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造一座房子住梦

2.造一座房子住梦

南方天气奇异。

尤其是南宁以南的地方,到了所谓的冬天,其实也没有几天是冷的。许多人仅穿一件外套,有的甚至只穿着一件短袖,就可以招摇过市了。过了十二月,就日渐见暖。在南宁,即便是很冷的天气,满街的树都是绿的,几乎不见落叶。若有落叶,那也是老叶。某一天来了一阵大风,老叶就脱了,顿见满地金黄。没多久,新叶就长出来了。

2001年2月,记不清是哪一天,我如期赴约。

先从南宁坐火车到凭祥,与廖文见面,再一起到上石。

上石在凭祥东南方向,离凭祥仅17公里。我们先坐班车,在公路边的车站下车(其实就是上石镇一个露天的乘车上下点),然后改乘三轮车,一块钱一人,往镇里去。往镇里的路有4公里,七八分钟便到。

这是一个壮族边境小镇。路是沙石路,一路进去,车后便带出一路尘烟。但尽见田野坦**,庄稼多为甘蔗、水稻、木薯。将接近小镇时,公路右边才渐渐见到镇政府、边防派出所、镇中学、兽医站等机构。走完了这段路,才是居民区和圩亭。街区中心,有一条街,东西走向,长约100米,宽20米。左边是民宅,右边是圩亭。小镇居民,多为壮民,务农为主。故屋前路边,多晒杂物,衣服、杂粮、柴火,皆有。房屋多为平房,砖瓦结构。间杂几栋四、五层楼房,如鹤立鸡群。见老妇头扎布巾、穿对襟蓝靛壮衣,坐于门口,或纳鞋筛米,或砍柴摘菜;小孩则聚于街边,弹玻珠,打陀螺,拍香烟纸牌。手里攥着零食,不是木薯、红薯、甘蔗,就是花生、饼干、棒棒糖。小镇西面,是一排不高的山冈。山上无树林,多见石壁**。

街边还停有一排拉客的三轮车。车主或呆坐,或趴在车头上睡觉。

在圩亭里买了些菜,廖文便指着小镇南面的连绵不断的群山说,我带你去的地方,就在那里。不远,3公里。

往南望,见远山灰蒙,林木葱茏,天际低垂。

又改乘三轮车,也是一块钱一个人。出了小镇,再见田野。地里的庄稼是稻谷,刚收割过,稻草、禾根残存,一片灰黄。过一张水塘,再过一座三拱小石桥。桥下有清溪。又见头扎布巾、身穿蓝靛对襟壮服的农妇,在溪边挑水、洗衣。小溪中浮出一块土山包,二十来个平米宽,芳草萋萋,四边环水,有三五只鸡或静处,或觅食,或梳洗羽毛。旁边放有一个开着口的大鸡笼。

却不见主人。

过了桥,走一段路,就开始上坡。坡微斜,但弯曲。不久就见到立在路边的警示路碑,“严禁烟火”、“严禁进山熏蜂、煮饭”等标语历历在目。原来,开始进入林区了。里面就是一个林场,叫伏坡林场,场部就在山里面。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就渐渐见高。皆为泥山,座座相连,多种松树、杉树,间杂有些杂木,都有电杆般粗了。一路行人极少,有风,风里的空气清清的,甜甜的,不时带有松脂的味道。

六七分钟,车停下了。廖文说,到了。右边有一条下坡的小路,我们就顺着走,过一座小木桥,桥下有小小的溪流。再上坡,微微抬头看,见一条小路往里伸,当中有两丛竹子立在路边,竹叶交叉,极像一堵寨门。穿过竹丛,见有一间南北走向的小瓦屋,屋边搭有一间木条结构的油毡厨房,厨房又连着鸡舍。鸡舍简陋、低矮。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迎出来了。

廖文事先介绍过,这里住着的是一个孤寡老人,一生未娶,属五保户。七八年前就搬到山里来住了。除了镇民政所资助一些钱粮外,他就靠种果、养鸡补贴家用。廖文自小就在镇上长大,认识他的外甥女。她们常常到这儿来玩,廖文就跟老人熟了。

