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正宫娘娘(1)

引子

晋升通知正式下达,我被评聘为教授。

因为不满五十岁,尽管只差一个月,我还是很幸运地被划归人“有杰出贡献破格提升的优秀中青年”类。系里特批给了我一套新房。三间一厅,煤卫齐全,在学校工房区里要算是最高级的一种了。

要搬家了。书,一摞摞捆起来;资料,一包包扎起来;卡片,一叠叠装进牛皮纸袋。突然失手,千余张卡片散落一地。夫人湘珠顺手拾起一张,只见上面工整地写道:“清廷典律规定:后宫内设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此外,可册封贵人、常在、答应若干……”

湘珠笑了:“什么宝贝!不就是三宫六院吗?”又拾起一张。

“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终年六十九岁。后宫享有正式名分的妻妾前后共计五十五人。有子三十五人。康熙建陵于清东陵。随康熙葬于景陵有五人。二人葬于双妃陵。其余四十八人葬于景陵妃园寝内。”

“乖乖!”湘珠叹道,“大小老婆正好一个班级!”

她在一所重点小学教毕业班。教室里一共五十六个孩子,坐得满满的。

“清乾隆帝有妃四十一名……”

“明成祖,名朱棣,太祖朱元璋第四子,攻败建文帝而夺位,在位二十二年,死后以后宫嫔妃三十余人殉葬。殉葬过程:先被款待以筵席,继而驱人一堂室,令立于木床,投颈于绳环。宦官撤床,事毕。一时哭声震殿宇,惨不忍闻……”

湘珠又从地上抓起两张。

“朱安,人称朱夫人,鲁迅妻。十九岁适周氏。性婉顺,善治家。鲁迅与许广平成婚移居沪上,朱夫人陪伴周母侍奉左右……终无子嗣。”

“康有为先后有过六位夫人。其中第四位名鹤子,日本人,比康有为小四十岁。康之子康同篯与其同岁,不久**,终致怀孕。生一女,名绫子,现居日本……”

湘珠探究地侧过脸望着我:“怎么这一橱卡片竟统统是这一类内容?”

“是呀,大部分属于同一类目,平时倒也没有意识到……”

湘珠意味深长似笑非笑:“是潜意识在作怪吧?”

“我也这么想……”

“可惜了。”湘珠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开,扔下几句话,“可惜你晚生了一百年。又没投胎帝王家……”

我这才品出了她的酸醋味。唉,女人家!

难怪她。结婚二十年了,我没让她全盘掌握我们宣家的家史秘密。潜意识里我有耻辱感。耻辱感造就了我外部的隐秘行为和内部的定向注意。这些无意中积累下来的千百张散装卡片,如聚焦镜般显示出了我潜意识里的兴奋点。最深层的隐秘其实正是最执著强烈的兴奋。要知道我们宣家虽不是帝王将相虽不是边陲部落却也曾有妻有妾有正宫有东西宫而我这位刚破格提升的历史学正教授却是我爸第三房小老婆养的!这核心的家庭机密出生机密,我已瞒了湘珠二十年。湘珠在讥刺我心有非分之想时突然用出“潜意识”一词,实可谓“歪打正着”!

晚间,一应什物均已迁入新房。三层阁里只剩下一张大床和一领依然铺满了卡片的草席。床是要睡的。卡片尚未归拢,则是因为我几个钟头都在翻弄着它们,而湘珠似乎很有点厌弃,碰也不来碰一碰。我从不计较她的小性子,正如她也很能容忍我一样。临熄灯时,我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我想跟她说说我的家史了,而且家史跟卡片有关。

“真的?”她睡意顿消。她是通宵电影的常客。

上部

一 我爷爷,我大哥

我老家在安徽,你知道。

我不是还有个大哥在那儿吗,你见过一次的,我爸去年病危时,大姐打了个电报给他,他来过。不错,长相一点不像我们家人,连跟他一母同生的大姐也不像。他长得像我爷爷。而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统统从我们的父亲那儿继承了我奶奶的鹰钩鼻子。只有大哥像爷爷似的没有鹰钩鼻子。

我见过爷爷一面,在他死了以后。公元一九六六年四五月间,我去奔丧。我陪我爸去。爷爷停尸于堂屋正中,穿戴整齐:崭新的中山装,蓝咔叽裤,头上一顶干部帽,像个大队干部。其实他是个地道的农民,一世没沾过一点官边,连那种多少带点名目的保管员饲养员食堂炊事员也没做过。他一辈子只种田,而且专种小麦和玉米,以粮为纲。他那一身穿戴是死了以后才由我大哥去买了来给他穿上身的。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般复古,死人要专做绸缎寿衣寿帽寿鞋并且在手中捏一块寿绢,那时候死了能穿一身干部服就是活人的最大孝敬死人的最大荣耀了。

爷爷躺在一张木板**,很安详的样子,没有鹰钩鼻子。

“爷啊——欧欧欧——爷啊——这就留我一个了呀——欧欧欧——”

我们宣家唯一没有鹰钩鼻子的大哥披麻戴孝跪在设于尸床前方的灵台前,哀哀地哭。他连身材也跟爷爷活脱活像,瘦且矮小,不像我们,一个个都骨骼粗大,虎背熊腰,连我小妹也体重一百三十斤有余。他哭得眼泪一串一串的,而且像当地的婆娘般边哭边吟唱。这不但是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深受当地民俗熏陶,而且还因为在气质上,他又只跟爷爷相像,缺乏了我爸从我奶奶那里承继下来又一脉相传给我们的刚强性格。

我陪着我爸走到灵台前,朝那灵台后的爷爷和灵台上的花生果、野荸荠,还有一只腌鸭子,三叩九拜。老家的“三牲”供品竟是这等三件,我当时真感到莫名惊诧。过后两天我与老家人同吃同住同甘苦了方才明白了。除此之外,乡民们还能拿出什么来供奉先人的在天之灵呢?强劳力的工分值是一天一毛七分。口粮平均每人每天不足一斤。早上从腌菜缸里捞出一根糊答答黄拉拉的盐渍韭菜来就着面糊糊喝;中午算是吃好的:一大碗捞面条倒点酱油滴两三滴熟油;晚上便又是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花生果和野荸荠是勤勉的当家人收藏好了过年时才让娃娃们享用的,而腌得比盐还咸晾得比木片还硬风干得几近炭黑的咸鸭子,则是每家悬于堂屋大梁上用以炫耀财富轻易不动动则仅因来了贵客不得不忍痛割爱奉上餐桌的珍品。我爷爷的供桌上了如此“三牲”,已足见我大哥之艾艾孝心了。

我和我爸向着我们的祖上叩拜行礼时,大哥的哭声更哀痛悲怆了:

“爷啊——就我一个了呀——就我苦命啊——”

这哀哀的哭泣我当时听起来像是控诉。控诉的对象是我爸。我当时虽然刚毕业留校不久,不过二十六七岁吧,但已经完全彻底干净全部地了解了我们宣家的家史。在这方面我有特殊的把握力和穿透力。所以我能很鞭辟入里地辨析出我大哥很一般化的哭丧调中所包含着的特殊的深层哀怨。我忙里偷闲地瞥一眼正在跪拜中的父亲,他那时也不过五十多,正当壮年,脸面不像现在这么松垮。我记得他当时紧抿着嘴,嚼着下巴骨,眼里没有汪着水而是蓄着火,向着我的一侧嘴角还微微抽搐着,看上去与其说是为着死了爹而悲痛,不如说是在听着我大哥的控诉而气恨、而克制、而隐忍。他当然也体味到了大哥的怨怼。

