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上

不知是什么时候,外面起风了。屋前那株柑子树摇曳着发出阵阵声响,打散了我一场好梦!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是伏在桌子上睡了一觉,不禁无声地、独个儿笑了。

桌子上,煤油灯已经熄灭,只留下一颗豆粒大的灯花。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拉得长长地投在房子中央的地板上,活象是在房心铺了几块银砖。我用手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忽而记起了一件事,便起身急步走出门来。

阵阵寒风,迎着我走上屋前的草地。我再次用手擦了擦眼睛,定神地望着远方。明亮亮的月色下,一条青石板路展现在眼前。可是没有行人,只有风吹得路旁的乱草在摇动。

“唉!她俩怎么还没有来呢?”我焦急地站了一阵,抬头看看天色。只见月亮还挂在半空,时候还早得很啦,人家怎么就会来呢?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然而,一当想起即将行动的那事,心中**滚滚,情不自禁地哼起我那常唱的歌来:

年轻人,火热的心,

跟随毛泽东前进……

一路歌声,伴随我回到屋里。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油灯。立刻,摆在灯旁还没合上的日记本,又清清楚楚地映进自己的眼帘。我用手慢慢地把它移近,凝视着上面那自己刚刚写上去的、充满**的字句。多日的往事又在心头翻腾开了……

立冬刚过,花山岭水库动工了。大队抽调了一批石匠,组成一个石工队,来到大石山开打石头,供应水库基建用料。我和钟素娥分配给石工队做帮手。

清早,太阳刚刚从山尖上冒出点头来,我们便兴冲冲地爬上了大石山。隔老远,素娥这鬼婆子便喘着粗气大喊:

“队长同志,报到来啦!”

“报什么到呀?”石工队的临时队长就是大队团支部书记杨发生,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听见我们喊他,便连忙把手中的锤子放下,转过身来问。

“真会装蒜!”素娥不客气地说。

“呵!”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欢迎!欢迎!不过,干这种活可不那么简单,要考试一下。能撬下这块石头,就录取。撬不下,就、就——请向后转。”说着,用下颚指着上面一块被硝药爆裂开了的大石头,顺手递过来一根撬棍。

“好!撬不下,不姓钟!”钟素娥连忙挽起袖子,去接撬棍。

“不!不是指你。”杨支书纠正,接着有意看了我一下。

“指我?好!同样,撬不下,不姓谭!”我随手接过撬棍,把它插入石缝里,使劲撬起来。

这时,一位正在抡锤打炮眼的老石匠开口了:“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这是石头,不是绣花针!鬼妹子们,快回去!告诉大队长,换两个后生家来。”说毕,他扭过头来,想看一下被骂的对象。一见是我,不由微笑了一下,走过来改变口气说:

“谭同志,是你呀!这粗活你干不了的,上那边挑土去吧。”

说话这当儿,我使出了全身力气,撬得这粗大的石头翻了个身,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去了。我这才带着喜悦转过身来,想答复一下刚才说话的人。头一扭过来,一眼就认出他是杨支书的爷爷。便恳求地说:“大爷,让我们试一两天看看?”

没等爷爷作答,杨支书却满口叫好:“蛮大的进步啦!好!好!接收。”

听了这话,我心里顿时象投进了一块蜜糖。然而,杨大爷却站着光笑不答腔,一会,他朝着孙子说:“鬼崽子!她刚下乡来,这活路,她吃得消?”

“吃不消,就更要锻炼!”

“嗨!——”杨大爷吐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就走开了。不过我知道,杨大爷是怕我干不了这行重活,要伤身子。

四个多月前,我在县城中学高中毕了业。带着毕业证书回到家里,当县长的爸爸看了我的毕业证书和学业成绩单,对我说:“成绩还不错。你打定主意没有了?”

“定啦!听你的话,上特别大学!”我响亮地回答。

“很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去吧。”爸爸笑了。随后,他又和我谈了许多许多。

夜里,我整理好行装,逼着妈妈把我留了八、九年的两根长辫子剪掉了。我想:到农村去,就得象个农村姑娘的样子。但,一到乡下,看到乡下姑娘也大都留着辫子,有些后悔了,可是晚啦!

