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呀,我多么地热爱你!

有时你动听如明月下传情的芦笛,

有时你明丽如彩虹间晶莹的雨滴;

有时你愤怒如大海上突起的狂飙,

有时你深沉如少女们爱情的思绪。

但是,今天,我却想和你分离。

唉,诗呀,也许你会咒骂我的薄倖,

说我今日别你,当初就不该爱你。

是啊,我当初爱你确实爱得疯狂。

甚至夜晚的梦呓也是华美的诗句。

但你忘记了当初我们为什么相爱吗?

当初啊,我是一个被祖国遗弃的儿子。

啊,民族如同少女一样被奸污的当年,

我的心田甚至比荒滩还要孤寂。

我想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可是,我却被剥夺了爱的权利。

我想去热烈拥抱大海的浪花,

可是,我却被遣送到荒草离离的地域。

我想去勇敢地探索星空的奥秘,

可是,连我的梦也被囚禁,展不开羽翼。

我想借琴弦奏出我心中的怨愤,

可是,琴弦已断,断在父亲冤死的夜里。

最后,我只想热吻一下我亲爱的姑娘,

可是她远在天涯,只在信中寄来泪水几滴

那时候,理想、爱情都被扼杀了,

只留下一个宗教似的王国,纷乱的大地。

属于我这“革命破落户”后代的是什么?

只有悲愤、屈辱、社会的嘲弄和歧视。

我沉沦了,我堕落了,

每天在烟雾中醒来,酒杯中醉去。

醒来的是一个孱弱的羊羔,

醉去的是一个祖国的娇子。

这个时候,是谁拯救了我的生命?

是你呀,火把一样燎起我炽烈感情的诗!

诗呀,还记得我们初恋的那些日子吗?

你常给我带来苦涩,又送来一些甜蜜。

也许是雪莱那充满**的歌唱,

使我相信冬天渐去,春光必将照临大地。

也许是拜伦那金属一般的声音,

使我向往盗火的英雄普罗米修斯。

反正,我是迅速地爱上你了,

在那活着比死去还要难受的岁月里。

头顶上偶尔飘来一朵灿烂的云霞,

我常从它变幻的姿态中去猜想你的美丽。

花丛中传来一声杜鹃羞涩的啼叫,

我常急急地寻找它,却发现了你的踪迹。

我追,却追上了一个借尸还魂的石壕吏,

连月亮也害怕他的骄横,钻进了云里。

我追赶你,追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芦苇滩头,

听到京城琵琶女在低弹长恨,声声滴泪。

从此,为了被压抑的情感,我和诗相爱了,

可是我们的相爱却遭到谩骂和攻击。

有人吼:“滚开,去看看儒生被坑的地方。”

有人劝:“歌颂吧,祖国美得像雅典的少女。”

但是,我却用新的音韵告诉他们:

“我的希望是砸碎锁链,而不是揩干血迹!

我决不诅咒正直的革命家,

我决不礼赞王冠上的荆棘。

因为,阿谀奉承,决不是诗歌的使命,

她应该使丑恶现形,美丽的更加美丽!”

那时候,我亲爱的诗纵是掉下深渊,

我也会毅然和你一起赴难,而决不分离。

今天,亲爱的诗呀,我却想同你告别,

尽管我们当年曾一起被暴徒们通缉……

因为,我曾用你诅咒现代宗教的祭司,

可是他们却还在发展着自己的弟子。

我曾用你去挞伐那些害怕阳光的幽灵,

可是幽灵却还想将人间变成鬼域。

我曾用你去痛骂那些无耻的政治娼妓,

可是娼妓还在卖**,收买人民的权利。

我曾用你去刺击那些践踏民主的土皇帝,

可是土皇帝巍然不倒,倒的反而是我自己。

啊?我曾徘徊、惆怅,我曾焦灼、忧虑,

为什么我的战歌冲不进那新贵族的府邸?

亲爱的诗呀,我明白了,

那些连党中央的指示都敢抗拒的老爷们,

那些连老战友的劝告都听不进的官僚们,

心中连党和人民都没有,哪里还有你?!

于是,我便悲愤地想到和你分别,

尽管我是这样深沉而又热烈地爱恋着你!

但是,当我想到,你曾在天安门广场上,

用锐利的剑锋砍碎了现代迷信的藩篱。

尽管你的怨愤已在血管里流尽,

然而捍卫你的,却是更多的铁血的躯体。

还有比四人帮更凶残,更暴戾的强徒吗?

但最终胜利的不是他们,而是人民和你!

于是,我又亢奋了,我又昂扬了,

诗呀,我要用你去搏杀一切邪恶的东西。

不然,历史将嘲笑我们这代人的无能,

四化的春天也不会降临神州这壮丽的大地!

诗呀,我亲爱的诗,

为了祖国,我决不同你分离!

1979.10武汉

发表于《长江》198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