其实又哪能怪我大哥呢?大哥对我爸有怨气,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在他想来,我们兄弟姐妹足足十个,九个吃商品粮,只留他一个在这一天挣一毛七分钱的穷乡僻壤受罪,不怨爸怨谁?爸只管自己在江南鱼米之乡开厂子做老板,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娶了一房又一房,却把他,宣氏家族里的嫡传正宗长孙,连带着他的娘,宣氏家族明媒正娶的正宫娘娘,还有那到死了才穿上一件像模像样中山装的爷爷,扔在老家不闻不问,这样的爸,能不叫他怨恨吗?大哥虽然秉性忠厚,性格懦弱,言辞木讷——这些全像我爷爷——但大哥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而且也一样具有宣氏家族的高智商,大哥岂能体会不到自己的爸几十年冷待了自己,冷待了他娘,甚至还冷待了他自己的亲爹、到死了才穿上一身不带一个补丁衣裤的爷爷?大哥不能忘记,爸在他生下后特别是懂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老家;大哥不能忘记,每个月只有自己那同胞的大姐才邮十元八元钱回来而爸竟然几十年一毛不拔;大哥不能忘记,一九五八年时城里乡里一起大跃进,许多乡里兄弟都跃进到了城里当了工人不捏锄把了,他也写了信苦苦哀求爸想想办法,可是爸居然连信也不回;大哥最不能忘记的是跃进后不到两年村里不知怎么的就断了粮了,爷爷托人捎口信让爸捎点粮票来救命,爸隔了个把月才在信里夹了十五斤全国粮票来而娘那时候已经吃观音土活活胀死了,自己娶了不到三年的媳妇也挨不住跟别人跑了,爷爷靠着娘省下的一口饭支撑着活下来却从此得了黄疽肝病而且最后还是死在这个病上!爷爷这一走,大哥在这乡里不的的确确只剩了一个人了吗?大哥是切切实实地情动于中而发乎外的呀!

我从大哥的哀怨中得出结论:我大哥并不清楚我们宣家家史的核心秘密。他甚至并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的亲妈和我的爷爷都至死守口如瓶。他虽不笨却又聪明不过那两位老人,所以他还没能自己发现那秘密。他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再知道那秘密了。没有人会去告诉他。因为没必要。世上有许多隐埋着的永不开掘的秘密。如果是阿里巴巴的宝库,人人都希望能知道开启大门的咒语;如果是潘多拉的魔匣,那又何必出于好奇而把诸多不幸和灾难放了出来呢?

爷爷的大出丧很隆重。棺材由八条大汉抬着,后面跟了百把十人。打头的是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甚至还有一个“四清”工作队的副队长,再往后是乡邻亲友们,最末尾是我和我爸。爷爷死得很及时。再晚死几个月他就得不到这样的厚待了。“文革”之前毕竟还讲点政策,即便是“血统论”罢,也是由上往下按承继关系计算的,不太作兴逆向横向式株连。我爷爷是贫农成分。往上算三代也是贫农。尽管他养了个独生儿子即我爸是个地毯厂的小老板属于资产阶级,但非但这逆向关系改变不了老爷子固有的阶级成分,而且整个村子整个生产队甚至方圆几十里整个生产大队的乡亲们几乎都知道,宣家这儿子是个逆子是个陈世美,不侍奉他老爹扔了他结发糟糠之妻而且还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宣氏长孙即我大哥。乡民们对我爷爷的不幸遭遇深怀同情,同情带来了宽容。宽容的乡情加上宽松的政策,使我爷爷至死享受着老贫农的政治待遇。浩浩****的出丧队伍向村东那片朝阳的坡地游去。只有好出身好成分的亡者才有资格在那里挖穴建墓。我大哥他亲妈前几年也埋进了那里。

我傍着我爸很识相地走在队伍末尾。我爸眼观鼻、鼻观心,低眉垂眼的样子倒也吻合那气氛和他身份。我知道他一心只想快快了事,可以早点离开这片唾弃他的而他也唾弃的地方。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很偶然地听他谈起他自己的家乡,他那一脸厌憎之情给我留下了永世难忘的记忆:

“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他这么说,“不是人呆的地方!”

若干年后我读史书,方知道那前半句八个大字,竟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专给淮北地区的御评!真不明白我这位只读到高小专做生意的爸是何以通晓至此的。

我跟在我爷爷大殡队伍的末尾,知道此时此刻并不引入注目,就放眼四望,细细观察起这片生育繁衍了我的祖辈,应该说也还是可称之为我们宣家之“根”的土地来。

二 我爸,我奶奶

面前一片不毛之地。说“不毛”不准确,实际是“少毛”。黄拉拉的土上,稀稀拉拉的将熟了的黄拉拉的麦子抖动着,穗小秆细遮不住那地皮,远望像是荒了田什么也没种,近看才算是发现少虽少毕竟还有几根“毛”。地块板结,而上面却又浮着一层黄粉,略有风过就会扬起一层黄灰来。只有小路旁的一簇簇野草绿莹莹地算有那么一点生机。没有河,没有沟渠,走许久才会遇到一个大凹坑,算是贮水的“塘”,一冬一春下来早就干涸了,底里的土竟也是黄的,龟裂了开来像个棋盘。有几条宽宽的缝,好似我大哥在适才把爷爷搁进棺材时嚎啕大哭而大咧着的嘴。没有树。树在五八年几乎砍尽,幸存下来的两年后又被活剥了,皮当口粮杆成灶柴。也没有山。只有光秃秃的小土坡。这里是丘陵地带,是安徽最穷最没特色的非山区非平原地带。山区有名甲天下的黄山,平原有一马平川的芜湖,我的老家夹在中间,好风水被剥夺殆尽。冈上连石头也没有。只有干麸麸的黄粉土。远处可以勉强辨出几群建筑物,那就是村落了:清一色的黄土墙,草屋顶,其矮小枯萎,正与田里那细小麦秆相称。

我收回目光时,看见了我身旁的爸。我蓦地发现,我的爸与眼前这块生育过他的土地竟是如此地格格不人。他虽然低眉垂眼地拖在队伍末尾,但腰板笔直,两肩后挺,绝不像众乡亲父老们那样佝偻着腰耸着肩膀好似总有重担压在身上似的。他的脸刮得煞青。我知道即使在回乡奔丧的这几天里,他也改不了一早起来就用双箭牌剃须刀刮净脸皮的习惯。这就使得他那张脸在色调上迥然有别于他的胡子拉碴的同宗同族了。他的衬衫领子雪白。那是因为他今天一早起来就换了我妈帮他放在提包里的干净衬衣。我明白这其实是他很隆重地对待他亲爹大殡仪式的一种表示。可是这一圈雪白却进一步显示出了他与周围一切的不和谐。更令人注目的恐怕还是他的那件夹克衫。不是中山装,不是老布袄,不是对襟罩衣,竟是夹克,而且还是镶拼的:深灰色的粗呢料,袖口领口围着浅一点的银灰色的人造海虎绒。湘珠你知道,这种式样的衣服在现在是太普通太一般化甚至可以说是够老式的,但在当时在那样的地方却足可以使父亲如一滴油落在水中一般表现出他的格格不人来了。难怪我们在途经几个小村庄时,那些站到茅草屋门口来瞧热闹的人,总是在瞧到浩浩****队伍末尾时才掀起了观赏**,对着我爸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连几条瘦狗也对爸有特殊的兴趣,跟住了他狂吠了好长一段路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我爸怎么会在那样的环境里脱颖而出,又何以会脱胎换骨地变成了别一样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奔丧回来之后,我从我妈、我大姐,有时候则从我爸自己的口中有意识地掏材料,想解开那个谜。谜底揭开后我才发觉实在淡而无味——按传统的说法,我爸是为了躲避包办婚姻而背井离乡的。

我爸十四岁那年,我爷爷和我奶奶有过一次很重要但很不尖锐的辩论。

“你说!桃子这丫头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人家姑娘不好呀,够不错的了……”

“那你凭什么不让我儿成亲娶了这丫头?你妈妈的打算着让我屋里田里累死了你可以再去娶个小的俊的进门来,是不是你?”

“别嚷别嚷这么嚷着也不怕乡邻们听了笑话……我是说……”

“你说什么也不顶个屁!过了这个秋不等到年我就让他们拜天地圆了房!嘿,我今年当个婆明年抱个孙子当个奶奶有什么不好?”