就这样,我唱着“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的歌子,走进了特别大学——农村。

一到这里,就受到村里人的欢迎。尤其是杨大爷,一见我总是眯起那双老花眼,笑嘻嘻地问长问短,他大概是见我瘦骨不伶仃,担心我干不了农村的活,在分配工作时,总要求大队长拣轻便的给我。只是杨支书对我要求很严格,丝毫不放松。这次上采石场来,开始我猛要求,大队长总是不批。但过了一夜,杨支书就通知我,叫我和素娥一起来。依我看,还不是他的主意吗?现在,他便给我和素娥分配在一起工作。

眼下,我俩的任务是:把石头上面和一些石头周围的土挖去。这活路,对在农村滚了四个多月的我来说,当然不在话下。随即脱去棉衣,松活地舞动锄头,干起来了。休息的时候,我还不晓得哩!杨支书喊了几句见我没住手,便笑着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锄头,说:“现在,任务是唱一个歌。”

“对!莲妹,唱呀!”素娥也连忙撂锄赞成。

“来,大家欢迎!”杨支书这个快活人,竟来这么一手了。只见他的掌声一响,几十个青年石工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逼得我的脸火辣辣的,难受死了。扭过头去,望着这乱石满布的山峰,真不知如何是好。是的,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姑娘,这我自己也承认。的确,下乡以来,多少事情激动着我。那时,我便独个儿对着那些使我生情,使我激动的事,尽情地唱着。劳动的时候,一逢休息,我也就把队上七、八个回乡学生组织起来,又是唱歌,又是读报,把那短短的半个小时工休时间,搞得丰富多采。现在,大家逼着我唱,我倒哑住了口。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

“唱,我唱不出。我讲,我讲,我们要发狠干,把水库早点儿修起……”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欢乐的笑声中夹杂着:“唱不出,不信!唱一个,快!……”

我竭力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好一阵才答道:“好!我唱!”于是,我终于放开了喉咙,唱起我那个经常挂在嘴边的歌来:

年轻人,火热的心,

跟随着毛泽东前进……

“唱得好不好?”没等我的歌声落音,杨支书站起来挥臂大喊。

“好!”众人高声接应。

“妙不妙?”

“妙!”……

采石场上,欢腾起来了。我的心啊,**澎湃。

就在他们欢闹的同时,我发现,杨大爷含着一根竹杆烟筒,巴哒巴哒地吸着,围着工场绕圈。每一个人的工作地点他都要仔细地看一番,不管好坏,都要说几句:“懒得出奇,水都不勤换点,快成石浆啦!”或者是:“这个懒鬼,干得不错!”

可是,当他来到我的地方,他一面赞许地点点头,一面招呼着逼我唱歌的人群:“吵么子?让谭同志好好歇歇。”掉过头来,笑呵呵地对我说:“谭同志,累着啦,好好歇歇吧。”

这样转了一圈,他的一兜烟就算抽完了。于是,他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撂下烟筒,抡起锤子,打起来了。每回他的锤子一响,人们就跟着开工了。

转眼,在采石场干了五天多了。这天下午,所有该刨的土都刨光了。素娥走到杨支书跟前,说:“支书,土都刨光啦,干什么?”

杨支书还没来得及搭腔,杨大爷抢先说了:“懒妹子,歇一下吧。”

这时,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转过头去,瞟了素娥一眼,说:“真有意思!又说你懒,又要你休息。真矛盾!”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开口总带个‘懒’字,不过,人可是个好人。”

我张嘴吃吃地笑了,没有表示什么。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突然发现,在一株松树底下的青石板上,还存有一根钢钎,一把锤子。于是,连忙用手捅了捅素娥,说:“看!那里还有套家伙,去拿来,我俩来试试看怎么样?”

