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钟馗

相貌堂堂的钟馗,在京城舍身抗暴,变作驱魔大神,一改往日的风流俊雅。红面奓须,瞪目如炬,狼腰虎体,狰狞可怖。虽身为鬼神,仍牵挂着孤苦伶仃的胞妹,深夜回家,劝妹出嫁,却又担心自己这副丑恶的容形吓坏小妹……

裴艳玲做出一系列的身段,将钟馗的游移、盘旋、渴望与妹妹团聚,却又不敢贸然叫门的神态表现得准确而又生动,精微独到地活画出“物是人非倍伤情”的钟馗——一个有深重人情味儿的鬼神,浓墨重彩地渲染出悲剧气氛。谯楼起更,钟馗不得不上前叫门,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妹妹不要害怕,我是你哥哥……钟馗……回来了……”

我感到眼窝发热。

兄妹相对而泣,诉说人世不平,其声其情震撼着我的心灵。钟馗的大段梆子腔中,糅进了某些昆曲的韵味,愈增其悲凉和激愤。我接受了这音色壮美的新唱腔,没有感到它不是河北梆子,也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舒服,相反的倒发现河北梆子音乐原来有着这般极为丰富而强大的表现力!我甚至想到了交响乐的效果。我反对河北梆子模仿或靠拢交响乐。但梆子腔的浑厚、雄阔、高亢、苍凉以及瞬息万变的丰富性和爆发性,是独具的优势,是其他音乐形式所无法比拟的。

钟馗代妹择婿,悲喜交迸,忽悲忽喜,喜是悲的铺垫。编导一反常用两个黄旗代车的程式,让小鬼推着镶金挂彩的真车上台,富丽堂皇。钟妹端坐其中,鬼卒前呼后拥,吹吹打打,大胆而又巧妙地表现出鬼办喜事的排场和热烈。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有写意,更有写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鬼的美,鬼的侠义,鬼的善良和朴实,群鬼皆美,钟馗独秀,他喜不自胜,不住地整衣、理髯、照镜子。裴艳玲动用了自己全面的艺术才华,使我感到只有她这样的演员,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个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的钟馗形象。她这个钟馗正好同人们心目中幻想的那个钟馗合二为一,似乎钟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看得出,裴艳玲吸收了京剧《钟馗嫁妹》中的某些身段,但这个钟馗是属于她的,她给了钟馗以真正的灵魂和血肉,每一举手投足都是钟馗,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游离于人物之外的技巧。她靠吃透了钟馗的灵魂,才点亮了这个活灵活现的形象。她为钟馗设计的舞蹈、造型,别具一格,亦庄亦谐,有时像孩童那般天真、单纯,这才是鬼。既有独特的象征意味,又是真实的,美的。如果她用一套表现英雄人物惯有的严肃庄重、正经八百的动作,能有这样的效果吗?那还像钟馗吗?

更令人叫绝的是结尾,编、导、演的匠心升华到完美的境界。外在气氛是欢乐的,内在精神是悲哀的,外在的喜庆气氛浓烈,内在的悲剧基调愈深刻,以喜衬悲,其悲越甚!活在人世的妹妹洞房花烛之夜,也正是与做鬼的哥哥生离死别之时,妹子、妹夫仰天而跪,哭留钟馗。钟馗则站在长天一角,人鬼不同域,天地长相隔,他劝慰妹妹:“贤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不要落泪呀……”

裴艳玲发出三声悲从中来,以笑代哭的笑声。人鬼哽咽,天幕上托出钟馗的巨大投影,把全剧推向崇高而又悲壮的**……

我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

这眼泪使我惊奇,令我不安。我不是喜欢看戏流泪的人。回到宾馆后久久不能入睡。是什么力量让我落泪呢?是因为它太悲,有一系列人变鬼、鬼嫁妹的情节?不,我看过比《钟馗》更为缠绵的悲剧,能依靠悲伤催男人泪下的则绝无仅有。是因为它壮?它奇?它新?它精?是,又不是!

艺术的感染力比光谱、色谱的成分更为复杂,它不是靠一个因素感染人。也许正因为《钟馗》集中了上述诸因素,借美的形式反映出来,才如此打动我。情感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现象,它是艺术的生命力,艺术的价值正是取决于这种感染力。裴艳玲之所以能“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兼备,得心应手”,在戏曲的淡季把一出《钟馗》演活、演热、演红,并不全仗她有深厚的幼功基础和精湛的表演手段。令人感佩的倒是她把自己的全部才华熔铸为情,“情动于中,故形于声”,为情而造戏,不为戏而造情!