“志高才十四岁,吗事不懂呀……”

“吗事不懂?你十四岁怎么就懂了怎么就知道往我身上……”

“得得得,那还不亏得有你教……”

“这不就行了?桃子也都十九了不也一样可以教教我的小志高?志高读书都能读得了,还能干不了那事?”

“唉,人家姑娘可知道廉耻……”

“放你的狗屁!谁不知道廉耻了?你说!你妈妈的我可先有一句话放在前边,日后志高娶了她,你可留心着不要当那扒灰佬!”

我奶奶之泼,村里村外有名。她不是本地人。十九岁那年她跟着她娘逃荒逃到我们宣家村。她娘病死在土地庙里,她就被我们家收留了下来当我不满十三岁的爷爷的童养媳。据说那时候她还不太泼,文文静静地见人就露笑涡儿。不料想没过上一年,村里流行瘟疫,几天里死了近半村民,我曾爷爷曾奶奶都没逃过那大关。曾奶奶临死不忘主持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结婚仪式,先拜天地后拜她再对头交拜了之后,便立逼着大女少男马上进草屋西首小房里行事,她自己则喘着挺着很顽强地坚持着躺于堂屋正中的门板上等候着,一直到我奶奶涨红了脸头垂在胸口跑到她面前汇报道“成了”,她老人家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自那以后我奶奶就泼了。她不泼她治不了那虽不声不响但蔫淘闷坏的小丈夫;她不泼她对付不了死皮赖脸老来攀墙头偷看她拉屎撒尿的无赖泼皮;她不泼就连大户人家的鸡鹅小户人家的瘦狗都会来欺侮她和她的小丈夫。她成了宣家大梁柱:要侍候不懂事的丈夫,要耕种先人留下来的两亩坡地,那坡地虽然向阳但瘠薄到家了,除了种麦和玉米还勉强能有点收成可糊口,其余的什么种子撒下去都不见长。她太操劳了,怀过四个只养活了我爸一个,把我爸宠爱得远远超过了一般种田人家能力所及的地步,我爸竟得以念完了学堂里的高小,到了十三四岁了还没真正干过什么农活。宠爱发展到顶峰,便是在我爸刚满十四岁时,变戏法似的,我奶奶从一个比宣家村还要穷的地方,只用一布袋玉米子,就换回了一个虽然很瘦很小但眉清目秀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名叫桃子的,来给儿子宣志高做新娘。在与我爷爷作了一边倒的商议讨论之后不久,她就效法当年我的曾奶奶,把十九岁的桃子和十四岁的我爸,关进了经她拾掇而焕然一新的西首小房。

我奶奶因为不像当年我曾奶奶那样忙着断气,所以也并不忙着立等结果。第二天到天大亮了才去拍那西屋的门。门一拍,却开了,她老人家一眼就看见她的宝贝儿子竟裹了一床崭新的被子躺在泥地上;而那个新媳妇,则穿戴整齐地缩着身子,蜷坐在床角落里,头垂着,当然也是睡熟过去了。

我奶奶抓起笤帚疙瘩就向新媳妇身上不分上下一顿痛揍。

“我让你好睡!我让你享福!我让你当一品夫人!我让你当正宫娘娘!”

每打一下每骂一句,那新娘子都是一抖一抽搐,居然只流眼泪不喊不叫也不回嘴。我爷爷闻声赶了过来,只敢搓着手在门口转圈子,嘴里低低地哼着:“行了,行了,这算干啥,这算干啥!”始终也没敢进儿媳妇的新房一步。而暖暖软软地睡于地下的我爸终于惊醒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坐起身,而后是听了几句看了一会儿自然还回忆了一下,刹那间他就从地上蹦跳了起来,冲到我奶奶面前,一把夺过了那笤帚疙瘩,然后狠狠地砸到墙角落里。

母子俩像两头牛般对峙着。

我爸十四岁时就已长得牛高马大,比我那壮实的奶奶还高出半个头。他并不像我爷爷所说的那样“吗事不懂”。他吗事都懂。他已经是乡村里的小知识分子了。他岂能让我奶奶如同当年我曾奶奶安排我爷爷一般安排他。他看都不愿看那个用一口袋玉米子换来的女子一眼。虽说不正眼看但毕竟还是进了视野:他只觉得那个叫“桃子”的更像枚晒干巴了的“枣子”,细小干瘦比自己的妈年轻不了多少。他让我奶奶关进了西屋后,并不着恼,从床下拖出一领草席,从**搬过一床新被,马上就打了地铺,好像那房里的另一个人并不存在一样。他已经胸有成竹,因为他前几日看出了我奶奶的包办用心后,就央求学堂里的老师作介绍,准备一走了之,到江南首府南京的一家店铺里去当学徒工了。他很快就呼呼人睡,根本就没把那个缩在床角落的干巴“枣子”放在心上。

我奶奶当着他的面这么蛮不讲理地折腾那枚瘦枣儿使他不能容忍。

“我自己爱躺地下!”我爸说,“关人家什么事还用得着打人家?你这不是咬不着卵子就咬卵泡吗?”

我奶奶一蹦好高:“好你个崽子还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啦!你爱躺地下是你不懂事可她都大了你这么多岁还吗事不懂?她就不能把你给抱上床为你暖暖脚跟头了……”

我爸扭头就走。出门时撞着了我爷爷,竟还冲我爷爷“呸!”了一口。他的性子完全像我奶奶——母子俩都欺侮我爷爷懦弱。他跟谁都不打招呼,只抓了几件替换衣服就下了江南。

三 我爸,我二姨

我爸这一走就是六年。

我不想研究本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发家史。湘珠我今晚是专跟你讲我们宣家的家庭秘史。我得突出重点。关于我爸怎样从南京一个弹棉花的铺子转到镇江一家洗理羊毛的工场后来又进入了姑苏城郊的一个羊毛作坊,从学徒工到熟练工到专事鉴别羊毛成色的配毛工,我这就统统略去不讲了。反正到公元一九三一年,日本的侵华战争在东北正式打响那一年,我爸正满了二十周岁。他从姑苏城外也杀进了姑苏城里,在阎门外的全福路上,租下了一间占地面积很大但几乎要墙倒屋塌的大平房,稍事整修就开了张。他挂出的牌子气魄很大:“振华地毯厂”,实际上那空****的厂房里只有一架老掉牙的弹毛机,还有一部靠脚踏启动靠手拉穿梭的织毯机。那弹毛机一通上电便发出震天动地尖锐呼叫的声响,而且把那弹松了的羊毛甩得满世界飞,真正落进贮毛箱里的只及一半。好在那房子虽破,四周还有墙,上面还有屋顶,飞出去的羊毛毕竟不落外人田,关了机器用把大竹帚一扫,还是少不了一斤一两羊毛的。至于那架织毯机,实际上只是乡下婆娘们织土布机子的放大,全仗手工操作,不同仅在编织原料的差异而已。

要说起来,我还操作过这机器呢!大约是一九五五年吧,我去苏州向我爸索讨学费,找到我爸的这家振华地毯厂了。爸让我上机子去试过一试。机下一块长木板,好像那钢琴的踏板,一踩,机上一行行经线就分成了上下两排,逢单在上,逢双在下,中间正好让梭子穿过。梭子上带着彩色的毛线,手一拉,梭子就嗖地一下从右向左横向而过,那彩色毛线也便夹于经线之中了。我还记得那机子前方有一把横贯左右的大刷子,操作人以右脚踏板,右手拉梭后,再用左手抓住这把大刷子,把它从前方往自己胸前一拉,那根刚刚穿进了经线夹缝的彩色毛线便被紧紧地压住了。一个编织程序也便完成了。

不错,基本上属于手工操作。所以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时,到底该把我爸算作资本家还是手工业小业主,决策部门据说很费了一番踌躇。我爸想往后靠,但结果却定性为前者。主要原因一是我爸的资金过了两千万(旧币)的档次,二是长期雇工两名,一个是管账的,一个就是操作这架织毯机的。尽管这两个人,管账者为我爸的小舅子,织毯的是我爸老家的堂叔,也姓宣的,但亲不亲,阶级分,有雇工就是有剥削的,我爸还是被划进资本家行列了。