“太好了!”素娥这鬼婆子捅了我一拳,便悄悄地溜到那里取去了。我看着她这果断而天真的举动,笑了。这位解放军战士的妻子,可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碰到老虎也敢干一架的角色。男子汉干得了的活,自然不在话下;男子汉干不了的,她也敢试一试。转眼间,她将钢钎、锤子拿来了。我夺过锤子,她握钎,在一个石头上叮当叮当干开了。

刚刚打了几锤,就被杨大爷看到了。他急急地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满脸堆笑地压低嗓子对我们指点着:“锤子把稳,眼看钎头。”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我手里接过锤子,说:“谭同志,要你们来做帮手,就是把石头上的土挖掉。现在干完了,没得你们干的活啦。这个,不光要技术,还要有力,你们干不了的。今天好好歇它一下,明天就到土工队去吧。”然后,眼睛对素娥一盯,说:“谁叫你带谭同志干这种活来?”

“大爷,别冤枉。这是我出的主意。”我连忙解释,随后又恳求地说:“让我俩学一学吧?”

“唉!你、你……”他想再说些什么,没有说出口。憋了好一会,他才改口说:“那就慢慢学吧,可不要伤了身体啊!”

“要学,很好!我来教你。”杨大爷的话刚落,杨支书一面说一面走过来了。他从爷爷手里拿过钢钎,又对着我说:“下锤要狠、要稳、要大胆,不要怕打了我的手。”

我抡起锤子,鼓起全身力气,一连打了七、八锤,就使不出劲了。这时,我真想撂下锤子喘息一下,又怕别人笑话,只好强迫自己打下去。不料,这一锤下去,锤子没正,从钢钎边擦过去落在杨支书的手上。立刻,他的手背上渗出了几粒血珠。这一下,我慌忙撂下锤子,望着他怔住了。然而,他却微微偏着头看着我,放声大笑起来:“哈哈……打不到几个半锤,就没力气啦!好,我放你十分钟的假。”说完,从我手里夺过锤子,滔滔不绝地教我怎么握锤、下锤,就象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我真急,跺着脚对他说:

“哎哟!天啦!你、你休息一下吧。”

“为什么要休息?”

“你,你的手……”

“呵。这算得什么?去了一点皮。要是除去三十年,我年轻的时候,再重点,嘿嘿!也懒得管它。”

“哈,多大岁数啦?”众人忍笑发问。我扭过头去,不好意思地在一旁笑了个饱。

“过了年,就是七十岁的人啦。”他说完,还故意干咳两声,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

“呀!你比你爷爷还老?真是!哈哈……”

杨支书那严肃地开玩笑的样子,惹得大伙笑痛了肚子。我笑得伸不直腰来,素娥的笑声最响,杨大爷哭笑不得地在骂着:“兔崽子!回家啦!”话一出口,也朗朗地笑个不停。

欢笑声翻腾着整个工场,慢慢地消落。这时,杨支书走近我,认真地说:“时间到啦,开始!你和素娥轮流掌锤。”说完了正想走,又不放心地转回来给我俩讲了一遍要领。我听着,含笑地望了望他。他那认真的样子,使我感动极了。

“好好学。等会我来给你们评成绩。”说完,他轻松地迈开步子,朝自己的位置上走去。嘴里又是笑,又是唱:

今年的生产好,

我手把渔鼓抱……

我笑微微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滋味儿,真无法形容。于是,按照他讲的要领,我们使劲地干起来。

采石场上,叮当叮当,响个不断。劳动的号子,送走了太阳。这时,杨支书用他带着血迹的大手一挥,说:“回家吃饭啦!”接着,他急忙收拾好工具,就朝我们这边走来。

这阵子,我正握着钢钎着急,见他过来了,便连忙站起来对他说:“唉!不晓得怎么搞的,钎子进去不满五寸,就转不动啦!”

杨支书用手摇了摇钢钎,说:“是卡钎啦。”

“为什么会卡钎?”

“转钎不及时。每打一锤,趁着锤子没落下那一刹,扭动一下。”

我急得打了自己一下,骂道:“真该死!”

