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故事之前

早就听说,我们师政委是塔山阻击战中著名的战斗英雄。据说,他经历过的故事,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从我听到这个说法的那天起,我多么想见见我们的政委,听听我们政委讲的故事啊!

再过几天,就是塔山阻击战十六周年的纪念日了。听首长们说,这一天政委要来我们团讲战斗故事。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使我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唉!离这日子仅仅两天了,想不到生活中竟有这样不凑巧的事——我突然被调到铜山岭工地去了。

傍晚,我背着背包,沿着新筑起来的海堤向前走去。堤右边,是茫茫大海,海面上波涛汹涌,一浪赶一浪直向堤岸扑来。看那势头,真象要一下摧毁锁住它的新堤。然而,尽管它气势再大,一撞到坚硬的堤基上,立刻扬起万点水花。那水花,被霞光一照,象一串串珍珠,煞是好看。堤左边,那就是望不到边的荒凉海滩铜山岭。在我们的生产计划里,今年,要它献给国家一百五十万斤粮食。想起这些,我那没能听到政委讲故事的别扭心情,顿时消失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向前走去。

来到工地指挥所门口,正好碰上我的顶头上司——文化干事黄应文。他没等我开口,便先说了:“小杨,来啦!工地上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小张一个人搞不过来,许多好人好事不能及时广播出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呀!”

“一定尽力而为。”

我答复黄干事以后,正想进入指挥所,却被他拦住了:“不用进去啦,你到三号水闸去,睡也睡到那里,去吧。”

“好,我走啦。”

我转过身来,正想开步走,突然,从草棚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劈头问我:“小伙子,是到三号水闸去吗?”

“对。”答话间,我顺便打量这人一下:矮而瘦的身材,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棉衣。天已是傍黑了,相貌看不真。不过,尽管天再黑,他戴的那副眼镜,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凭我的经验猜测:不是生产科的仓库保管员,就是一个拿笔杆的干事。他对我说:

“三号水闸正缺水泥,麻烦你带一袋去。”说完了,他见我有点犹豫,又追了一句:“怎么,能不能扛动?”

这时,我猛然找到了一条理由:“扛是扛得动。不过,我的背包……”

“你的背包放到这里,等会儿,我给你带去。”

“好吧,你一定要给我带去,同志。”

“小伙子,你放心好了。”他把我带到仓库,正搬起一袋水泥往我肩上放,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在说话:“到二号水闸不远了,拐这边走。”他猛然放下水泥,从窗口探出头去,向那人喊:“谁到二号水闸去?”

“是我。”听声音,是一个青年战士。

“来,二号水闸正缺汽灯纱罩,天快黑了,他们等着要用,你给他们带几个去。”

“好。”那战士立刻走进来了。

在仓库呆了不一会,我就看到他“抓”了好几个人的“差”。怪啦,其他人被他“抓了差”,都好象得了奖状似的,那么高兴,问东问西,总想多带一点。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威信怎么这么高呢?

把水泥扛到三号水闸,真累得我够呛。这时,天已全黑,而工地上却灯火辉煌,人声沸腾。战士们抬石头,挑泥沙,来往穿梭,好一番忙碌景象。

我掏出手帕抹干了汗,歇了歇腿,就忙着到工地收集了几份表扬稿,钻进这个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子里,广播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人钻进草棚子里来了。借着灯光,我一眼就认出是那个戴眼镜的人。他满头汗水,棉衣脱了,夹在臂弯里,但却看不到一点劳累的样子。他满脸挂笑地对我说:“人老了,不顶事啦。刚才挑两袋水泥,把你的背包也给丢了。”

我不由得眼睛睁得老大:“背包丢了?”

“看你急的。要是真丢了,我可赔不起呀!”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又接着说:“你放心好了,我给你放在那帐篷里边了。”

“那太谢谢你了。”

“谢谢我?那你扛水泥来,该谁来谢谢你?”说完,他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稿纸,递给我,说:“这是我给你收集的稿件。你得好好给同志们广播广播呵。”

我正要开口道谢,他却抢先说了:“又要谢谢我了吧?小家伙。”说完,笑着出去了。

广播完了,工地上人也稀了,我才钻进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一看,哟!帐篷都挤满了人。大概是太劳累的缘故,个个都睡得很香。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背包,急得浑身火燎燎的,正想钻出帐篷,去找那位戴眼镜的同志,嘿!就在这当口,我猛然发现:我的背包已经打开,平平整整地铺在那儿了。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同志铺的,不由得从心里叫出一声:真是个好同志呀!

太累了,不一会我就呼呼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把我挤醒了。帐篷里没灯,看不清是谁。我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便咕哝起来。

那人没有作声,向外边挤了挤,顿时觉得松宽了些。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蒙头再睡。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少尉把我摇醒了,对着脸问我:“同志,政委呢?同志,政委呢?”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我问你,张政委哪去了。”

“我不知道。”

“他挨着你睡,你都不知道,你看,他的衣服还盖在你的身上呢!”

