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三拒荐考

16.三拒荐考

乾隆元年(1736),吴敬梓三十六岁。这年,刚登基的年轻皇帝下诏,要开“博学鸿词”科考。

所谓“博学鸿词”科考,是自两汉以来,历朝延续而来的,原是“制科”即“荐贤”形式的另一种科举。这种制科是由朝廷亲试,不同于由下而上经历几个阶段的一般科举考试。博学鸿词科试,实际上大清朝只开了康熙己未(十八年)和乾隆丙辰(元年)两科。吴敬梓三十六岁赶上这次乾隆元年博学鸿词科试,其实动议于雍正朝,而实行在乾隆朝。雍正十一年(1733)四月初八日胤稹在上谕中说:“惟博学鸿词之科,所以待卓越淹通之士,俾之黻黻皇猷,润色鸿业,膺著作之盛,备顾问之选。”但全国反响并不热烈。胤稹大怒,在雍正十三年(1735)二月二十七日上谕中斥责说“降旨已及两年,而外省之荐者寥寥无几”,认为这是“督抚学臣等奉行不力之故”,进而严厉命令内外大臣认真从事,“再行遴选”。但这年八月,胤稹却病故了,博学鸿词科试终未能在他生前举行。弘历即位后,十一月间又下谕旨说:“皇考乐育群材,特降谕旨,令直省督抚及在朝大臣各保举博学鸿词之士,以备制作之选。乃直省奉诏已及二年,而所举人数寥寥。朕思天下之大,人才之众,岂无足膺是举者?一则各怀慎重观望之心,一则衡鉴之明视乎在已之学问,或已实空疏难以物色流品,此所以迟回而不能决也。然际此盛典,安可久稽。朕用再为申谕,凡在内大臣及各直省督抚,务宜悉心延访,速行保荐,定于一年之内齐集京师,候朕廷试,傥直省中实无可举,亦即具本题复。”在新皇帝严旨斥责之下,朝内大臣及各地督抚不能不相应有所作为,丙辰科鸿博之试这才得以正式开场。

“鸿词科”原称“宏词科”,因“宏”字近乾隆庙讳,故改为“鸿”词。此科不论已仕未仕者,只要学行兼优并擅长文章,都可由京内外诸臣举荐,进京参加廷试。参试者皆有赐宴的荣宠。考取一、二等者经引见,俱授为翰林官,如翰林院侍讲、侍读、编修、检讨之类。三、四等者则统统作罢。乾隆元年(1736)这次“博学鸿词”科考之前,康熙年间举行的那次,其时满人入关改朝执政不久,明朝不少遗老尚在,便有不少被举荐者力辞不肯应试,或以有病、装病为由不肯就道。有的甚至已出发上路,但到了北京却不肯入城,还有的试后已被派了官,但绝不受职。其中就有大学者顾炎武、万斯同等十二人被录授职而未就。新皇帝乾隆这次下诏,命各省荐选学行兼优的读书人,去应“博学鸿词”科考试,颇有通过破格求才而进一步笼络汉人知识分子的意图。可想而知,这次特别京试,哪省举荐的人才多,定会给本省争光,所以各省非用心举荐真正有望之才不可。

这年,三十六岁的吴敬梓移家南京已有三年多。

吴敬梓移家南京之后,逐渐结交了不少文人和学者朋友,其中有科学家周榘,颜李学派传人程廷祚、刘著,诗人朱卉、李苑、徐紫芝、汤懋坤、姚莹、黄河,画家王宓草、王溯山等等。此时,他的堂兄吴檠以及故乡的友人章裕宗也一度到南京。吴敬梓和他们在一起切磋学问、吟诗、作文、观戏、纵游名胜。扬州那边,程晋芳、团舁等也趁来南京之机与他相聚,因而吴敬梓的文名在江淮一代越来越大。所以,原本历次乡试不被看好的吴敬梓,在这次博学鸿词科试中竟成了众学官争相举荐的宠儿。这个“文章大好人大怪”的秀才,当年所以在安徽省考落榜,是因为主考学政对他不满。这几年来,吴敬梓才名越来越大,他被宠荐便是自然的事。但不管怎么得宠,学行兼优是个前提。加之屡试不第的烦恼,已让吴敬梓对举业产生厌倦,所以他对这次博学鸿词科并没当回事。