“这次考试不及格。”杨支书毫不客气地说起来了:“看样子还是要领没掌握好。来,再给你们讲一遍,可要记住。再记不住,打三十大板屁股!”于是,他拿起锤子,又是比划,又是动作地说开了。

我静静地听着,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平素好动的素娥,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静听。

大伙扛着工具,慢慢地走下山去。只有杨大爷和平日一样,在围着工场东瞅西看,看有没有丢落工具。突然,走了好远的石工师傅们,又都返回工地来了。我抬头一看,是大队长来了。这时,杨大爷连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呵,大队长来有什么事?”

“到这里来开个会。大伯,发生呐?”

“他在那边教谭同志打炮眼。”

这时,杨支书连忙放下手中的锤子和钎子,向那边跑去了。

大队长拉杨支书到一边交换了一下意见,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水库土方工程进度很快,石头供不应求。要求石工队鼓足干劲,提高工效,保证水库基建用料的供应。大队长说完之后,杨大爷一蹦而起,高声说:

“当初要你大队长给我们配两个力气大的来,可你却把谭同志、素妹子调来。现在再增加任务,她们怎能……”

“她们干得不是很好嘛!”没等杨大爷说完,杨支书拦腰截断。

“你这兔崽子!有大小没有?”杨大爷盯了孙子一眼,继续对大队长说:“她俩这几天干得满累了,我看,明天就叫谭同志和素妹子到那边去挑土,过几日再来采石,这里要换两个力气大的后生家来。”说完,他关切地朝我望了一眼。我心里顿时感到很温暖。杨大爷太关心我们了。

“不!不要换!”杨支书站了起来,当场就代我们表示了不同意见,“她俩和我们干了几天了,多少学会了一点。换两个新手来,可能还不如她们。她们积极要求学习,我们再好好帮助一下,会干得更好。”

当祖孙俩争吵的时候,我的心呀,简直要跳出来!本来,我打算在大队长讲完之后,便马上站起来当众要求,留我和素娥在这里学打炮眼。可是,杨大爷抢先开口了。直到现在,我才红着脸,站起来说:

“留我们在这儿吧,不管任务多重,我们一定干好!”

“真的!干不好,不姓钟!”素娥当场保证。

大队长笑着走过来,对我说:“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

我知道大队长看手的用意,急的把手反向身后,故意地问:“看手做什么?”

“有事嘛。”

“不!不行!”我更急了。周围的人会意地微笑。

“不让看,就不留你。”

这一下,可急坏了素娥这傻婆子,连忙捉住我的手伸过去。大家一窝蜂似地围了拢来,象看什么洋把戏似的。

“呀!这么多!”

“哎哟哟!这个这么大!”

“……”

见到我手掌上的几个小泡,他们竟是这么大惊小怪地嚷开了。

“小谭,这种活马马虎虎的男子汉都吃不消,你不要犟了吧?明天,参加那边担土去。”大队长说到这,扭过头去,对杨支书说:“你看呢?”

杨支书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起水泡的巴掌上,听大队长这样问,沉思默想了一会,才勉强地从嘴缝里吐出一句话:“行。同意你的意见。”

“不行!几个小泡有什么了不起?我刚来时,摸锄头不也同样起泡?你们男同志真是瞧不起人。哼!不行!不行!”我知道大队长和杨支书是怕我吃苦,想照顾我。但这怎么行呢?难道为几个水泡就打退堂鼓吗?不!我急得直跺脚。

不管行不行,还是这样决定了。会议又转入了正题。杨大爷在一旁带着笑,摸出了竹杆烟筒,打算抽烟了。而我和素娥,委屈地低着头,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半个小时,会议完了。我带着满肚子不高兴立起身来。这时,杨支书走拢来对我和素娥说:“好吧,明天你俩就别来啦!”

我没作声,气极地走了。

回到屋里,点亮油灯,饭也没有吃,就抱着这个象要爆炸的脑袋,伏在桌子上。到底明天上哪去?这个大大的问号,在头脑里闪过来、掠过去。很明显,去担土是要比打石头松活些。但一想到这里,临行前爸爸叮嘱的话又象警钟般地在耳边响起来:

“……你到那里以后,困难就会如同海面上的波涛,接连不断地向你扑来。这时,你是象勇敢的海燕,迎着波涛飞翔?还是象胆小的麻雀,畏缩不前?”

