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汪亦适很奇怪程先觉为什么会请他到稻香楼吃狗肉。他的原则是尽量不做无功受禄的事情,况且他对程先觉的印象很差。汪亦适回家后把程先觉要请他吃狗肉的事情跟舒雨霏说了。舒雨霏说,他那个人,小气得要死,他为什么要请客?

汪亦适说,我就是觉得奇怪啊。

舒雨霏说,去,不吃白不吃。但是,咱们只吃他的,不给他帮忙。

汪亦适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有事需要咱们帮忙?

舒雨霏说,我的傻弟耶,你也不想想,程先觉那样的抠门,一分钱夹在屁股里,八架盒子枪都打不下来。平白无故,他干吗要请你吃饭?我算准了,他必然有事需要你帮忙。而且我大致揣摩出来了,他需要帮的是什么忙。

汪亦适一头雾水说,什么,你揣摩的是什么?

舒雨霏说,我不说,你先答应他吃请,并且说我和你一起参加。

汪亦适为难地说,我不知道他要帮什么忙,怎么能答应他?他要是提出我办不到的事,我怎么回答?

舒雨霏说,你不要管,一切有我。

汪亦适说,这就更不合适了,他只提出单独请我一个人,也没有说带夫人,你去不合适。

舒雨霏说,那你就跟他说,我和你同行,要不行就算了。

汪亦适不吭气。

舒雨霏说,亦适我跟你讲,你是个老实人,跟这些人打交道,你不如我。以后他们有事找你,你一定要先跟我商量,好吗?

汪亦适想了想说,好的。

汪亦适听舒雨霏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自从他和这位昔日的大姐喜结连理,两家长辈在惊愕之余,无不拍手叫绝。过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结局,当这个结局突如其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了。汪家的理论是,门当户对,世代姻缘。舒家的理论是,女大三,抱金砖。舒汪两家世交,终于在第三代联姻,实在是天意如此。

成亲之后,汪亦适和舒雨霏在705医院有了自己的小家。白天两口子各上各的班,晚上回来,一同做饭,一同吃饭,一同散步,说不尽的恩爱,说不完的甜蜜。他们还是过去的称呼,汪亦适还是喊舒雨霏“大姐”,舒雨霏仍然喊汪亦适“小弟”。偶尔去舒家,丈母娘看着大女儿大女婿,眉眼里全是笑。舒雨霏嫁给汪亦适,比舒云舒嫁给肖卓然,更要让老两口称心如意。

突如其来的爱情和措手不及的婚姻,给汪亦适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惊喜。婚后的汪亦适,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双经常紧锁的眉头逐步展开,笑声不再压抑,有时候高兴了,竟然哈哈大笑,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结识的那个克拉克西。笑是真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是无遮无拦的幸福。偶尔,小两口也开开玩笑,说话间多了些风趣,多了些幽默。在舒雨霏撒野撒娇的时候,汪亦适甚至跟在后面学会了几句粗话。会说几句粗话的汪亦适,发现婚后的生活其乐无穷。

当天汪亦适把舒雨霏的意思跟程先觉说了,说你请客可以,但是我得把话说在前面,我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

程先觉说,你说这话小看程某了,难道我请你吃顿狗肉,就一定有事相帮?老同学,老战友,从朝鲜回来,就没有吃过狗肉,打打牙祭而已。

汪亦适说,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出门吃饭。我吃饭必然与大姐同座。

程先觉怔了一下,但旋即笑了说,亦适果然功德圆满,你和大姐恩爱真是让人眼红。既然大姐来了,好事成双,能不能让大姐在四姐妹里再带一个来?

汪亦适回家把这话跟舒雨霏说了。舒雨霏哈哈大笑说,看见了吧,这小子一张开他那张黄牙嘴,我就知道他嗓子眼里是什么货色。这下露馅了吧?我告诉你亦适,他想加盟舒家,他想跟你一样,也成为舒家的女婿。

汪亦适直着眼睛看着舒雨霏,愣了半晌才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相中了谁啊?

舒雨霏说,他相中了舒老四,想当我们的小妹夫呢。

汪亦适又愣怔了一会儿才说,大姐,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舒雨霏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啊!

汪亦适木着脸说,大姐,既然你是这个看法,咱们也帮不上忙,我看这顿饭咱们就不吃他的了。

舒雨霏说,糊涂,干吗不吃?不吃白不吃。再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准还真能咬一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程先觉在朝鲜战场救过爸爸,爸爸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件事情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们也得深入了解情况,就算你对舒家负一次责嘛。

舒雨霏如此一说,汪亦适也不好说三道四了。

赴宴的时候,汪亦适穿上了那身西服。没想到几年一过,西服略微嫌小。汪亦适说,看来我还得过一段苦日子,古人崇尚瘦吾身而肥天下,我这衣带渐窄不是好事啊,显得很不忧国忧民啊!你看肖卓然,当了官,却反而瘦了,这才是人民公仆的形象。