当时的南京,属江宁府学训唐时琳的管学区,唐学训当然不会不知晓名气很大但“文章大好人大怪”的吴敬梓。他也认为吴敬梓是本省大有希望者之一。倘使吴敬梓能考中,他江宁学训的伯乐之功自然也有了。于是唐大人不惜屈尊登门拜访吴敬梓。

吴敬梓已知晓乾隆皇帝下诏书不拘一格举荐京试人才之事,他对自己有可能被荐的消息也有所风闻。但此时的吴敬梓对此既不抱希望,也无兴趣,可一想到生父、嗣父临终遗嘱,他又有些犹豫,所以心下不免矛盾重重。

为此,朋友们都规劝吴敬梓,不可因科考屡受挫折而放弃,还应努力准备应考。若只是大家这样随意一说也就罢了,关键是扬州好友程晋芳和程晋芳的伯父程廷祚也这么说,而且程廷祚是吴敬梓敬佩的著名学者,两人在不少问题上有相同见解。这两人都对他劝得极为恳切。

在吴敬梓众多好友中,程晋芳是最小的一个。他小吴敬梓十八岁,与吴敬梓儿子吴烺同岁,都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生人。程晋芳比吴烺略大几个月。吴敬梓与程晋芳的结识也源于儿子吴烺。雍正十一年(1733),程晋芳在南京的学堂攻读诗书,仰慕吴敬梓的才华,在秦淮水亭有幸见到了吴敬梓。程晋芳特别喜爱吴敬梓的诗篇。那时的吴敬梓许多诗作已在南京流传开来。吴敬梓自己酷爱经学和诗文,也影响到儿子吴烺。吴烺无意间把父亲的诗作规整到一起,时常示给好友或来访者们。程晋芳最初就是这样读到了吴敬梓的诗,读过便爱不释手。这程晋芳见过吴敬梓之后,自拜吴烺为义兄,便成了吴敬梓家常客。后来吴敬梓又因此认识了他居于南京的伯父程廷祚。程晋芳从义兄吴烺那儿听说吴敬梓不准备应荐的消息,特意登门劝说不要放弃这一大好机遇,理由是,大清朝已根基稳定,许多著名学者、文人大多都陆续重归科场,如不走科考之路,读书人也无其他出路。并且吴敬梓已大有希望了,如果吴敬梓放弃此路,还会影响到儿子吴烺的前程。

所以,吴敬梓不能不对此事认真思谋了一番:自己已是三十六岁的秀才,能被举荐直接参加廷试,当然要比被人当“子弟戒”好,但也不能不虑及廷试不中的后果。若真被荐举进京,与一大群全国知名者同考,名落孙山的可能比“文章大好人大怪”那年并不小。一旦落榜,那将更加难堪。何况,即便真的考中,人也会说连举人都未中过,却廷试中了,那是皇上照顾的。再说,即使不在乎这说法,考中了就得做官,他最觉受罪的就是同官场人为伍。官场那些身不由心、心不由己的规矩与潜规矩,自己也难以适应。父亲的下场历历在目,若自己置身其中,简直比被人当“子弟戒”还难受。更何况,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心里在翻腾着,想写一部儒林稗史,且已开始构思,也悄悄试过几次笔了,只是还没想透彻,自己到底要写的是什么,还有到底要怎么写才好。因此,尽管在他心目中颇有分量的程晋芳及他也被举荐的族伯程廷祚,都劝说他应该接受荐举,但他想来想去,还是定下主意,不为所动了。

这天,吴敬梓正在他的文木山房铺了纸酝酿文思,却听有车马喧声传进屋来。吴敬梓并没在意,蘸了墨的笔刚要在纸上挥动,窗外有人喊道:文木先生恭听!江宁学训唐时琳大人到!