想到这里,我用手狠狠地敲着桌子,说:“多险!差点当了麻雀!”说完,我凑近灯光,把两个手上大大小小的血泡通通扒穿了。

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动手写起日记来。但,刚刚动笔,门“吱呀”开了,素娥闯了进来。她一边朝我走来,一边粗声大气地说:“呵,你自家有事?嘿!我知道你自家也要撂下来给人家办的。不客气,我找你帮个忙。”

“呵,是忠国来信了?”我撂下笔,笑着猜道。

“是他来信啦,字写得这么草,看也看不懂,不晓得写些么子。还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哩。”说话间,她把信件递给了我。

我连忙展开来,一看,不由狠狠地拍打着素娥的肩膀大笑起来:“哈哈,不错!他当上好战士啦!这是喜报。哎呀,真光荣!”接着,便替她念起信来。

素娥微微偏着头,听我念信。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当我念到忠国提出要和她比赛时,她忍不住开口了:“嘿!真是,还要和我比哩!”

“友谊竞赛嘛。”我半开玩笑地说。

念完信之后,我问素娥:“现在就写回信吧?”

“对,麻烦你一下。”

“唉,我说嫂子,你自己再学点文化多好!托人家写信,总有一些私房话难出口的。不过,我一定替你保密,你大胆讲吧。”

“你混说么子?”素娥击了我一拳。

“真的,我们正准备办个夜校,主要是帮助青年男女社员提高文化。我看你就做做准备吧。”

“这么大的人啦,学不进了的。”

“哪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刚来连衣服都不会补,现在,你不是教会我做鞋子了吗?”

“做鞋子怎能和学文化比?想是想……唉!水莲妹,你们真要办?”

“扯谎的不是人,你难道还信我不过?”

“信得过,信得过。”素娥欣慰地笑了。

“好,哪天开学,我就通知你。”我说着,猛然记起了那一件事,忙问素娥:“你明天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哩?”

“人家不要。”

“不要也要去。”

“你去做么子?”

“怎么?你不想去?”素娥睁大眼睛望着我。

“怎么不想呢?我是想:人家为什么不要?”

“那还不是认为我们妇女不中用。”素娥不耐烦地说。

“来,素姐,我有这么个想法。”于是,我凑在素娥的耳朵边神秘地嘀咕了一阵。渐渐,素娥笑起来了,说:“好!我赞成!”

“那好。我现在就替你写信,你马上去工具室搞一套家什。明天三点,记住。”

这时,我铺开信纸,竭力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认真地思考信中的要说的话来。但,当刚想出一点眉目,还没来得及写到纸上的时候,一股思潮涌上来,又把原先的思绪打乱了。所以,笔尖几次触到纸面又缩了回来。好一阵工夫,摆在我面前的依然是一张雪白的信纸。真把我气炸了!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下,望着信纸呆呆地思索。

突然,门吱呀一响,钟铃走了进来。

“呵,是给黑板报写稿吧?”

“不,是替素娥写信。鬼!思想老集中不起来。你来得正好,帮她一个忙吧。”说着,我把信纸移了过去。

“什么秘密心事使你这样心烦意乱的?”钟铃接过信纸,望着我神秘地笑。

“这是秘密喏……”

“不能公开?是不是?”

“唉!鬼丫头,你说我明天……”

“明天?呵,我晓得了。听大队长说,你明天将又要和我们一块干啦!莲姐,我表示万分欢迎。”

“那是大队长说的。”

“那你呢?”

“我?去!上大石山去!”

“啊!那我也跟你一块去!”

“你?”我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钟铃,感叹地说:“你进步真快呀!不过,你体子弱,还是去担土吧。”

“弱?弱就正需要锻炼!莲姐,你的身子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刚来那阵,不也……”

“我刚来那阵,你不也……铃,现在爱上这山沟沟了吧?”

“莲姐,别说这些啦。你说,这里是生养我的故乡,我有什么理由不爱她?那时,是我思想糊涂。多亏你引路呀!现在,我决心用我的双手,把它打扮得象花园一样。”

“好!我问你,夜校筹备得怎么样了?”