言归正传吧,还谈我们宣家的秘史。我爸在苏州阊门外全福路上轰轰烈烈地建了个终日里轰轰作响的振华地毯厂后不久,就堕入了情网。

全福路北端西园对门一家杂货店老板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那家杂货店虽然门面不大,但因为傍了江南名园游览胜地,所以顾客常年不断,生意比城门内市中心的一些店铺还兴隆。自然是因为财大气粗,那个姓文的老板在全福路一带俨然是个地头蛇。一些地痞流氓尊称他为“文爷”,白天为他拉场面做连裆模子哄那些游客花高价买香袋念珠泥菩萨,晚上就到店铺后面的堂屋里去甩骰子搓麻将赌钱——这文家大院实际上成了全福路上的赌场。

我爸租下了那片平房,挂了那块很有气魄的招牌后,虽然不是有意,但无形中却分掉了文家的一半风光。原因说起来很简单:我前面说过,我爸的厂里只有两部机器,一部机械化的,用以弹羊毛,一部是手工操作的,用以织地毯。刚开张时,我爸一个长工也不雇,两道工序都由自己一个人干。但是,即使是一点不懂地毯制作过程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出,在弹羊毛和织地毯中间,至少还有两道工序,是不能在那个偌大面积空空如也的大平房里靠我爹一个人完成的,那就是:一、把羊毛纺成毛线;二、把本白色的毛线染成彩色的用以上机编织。我爸的牌子挂出来很正宗很气派,但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这中间的两大道工序,当时他还没有这个实力来完成它。流水线上,他有一大段空档。但我说过,我爸虽然文化不高,但具有高智商。他把厂址选于城外靠近郊区的全福路上,是有他自己的谋划的:这一长条大街,不城不乡,不土不洋,除了几家小店铺算是做生意的,其余的居民几乎都是无固定职业无固定收入的城市贫民。有些人靠拉板车出苦力挣钱养家,有些人专揽城里采芝斋五芳斋的零碎活,如敲开胡桃取桃仁,剥开瓜子取瓜仁之类,弄点收入勉强糊口,还有不少则以背了箩筐进城捡垃圾为业。我爸瞄准了这条全福路上的廉价劳动力。他在往平房里搬运那两台大机器的同时,请木匠专做了十几架小小的纺纱机,清一色的,专用来将羊毛纺成线绳。然后他就找了一个在全福路上当过荐头媒婆皮条客的老婆子,请她物色本街心灵手巧干得出活的女人家,到振华来接纺毛线的活。对那些家无纺纱机的,厂方提供机子,但纺纱机的成本费,日后是要从纺纱工钱中分期扣回的。

一时里,足有二十几户人家成为振华厂外的毛线加工场。嗡嗡营营的纺机摇出了一团团毛线。毛线送进那摇摇欲坠的大平房后女人们就可以揣回一张两张钞票来,收入并不亚于一天到晚在烈日与暴雨下拉黄包车扛大货包的男人。男人和女人们都开始尊称这大平房里把弹花机开得震天响浑身都沾满了羊毛的安徽男人为“宣老板”。宣老板发放羊毛,收回毛线,雇个街坊给城里石路上的染坊送去,不多久就拉回了一车五颜六色的彩色线。老板于是又亲自上地毯机,踏一下,拉一下,推一下,一条条色泽艳丽图案虽简单但也还美观的粗纺地毯便制成了,日积月累地堆成了一叠。又不多久,有商人来看货了,有车来拉货了,而宣老板则开始雇用泥水匠整修厂房了:在厂房的向阳一角,一间搭了泥墁平顶的小小卧房间隔了出来;而很像模像样的棕绷床写字台靠背椅,也一件一件地运进去了。

西园对面的“文爷”起先并没有太注意这个满面满头羊毛灰的安徽人。只是有一次手里捏了两只圆铁蛋在全福路上走,打算往石路的茶楼去,迎面遇到三四张熟面孔,却竟都是夹了一大包黄不黄白不白的毛线,匆匆地掠过他忙忙地赶路,至多只与他点点头尴尬地笑笑便算是打了招呼。“文爷”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威势被那“宣老板”夺了一半,心里不由得大怒。当天晚上,他就差几个泼皮到振华去闹事,闹事的方式,他吩咐道“随便”,也就是说可以自由发挥。

“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说,“让他晓得全福路不是他姓宣的天下,早点卷了铺盖滚蛋!”

“回来回来!”一声又尖又脆的命令从文老板背后发出,不由得狗腿子们不缩回脚步。“阿是吃得太饱了,想寻死去呀?滚后面掼牌九去!”

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文家二小姐,文老板的掌上明珠兼内当家。文老板娘很早就患摇头疯,相信拜菩萨可以使她这世里痊愈了或者下一世不再受这终日摇头之苦,所以一日到夜跑庙进香做佛事,几年之中家政已由二小姐文秀珠一手经办。文二小姐外柔内刚,说话声调是软的,用词却尖刻凌厉,不但持家精明,而且还天生地具有外交经商能力,所以连文老板也常让她三分。她这一开口,没人敢违抗,况且也乐得少点是非多点开心,几个泼皮瞥文老板一眼,一哄就往后院赌局去了。

不待文老板开口,这文二小姐先解释开了:

“阿爸我老早就讲过,侬这个人呀,像戏文里的张飞鲁智深程咬金,猛是猛得睐,就是缺点智谋,还姓文呢!改姓武算了!嗲声嗲气的娇嗔倒也反而浇下了文老板不少火气,”侬听我讲呀,人家振华的宣老板今朝下午刚刚带了一大封红包来寻过侬呢!诺,“小嘴一努,文老板看见了桌上的红纸点心包,”礼勿重,侬也勿要看不起,至少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呀!顶要紧的是,人家是来跟你商量大事的。侬倒好,吃茶去了,姆妈又去玄妙观了,只好我作主跟人家谈了,是这样的……

我爸在江南一带闯**六七年之久,已经深知一方自有一方霸的道理,所以对如何对付这全福路上文姓地头蛇早已有所策划。他提个红包专挑文老头子外出的一段时间去晋见文二小姐,说实在的倒还不曾预谋或者料想通过联姻的方法求得自己的安身立命,仅只是知道这文二小姐是文家的关键人物,而且平时看见她时又只见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一个圆鼓鼓的小嘴巴,慈眉善目,猜测着小姐总比老爷子好讲话而已。他拜见了二小姐,以北方人的痛快摊了牌:请文老板及手下人多多照应,容我宣某在此开我的厂子做我的生意。作为回报,今后本厂在发放纺毛线的加工费时,以文家店铺的部分日用品作抵,如肥皂草纸、油盐酱醋、扫帚搓板、布料内衣等,也算是帮文家店铺拉点就近地段的生意。另外,振华厂的半成品毛线中,有些属于质地较好且又纺得比较匀细的,足可以用来编织一般性的毛裤毛外套的,我宣某愿以大大低于市面批发价的价格,供给文家店铺,至于你们卖什么价钱,我一概不问。逢年过节,我当然还会来向文老板请安。不说别的,他老爷子这么一把年纪,就是在一个村里,也好算长辈啦。文二小姐请你转达我的意思吧!

