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潮过后

洪流,能够构造令人如癫如狂的壮观,洪流,又能够带来令人生悲生痛的灾难。由于壮观,灾难却在一片辉煌中淹灭,灾不见灾,痛不觉痛了。

只有历史老人,总是那么冷峻、刻薄和公正。

这里,曾经壮观得一度使多少人癫狂!数月之内,数天之内,甚至一夜之间,就把一个穷光蛋变成了百万、千万富翁。似乎这里的地,每一尺,每一寸,都长着神话中的摇钱树!于是乎,那些日子里,一批做着发财美梦的人,一批冒险家,从内陆山沟里走出,从山镇小街上走出,从国家银行中走出,甚至从一些威严的党政机关里走出,奔向那个谜一般的海湾……

去年春天,正是那些冒险家们把那个海湾闹得登峰造极般狂热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涉足那里,使我目瞪口呆。回来后,我把留在心里的感受,写成一篇题为《那一个谜一般的海湾——大亚湾见闻》的文字,交《当代警察》杂志发表。在那篇文字里,我抛出了涌进我心中的一个个问号,发了一通在当时看来显然不合时宜的感叹……今年初夏,我又来到了这一个海湾。旧地重游,又一次使我目瞪口呆,这是一种感受完全不一样的目瞪口呆啊!

洪流退去,破坏的痛迹便清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灾难的苦痛便刺醒那些一度麻醉的人们了。

荒地上的空房

一年多以前,我踏上这一片土地的时候,只见这里、那里,大大小小的推土机轰鸣,高高矮矮的吊塔林立。方圆数十公里的土地上,是一个硕大的建筑工地。那情那景,确实使我感奋不已!

时隔一年,我再次踏上这片工地的时候,当年许多兴建中的高楼,已经完工了,不少还装扮得富丽堂皇。而更多的,却是支撑起一个空架架,甚至只盖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就孤苦伶仃地趴下了。当年那些如雄狮般吼叫的推土机,已溜得无影无踪;当年那些如林耸立的吊塔,也已迁徙走了。偶而,在一些半截子高楼的工地,能见到的一座半座吊塔,也早已无一砖一石升吊,饥饿得骨瘦如柴地站在穹空之下,显得那般的孤苦和凄凉……

那些成品、半成品的高楼,尽管它们全部拥有一个美丽、高雅而富于**的名儿,却一概委屈地卧在一片长满茅草的荒地上,无人理睬。

我没有去找有关部门了解,却听到一位知情人士说,这个曾经使不少人癫狂的大亚湾,空房率大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而这里没有建房的任何一寸土地下,都埋着一大把一大把的人民币……

这每一寸土地上,都浸有一把辛酸的眼泪。

这每一栋高楼背后,都有一个悲凉的、然而却又发人深省的故事。

为了挖掘出那些美丽的高楼后面的凄凉的故事,那一天,一位友人开出他的汽车,陪同我去拜识一位建筑企业家。他叫陈情丰。据友人介绍,这是一位很有写头的人物。他出身地主家庭,在极左的年代里,他不可能读大学,高中毕业后,无法在家、也不想在家安身,于是便在江湖上四处闯**,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大城市,在各种各样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当泥工,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苦难使他成熟。实践教他才干,摸起扁担能挑,拿起砌刀能砌,识图、绘图、设计,建筑行业的十八般武艺,他全都烂熟在胸。然而,在那些年月里,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别人使唤下做事,腰里的钱包仍然空空如也。长到三十大几,还孤苦伶仃一人,没有姑娘嫁他。

时代终于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绑在他身上的一根根绳索解开了。他很快组建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建筑公司,也找到了人生的伴侣,妻子贤慧而知书达理,懂得体贴丈夫和支持丈夫的事业。他的建筑公司越来越红火了。每一年的产值,他这家私人公司超过了一个县的建筑公司。山城怀化,以优惠的政策、宽松的环境,吸引着一批有志之士去开发。他去了。几年下来,他的事业大大地发展了。他自己建起了一栋五层的楼房,并拥有了几百万元资财,成了饮誉一方的大富户。