“已有二十五名青、中年报了名。我看过几天就上新华书店购批书来,早点开学算了。”

“好,现在快写信吧。写好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三点起床。”

钟铃欢快地舞动了笔尖。

“你告诉他,素娥答应和他开展友谊竞赛。还有,花山岭水库快要修起来了,家乡一天天在变!等他过几年回来,嘿!”我情不自禁地仰头望着窗外,幸福而充满豪情地微笑着。内心泛起激动的浪花,不由得握起了笔。**通过手臂,通过笔尖,落在日记本上……

这就是摆在我眼前的这篇日记。看着它,我的心能平静吗?

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走近灶边,把昨晚回来没吃的饭放在上面热了热,盛了一大碗,吃起“早饭”来。

刚刚撂下碗,门就开了。素娥扛着锤子、钢钎走了进来,问:“莲妹,吃饱啦?”

“吃饱一点呀!”跟在素娥后面的钟铃补充。

“饱啦。走!”我从素娥肩上夺过大锤,往自己肩上一放,推门出来了。

“哼!”素娥跟在我的身后,说,“我们一定要赛过他们男人家!”

“对!有些男同志也真瞧不起人!”我兴奋地拍着素娥的肩膀,笑着看了看钟铃,说:“走吧。”

于是,我们三人踏着月色,沿着沙石山道,朝大石山走去。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来,拂着我们热烘烘的脸膛。

由于兴奋,步子迈得飞快,就要到工地了。突然,工场上传来了叮当叮当的响声。怪!谁比我们还早哩。

稍一会,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今年的生产好

我手把渔鼓抱……

“呵,是杨支书他们。”钟铃对我说。

“他们这么早!现在还不到三点。”我说。

“昨晚上开了会嘛。”素娥搭白。

三人边走边说,不觉进入了工场。打炮眼的响声突然止住,传来话音:“是哪个?”

“是我们呀。”索娥答。

“呵,你们!……”杨支书的话还未完,立刻被另一个声音压住了。那就是杨大爷的粗嗓子:

“你们怎么来啦?呵,还有铃妹子。”

“是的。来练一练。”说完,钟铃这鬼妹子还调皮地将嘴巴皮往上一翘。

“哈!你们……”

行动、语言,着实感动了杨大爷。他放下自己的锤子,教起我来。先由杨大爷打锤,每打一锤,便停住讲一句。过一阵,就由我打锤。他也同样不住嘴地指点着。慢慢地,我的锤子变得稳重了。杨大爷将话题突然一转,问:

“谭同志,你真不打算走了吗?”

“走到哪里去呀?”

“回街上去嘛。”

“呵,那看我什么时候死?不!死了也要埋到这里!”

这时,素娥、杨支书捧腹大笑。杨大爷也闭不住口了,带笑地说:“哈呀,谭同志,看你生得这么瘦小,干劲倒不小。”

“爷爷,你的脑壳怎么这样旧?人瘦小就不兴锻炼!”杨支书忍不住插嘴了。

“你胡说么子?”杨大爷盯了孙子一眼,接着扭过头来对我说,“来,换换。你掌钎。”于是,他又抡起锤子边打边教起来。

那边,杨支书正在教着素娥和钟铃。

很快,夜晚就在劳动中送走了。黎明的曙光渐渐地增强,最后压住了明亮的月色,天亮了。

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苦练,我和素娥有了蛮大的进步,掌握了一般打炮眼的技术。杨大爷满意地笑了笑,说:“好,就和我们一块干吧。”

“我们一定干好!”

冬天的早晨,寒风嗖嗖。山上的树叶、乱草、石头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额头、鼻尖上竟渗出了汗水。我掏出手帕抹了一把,便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起来。突然,看到杨大爷光着脚板踩在这凝结着一层白霜的石头上,忙问:

“大爷,怎么不穿鞋子呢?”

“唉!没呀!躲日本鬼子那年,发生这伢子才四岁,那些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杀害了发生他爹,糟蹋了他娘,就留下发生这条**。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了。……”说到这,他眼眶也红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急忙改口:“干吧。别说这些啦。”

我一蹦而起,抡起大锤,打起来了。

杨大爷又见自己说错了,不安地走过来,夺下我的锤子,说:“刚坐下,就……唉!快好好歇歇吧。”说完,飞快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大爷多可爱呀!