文二小姐后来下决心嫁我爸,应该说自这一天起。她是个很标准的姑苏女子,圆圆的脸丰腴细洁,眉毛聚得很紧,弯弯地扣在一双虽然是单眼皮但眼梢拉得很长而且略有点上翘的眼睛上。鼻梁塌塌的,但小巧,配上一张薄如刀刃的小嘴,倒也和谐一致。她被我爸的豪爽精干所吸引,这里面还包括她对我爸那典型的北方汉子之堂堂外貌的欣赏。我爸骨骼粗大,面孔上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鼻梁挺拔,嘴唇线条明晰而刚强,再加上有一脸的络腮胡子。这种面相在苏南一带不多见。苏南男子大多数是细眉细眼,或尖嘴猴腮,或圆润柔和得线条不清,而且似乎普遍地毛发稀疏。我爸的面相使文二小姐一见就动了心。作为商人家的当家人,她懂物以稀为贵。她的性格像江南水乡的竹蔑子,韧而且利,下了决心也不会轻易更改。她后来终于成了宣家的媳妇。因为在娘家排行第二,她的外甥都管她叫二姨,所以后来不知怎么的人们也都叫她二姨了。这个称呼我总觉得带有天意:我爸在老家不还明摆着有个正宫桃子大娘吗?文二小姐被称为二姨,岂不正暗合了她那为人之妾的第二房的身份!

四 我爸,我大娘

文老板在轧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打算嫁给安徽小子宣志高这一苗头后,暴跳如雷:

“这北佬儿乡下有老婆的你难道不知道?你这婊子养的难道甘心给人家当小老婆吗?”

“阿爸侬急啥呀,人家十四岁辰光懂个啥呀侬讲讲,老家里那个乡下人配配伊的阿爸倒正好,比伊要大五六岁了呢……”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晓得这姓宣的王八蛋有老婆的!我拼煞了吃官司打死了你也不会让你去做人家的偏房!”

“侬打侬打!”文二小姐即我们宣家后来的二姨一头撞到她爸的怀里,“侬今朝倒是打杀了我给我看看,打勿杀我就算你自己是婊子养的……”

毕竟是一方之霸的文家将门之女,多少年与出入于她家的地痞流氓相处,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无赖泼皮那一套,用以还治其父之身,倒反而让文老板束手无策了。万般无奈之中,文老板学了戏文里或者说是当时执政者的那一套:囚禁,把文二小姐关进了后院一间厢房,日夜派人守着,同时又加紧策划,准备尽文家在地方上的全部能力,把我爸从全福路上逐出。

恰于此时,安徽老家来了一封快信:我奶奶急病亡故,要我爸立即返乡奔丧。

我爸接到信就痛哭了一场。亲娘死了才想起了亲娘的种种好处,并且痛感自己六七年中不回一次家乡的不义不孝和不该来。他一把锁锁了那大平房的大门,当即就星夜兼程返回了自己的老家。

我奶奶死在她自己的暴烈性子上。

我前面说过,我们宣家先人留给我爷爷两亩坡地,那坡地干巴贫瘠,勉勉强强只能种一季冬小麦一季玉米。但地不管多么贫毕竟是自己的地,我爸出走后留下一家三口人的口粮,总还是指望着这两亩地上的收成,所以一年四季里,两老一少总还要扑在那黄而硬的两亩坡上忙活耕作。我爸一走六年,前三年只捎回几封报平安的信,后三年算是过年过节时邮回一点钱来——那点钱只够扯几块遮羞的布,屁事不顶。尽管如此,我爷爷我奶奶还是很骄傲的了,逢人便出示我爸的信和用我爸那点钱扯了布所做成的短袄裤头,说明自己的儿子是大大地出息了,而且还是个惦着家里老人屋里媳妇的孝子贤夫。有人问起,何以这么久了还不回来看看,我奶奶则很豪迈很理直气壮地这么回答人家:

“薛平贵离家十八年当了大官才荣归乡里,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还不人呢!创大事业的人还能尽恋着自己个小窝哪?”

可是一当她不顺心了,太出了大力累苦了,就以臭骂我桃子大娘来泄气解乏了:

“你个没能耐的!你要是不这么讨人嫌,你要是拴住了我儿的心,我儿能几年数载地连个家也不回吗?我们宣家进了个你,倒跑了个儿,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扫帚星、白虎精!”

我大娘生性少言寡语,从不回一句嘴只敢在眼里汪着不敢落下来的泪。我爷爷则在一旁唉声叹气,既像是表示他也一样想儿子想得苦,也像是表示他对儿媳妇的委屈深感同情。往往是我奶奶骂乏了,他的叹气声也便戛然而止了。

公元一九三一年的初夏,因为风不调雨不顺,我们宣家的两亩坡地统共只打下二百多斤麦子,比往年减了四成。我奶奶一算计,这点麦子即便连麦麸都当饭吃也吃不到冬日,急了眼。她割完了麦不等下一场透雨让地松一松,就忙着指挥我爷爷和我大娘套犁翻土,心里盘算着把下一茬的玉米种得早些、密些,兴许还能多收回几石榛子来,续上麦子的亏空。她像往年一样,让我爷爷扶着犁把,她自己则和我大娘两个在犁前,一前一后地背着粗麻绳拉犁,其实是以人当牛——我们家是没有牛的——没日没夜地翻着那被日头晒得硬邦邦的黄土地。几天下来,三个人都像蜕了一层壳,精神一天天地不济了。可我奶奶仗着她自己牛高马大,还是不停地干,还是不住嘴地催:

她终于被一块土坷垃绊了一个趔趄,斜着身子跌倒在泥地里了。没谁料到她会摔倒。我大娘还牢记着她的教导,低头往前猛拉,我爷爷耳边还响着她的叱责,往前猛推,那锋快的犁哧啦一声就划过了她的小腿。深深长长的一道口子,肉皮外翻,血呼呼地往外直冒。我奶奶哼了一声,说不清是累的还是疼的,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我大娘吓得浑身僵硬了,背着那粗麻绳弯着腰还做着拉犁牛的姿态。我爷爷毕竟是男子汉,慌了一刹那后马上就抓了一大把黄土,往我奶奶的伤口抹去。血很快浸透了那土,我爷爷就坚持不懈地再抹,好像要堵住决堤的洪水一样。自然不多久,那伤口终于被黄土给填满了。

自然不多久,我奶奶就浑身发了高烧。烧了三天后,被抬到堂屋正中的门板上咽了气了。

那三天里她没再骂过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志高,志高”。临咽气时她清醒了一阵,仰望着垂头立于她头边的我大娘,口齿很清楚地嘱咐道:

“跟志高圆房!你教他!”

我大娘扑到我奶奶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赛过哭自己的亲娘。

我爸赶回来奔丧。他倾其所有尽量把我奶奶的丧事办得体面隆重。那次丧事使全宣家村人都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宣家这个子孙的确已今非昔比。不说别的,他居然穿了长衫。不说别的,他居然领圈雪白,长衫内里是一件纺绸衬衣。不说别的,他为他娘买的是一口黑漆棺材,不是薄皮的,而且还雇了一班人马吹吹打打做了一番道场,这在没一家真正富户的宣家村几乎是开天辟地了。乡民们一致认为,宣家亡故的我奶奶生前并没吹牛皮,她的儿子,的的确确是发达了的。

埋下我奶奶的当天晚上,我爷爷向我爸转达了我奶奶的临终嘱托,然后就进了自己睡觉的东首小屋。

我爸闷头坐在堂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大娘垂着头里里外外地忙着,收拾完了办丧事之后一片混乱的堂屋,又为我爷爷端进去一把尿壶,然后拎了一盏小油灯,打算进自己歇息的西首小房子。我爸这时候抬头叫住了她:

“桃子!”

这可是我爸头一次这样喊我大娘,我大娘惊得一抖,差点儿摔了手中的油灯。

我大娘是年二十六岁。她依然瘦瘦小小。但初夏的单布袄裹住她常年劳作发育良好的身体,油灯的昏黄的光罩住了她的脸面,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她毕竟还是姑娘,且又秉性羞怯娴静,所以一听我爸叫唤她竟浑身都发了颤。当然在这一刹那里,她还立即回忆起了我奶奶关于“你教他”的嘱咐。她慌张得快哭了。这副模样激起了我爸的满腔同情、感激、怜惜,还有对自己的内疚。我爸想起了六年多前第一天与她同房分床而眠之后我奶奶大清早给了她一顿笤帚疙瘩,也设想出了这漫长的六年中她既要在这“穷山恶水”中辛苦劳作,又要忍受泼得可以的我奶奶的泼劲,这一日复一日也真是够她受的。我爸或许还是受我奶奶在天之灵于冥冥之中的指使,终于下了完成自己为人之夫之使命的决心。我爸站起了身,接过了我桃子大娘手中的灯,还搀起了她簌簌发抖的手,迈步向西首小屋走去。哪用我大娘教呀,我奶奶实在是低估了她的儿了!