老人体格单薄,高且瘦,皮肤黑,脸削长,眼睛小,腰不驼。穿很旧的衣服,吸自卷的生烟。他跟廖文讲话时,讲的是壮话,与我说话则讲白话。第一次见面,便觉得他性情爽朗,热情。见我们来,立即从地里挖出一大把木薯,煮了,给我们吃。我们也把带来的菜在他的厨房里煮了,然后在他家门口,立起饭桌,一起把午饭吃了。头顶是一棵三华李树的枝丫,白白的花瓣如指甲般大小,不时落在菜碗里。

我这才得以仔细看看周边。老伯的屋地约有十来亩,属承包地,正处在一座山脚下,地形微斜,呈长方形。山脚下有一条小水溪从林场里由南往北流下。水流不大,但清。地里多种三华李,间杂种有荔枝、沙梨、芒果、柚子、菠萝等。刚过元旦,暖得快,李花早早就开了。满坡都是白白的一片。花瓣落下,又将地面染白。二十来条鸡,两只西洋鸭,在树丛里扒着枯叶残草觅食。老伯的承包地以上,就是农场的林地,都种满了杉树,阴森森的。整座山便觉得有些阴凉。

严格来说,廖文所认为的好去处,在我看来并不是十分的满意。古人住宅,讲究庭中有园,园里有石,石边伴水。这儿地面不整,缺山石点缀,水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为之一振的佳境。但感到主人好。人好一切就好,“穷交能长,利交必伤”。而所谓的佳境,其实都是心中所造。清代张潮《幽梦影》有云:“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也就是说,只要胸中有了山水,目之所及皆山水,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和造型了。得如此境界,何处不是山水?有了山水,无论何时何地,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

如此一想,一切都满足了。

满足了,就可以安身了。

我便试探着问老伯:“我在你这儿起间房子,以后与你同住,可以吧?”

没想老伯很爽快就答应了:“我这儿有大把的地,你想住哪就住哪。”

我脑门就激腾出一股热气。我激动时,往往都是这般情态。

我们到处走了走。我选中了在他房子的对面,大约相距二十来米的一块地方。这也是一块斜坡,地面上有几棵李果树。要起房子,得把斜坡削平。

我说,就在这吧。老伯说,那就在这吧。

我当即交给他800块钱,让他代我起房子。“一个人住,不需太宽,十来平米就够了。下个月我再来,再补些钱。”为了省钱,我还特意吩咐老伯,要利用山体的那面削平的泥壁做墙,砌三面砖墙就行了。

没想到,一切都那么顺利。

但还是有些担心。老伯与我非亲非故,也仅是一面之缘,他能尽心地满足我的愿望吗?过了一个多月,我独自去了山里。见到现场,一切都释然了。有两个工人已经铲出了一块空地,并挖好地基,将砖墙砌到一米多高了。老伯说,下个月来,肯定起好了。我又给老伯600块钱。交代他,就用山里的材料做两张床。房子和床,一共花了1400块钱。

“造一座房子住梦”,这是贾平凹一篇文章的题目,极其地喜欢。说得极是,造了房子,除了住人,还可以住梦的。中国人历来都很注重建房的。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造一间房子或一座庭院,远远不只是为了栖息安身那么简单。或大或小的房子,都会在一砖一瓦、一窗一户中散发出很多的意味来。大户人家,往往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屋脊墙头,雕砖镂瓦,极尽工巧。除了舒适和美观,更是为了显示出家底之殷实,望族之气派,在不动声色之中意在威震四邻,气霸八方。而正因为富贵之家无以匹敌的财气以及对家居装饰的完美追求,才得以将传统的建筑艺术淋漓尽致地表现在家宅上。至于平民百姓,只是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建一间房子,能遮风挡雨足矣。但是,无论豪宅还是陋室,入住之后,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可以造梦,留得住梦。虚妄的梦,狂妄的梦,浪漫的梦,平实的梦,恐怖的梦,喜悦的梦,都是用心造出来的。

只是,心有善恶。

2001年初,我在乡野里造了一个浪漫和喜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