唐时琳的随从通报过后,并没见屋中马上有人出来迎接,便推开门,只好以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请自进了。

尽管学训大人已站到面前,吴敬梓手中已蘸了墨的笔也没放下,只是抬了抬疲倦的眼皮说,大人请谅,在下脚踝崴伤,挪动不得,有失远迎。然后才慢慢站起,算是以礼相待了,又说,在下多年旧病缠身,体力不逮,万望谅解!

唐时琳受了慢待,有些尴尬,好在已有了“人大怪”的思想准备,只好和颜悦色站着说,新皇帝鸿恩,破格诚招天下贤士,大开博学鸿词科,想必先生也已知晓。先生虽全椒人氏,可如今居于卑职学区,卑职不能不有所照顾,现特来荐请先生参加预试。

吴敬梓一听唐学训说出照顾字样,便回道,在下不才,多次落榜,实属扶不起来的阿斗,大人照顾也是枉然。说着顺手研起墨来,也不坐下,也没给学训大人让座。

唐时琳仍笑说,是皇上照顾,才专设这“博学鸿词”科的,为的就是破格选拔未中举进士者中的人才,哪里是我照顾得了的!

吴敬梓仍研着墨说,皇上要照顾的,是那些学行兼优的大才之人,我乃大怪之人,哪里配得!

唐时琳道,先生太过自谦,配不配得,我自会向府上督学荐评,再由督学转荐给巡抚大人。

这唐学训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很看重吴敬梓的才名,所以才亲自登门的,这有许多年后他为正式刊刻的《儒林外史》作序为证。

吴敬梓开始提笔写字,写时不断做剧烈咳嗽状,又做脚已撑站不住之态,停笔坐了下来。

唐时琳凑到吴敬梓跟前,细看他在写些什么。纸上的字迹十分清晰,写的不是诗,不是词,也不是文章,却是一个白话故事的开头。

于是心下暗自嘀咕,这文木先生确乃大怪之人,然后无奈告辞。多年后他为《儒林外史》作序时,写有这样一段话:“今天子即位之元年,相公泰安赵公方巡抚安徽,考取全椒诸生吴敬梓敏轩;侍读钱塘郑公督学于上江,交口称不置。既檄行全椒,取具结状,将论,而敏轩病不能就道荐焉。”可见唐学训还是相信了吴敬梓的确有病。

但唐时琳还是向上江府督学郑筠谷转荐了吴敬梓。郑督学也早知吴敬梓的名声,便也向安徽巡抚赵国麟推荐了吴敬梓。郑筠谷听说唐时琳上门拜访受到冷落,以为高人都好端端架子,诸葛亮不也三顾茅庐才出山的嘛,便自以为比唐时琳高明,决定也去登门拜访。

于是郑督学一面事先派了人到吴敬梓家门前监视,一面又派人开路,然后亲带迎送名流贤士的华贵车马,随后而来。郑筠谷的想法是,自己一定要做足不耻屈尊、礼贤下士的样子,秀才哪有不识督学敬的?不想半路上先派去的人来报说,吴敬梓从屋后和家人一道溜了,人影也没找见。郑督学只好空车而返,再没了三顾茅庐的心情。

吴敬梓在外面躲了些日子,再没见有啥动静,悄悄返回家里。又过些天没见动静,以为再不会有人来荐举了,又埋头写起他的故事来。

几天后,他熬夜写了一宿正在家补觉,忽又听得有人来报:安徽巡抚赵国麟大人到!

吴敬梓这回有点儿慌了,向妻子说,读书人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失礼的道理!堂堂一省巡抚能亲自登门,我们再不尽礼数,势必惹众人责骂。若巡抚大人好言恳请,我就难找推托之辞啦!

吴敬梓急得抓耳挠腮,妻子叶惠儿忽然灵机一动,说,不都说自古官不差病人吗?你快点儿装病躺着,我用热巾敷你头上,就说焦渴病和肺病齐发了!