当年红红火火的大亚湾,吸引着许多人,也一样吸引着他。他到这里考察几天之后,毅然返回怀化,带着自己的建筑公司,带着自己的几百万资金和所有的家当,又凭他的影响和信誉,贷了数目可观的一笔资金,壮志满怀地闯进了这一个迷人的、却又是谜一般的海湾。

通过种种渠道,打通种种关节,他在这个海湾少见的一个山头上,也是规划中的淡水公园内,购到一片土地。接着,他又在临海的一片美丽的海滩上、购到了一片土地。他雄心勃勃地想在这两个地方,建两个别墅区。一曰花园别墅,一曰海湾别墅。不久,这两个别墅区,在他的精心筹划下,一先一后开工了。他风光起来,他气派起来。

他的事业,比在怀化那个山城,成百倍地扩展了。他自己购地,自己建。他的建筑公司也迁到了这里,并且队伍扩大了好几倍。他是一个干实事的人。他当然也想赚钱。他不想投机地吹泡沫般地赚钱,他认为钱要赚得实在。赚实在的钱才心安理得。由于他来得早,当时只花500多元一平方米购下的地,数月之内,地价涨到了每平方米一千四、五百元。这时候许多友人劝他出手,说这样赚钱来得快。他却不干,风风火火地在这片地上建他的房,建他自己设计的别墅……

很快,我们的桑塔拉开出城区,进入了一片荒山。这里便是未来的淡水公园了。跑过一段泥泞山路,汽车突然平稳起来,我的眼前也变得开阔起来,一栋一栋金碧辉煌、造型别致的建筑,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全是三层的小楼,两排并列,整整二十栋。青一色的琉璃瓦、瓷面砖,很有点富丽堂皇的帝王气派。四周绿树环绕,南国特有的花卉,开得正盛。呵,这真是一处临海居山的好住所呀!

我们的小车在最前面的那栋小楼前停下了。友人大概是这里的常客,领我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去。正要进门,在门口碰上一个衣着不甚讲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友人连忙招呼道:“嫂子,陈总在家吗?”

“在,快进屋吧!”

女人慈善地笑着答道。

“一栋栋屋子好漂亮呀!”我由衷地感叹。

“还漂亮,莫急死人了。”女人接腔道。

我们走进屋去,坐在真皮沙发上的一个四十六、七岁的汉子连忙站了起来。他黝黑的脸膛记录着他当年人生的磨难,一脸愁容,又透出他目前的困境;一双有神的眼睛,不算大,却透出他的干练和精明。这天天气很有点闷热,他却没有开空调。我们进去了,他才赶快用遥控开关打开空调。友人把我介绍给他,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连连说:“欢迎!欢迎!”

我们的到来,一时无疑冲散了他心头的孤闷和忧愁。他显得热情而快活起来,说话快言快语:“有钱的时候,不觉得钱贵,如今尝到了钱的滋味了。要说我没有钱,我却拥有数十栋豪华别墅;要说我有钱,我却连空调都不敢开,怕交不起电费。”说着,他起身走到那摆有高级音响、大屏幕彩电的红木矮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摸出一个大哥大,对我们说:“不怕出丑,我的大哥大,早就关掉了,丢在这屉子里没有用了。”更有趣的是,他告诉我们,为了节约经费,他把司机辞退了,自己开车。自己虽然会开,却不会保养车。由于没有及时加机油,一辆奔驰车被烧坏了。送到修理厂去修,要七万多元钱。过去,七万多元算什么?如今,他却拿不出这笔钱来,于是一台豪华奔驰便放在修理厂拿不出。“老张,你帮帮忙,看有没有人买别墅?价钱再贱,也只有卖掉两栋,要把车子提出来,要打一些要紧的开销。”他对我的友人说。

这,就是那位在山城时饮誉一方、称霸一方的建筑企业家。他带来的资金全变成了荒地上的一栋栋空房了。

我想看看这些豪华的别墅,开阔开阔自己的眼界。老陈很热情,领我一层楼一层楼地参观。一楼,是客厅、餐厅、佣人住房、车库和一间住室。二楼,是四间面积、体形不一的住房;三层,只有一间住房,其余是屋顶小花园。每一间住房,都有带豪华浴盆的卫生间。全是拼木地板,所有的墙壁,包括顶壁,都用水竹柳板做了护墙板,均上了上等的油漆。每个房间里都安了分体式空调。我问:“这栋房子,装修花了多少钱?”