我看了一眼盖在我身上的军服,哎哟哟!莫非就是师政委?想起昨晚上发牢骚的那些话,我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我不相信真有其事,问那少尉:“张政委是个什么样子?”

“戴眼镜的。”

我眨了眨眼,问:“戴眼镜的?”

“对呀!政委是个老英雄。他前后负过十五次伤,至今还有三颗子弹头没取出来。他的左眼,就是在塔山阻击战中受伤的。”

“哎哟!”这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一股崇敬的感情直涌上心头。我连忙抓住那少尉的手,“嗯”了半天,才说:“好,我跟你一块去找。”

走出帐篷,才知道太阳出来老高了。工地上已吹响了第一次休息哨,战士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在笑笑说说。其中有一堆人围得最多,笑声最大。我们连忙向那边走去。

对!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不!是我们的师政委。他站在人群中间。我们没有挤进圈里,就听见战士们抢着对政委说:“政委,和我们打扑克!”

“不!和我们下对角棋。”

“不不不!还是给我们讲故事吧。”

“……”

我看着看着,不知为了什么,眼睛噙满了泪水。这时,只见政委在人群中坐下了,一边抓扑克,一边和战士们聊天。

和我一块来的那个少尉走到政委跟前,报告政委:“李主任说,施工会议明天就要开了,请你今天赶回去,好给大会做指示。”

“呵!小林呀。我知道了,刚才已叫人打电话去啦,要李主任把会议地点搬到工地来。”说完,他一眼发现了我,忙笑微微地朝我说,“哟,小杨也来了。睡醒了没有?昨晚上我挤醒了你,意见还不少哩?”

“政委!”不知怎的,我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眼睛要看什么也没个准头了。

“看你,我们俩是老相识啦,怎么还象大姑娘似的!来,打盘扑克。”

说着,他向一边移了移,让出一个位置给我。我只好坐下,参加他们的“战斗”了。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叫杨晓东。”

“哪里人?”

“湖北。”

政委风趣地说:“哟!那我们是老乡啦。”在他那眼镜的左右侧,聚集了一瓣瓣鱼尾纹。

这时,小胖子立刻叫了起来:“你说话真没定性。我是湖南的,你说是老乡;他是湖北的,也说是老乡。你到底是哪里人呀?”

“小胖子,你这嘴可真厉害。我家靠在湖南、湖北的边边上,说哪里都行。”政委望着小胖子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再说,干革命,四海为家。阶级兄弟,比什么都亲。”

这话,说得多真切呀!

这时,一个围着白围裙的炊事员,扯起大嗓子,朝大家喊:“同志们,吃饭啦!”

小胖子拉着政委的手,又蹦又跳地说:“好,吃饭去,政委。”

走了几步,政委转过头来,对我说:“小杨,来,咱们一块儿吃。”

一会儿,小胖子拿来个碗,递给政委。我连忙过去夺碗,想替政委装饭。哪知,却碰了钉子:“小杨,让我自己来吧!”

这时,小胖子也凑过来,说:“你刚来还没摸到政委的脾性。他要是肯让人装,我不早替他装好了,还等你来抢!”说完,还给我做了个鬼脸。

政委和我们一块儿蹲在地上吃起饭来。精灵、活泼的小胖子,这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个生辣椒,递给政委一个,调皮地说:“你是真湖南人,假湖北人。不信?这辣椒就可以证明。”

政委接过辣椒,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湖南兵,就是喜欢几个辣椒。难怪有人说,湖南兵是‘辣椒兵’哩!”

我坐在一旁,看着政委咬一口生辣椒,扒一口饭,吃得那样香甜。不知是什么感情在心头翻滚,使我坐立不安。

政委吃罢饭,正在洗碗的时候,三连副连长来了。政委问他:“二号水闸工程进度怎么样?”

“哎哟!别提了。自从前天晚上你给同志们讲了故事以后,劲头不知翻了几个番。大家都说:要向先烈们学习!向前辈们学习!今天战士们要我来请你,再给他们讲讲故事。”说完,副连长望着政委憨笑,等待答复。

“好吧,我这个故事员就是为大家服务的嘛。不过,今天轮不到你们,过两天怎么样?”

“好!那一定要来呀!”

“叫大家放心。特别是罗同光这小鬼,我前天就答应他了,绝不撒谎。”

这时,我总算找到一个提要求的机会了:“政委,那今天晚上就给我们讲讲吧。”

“好,还打算借你那套家什用一下,同不同意?”

“没说的,我一定好好检查广播器材,保证不出半点毛病,让你的故事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落到每个人的心窝里!”

政委看着我,爽朗地笑了起来。我连忙向政委敬了个礼,飞快地跑回小草棚子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终于听到政委讲的故事。可是,在听到故事之前,我亲眼看见的,说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个十分动听的故事呢?

一九六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