吴敬梓一时也没别的主意,就按妻子的说法,额头敷了热巾躺被窝里轻声呻吟,妻子忙坐到床前,一脸苦相照料。

赵国麟被簇拥着进得院子,叶惠儿才迎出来。赵巡抚一看没有吴敬梓,便问叶氏:吴先生不在?

叶氏苦着脸说,前些日子几回折腾,老病犯得咳了血,屋里躺着呢!

这时吴敬梓便呻吟着要水喝,赵国麟紧跟叶氏想看看究竟,一见吴敬梓咳声连连,果然病得不轻,便亲手为他端水,并亲切安慰说,人食五谷,谁都有生病时候,千万静养莫急。随后我差人请位名医来,好好给先生诊治,进京廷试前的预试也漏不得的!

吴敬梓坐起身,接下水,连声谢恩说,巡抚大人亲临寒舍,令我区区秀才不胜感激。我身患咳、渴两疾多年,近年奔波疲惫,病情愈见重了,一时恐难减轻。请巡抚大人放心,只要病情转轻,我便力争先将本省的预试应了!

赵巡抚好生安慰一番,又叫随从扔下些银两买药品,再次嘱其多多保重,方遗憾着离去。上了车里,巡抚大人还说,真是个穷命秀才,偏此时发病,岂不影响考绩!

待巡抚大人走远,吴敬梓反而为难了,对妻子说,真是愧对巡抚大人一番厚意了,若果真派了名医来,看破机关反而坏了名声,更加被人传为“子弟戒”了。莫不如先把省里的两场试应付一下再说!

叶惠儿掂着手里赵大人扔下的银子,也犯难说,人家这是一片诚意,我们不能让人说成没良心才好!

赵巡抚果然差人请了医生,给吴敬梓诊看一番。吴敬梓本来是患有消渴病和肺病的,不过近期并没犯重罢了,医生还是给他抓了药。受了这一番感动,吴敬梓只好先将在南京的一场试考过了,结果自然是顺利通过。可前往安庆那场试又让他犯了一番踌躇。安庆离南京较远,往返去参加一次考要劳顿多日,他本已决心不赴京试,再作假去安庆浪费多日大好时光,实在不值得。但是妻子说,不如索性把两场试考完,把传你为“子弟戒”那些人嘴堵住,证明你学业是行的,不过没那心思是了!

这话确也说到吴敬梓心上了,他便硬着头皮决定,此生最后再进一次考场。

从南京去安庆,溯长江而上最为便捷。在好友相送下,吴敬梓心事重重上了船。这次逆水远行,他属实老大不快。幸亏有位旧友李苑住在安庆,权当这一场折腾算是看望老友了。不仅如此,他还在途中下船几处,住下来游玩数日,每处都写有认真的诗作。一到安庆,下船便先去拜望故友李苑,全然不把考试放在心上。李苑见到吴敬梓,大喜过望,甚至学习汉代陈遵将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那样,使客人欲辞也不得成,殷勤地留住了前来赶考的吴敬梓。虽没有好酒美食,两人却娓娓而谈,共同回忆在金陵度过的岁月。他们曾经徜徉在秦淮河畔与青溪畔,或廊中望月,或板桥放艇,好不闲散自在,而今却来为应试奔波,实在令吴敬梓无趣。与李苑尽情欢聚之后,吴敬梓才去试院报到。但考试那天,他便佯装病态,只作了一首试帖诗,八股文根本没动一笔。没等终场,就以旧病突然复发为名,退出考场。

吴敬梓终于颇费心机地逃避了赴京的廷试。

回到南京后,主张吴敬梓应考的好友程晋芳上门探望究竟。吴敬梓对知心朋友毫不隐讳地细说了“一拒”“二逃”“三骗”的经过,程、金二位都道,先生您这是何苦啊?!

吴敬梓请他们朝床边墙上细看。墙上挂着一缕细麻绳,两人看了看不知何意。吴敬梓笑说,你们走到绳前仔细瞧瞧!

