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

运动

那时候运动又多了起来。有一天,学校师生全都集中在学校中心的空地上,要斗争一个叫“盲狗医”的坏分子。此人七十多岁,双目失明,平日以算命为生,这是宣扬“封建迷信”的典型。他住在城区里,得要有人把他带来才行。学校决定,由一个老师带队,几个学生跟随,把“盲狗医”押来。

这几个学生中就有我。

老师带着我们到了那儿一看,那“盲狗医”骨瘦嶙峋,手脚打战,戴着一副墨镜,见我们来了,不知所措。我们就用绳子牵住他的手,老师叫我拉住另一头,由我带路。那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跟着我们走。

我首先进入会场,等待已久的师生伸着脖子,期待着什么。“盲狗医”跟随着我的绳子也慢慢地走到主席台的中央。这时,口号声一片片响起。我们好像就是这场批斗会的发起者,没有我们的到来,这会就开不成。我好像完成了一项光荣的任务,荣尚无比。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自言自语道:唉,这老头也可怜,站了一个下午。

我感到好像做错了什么,没有了下午的那种荣尚感。

父亲看了我们一眼,不作声。

有一天,姑妈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唐装,提着一个布包,突然出现在我们家。她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乡下现在斗得厉害,她想上来躲几天,然后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那个布包包着她几件衣服,她把它放在我们的床头,就算是她的枕头了。这些天,她闭门不出,帮我们缝补衣服,洗衣做饭。

父亲,作为她的弟弟,当然要容纳她的姐姐。而作为母亲,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学校是她的单位,而她留宿一个从乡下跑来的躲避斗争的地主婆,自然担心学校知道,而影响整个家庭的安全。有一天,母亲淡淡地表述了她的想法:大姐这样躲,怕不是办法哦。学校领导要是知道,那就不好了。

姑妈当然听出弦外之音。那晚姑妈默不作声,第二天,她包起简单的行李,负气走了。

父亲则整天阴沉着脸。

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母亲带我上街。那是个圩日,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可我竟然发现人群里有姑妈的影子!我说,妈,你看,那是姑妈!母亲顺着我的指向,看了看,说,是,那是你姑妈,你去叫她一声吧。我跑过去,那真的是姑妈,我扯了扯她的衣角,喊了一声“姑妈”,姑妈低头看了我一眼,竟装着认不得,一声不吭,走了。

她与母亲的距离大约不到八米。

我很尴尬,折回来,告诉母亲,姑妈不理我。母亲笑笑,说,不认就算了。

也许,个中原因母亲早就知道了。

过了多年,我回忆这事,才明白,姑妈一定是因为当年母亲不愿她住得太久,才狠心装着不认我这侄子。

好在姑妈并没有永远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