“十五万。还不包括红木家具和空调等电器。”

“这二十栋别墅,全都装修好了?”

“没有。内部装修,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要求。买下后,他们按自己的风格去装修吧。”

“那么,这么一栋别墅要多少钱呢?”

“去年,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有一个人提出要购五栋,当时谈定的价格是每栋75万元。我那时不同意,想再等等再说,何况当时房子还没有建好。下半年,就不行了。规划局购去了一栋,价格是72万。如今,落得一塌糊涂,50万一栋,也没有人要了。”

人,一接触,一交谈,就熟了。这番交谈,使我觉得这个陈情丰,为人敦厚、纯朴、坦率、实在,而不乏精明、干练。这一次,在国家的经济形势的变革中,他却有一点迟钝了。他原来打算,楼房的价格再扬上一点后,便卖掉这批楼房,收拢资金,建好几栋高楼。没有想到,这形势如飞天落瀑,一泻千丈。他建好的楼房卖不出去了,兴建中的高楼便无资金再建,只好中途停下。那个傍海的海湾别墅区,数十栋别墅的主体工程完成了,却无钱搞装修了,像一个个碉堡,屹立在“涛声依旧”的大海旁……“这形势的变化,前后只有九个月。我再敏感,手脚再快,也来不赢。如今,几千万资金,自己只有小部份,大部份是银行里的贷款。每天的利息,都是三、四万啦!这两个工地还要雇人守,每个月的工资还要一万多……”

陈情丰的这番谈话,沉重而又悲凉。这条汉子身上的压力重哟!这种时候,他仍然好客、仗义、硬要请我们吃饭。“我不到豪华店子去,我目前也无力进那样的店子了。就在家里搞,搞几个家乡菜,你们不能推辞。我们一起聊一聊,也许那样我身上会轻松一些。”

话来得这么诚恳,我能推辞吗?我点点头,应下了。

次日下午,我,还有两位友人,一起应约又一次走进了这个未来的淡水公园,这个富丽堂皇的别墅区。几样菜端上来了,地道的家乡风味。一只整鸡,蒸得恰到火功,看来女主人是很能干的。一些啤酒、饮料,还有一瓶五粮液的酒。我是滴酒不沾的。我的一位友人爱酒。端起酒杯便饮,一口酒下肚,嘴皮咂了咂,道:“这酒味道不对,是假货!”

“是吗?”陈情丰颇觉吃惊。“180元一瓶,刚去买回的两瓶。”

“你把那瓶拿来,我一尝就清楚是真货还是假货。”

陈情丰吱唔着把话题岔开了。

这酒是真是假,我不知。这年岁假东西多。社会上不是有过这样的说法:如今遍地是假,只有妈妈是真的,爸爸有时候都会假。我留意过,那位工友提酒进门的时候,只有一瓶五粮液,其余都是啤酒。我的这位友人,是有意要出他的丑?还是无意给对方出了难题?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的心里都很凄苦。

席间,老陈要我到他那里买一栋别墅。

我先是一惊,接着便哈哈笑了:“老陈,你别给我开玩笑了。”

“不,真的。”

“我没有钱,哪里去掏这么多钱来?”

“我不要你出一分钱。你只要承认你购了一栋。比如说五十万一栋。三年以后,这楼卖了七十万、八十万,那二十万、三十万是你的。”

我愣了。我想他是不是喝醉了酒。可明明他的思维十分清晰,他没有醉。那么,他这样说: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友人分析说,他是想造成一种名人效应。你认购了,他可以对外宣传:作家某某在我这里购了一栋别墅了。我想,他也许是想求得一种心灵的安慰,我的楼房有人买了,作家某某都在这里买楼房了……这,是多么多么的悲凉啊!

