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回煤矿看工友

生活,创作之源;故乡,生命之根。

我创作的源头,我生命的根系,在湘中那片黑色的土地。

又是开春的日子了,又是新春的佳节了。

每当这个我们民族的传统节日临近的时候,一腔思念之情,就在我心中澎湃。调离那片山地,已是二十六七年了,而我的心,却一直存留在那里,存留在那里的山道、煤巷之中,存留在那里的比我年长、比我年轻、与我同龄的工友之中。我为那里的兴旺欣喜,我为那里的困境焦急。离开那里以后,我经常回那里去看看,看看一同挥汗建设这片山地的工友。那里红火的时候是这样,那里冷清的时候,更是这样。

2005年2月1日,离除夕只有几天时间了。我驱车前往那片山地。延续了半个多月的雨雪,这天停住了。太阳,兴冲冲地跃上了天幕,扫去了一片片阴云。天,放晴了。

我们的车子,驶进了一片矿区。对面,是一排起伏的山脉,那是望龙山。这座脊梁般挺起的矿山,多次与我对这片山地的满腔深情一道,进入了我一个一个的作品。

车子在一排低矮的房屋前停住。我走下车来,径直朝一节坡道走去。这次回矿来我最想见的那个人,就住在坡道下面的房子里。那里,原是一个职工食堂。前年,矿上将这个大食堂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安排给几位退休老工人居住。他,就住在这里。

“谭谈!”

老远,他就看到我了。站在门前,朝我扬手。

我匆匆地朝他走去。

上世纪80年代中,我头戴一顶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帽子,到那里兼职深入生活,成为这座矿山城市的市委副书记。我借住在市人武部的一栋宿舍里。顶屋,6楼,冬日,极冷。当时,我心胸中,正涌动一部长篇小说的波涛。屋外,雪粒嘣嘣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屋里,我在奋笔书写着后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美仙湾》。为了减少干扰,我平生第一次,耍了点小聪明,我在门口贴了张小纸条,上书:本人因事外出,有事请留言。因写作正处于癫狂时候,不管外面怎么敲门,我都不理不睬,全身心沉浸在小说展示的世界里。

一天,写完小说的一个章节后,我撂下笔,推开门,想到外面去踱踱步,透透气。门一打开,厚厚的一张纸片,落在地上。那是从商品包装箱撕下来的一片纸。我躬身捡起一看,只见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一笔一划,又粗又硬,像火柴棍子搭起来的一样:“谭谈,我来看你,你不在,只好走了。我还住在老地方,很想见见你。周忠汉。”

他来了,还呆在老地方?

我沉默了,心在怦怦地跳。

屈指算算,18个年头了。这老兄,一直呆在那荒芜、偏僻的山顶上?那一年,我们一起从部队复员到这座矿山,都分在矿区最繁华的地段工作。当时,我24岁,他长一二岁,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还在部队时就结婚了,爱人是矿上的一名女工。回到矿山不久,他就当爸爸了。偏偏在这时,组织上决定调他上山,他心里不大愿意,但他不善言辞,要他找领导上说一句话,比要他下井上一个班还感到为难。他终于带着家人和家当,上山去了。那座山,我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管那里叫四风井。他上山不久,我邀了几个伴,到那里去看他。上山没有公路,一条羊肠小道,串连着这里的坡坡岭岭。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那里。山坡上,仅搭着两栋棚子似的简易平房,住着二三十个工人,十分荒凉、清冷。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从山里拣来蘑菇,扯来小笋子,还炒了腊肉,美美地招待了我们一餐。此后不久,我便离开了这座矿山。直到十年以后的1979年秋,我在《工人日报》当记者时,回到这座矿山采访,一打听,他们夫妇仍旧在山上。山上仍旧没通公路。我在矿部一位干部陪同下,翻过木丝坳,走了十五六里山路,去看他。

他挖了自己种的脚板薯,又煮了春夏时节采来的蘑菇招待我。餐桌边,我们交谈着。我才知道,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老大和老二,都上学了。可山上没有学校,只好放一个奶奶家,放一个外婆家。这时,我才更深一层地体会到,这山顶上生活的艰难!

不觉间,又是七八年过去了,他竟仍然在那山顶上。去年底,我到这座小城来深入生活,兼任这里的市委副书记。他那座矿,是自己一方偏僻的“领地”。他这么远跑来看我,是不是有求于我,要我帮忙将他调下山来?我捏着那块纸片的手,不禁抖动起来。是呵,他领着妻子和孩子,在那里默默地度过了18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呵!他应该下山了呵!