程晋芳将绳子上下细细打量一遍,方才看清楚,那绳子一共是八根,每根绳的上头都按了一个死臭虫。臭虫下面的墙上都画有一个小蚊子。方才明白了,吴敬梓实在憎恶那八股臭(臭虫)文(蚊)啊!

吴敬梓说,再怎么破格荐考,他们考的还不是八股文吗?我哪里写得好?省府我屡落孙山,荐到京城皇上那里,我就比孙山强了?就算撞大运中了,我也不是做官的料!

程晋芳见吴敬梓拒荐之意已决,也不再劝,说,先生诗、文、经学都好,不伺候八股时文,就多写些诗文传世吧,也不枉一身才华!

吴敬梓格外欢喜说,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吧!

程晋芳问,先生正做些什么自己的事呢?

吴敬梓笑着一指床边的八根蚊绳,说,反正不是这等东西!

两人笑了一阵子,吴敬梓叫惠儿去买了酒,共同为他“老病”痊愈痛饮了一回。

吴敬梓的几位朋友如程廷祚及堂兄吴檠等,不仅认真参加预试,而且进京参加了在保和大殿举行的清王朝第二次鸿博词科廷试。但是惨得很,参加这次廷试者达一百七十六人之多,加第二年又补试一次续到者,两次共三百余人,录取进入词苑者只六十九人。程廷祚和吴檠都在报罢之列。更惨的是,安徽巡抚赵国麟举荐的另三位参加廷试者,不仅一个未中,而且其中的李岑淼,带病前往应试,试毕即累死于京城。吴敬梓万分感慨,既为之可怜,又庆幸自己没去应试。其余四分之三报罢者,可怜兮兮,灰灰溜溜,抑郁而返。更可怜,吴敬梓的好友程廷祚,十六年后(乾隆十六年)竟又再度进京去应“经明行修”另一科的考试,又遭报罢,其时他已是六十一岁老秀才了,还没看透科举制的腐朽,而老当益壮,雄心不死。而吴敬梓那个堂兄好友吴檠,也仍不懈热衷功名,又十年后(乾隆十年)终于考中进士,做起刑部主事京官来。比比早早与科举决裂,从此诸试不考,一心只作稗史的吴敬梓,境界高下一目了然。这两位被科考扭曲人格的读书人,后来都被吴敬梓作为原型,写进《儒林外史》。吴檠是杜慎卿的原型,程廷祚是庄征君的原型。

吴敬梓在小说中借韦四太爷之口,把吴檠和他自己加以比较:“慎卿(指吴檠)虽是雅人,我还嫌他有些姑娘气,少卿(指吴敬梓)是个豪杰。”又在写了杜慎卿纳妾之后,判断说,“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

现在看来,如果说,魏晋文人由于对人格本体的追求,以及自身的强大士族经济地位,使他们有条件形成群体个性特征。到了吴敬梓生活的康乾时期,随着八股制艺的强大控制力,文人从整体上已失去与皇权“势统”的群体对抗力,难以保持群体独立人格的锐气了。尽管个别人还没完全失去自我,但毕竟已集体被八股和理学打击得溃不成军。他们不仅缺少“以道自尊”的责任及使命感,反而让“势统”的八股制艺扭曲了人格,成了一群驯服的八股奴才,和无颜以对魏晋风骨的窝囊废了。

吴敬梓要算少数没有失去自我,企盼恢复文人自尊的个别分子。在人格品质方面,吴敬梓的心和魏晋文人是相通的。正是出于对魏晋风骨的仰慕和追崇,才使得吴敬梓后来成就了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是一件被当时的官场大多读书人看不起,却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即以丧失荣华富贵和生命为代价,为后世写下了一部伟大的稗史之书。书中写出了与魏晋风度相近和相对立的两类文人:一类是以牺牲自我个性为代价,追求功名富贵的利禄之徒;另一类是保持独立人格,讲究文行出处的潇洒士人。二者泾渭分明,而这稗史之书的伟大处在于,不仅批判的矛头直指腐朽不堪的科举制和僵死害人的八股文,同时将讽刺的艺术手法运用于小说,针针不离刺激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