我如果有钱,我当然会买下一栋。这里的环境非常非常的优美,临海,居山。我曾经在心里描绘过,月下,开着一辆私家的车子,穿过那片幽静的林子,踏进自己的别墅里,那是多么的美好,那么的温馨啊!……然而,这毕竟只是,而且永远只是一个美丽的梦罢了。

冬天不会永留人间,春天总会来的。房地产业,通过整顿,通过法制化,就会走向正规。它肯定又会热起来的。当然不会像一年前那样的如癫如疯的狂热了。这里紧靠深圳和香港。走旱路到深圳,只有六十公里;走水路到香港,也只需一个小时。在房价一寸千金的香港和深圳,这里无疑是他们最理想的大后方。有人预测,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后,这里的房价肯定是要涨上来的。但不管怎么说,陈情丰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一个关卡了。就是三年后房价扬得很高,他的利润也必然会大部或全部被贷款利息所吞没。如果说,这一次经济形势的变化,对陈情丰是一种灾难。那么这种灾难,对陈情丰的人生,是一种丰富,对他的意志,是一种检验!他过去的人生经历已经告诉了我:他是一条汉子,他是不会倒下的!

寸寸吞金的荒地

陈情丰的失败是悲壮的。他的“壮”就“壮”在,他毕竟把房子盖起来了,他毕竟在扎扎实实地干事,他毕竟用他建筑家的眼光,在美丽的海湾和幽静的山林里建起了一片别墅区。这些别墅,过些日子后,终究是要被人们接受的,也是人类社会所需要的。他的“悲”就“悲”在对当前我们的国情、民情没有吃透,赚钱的胃口过于大了一点,意识过于地超越于现实了。

然而,对某些跌倒在地皮上的人来说,他们的失败,则是悲哀的了。这种失败,是难以唤起人们同情的失败。

在这里,我们随便走进那一片荒地,都是寸寸吞金。这些盖着卵石、长着荒草的地,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不知更换了多少位主人,尽管也许任何一位主人也没有到过这里,没有看过一眼,在一张魔方一般图纸上倒来倒去。开初的价格也许只有一、二百元一平方米,到后来却奇迹般地扬到一、二千元一平方米,甚至更高。同一块地,同一个人,买进几次,又卖出几次。一位公司的老板告诉我:有一块地,从他手里五百多元一平方米卖出去的,几个月,他却用一千五百多元的价格又买进来。结果被陷住了,陷在这片荒地上再也跋不出来……

一张平平常常的薄纸,在一双一双手上过来过去。每一次移动,价格如受热的水银柱往上窜一次。就在这一次一次的移动中,出现了千万、百万富翁,然而,不管你图纸怎么的移动,移在什么样人的手里,荒地依旧,荒地上的卵石依旧,荒地上的茅草依旧。哪里生出了一丁点儿财来?哪里长出半片儿富来?这是多么多么的荒唐啊!

这片荒地,又确确实实地使一些人如癫如狂。这些如癫如狂的人,又演出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人间闹剧。一些知情者告诉我: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光我省一个市在这里炒地皮的人中,有笑死的,有气死的,有被人打死的,有换心脏换死的……一位银行的副行长,正在玩牌之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他的地出手了,一次赚了六百万,他开怀大笑,导致脑溢血,当场死去;一位在炒地皮中赚了大钱的青年人,平日花钱如流水,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的心脏有点毛病,为了自己长生不死,他竟花四十万元,到广州请一位外国医生换心脏,结果一命呜呼;某县一位局长为了发财,在亲友间集资去炒地皮,结果陷进了这个魔一般的泥潭,亲友们日夜向他索款,他无计可施,急得跳楼自杀了;一位姓郭的富翁,资财多了,被一帮地痞盯住,行抢中被活活打死……真是无奇不有。