我终于上路了。现在,山上通了公路。小车,在这条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的公路上奔跑着。为了便于解决他提出的什么要求,我特意让小车开到那个矿区最繁华的地段,把工区党委书记老张拉上车来。路上,我忍不住问老张:“他干得怎么样呵?”“很难说具体。没听人讲他好,也没听人说他坏。这也许是我太‘兵僚’主义,也许是他太普通了。”这话我信,在涟邵矿区四万多名工人中,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那么,他有没有提出过要下山呢?”“也没有呀!”

很快,车子爬到山上,停在井口边的坪里。老张领着我朝山坡上的那栋平房爬去。随着我的几声大喊,从一个门孔里走出来一个矮矮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陶素莲。

“忠汉呢?”

“洗澡去了。”

一会,一个穿条裤衩光着膀子,**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的汉子,从坡下陡陡的石级上爬上来了。是他,是我的战友周忠汉。

“身体可好?”

“好!”

“家里呢?”

“好!”

“孩子们呢?”

“好!”

他一边给我们端来自己煮的糯米甜酒,一边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言辞回答我。经我细细盘问,方知他的大孩子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业,老二和老三读书。还是那样,一个在奶奶家,一个在外婆家。

“你,有什么想法就讲呀,我特意把你们书记喊来了。”我谨慎地启发他。

“没,没什么想法。”

“有没有想过要下山?”我知道他秉性迟钝,便进一步地启发。

“想过。可是,我又想过,这山上横竖要人搞呀!”

我沉默了。心里热热的。忍不住抬起头来,放眼望去。顿时,眼前苍山如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全都默默地立在自己的位子上,朴实无华。我顿时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位普通工友,也是一座山头,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头……

岁月的河流在脚下呼呼地流动。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老了,我们的儿女们成年了。2003年春节,我和老伴带着我们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三岁的小外孙,又爬上了这座山头。矿山,时下正在改革大潮的阵痛中喘息。此时,这个风井已经关闭了,他和一些工友,仍住在这些矮小的房子里。那是开矿时搭起的工棚,墙壁是竹篾上糊一些泥浆,许多地方泥块脱落了,风呼呼地钻进来。看到我一家三代人从省城赶来看他,他和他的老伴都很感动。当我抱着3岁的小外孙走进屋时,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跑进里房,在那张原本没有油漆的,如今已被岁月的烟尘、矿山的煤尘染得黑黑的木板**摸了一阵,拿出二张红红的百元钞票,要塞进我的小外孙手里,被我一把按住。泪水刹时便模糊了我的眼眶。要知道,这两张钞票,可是他半个月的退休工资呵!

路上,我对我的儿女们说:“以后,你们在工作中,在学习中,有什么坎儿迈不过,有什么事儿想不通的时候,就想想你们的周伯伯,就来看看你们的周伯伯。他是我们一家人的人生坐标,是我们一家几代人的人生教师呵!”

去年,他给我来电话,说他已从山上搬下来了,搬到了矿山的中心区。我听到这个消息,真为这位老工友高兴呵!这年春节,我忍不住回矿去,去看看他,看看他的新房。这是原来的职工食堂改建出的几间房子,由于地势很低,房子里很暗,采光很不好。他却很知足了。朗朗的笑声里,向我伸出手来:“挺好了,挺好了!”

这次,我是第二次走进这“挺好了”的房子里了。

进屋不久,我就发现这位老友的脸上一脸愁云。交谈几句之后,他告诉我:“嫁在农村里的女儿,冬天倒了房子。她回家来向我借钱建房,我只有七千元的积蓄,全给她了。在农村里,七千元也盖不起房子呵!”我赶忙摸出这次出门前放在衣袋里的二千元钱,递了过去说:“我身上带钱不多,这点钱,你转给你的女儿吧!”

他没有推脱,接下了。

一排热浪,呼呼地涌上我的胸中,分离几十年了,他仍没有把我当外人呵!顿时,我感到自己的心和他的心,贴得是那样那样近!我感动了,我知足了。我仍在他们中间啊!

中篇小说《山道弯弯》发表以后,改电影,改电视剧,改各种各样的地方戏,委实热了一阵子。许多的读者朋友,总是问我:“那个憨厚的二猛,那个有一颗金子般心的金竹,生活里有原型吗?”

我回答不出读者朋友的提问。

然而,每每这时候,这片山地上的一些工友的面影,却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

那一年新竹吐翠的时候,我在金竹山下,认识了一位矿工的妻子,一个相貌清丽、身材苗条的苗家女。

7年前,人生的不幸,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丈夫在矿井里倒下了,永远地离开了她。而这时,她才29岁,留给她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最小的才一岁半。这,对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丈夫是湘西人,在这个矿工作的湘西老乡,劝她向矿上提要求,将丈夫的遗体运回湘西老家去安葬。应该说,这个要求是不过分的。当领导上来征求她的意见时,她流着眼泪说:“运回湘西,国家花费太大。他在矿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她爱这个矿;死后,就把他埋在矿区的山头上吧!我们母子守着他……”简短的几句话,说得矿领导眼泪直落。当领导上进一步问她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时,她说:“我不能趴下来吃社会主义,要站起来干社会主义。给我工作吧!”

