又见过袁枚的妻妾,吃过她们做的饭菜,关系很熟悉,所述的可信度很高。与出作品集相联系,他又广收门生,包括众多女弟子,这是他最为人诟病之处,章实斋就大骂袁枚收女弟子是开恶劣之风,在他的名著《文史通义》中对袁枚大加批判。但袁枚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像他得意的女弟子严蕊珠“典簪环为束修,受业门下”就是突出的一例,女弟子将首饰典当出去,学费是欠不得的。同时弟子自然要看老师的书,这又扩大了他著作的发行量。袁枚简直是将文化作为一个产业来做了,当时会做的人不多,几乎没有竞争,就看自己脸皮厚不厚了。

袁枚虽然三十三岁就“隐居”到随园,好像远没到今天所谓的退休年龄,但他是得到吏部正式批准的,“退休金”不会少,他自己称为“清俸”。这退休金更有一种象征意义,说明他是为官的贵文人。郑板桥赠袁枚的诗中曾说:“不买明珠买明镜,爱他光怪是先秦。”“光怪”的东西是指古玩,除古玩外,袁枚收藏的同时代名家字画就更多了。那也是一大笔财产。由于袁枚有经营头脑,资产越来越厚,到晚年时达到“田产万金余,银二万”。因为他太富有了,他不会想到别的“文人之厄”的。他的朋友程晋芳喜欢帮助别人,最后自己也变穷了,袁枚对程晋芳“性善泛施,有求必应”曾提出警告,说如果弄得自己“饥寒交迫,活且不能,乐于何有?”这就是说自己没有大量收入,还去帮助别人,这不可取。

和袁枚形成鲜明对照且截然相反的吴敬梓,怎能为自己出书而屈尊乞求袁枚参加儿子婚礼呢?能那样的话,吴敬梓就不会穷成乾隆时期几乎最穷的文人了。

儿子的婚礼倒是在吴敬梓众文友的穷欢乐中办完了,似卸去了一副重担,但《儒林外史》刊刻这副重担,压得他多病之身更加倾斜,甚至随时便可倾倒一般。

当所有宾朋都从钟山脚下的新居散去,几近褴褛的吴敬梓又出现在扬州诗局金兆燕的眼前。金兆燕无法用语言回答长辈朋友乞求的眼神,只好又背着他去找程晋芳商量。

程晋芳不敢再提袁枚,便想背着吴敬梓找找郑板桥,看看扬州这位八怪之首,能不能帮帮南京的吴大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