据某些知情人介绍,我省一个并不富裕的市,或银行贷款,或单位投入,或民间集资,投到这片土地上的资金,达十亿之巨,真可谓是“穷帮富”了。如果用这些资金来开发自己这个市,那这个市当然会是另一番面貌了,不会是岁岁依旧,年年依旧。他们把这些资金投向这里,当然是为了赚钱,当然是为了发财。开初的时候,他们也许确实赚了一点钱。去年春节,报上不是发表过某县百辆轿车回县城的新闻吗?这有如一个赌棍借钱投赌,开初赢了点钱后,欲望难收,全部投下,结果全部输光……

“土地依旧,不曾少去一粒砂,也不曾拔去一棵草。这些钱又没有埋在这些荒地下。那么,这些钱到哪里去呢?”

我不解。

懂情的人对我说:“被后面的手拿去了。比如说,你单位打五百万资金过来,购下这片地,对方立即会给办事者五十万,而帐上却清清楚楚记着是五百万;这片地再一次转手,价格扬到八百万,又有八十万进了私人腰包……如此循环,钱到哪里去了,不是很清楚了吗?”

我一愣,不禁恍然大悟。我在心的深处,忍不住为那些勒紧腰带集资的平常百姓鸣不平!

一连两天,我到一个一个挂着某某花园、某某城牌牌的、曾经声名赫赫的地方走了走。这些地方,有些砌了一个长长的围墙,有些树了一块漂亮的牌子,有些牌子被风刮倒了。某些牌子上的字,还是一些身居高位的人的手迹。一个个的“城”的工地,一个一个“花园”的工地(说是工地,其实除了围墙和牌子,根本没有动过工),一片荒凉。如同一个古城场,堆积着一片历史的风尘。

土地无情地返回它本来的面貌。卵石依然是卵石,茅草依然是茅草……

悲壮大倒闭

生是一种壮,死,也是一种壮。生是“丽”壮,壮美,壮丽;死这种壮,只能是,也只会是悲壮了。

壮是美丽了,是能唤醒一些人的。死这种壮,是在悲哀中看这种美丽,是在悲哀中去唤醒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种经商的风潮来了。风潮中常常生出一些新生事物。“公司”,如雨后的春笋,蓬蓬滋生了。一位作家曾经对我说,眼下的“公司”,如同“大跃进”时的“卫星”,“**”中的“战斗队”一样,遍地皆是了。他为此滋生出写一篇杂文的念头,题目就叫“卫星·战斗队·公司”。他告诉我一个笑话,说一棵大树下落下来几片树叶子,砸了六个人,五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副总经理。这也许是他编出来的,想以此来形容当时的五花八门的公司太多,太泛……

大亚湾,这个迷人的海湾里,公司的密集程度,恐怕比内地多出好多倍。全是炒房地产的。十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家规定任何私人公司不准经营房地产业,而这里的私人公司,可以说没有一家不经营房地产业,不炒地皮。

国家进行宏观调控后,这如同一根绞索,套到了这些专炒地皮的公司的脖子上。经过三、五个月的挣扎,看来一切无望,这些公营的、私营的、承包的各种公司,纷纷在夏天台风密集的季节里倒闭,落荒而逃……

这情景是十分悲壮的。

这是一种死亡的悲壮。

我在一位友人的引导下,走访了我省某市一家专业银行在这里开办的、曾经名气、实力都很大的公司。我们的车子在一栋六层的楼房前停住了。

“到了?”

“到了。”

我举目一看,某某公司的招牌赫然入目。楼房十分气派,招牌也十分气派。楼下,是本公司开的一家大酒家,装饰得十分豪华。然而,却大门紧闭,没有人来,更没有车来。楼房前面硕大的一块坪地里,仅仅停着我们的这辆车。真可谓是门前车马稀了。

连上楼的门都关了。我们按了半天的门铃,也不见人来开门。

“杨总!杨总!”