这一天干得真欢,太阳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的。石工们已经把所有的石炮装上了硝药,就等一个手脚灵活的青年伙子去发火了。这时,我连忙站起来说:

“杨支书,让我去!”

大伙立时怔住了。而杨支书却满口答应了我,并递给我一个发火用的火媒子。这一下可惹得杨大爷急了:

“谭同志,这活危险,你……”

他的话音未落,我却早已飞进了工场。

我灵敏地点上了所有炮眼上的导火索,迅速调头跑步离开危险区。哪晓得,跑不到十几步远,右脚踩塌了一块大石头,压住了自己的左脚。霎时,眼前金星乱坠,身子疼痛难当。这阵,身后的导火索燃得吱吱作响,飞速地缩短。眼看,石炮就要爆炸了,怎么办?我想喊,喊不出来了。正在这当儿,杨支书飞奔而至。他用力扒开石头,打算背着我走。就在同一霎那间,杨大爷奔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在石炮开爆的前一刹,扑倒在我和他的孙子身上。

天崩地裂的隆隆炮声响过之后,大家飞步赶来了。杨支书的身上压了许多石头片子,杨大爷的衣服也有好几处被砸破,血直往外流。我被这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件弄迷糊了。而他俩却象没事一样,没等别人来拉,就翻身爬起来了。杨大爷盯着杨支书说:“还不快把这鬼妹子背下山去!”

杨支书一把背起我,颠簸地往山下走去。杨大爷紧跟在后,扶着我的手,疼爱地骂着:“鬼妹子!以后别再这样冒失啦!”

眼看,四天时间过去了,我的伤还没好全。于是,我便发挥了到这里来学到的技术,做起鞋子来。

这阵子,屋子里清静得很,我纳鞋底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窗外传来隆隆的炮声,大石山的石炮响了。我连忙撂下鞋底,望着窗外,望着大石山的方向。听着这富有引诱力的响声。

炮声,给我送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

“鬼妹子!以后别再这样冒失啦!”

顿时,象掉进蜜糖缸里,浑身甜滋滋的。是的,称呼的改变,使我感到格外亲切。疼爱的骂声,一直萦绕在心头。

三、四天来,杨大爷和邻舍其他的婶子大娘一样,每天都要来看我一两次。一进门就说:“伤好些了吗?”而每一次来,总是那样光着一双脚。我暗地里留神,摸到了尺寸。现在,我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追忆着这些甜蜜的往事。突然,门被人推开了,大队长笑着跨了进来,说:“小谭,真成了个闲不住的人了,脚疼还不好好歇歇。伤口怎么样了?”

“快好啦。再过三四天,定能重返‘前线’。”

“你到我们这里快五个月了吧?变的真快呀!刚来那阵,手脚都白白嫩嫩,如今黑里透红啦。嘿!再过几个月,保证和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一样啦!”大队长感叹地说。接着递给我一封信,“你爹来的。”

“呵!”我惊喜地接过来,正要拆开来看,大队长起身告辞:“你好好看吧,我走啦。”

目送着大队长走后,我便摊开信纸。立刻,爸爸那熟悉的笔迹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水莲:伤好些了吗?

来信说,你决心在农村干一辈子。很好!全家都支持你。到明天,你就下乡五个月了。这五个月的路子是不平坦的。信里讲,那一贯是那样严肃地叫你“谭同志”的杨大爷,在负伤送你下山的时候,竟喊了你“鬼妹子”。可见,你和人民群众的距离又挪近一步了。好哎!水莲,你应该更好地向他们学习,把自己身上存在的那点“特殊味”全部洗掉,和他们溶合到一起……

视线一触到这,我的脸顿时觉得火辣辣的,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我加快了纳鞋底的动作,我敞开了发痒的嗓子,轻轻地唱着:

年轻人,火热的心,

跟随着毛泽东前进……

一九六四年三月至一九六五年三月

湖南——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