不久,她工作了。当上了食堂的炊事员。每天,她挑着油箱油饼下矿井,把热饭热菜送到矿工手里。她用出色的成绩,赢得了广大矿工的赞扬,当上了矿、局劳动模范,并出席了全国煤炭工业战线群英大会。她那张端庄、秀丽的照片,印到了《全国煤矿英雄谱》上……

我更熟悉这样一位女工:她文化不高,大小会议上从不敢发言,就是说一句话,脸都会涨得通红。正当她和一个工人热恋的时候,一场火灾,把男朋友的铺盖烧了个精光。一位领导同志开玩笑说:“结婚吧!结了婚,两人就只要一套铺盖了。”就这样,他们结了婚。婚后不久,男方的母亲生病住院,接着亡故。家里原来什么准备也没有做,一没棺材,二没一分钱的积蓄。这时,她把自己婚前积蓄下来的218元钱的存款折子交给爱人,又和她叔父联系,借了叔父家一口棺材。安葬婆婆后,她又把爱人11岁的弟弟接到矿上读书。此时,她参加工作多年了,手腕上却连一块普通的手表也没有……

一次,我到一个煤矿采访,住在一个工区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位年轻的女同志,会计是她,服务员也是她。她工作很负责,待人热情和蔼。但是言语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工区办公室秘书告诉我:她的丈夫因公牺牲两年多了。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不答应。每个月发了工资以后,便带着孩子去看望公婆一次,节约一些钱交给公婆。

她,她,她……每每动笔,便有多少个“她”,在我心中跳动,在我眼前浮现。

去年春节前夕,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有关我的书《今生有缘:谭谈说朋友·朋友说谭谈》,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说那位苗家女,在将四个孩子抚养成人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组织了新的家庭。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热热的。我带上这部收入了我说她的事迹的书,回矿里寻访她来了。

我走进了她的新家。她新找的这位老伴,也是我的老熟人,原矿党委的副书记。我们围坐在那温暖的火炉边,和她,也和他,尽情地聊着……

2005年2月2日一早,我们告别了金竹山,赶赴洪山殿,去拜访我的另一位老友,全国著名的采煤英雄喻雨初。

再有几天,就是除夕了。这一天,这个矿山小镇,非常热闹,狭小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人、车,挤成一片。我们的车子在人海里艰难地移动着。坐在车上的我,恨不得马上见到自己多年没有见面的这位采煤英雄,这位平凡的采煤工友。我从车上走了下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动着,往前走去。

对这里的山道,这里的房屋,这里的矿井,这里的井架,我真是太熟悉了。当年,我在矿区做矿报记者的时候,上百次地来过这里。那时,这位采煤工友,还是一个“半边户”,家属住在老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进矿20年了。20个春节,他都是在矿井里,在采煤工作面,在呼呼的电钻声中度过的。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做了五百多个班。一天上两个班是常事。我在采写他的通讯里,这样描述他:“地球转一圈,他转一圈半”,他是一个和地球赛跑的人。我曾经在这个矿区住过一个多月,跟班采访他,写过他50多个故事,在省人民广播电台,连播了半个多月。写过《一个矿工的日历》等许多篇长篇通讯,在中央和地方的报刊发表,为煤炭工业部写他的“全国采煤英雄”的典型资料。前前后后采访他,不下一百次啊!

上世纪70年代末,我调离了这座矿山。不久,他的家属迁到了矿里,结束了“半边户”的历史。我虽然也在回矿里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但最近却有七八上十年没有见到他了。如今,他退休在家也有好多年了,这位老朋友身体可好?情况如何?

这是一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3层小楼。老喻住在2楼。一套住房,二间,30多平方米,只有厨房,没有厕所。已经25岁的小女儿,下岗在家,无处搁身,老喻便将厨房改为女儿的卧室,一家人则在狭小的阳台上架灶做饭。

这就是当过党的十一大代表、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的著名劳动模范的家。

老友见面,很是动情。老喻紧紧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到火炉边坐下。

“老伙计,你好吗?”

“好啊!党和政府太关心我了!退休后,我七百多元钱一月。这次老父去世,欠下了债,全国总工会和矿区工会,补助了我一万零好几百元钱,把债全还清了!”

我的心在颤抖。从这个饮誉全国的劳动模范的这段简朴的话里,我感受到了一种人生的境界!

火炉边,我们聊着、聊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我的心胸中涌动。这,不就是我文学的血液?这,不就是我人生的养料?

涟邵煤田,养育我文学生命的土地。

涟邵煤田,安妥我人生灵魂的地方。

(原载2005年5月《文学界》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