我爸回乡那几天里,我二姨在被关了禁闭的闺房里寻死觅活地不是找剪刀就是找布条,闹得文家大院鸡犬不宁。文老板本来打算趁姓宣的小子关了厂子去奔丧,让手下人干脆扳倒了那虽然整修过了但根基毕竟不牢的破厂房,弄他个归无容身之处。不料一个姓沈的老妈子把消息漏给了我二姨。我二姨人虽出不了囚室,那又尖又脆的声音却传遍了整个文家大院甚至还穿透了店堂间直奔街面全福路上了:

“老头子侬敢!侬做得出我比侬还要做得出!侬要推倒了宣家的厂我就放火烧了侬文家的店!我说烧就会烧,一根自来火往自己身上一点也就可以了!侬等着看……”

文老板到底也没敢下达动手命令。

也是活该我二姨排除了障碍嫁我爸。我爸人还没回来,这文老板却因出了事而急煎煎地盼着我爸快回姑苏了。原因是他的大女婿,即我二姨大姐的丈夫,原本在上海一家报馆里好端端地当记者的,忽然让上海的淞沪警备司令部捉了去。据说是因为有共产党的嫌疑,是共产党的一个什么“左联”里的。这个大女婿,是文家门的一个姑表亲,他的娘就是文老板的姐姐,所以对文老板来说,兼着外甥和女婿两种身份。一时里,大女儿加上老姐姐一个个都哭上门来了,央求文老板无论如何活动活动,把那个入了什么“左联”的记者快点救出来,还说是年头上上海已经枪毙过一大批了,从抓进去到吃子弹前后不过个把月,连审都不要审的。文老板一是出于亲情,二是怕这么个近亲真要沾上了这政治罪自己也免不了担干系,所以也日思夜想地绞尽脑汁力图上下周旋救这个外甥兼女婿出来。又是沈妈把消息捅进了二小姐的禁闭室,二小姐传出话来说:老头子,你快放我出来,我找宣志高去,我晓得他有办法。文老板虽是不信也不得试一试,而恰于此时,我爸也正匆匆忙忙地赶回到全福路振华厂里了。

我二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记得我爸曾提起过,当年在老家小学学堂里教过他的一位老师,后来投笔从戎了,后来去了南边了,后来参加北伐了,后来在上海的一个什么司令部里当了个什么官了。官名官职她搞不清,但这么一个关系她却记住了。她不等我爸返回厂子歇歇气就自作主张买了两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拖了我爸往上海去。我爸一来拗不过她的恳求,二来当然也想借此机会讨好文老板,再加上那时候我爸还缺乏政治细胞不太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跑不成功沾上了身是何等危险,所以居然就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贸贸然直冲了地处上海虹口横浜桥那边的警备司令部。凭着点老乡情面当年的师生交情再加上我二姨怀里揣了去的两根金条,文家大女婿还真被保释出来了。其实说到底,这名记者也不过是一个加入了“左联”的业余作者,并不真的是共产党,要真是,我爸那点情面我二姨那两条小黄鱼,哪里够!

办完了文家公事本应早点回苏州去,我二姨可去交了差邀功请赏,我爸该快快前去料理已经停工歇业十天半个月的振华厂了。可我那极有心计又性格果断的二姨却去买了两张隔天的车票,然后在北站后边一家很雅静清洁的小栈房里包了一个单间。她把我爸安顿进去时骗他说,是为他一人准备的,她自己坐一会儿就到不远处大姐家去借宿。可是进了那房间关了那房门她就再不肯撤退了。她说她今天就嫁我爸,今晚就嫁,一定要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回苏州后再补办酒席。

“我乡下已经娶了亲!”我爸说,“你要嫁,你就是当二房了!”

“我不在乎。”二姨说,“乡下那大娘我早知道。我这个人讲实在、实惠。你的工厂在苏州,你实际上是我的。”

二姨接着就进一步摊牌,告诉我爸,文家因为开设赌局,坐庄抽利,收入颇丰。这些年来连同店铺盈利已有很可观的积蓄,不说别的,这次带来的两根金条,就只不过是文老板手中抓着的几十根中的一个零头而已。如果我爸娶了她,文、宣两家合起来办厂,那厂子就决不会像如今这般一副讨饭相了。

“可以把振华旁边一排平房统统买下来,”我二姨说,“也不必把纺线的生活放出去做了,索性在厂里划出几个车间来:弹毛间、纺纱间、染线间、织毯间,雇人来做,要做就做得像样点嘛,侬讲阿对……”

这灿烂的前景诱人的蓝图不能不使我爸动心。他这次奔丧刚刚耗尽了前两年的全部积蓄。要重新奋斗起来谈何容易。现成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他作为一个商人岂肯放弃。现成一个一心要嫁他甚至甘愿做妾而且又风姿绰约的姑苏小姐他怎能拒绝。他于是在一夜之间将文家的二小姐做成了我们宣家的二姨。

六 我二姨,我大娘

文家为二小姐的婚事办了十五桌酒席,向全福路上几乎所有人家都发了请帖。虽然谁都知道我爸在安徽老家是有老婆的,但谁都装作不知道。小民百姓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谁希望住在这全福路上今天让无赖砸了窗户,明天让泼皮往灶间扔一大包屎进来呀。全福路上的人都很清楚谁要是得罪了文家谁就没安生日子过了。兼之我爸虽进入此地段不满一年,但自管自做生意而且又照应了左邻右舍不少,除了那台弹毛机开起来实在太响算是件不尽如人意之事以外,好像还没给乡邻们带来过什么麻烦。姑苏地方偏僻小路上的人特别随和、温顺、小心、忍让、与人为善,所以当接到文家请吃婚酒的帖子后,皆大欢喜,纷纷从自己可怜的收入中挤兑了拿得出手的贺礼来,坐进偌大的文家大院中去吃了一顿。

这一顿喜酒直吃得众乡邻有口皆碑。当年坐进席面去的,过了四五十年只要还活着就还保持新鲜记忆。公元一九五八年时文坛流行写“三史”,全福路街道上一个半文盲的居委会治保主任竟然还糊里糊涂地提出要把这次婚宴写进“街史”。提出动议时那老太婆咽着口水背诵宴席上的菜单显然是满怀**一派颂歌的意思,经头脑清醒的执笔文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后就成了足以揭露资本家奢侈腐化“朱门酒肉臭”敲诈勒索鱼肉乡民的典型实例了。又过若干年,我爸当了“牛鬼”,他所在的厂为他专办了一个“阶级斗争展览会”,竟然还把那次宴席上的菜单,亦即吃过一顿的治保主任所倒背如流的菜单,很工整地抄到大字报纸上贴到了墙上。此单我得以辗转抄录到手,摘要如下:

百花小碟(另用小碟十八只,装上与“蝴蝶盘”内不同内容的凉拌菜肴,配置各种色彩,置于“蝴蝶”周围)

热炒:宫灯虾玉(炒虾仁置于宫灯形碟)

鸳鸯偕鱼(一对武昌鳊鱼)

掌上明珠(鸭掌剔骨配以鲜绿色豌豆)

芙蓉枣参(白嫩鸡片、鲜红大枣与梅花海参相烩)

双喜蹄筋(猪蹄筋与油炸后又水发过的黄鱼胶肚配炒)等等

大菜:香酥鸭,奶油鸡,松鼠桂鱼,八宝团鱼(即老鳖)等等

点心:双色烧麦(甜咸搭配两种)

枣子拉糕(缀有大枣的发糕)

百合油酥(药膳)