我有好久没有被这样征服过了。从电视到剧场,从沿海大城市到云南、贵州的深山边境地区,满眼都是“时代的歌舞”。我并非不喜欢“时代的歌舞”,但更渴望能看到民族的艺术精品。于是我便拼命去看戏,确实看到了一些颇具才华的演员,看了一些优秀的传统剧目。他们获得的最高评价就是:“有点马派的味道”“还真有点像×××”……四大名旦也好,四大须生也好,各有其代表作,正是这些代表作代表了他们的艺术高峰。他们各有自己的戏,才成为戏曲大师。要跟在后面把他们学得很像,绝非易事。即便学得很像,也只能是第二流的,“取法乎上,得法乎中,取法乎中,得法乎下。”难道不断模仿,不断蜕化,就是中国戏曲的方向吗?没有总体构想,有的有戏无人,有的有人无戏,缺乏创造和发展。人们不会永远满足于二流演员表演二流的剧目,中国需要一流的演员演出一流的剧目,让人们看到民族戏曲的希望。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裴艳玲和《钟馗》震动了中国的剧坛,令人耳目一新,击掌称绝,看到了新的表演艺术大师。中国戏曲是一块需要大师,也能够产生大师的土壤。无怪乎像吴祖光这样的戏剧家竟对裴艳玲发出“前无古人”的赞叹!

河北梆子剧院一团的功德,绝不是眼前这种热热闹闹的捧场、爆满的票房价值、各种荣誉称号和奖励所能代表的。它为振兴和发展民族戏曲,提供了许多发人深思的经验……

任何一种艺术的大门口,总是挂着这样一块牌子:“认识你自己吧!”裴艳玲在《钟馗》里更深刻地找到了自己。如果说沉香、哪吒两个形象着重体现了她的戏曲武功技巧,那么钟馗这一角色则调动了她的多面性艺术才华。她开始进入“化”境,举重若轻,要什么有什么。唱、念、做、打等多种过硬的戏曲功夫,全部糅进对人物的深刻理解之中,看不出纯粹的技巧,却处处都藏着技巧。即高温不见火焰,技巧高超到无技巧的地步!一出《钟馗》,从小生、武生到花脸,演来一气呵成,干净利索。

裴艳玲是幸运的。她5岁登台,12岁唱红,1976年之前一直被人称做“小封建老艺人”,至今才38岁,正是好时候。艺术上已臻炉火纯青,各个方向都已成熟,更有人才济济的河北梆子一团和剧作家方辰做后盾,她才得以有一台台属于自己的大戏,她才能够成为沉香,成为哪吒,成为钟馗。可谓“戏保人,人保戏”。

方辰也算是幸运的。他的剧院里有裴艳玲这样得天独厚的演员,他那一套关于艺术革新的实验才得以进行。这位被人称做“小八路老右派”的剧作家,确实有中年人(他只有49岁)的敏锐和勇气,又有老年人(他看上去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的稳重和沉着。三年前我去石家庄,正赶上他的《哪吒》彩排,去年见到他,则谈起关于创作《钟馗》的设想。写戏能选好题材就是成功了一半,我佩服他的聪明和胆量。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是“打鬼”,钟馗到阴曹地府报到,阎王则派他到阳间打鬼。阴间无非是一些服毒鬼、吊死鬼、淹死鬼之类,并无一个游走害人,妖邪还数阳间最多。现在想来,如果侧重打鬼,从文学的角度考虑,深则深矣,恐难以成戏,编成戏也难以出笼。看了方辰的《钟馗》,佩服他懂戏,会写戏,简捷地勾出一个故事,给舞、音、美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前半场以“院试”为主,下半场以“嫁妹”为重点,并未舍掉打鬼,《荒祭》一场堪称鬼来之笔!当然,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杨国松、常疯、殿头官这几个人物有些落套。

灯光布景有点“好吃多给”,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认为夺了钟馗的戏,但不可再多了!

方辰有一整套设想,三年搞一个戏,一个戏一个样,令人振奋。艺术有时是需要“像送葬或举行大典一样隆重的场合表现自己,要有个大厅,还要有众多的人”。裴艳玲、方辰等为河北梆子找到了这样的大厅和众多的观众。河北梆子这一艺术形式本身,也为裴艳玲提供了表现自己的“隆重场合”。形式即是束缚,也给演员提供了巨大的自由,形式也是艺术。倘若他们不是精通和尊重河北梆子的艺术形式,就不可能对河北梆子有真正的革新和发展。

对于美,任何人都不能制定出一个规范,钟馗明明长得丑,看了戏的人都说他的形象美,只有真正的艺术才有这般神奇的魅力。裴艳玲明明是个文静端庄的妇女,在台下寡言少语,内藏秀气,锣鼓一响就变成地道的男子汉大丈夫,这说明艺术变成了她的生命,能帮助她克服心理和生理上的障碍。

难怪有位省级领导人说她是“国宝”。我以为此话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