友人在楼下大喊。

终于有人下楼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个子魁梧的中年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如今也颇具某种男子汉的魅力。认识以后,他领我们上楼,每一层楼的铁门紧闭,挂着大锁。他告诉我们,这里的盗贼防不胜防,设在二楼的大酒家里的空调被偷走两台了。我们来到四楼,这就是公司的办公室了。

厅很大,装饰得非常的气派。一张数千元的老板办公台,上面堆满了碗筷,有方便面塑料杯什么的。那把原摆在办公台前面、能惬意地前后晃动的老板的皮座椅,也被冷落地、远远地丢到一边了。

老杨的脸部表情很凄苦。

他是最近才被组织上派来的。原来的总经理,早已逃之夭夭了。据说带走了几百、上千万元款子。他们找到司法部门,没有得到重视。此公至今逍遥法外。有说已逃出了境,也有说就隐藏在深圳什么地方。他本是行里的一名科长,那位老兄跑了以后,这里虽然没什么业务可做了,但这里有一栋大楼,有这么多的财产,要守。于是,他被派来当上这个守楼的总经理。另外,派了两位年轻干部和他做伴。开初,他请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做饭。那女子很勤快,每天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熨熨贴贴。但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守在一栋高楼里,难免让旁人说闲话,他们怕惹是生非,只好把这个女人辞掉,请来一个男的。开始几天,那男的还能按时为他们开饭。日子一长,早上快十点了还躺着不起床,倒要总经理做好饭去请炊事员起床吃饭了。他只好把这个男炊事员也辞退,干脆自己做饭。两条汉子,守着一栋高楼,其寂寞的滋味,是可想而知了。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老杨一声长叹。

“你们多久回家一次?”

“这里一共三个人。三个人轮着来。这里总保留两个人。一个人呆在这里更孤单。”

陪我来访问老杨的友人张自力,心里何尝不和老杨一样凄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一个报人。两年多前,他顺应形势,逮住时机,也应在这里做生意的湘籍企业家们的要求,来这里创办了一张报,叫《大亚湾开发报》,以宣传大亚湾,开发大亚湾,建设大亚湾为办报宗旨,是大亚湾地区的第一张报纸,广东省省长牛森林都为这张报纸题过词。这张报纸的确风起云涌过一阵,为大亚湾的开发鸣锣开道,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由于这里经济形势的变化,他们也不得不停刊了。就是这一天的下午,我参加了他们编辑部的最后一次晚餐,他们自己称之为“散伙饭”。晚宴是在一家邵阳老乡开的餐馆里进行的,三桌,报社二十多人,以及几位来探亲的家属全都参加了。这都是一些有才华的小伙子,也都是一些不安分的小伙子。一个个举杯豪饮,心情复杂地为自己的报纸送行。场面十分悲壮。

都醉了。他们被为自己的报纸的壮行酒弄醉了,被一杯酸苦甜辣的人生酒弄醉了。

“第一”,往往是一些有胆有识的人创造的。他们创办了大亚湾地区的第一张报纸。将来,大亚湾的后人们来写大亚湾的文化史的时候,能不记下这个“第一”吗?

走下楼来,我正要上车,自力叫住我,“等等,看看我们寄放在这里的报社的各种办公用具和生活用具。当年置办这些东西,我花了四、五万元钱啦!”

卷闸门拉开了。各种桌、椅、柜子什么的,堆放了紧紧一屋子。我突然感到,这栋高楼,似乎是一个坟墓……

汽车开出不到一百米,一栋高楼上一块赫然入目的大招牌进入我们的眼帘。这是一家曾经威震三湘的大公司。只见门前坐着一个老人,老人身边蹲着一只狗。老人和狗,大概是这个公司业务转移前,留下来看守这个“据点”的……

这老人和狗,多么地发人深省啊!