吉利元宵(糯米汤圆内放鲜桔片)等等

我曾细细分析过这份菜单。我以为凭这份菜单只能断定我爸我二姨的那次婚礼重在形式而不在内容。在食府如林高厨如麻山珍海味什么都弄得到独差把星星月亮摘了炒来吃的食都姑苏城里,上述菜单只够得上中档水平。但是,这张菜单只要念上几遍,就会发现那设计菜单的人是处心积虑地精心策划过了的,好似一个专写朗诵诗的诗人一般。几乎每一道菜,只要一叫出声,就暗合了一句口彩,琅琅上口地变成一个口号式的祝词,言简意赅。比如那冷盘吧,“蝴蝶”,不正是“无敌”的谐音吗?振华无敌,生意场上当所向披靡,节节高升。我二姨无敌,哪怕那安徽宣家村还有个我大娘!“鸳鸯”、“双喜”、“百合”,专用来配合婚嫁气氛,而“枣参”、“枣子”,当然是为了预祝今日之娘娘早早地当上明日之太后娘了。其中还不乏我二姨的自吹自擂,那道鸭蹼炒豆粒儿取名为“掌上明珠”便是。

我为此而咨询过我爸并得到了核实。爸说,不错,苏州人喜欢讨口彩,那菜单是经你二姨过目的,而且每上一道菜,总有一个专门安排好了的声音尖细如女人的汉子拉了长腔如唱戏般唱出那道菜的艺名来,所以那治保主任就记住了呗!

我二姨一手操办了她自己的婚事。一应开销用她爹的,所有的贺礼由她收下,婚后不久用此款购下一枚大大的钻戒,亮闪闪戴在手上。后来时局动乱,怕太招人眼了才收进箱底。全福路上从来也没人提我爸在老家的大娘。大娘对姑苏全福路来说只是个虚名,只是个观念,只是个想象。我二姨,文家当年二小姐,宣氏振华地毯厂如今的老板娘,才是个实实在在的办过十五桌酒席的存在。

我爸在苏州摆开十五桌婚宴时,我大娘在老家的不毛之地上吐得死去活来。她二十六岁怀上第一胎,刚过一个月就发生了妊娠反应,不想吃光想吐,没什么可吐了就吐绿莹莹的黄疽苦水。我爷爷慌得手足无措。我可怜的爷爷其实还没真正做过父亲。我奶奶当年怀我爸时我爷爷刚刚十四五岁,忙完了农活精力有余时还摆脱不了上树掏个鸟蛋下塘去挖几枚野荸荠来解解馋的念头。我奶奶怎么过了那十月怀胎期以及后来某一天肚子小了下去手中多了一个肉娃娃,他茫然不知。我强健而强悍的奶奶一个人担负起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一直到把长了一个与她一样鹰钩鼻子的我爸抚养成人。但到了我大娘怀我大姐的公元一九三一年时,我爷爷已满三十五岁了。所以他虽一度莫名其妙,以为我大娘害了急病,后来凭天性终于还是领悟到出了什么事,又喜又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娘享受着从未享受过的体贴和爱护,在黄土地的破草棚里实实在在地做了几个月的正宫娘娘。稍许好受些了时,她动手拾掇那几间房间,把所有破了歪了的地方修好扶好,还把全家人——其实就她和我爷爷两个——的所有衣裤被褥拆洗缝补使它们焕然一新。

我大姐诞生于第二年的农历正月初一。按命相学说这可是正宫娘娘的命!我大娘在大年三十夜里发作阵痛。我爷爷说要去五里外的邻村叫接生婆。我大娘咬着牙叫住我爷爷说刚都吃了年夜饭就别去叨扰人家了,让我挺一挺到明天天亮了再去叫吧。我大娘没经验不知道这事儿是不受主观意志决定的。不多久我大娘就挺不住了,咬着牙的哼哼声已经惨不忍闻。我爷爷又说要出门去请接生婆。我大娘哭着说你可别走别走现在走也来不及了。你快把我扶起来快把床底下的面桶给我。我爷爷说桃子呀到这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和面哪。我大娘哭笑不得,学着当年我奶奶的腔调咆哮道:让你拿就快拿,快呀快呀我可不行了!爷爷拖出了那白生生的大面桶才发现里面竟都铺上了干干净净的布垫,布垫下松松软软的是厚厚一层草木灰。他未及细想就看见一手死抓住了他的我大娘用另一只手猛地褪下了裤子,然后一屁股坐上了那大木桶。他一股热血涌上了脸面刹那间起了想逃跑的念头。虽然他一字不识但他却懂得非但男女授受不亲而且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公爹她是儿媳。但是他的儿媳紧紧抓住他不放,两只手十根指甲几乎要抠进他腰间的肉里。他笔直地僵硬地站在那坐于桶上的褪了裤子的儿媳妇面前,听见了她竭力忍住但还是从唇缝里漏了出来的呻吟声、好像马上就要断掉了或者咽下去了的哈气吸气声,还看见了她脖子上一颗颗冒出来后又连成了片的汗珠子。他好大不忍立即驱走了出逃念头。他伸出他那粗糙的筋骨突出的手,轻轻地柔和地为面前生产着的儿媳妇拭去脖子上的汗;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扶住她的腋窝,让她可以多借一点力好使一点劲。有了他这一手的温情和一手的支撑,我大娘啊地一声惨叫就完成了女人的历史使命。我大姐掉进了松松软软的草木灰上的软布垫上,她的哭声与村里的第一声鸡啼声同时响起。

这翔实生动的一幕,是我在比较切实地了解了我们宣家家史、又于我爷爷大出丧期间实地考察了我老家之民俗风情,再加上合理的想象而推断出来的。我们老家到现在还以这样的坐桶方式生孩子。乡民们以为这样既方便又省钱。唯一要说明的是,那站于桶前助产妇一臂之力的,只能是丈夫,而绝不会是别的男性。我爷爷和我大娘是例外。

我爸不想让家乡人知道他在姑苏已经另建家庭。三宫六院是帝王家的权力和荣耀;民间百姓却鄙弃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我爸凭借着地理上的距离把我爷爷和我大娘蒙在鼓里足足两年。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同乡恰有事往江苏,回宣家村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叩响了我爷爷家门。他把爷爷拉到院墙外。

“你儿娶了小老婆了。”

“能吗?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又胖又丑一个婆娘,远没咱桃子俊呢!还凶,你儿像个灰孙子似的。”

“能吗?能吗?”

“咋不能,南边城里人兴这个,手里稍攒些钱就喜好添三房四妾,我这回可算见了世面了——桃子和她闺女好吗?”

“啊——我说大哥我求你了,可千万别把这消息告诉她……”

“告诉谁?告诉桃子?不会不会,我是那种瞧着人家伤心自个乐的缺德鬼吗……”

可是没过几天,我大娘在塘边担水时还是从别的妇人口里很详细很准确地知道了一切。

她摇摇晃晃把一担水挑回家时水洒掉了一半。我爷爷正在院里劈柴,一望她的脸色就明白秘密守不住了。他扔了斧子抢上一步托住我大娘肩头的扁担,本来想帮一把却又像是推了一把,我大娘连人带桶全倒在了院地上。

晚上,我爷爷进了我大娘的西屋。他自然只是想来劝解劝解:

“你可别想不开,啊?桃子。你怎么着也是我们宣家人,是明媒正娶的宣家媳妇,啊?桃子。他小子便是在外边找十个八个,也统统,咳,统统是小的,就你一个是大的,咳,是正宫娘娘,你明白吗?正宫的,啊?桃子。你别哭了桃子我……我心里难受呢……任他小子怎么说,我……我只认你一个,呵呵,桃子……”

我爷爷性格懦弱心肠特软大大地不如我奶奶刚强。眼看着我大娘不开口不埋怨只管流泪,好似霜打过了的秋叶,我爷爷他老人家再也把不住竟就像个婆娘般呜呜哭将起来。一家祖孙三代人两个大的在哭,只有我大姐一个小的睡得很香,她那时刚刚过了一岁。我爷爷和我大娘到底同室共哭了多长时间,我大姐不能知晓,只是自那以后,只要我大姐醒得早,就总能一伸手就在床头边摸到爷爷的硬胡子,爷爷的硬胡子总会扎得她格格直笑。我大姐长到九岁了才离开家乡到姑苏我爸和我二姨的家里去,我始终怀疑我们兄弟姐妹十个人里,除了我还有她,是掌握了我们宣家的核心机密的。大姐有着跟我爸一样的鹰钩鼻子和超乎于我爸的高智商,而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懂事而且记事了。

我大姐还没满三岁,我大娘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到发现时竟都快显了怀了。这回的妊娠反应是好吃好睡。两三个月里大娘就变得又白又胖面色红润两目水汪汪。别说是呕吐,连恶心也不打一个。我大娘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而且还深信民间所谓“吊着个吃奶孩子不会怀第二胎”的老古话。到我大哥在我大娘肚皮里动弹起来了,我大娘才明白大事不好了。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爷爷起先只会重复这同一句话。

“我听说,”我大娘倒还镇静,“县城旁边城关镇里有个郎中,会开打胎药……”

“这咋行呀,我也听说过,都死了好几个婆娘了,用的是虎狼药呀!”

“不见得都……”

“不干不干!”我爷爷关键时刻却有决断,“咱不干这赌命的事,桃子你可不许莽撞!”

“那可咋办?那可咋办……”轮到我大娘重复同一句话了。

“生下来。”我爷爷说,“我要。”

“咋生呀!哪来的呀?咳……”我大娘哭了。

“别着急,我有办法。”我爷爷临危不惧。

他跑了三十几里地到县城,请测字摊先生代为写了封急信到苏州,很简短几个字:“父病危,速归!切切。”

我爸虽是一别老家数年没回去过,但我爸不想担不孝之罪。他想我奶奶死得那么突然,我爷爷也完全有可能。他把厂务吩咐给我二姨,急急地先坐火车后坐汽车又步行三十里赶回宣家村。推开家门一看,我爷爷让我大姐站在两膝之中,好端端地蹲着正在修那捡狗屎的粪筐呢!

我爷爷竟还会先发制人:

“不这样你能回来一次吗?你闺女都这么大了没见过你一面呢,闺女你快过去这是你爸!瞧吧,都不认识呢……”

我爸对我爷爷隐藏于这恶作剧后面的深层用心当时还浑然不觉。他虽然发了一通火但也无可奈何。他那几年里正在殚精竭虑地扩展他的振华厂。我二姨给他描绘的蓝图要化为现实谈何容易。文家家底虽厚,但文老头子不死文二小姐就很难做文家财产的主。全福路上劳动力虽价廉物美但全福路上不生产羊毛,羊毛是从北边的河南山西山东几个省里进货的。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后便日渐南移,华北几个省越来越吃紧,振华厂眼看就要断了原料来源了。我爸在接到我爷爷的“病危通知”前几天,刚刚从浙江湖州回来,那里也是个羊毛产地。但南边人比北边人刁钻精明,早就掌握了行情,把价格抬到了令我爸实在难以接受的地步,湖州一行一事无成白贴了车旅费。谁料到后院又起火,我爷爷忽又心血**让他第二次白费钱白费力气而且多少也吃了一吓。这不能不把我爸弄得又窝火又懊丧而又只好自认晦气。他是过了晌午踏进老家土屋的,晚间抓起我大娘和得细匀、蒸得喷松、因为在发面里特意搀了许多生面所以显得特别白净的家乡白馍时,已经打定了第二天一早就快快动身离开的主意。

我大娘低头进低头出地一脸抬不起头来的模样。我爸并不见怪。我大娘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三榛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么个老实婆娘留在家里上供老的下养小的,倒也令他省心,我爸想。两岁多的闺女倒长得又壮实又漂亮而且带个小小的鹰钩鼻子,有趣。大点儿了干脆带到苏州去,看那边的姓文的都快三年了也养不出来大概是那种只长膘不下蛋的肥鸡婆了,我爸又想。想到这里他定神看一眼油灯下忙着的我大娘,惊讶地发现我大娘圆鼓鼓的胳膊圆鼓鼓的腰身竟比前几年婀娜多姿了。我爸白天里那种窝火和气恼很快也就消散。他静下了心便想起了问问我爷爷,这两年里捎回家的钱都收到了没有?田里收成如何?还只种麦和玉米吗?不错,房顶加了瓦了,到底不漏了。过个一年半载,干脆翻了重盖吧,砌上砖墙。我的厂子不景气,若是顺当了我再多捎些钱来,先把这老屋翻造了,以后再买两亩良田,不要那土坡,要平凹地,那能肥一点……

我爷爷和我爸都闭口不提我二姨。不想谈、不屑谈、不敢谈、不愿谈。特别是我爷爷,叫我爸回来本已心怀鬼胎,哪里还有心思兴师问罪?

八 我爸,我大娘

这一节纯属我的想象,我的编造,我的杜撰。我身为人子何以能知道我爸我大娘的房闱秘事?

我爸进了那西首小屋插上了那房门的小木闩子就把世上所有的人都拦出了他和大娘的两人世界。噢不,那房里还有我大姐,我那年方三岁吗事不懂的大姐。她在那屋里的存在是关系到我下面所述故事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所以我必得先在这里强调一下。

关于我爸和我大娘在这毕其终生以此为结的最后一晚同床共眠中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我有三个设想:

其一,我爸打着哈欠进了小屋,顺手就插上了房门上的小木闩。我大娘浑身一个激灵。我大姐还没睡着,见我爸进了屋吓得直把身子往我大娘怀里钻:“娘,我爷呢……”大姐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我大娘一使劲用胸口堵住了。我大姐憋过一口气就张大嘴巴哭嚎起来。我爸又困又烦心地挥了挥手:“快哄哄快让她别吵了,我明天还得上路呢!”我大娘轻嘘一口气与其说是哀叹不如说是轻松,把我大姐搁下地赶紧先铺下了被子,被筒紧紧的正好容下我爸的身子,我爸很利索地钻进了被窝。我大娘抱了我大姐边拍边在屋里轻轻走动着还低低哼哼着。那催眠曲于是便催熟了父女两个。我爸第二天一睁开眼就看见我大娘为他打点好了行装:那白馍是热的熟鸡蛋是烫的,而床头边上的大姐还甜甜地睡着。

其二,我爸进了西首小屋,返身插上了房门上的小木闩。我大姐已经睡着了,我大娘坐在床边油灯下低头纳着鞋底。我爸打了个哈欠说:“快睡下吧,明天一早我还得上路呢!”我大娘却头也不抬嘴里说道:“你……你睡吧我不困,我……我得再……再纳一会儿……”我爸很有点扫兴但也并不十分坚持。他在脱衣解裤时虽然斜过眼去看了我大娘两眼,但却因为比较就近了竟发现了她那脸面虽已丰腴不少但却有了好几道皱纹,而一双穿针引线的手更是指节粗短皮肤粗糙。他想起了全福路上我二姨那油亮细洁的面皮和肉鼓鼓带五个窝儿的小手,想起文老头子最近中了一次风口鼻都歪了我二姨已经接手操办起了文家杂货铺,眼看离那把文家并入宣家已为时不远,进而想起振华厂许许多多已了未了该了将了的事来,适才进屋时曾经有过的兴致终于**涤殆尽。躺在被窝里的他拼不过坐在油灯下的她,他睡了,她胜了。第二天一早,我爸睁开眼就看见我大娘为他打点好了行装……这结尾跟上面是一样的。

这三种设想我都没充分的、确凿的史料依据。但我坚信其中必有一幕的的确确曾在我老家的土坯屋里发生过。要不然,我爸决不会在第二年闻知我大娘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即我大哥时,先是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后又立即作恍然大悟状,继而咬牙切齿虽然想暴跳如雷却又不得不嚼碎了黄连往自己的肚里咽。我爸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了我爷爷和我大娘合伙合谋演出一场骗剧是为了什么。他从此与老家断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