冷落的酒家、歌舞厅

大雨。

新建的街道,下水道设施尚不完备。一场滂沱大雨下来,街道上很快就成了河。我们的车子在大街上行走,如同一艘在河道里行驶的快艇。

我们要到某歌舞厅去,友人老任已与那歌舞厅的老总约定,非要拉我去跳跳舞不可。我不善舞,也不能歌。可他硬要拉我去,不跳,不唱,进去坐一坐也行。我们的交情颇深,他觉得我来了不破费几个子儿,心里不舒服。本来,他要请我到酒家吃饭,可另一位朋友却硬把我拉到他家里吃饭去了,他于是只好请我去泡歌舞厅。

友人富清,开着他的豪华小霸王车,车上坐着我,老任和富清的夫人朱女士。富清是湖南过来办公司的人中最幸运的,最成功的。六十万资金过来,三年间翻一百倍。他再精明,也没有完全逃脱这次经济形势突变所带来的影响。他也有二、三千万资金压在地皮上了。这全是他自己的钱,没有从银行贷款、或从民间集资要付利息的压力。他仍然生活得很潇洒,隔一、两天要进进舞厅,也常去洗洗桑拿浴。我到的第二天,他硬是拉我去洗了一次桑拿浴,或者说是“蒸”了一次桑拿浴。桑拿浴,我在北京亚运村洗过,而这里的桑拿浴,比北京的服务更丰富,更周全。“蒸”过后,又安排为我“擦背”,然后,又去按摩。这么一套服务下来,我看他付了九百七十多元钞票。这样的消费,于我,真是不敢想象呵。

大雨叭叭地砸在驾驶台前的玻璃上,富清技术老到地驾着车子,穿过一条条积水的街道,来到了一个歌舞厅前。已是九点,走进去后,偌大的一个舞厅里,仅仅到了我们四个人。四个人怎么跳?尽管经理一再地挽留,我们还是不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舞厅。这一次,直奔这个海滨城市名气最大、设施最好的郁金香歌舞厅。

“这里的酒家、歌舞厅,百分之八十关门了。剩下的一些,生意也十分清淡,有些开业的收入还不够付电费。”

“老申的阳光酒家如何?”我突然想起去年来这里时认识的一位朋友。

“关了。他也回去上班了。”

“那他筹来的这么多资金怎么办?”我深深地为他担忧。

“又何止是他怎么办呢?”

“……”

我们车上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到了郁金香。毕竟是老牌,名牌,舞厅里有七、八对男女扭着腰肢跳开了。舞厅的业务经理是一位十分活跃,也不乏几分**的女士,见来了大老板,连忙上前,亲自陪富清和老任跳舞。我尽管是富清他们请来的贵宾,富清也向她认真地介绍了,她只是礼节性地向我点点头,便拖着富清上舞场了。

人少,舞厅里的气氛上不来。我又不会跳,他们便没有请舞伴,富清和他夫人、老任和那位女经理上了一、两次场,便再也提不起兴致,于是扫兴地走出舞厅……

澳头,是一个深水海港。一年前,是这里最“火”的地方。一位大老板,曾几次陪我到这里,看他开始掘基脚的某某花园,那是一个高达五十六层的大楼,是规划中的这座海滨城市最高的建筑,以后的建筑,也不准超过这座楼,这是这座海滨城市的标志。一天夜里,我们为了去看一个朋友,驱车来到了这里,街道上灯光稀落、暗淡,颇有“鬼打死人”的阴森感。我们特意到那个五十六层大楼的工地看了看,有灯火,零零散散地看到三、几个人在施工,偶或在守摊?我几次光顾的那个金湾大酒家,却是大门紧闭了。

……一堆一堆五光十色,耀目显眼的彩虹般的泡沫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他本来的面貌,荒地依然是荒地,沙滩依然是沙滩。这不是改革失败了,更不是开发带来的灾难。这是历史对一些违背客观现实、一味地超前、冒进的一种惩罚。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才是我们事业成功的法宝啊!

改革是不会停止的,社会主义的宏伟大业一定会依照它的规律向前发展。那一扇一扇关闭的大门,一定会重新打开的,而且会开得更辉煌!

拾起我们的教训吧!我们会变得更聪明!

1994年7月

双峰九峰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