舒雨霏说,难道你们都要当肖卓然?都要衣带渐宽才是忧国忧民?有人为了当官,为了发财,也是呕心沥血衣带渐宽,不足取也。你就这个样子很好,这个样子才能够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舒雨霏穿的是一身旗袍。这是当新娘的时候婆家置办的,上好的梅山丝绸,安庆的裁缝量身定做,十分得体,穿在舒雨霏的身上,为这位向来给人风风火火印象的少妇,平添了几分淑女风姿,袅袅娜娜。因为有了这身旗袍,举手投足也多了几分妩媚,同以往那种雷厉风行的样子判若两人。

走在路上,汪亦适问舒雨霏,是不是把舒老四也邀请了?舒雨霏但笑不语。到了稻香楼,一身青年装的程先觉早已在门楼间恭候,看见汪亦适夫妇,程先觉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二位的身后东张西望。汪亦适对舒雨霏耳语道,你有没有把舒老四请来?你看这家伙抓耳挠腮的样子,挺可怜的。

舒雨霏说,我们家老四是那么好请的?不过你放心,我替他请了一个比舒老四还要重要的人物。

进了包厢,程先觉又是张罗倒茶,又是分发点心,眼里看着汪亦适两口子,眼睛却骨碌碌往门外直瞅。汪亦适说,老程你东张西望干吗?大姐给你请了一个重要人物,你不用这么神不守舍的,一会儿人就到了。

程先觉大喜过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嘴里一连串地叫着大姐,说大姐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先觉的一点小心思都在大姐的股掌之上,还望大姐多多美言,成全先觉一片痴情。

舒雨霏说,宁拆寺庙千座,不散鸳鸯一对,成人之美,延年益寿,更何况事关我的妹妹,我当然不会麻木不仁。

程先觉满脸堆笑说,大姐,您真是我们的好大姐。此事如果能成,今生今世,先觉当效犬马之劳。

舒雨霏说,那怎么可能?犬马之劳是个什么样子,享受了你的犬马之劳,那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程先觉的脸呆在那里,似笑非笑地说,大姐,我这只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而已……说到这里,察言观色,又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

汪亦适说,老程,别那么肉麻好不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你干吗那么奴颜媚骨的?

汪亦适这么一说,程先觉非但没有感到尴尬,反而找到了感觉,抑扬顿挫地说,亦适兄,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有了大姐这样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你过着比蜜还要甘甜的生活,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光棍的甘苦?我奴颜媚骨一点怎么啦,我是为了爱情奴颜媚骨,为了心中的天使奴颜媚骨。君不闻匈牙利诗人老裴名句,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舒雨霏说,你说什么,哪个老裴,真有这样的诗吗?

汪亦适笑笑说,他信口雌黄,裴多菲的诗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断章取义。

程先觉说,老裴的诗歌固然很经典,但是也有值得磋商之处,没有爱情,哪有自由?没有爱情,自由又有什么用处?改头换面,更有通理,无伤大雅,用之不俗。

几个人正说着话,茶博士在门前通报,舒小姐光临,楼上请!

程先觉一听这声喊,愣怔怔地看着舒雨霏和汪亦适。舒雨霏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迎接啊。

程先觉回过神来,噢了一声,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也是一身旗袍的舒云舒出现了。

程先觉在突然间表情就僵住了,傻呵呵地看着舒云舒,又回头看看舒雨霏和汪亦适,那副神情就像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

舒云舒说,怎么,不欢迎?大姐说你请客,让我来凑个热闹打个牙祭。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不欢迎。

程先觉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整个人都是僵的。

舒云舒说,看来真的不欢迎呢。我是自作多情了。那好,我这个不速之客还是滚蛋吧。

程先觉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去拦住舒云舒的去路,嘴里念念有词,哪里啊哪里,云舒,我这是太意外了、太惊喜了、太……程先觉语无伦次地说着,竟然情不自禁地又往舒云舒的身后东张西望。

舒雨霏说,别再探头探脑了,今天就是我们几个来吃请,你要是觉得冤枉,我们立马拍屁股走人。

程先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张马脸似笑非笑,嘴里说,大姐,这是什么话啊,您把我程先觉看成什么人啦,两位……两位姐姐……嘿嘿,云舒,大姐,亦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来的都是客,贵客啊!今晚一醉方休!

程先觉的表情急剧变化,终于变幻出鲜花一片,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声音高了八度。

舒雨霏说,那你还磨蹭什么?上菜啊!

程先觉反应过来,摘下眼镜,冲门口气壮山河地喊了一嗓子,半斤牛肉,一斤狗肉,老酒一坛,上来!

以后汪亦适曾经委婉地说舒雨霏,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程先觉这个人无非就是爱算计一点,说到底也是为了生存。这个人比起解放前,有了很大的进步。在朝鲜战场上能够舍身救人,说明他的品质还是很好的。

舒雨霏说,我其实并不是要捉弄他。他追求的是我的小妹。舒老四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娇生惯养,喜怒无常。她怎么会看得上程先觉?一口大黄牙,油嘴滑舌的。我把老三叫来,一是给这个程先觉一点儿警示,劝他知难而退;二是考验他一下,如果他真的死心塌地,那他就不会在意我们使绊子,他就会不屈不挠。

汪亦适服气地说,没想到大姐还这么深谋远虑。

舒雨霏说,大姐嘛,长姐如母,我娘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懂新生活,我多操点心是应该的。我们家老四我了解,她不需要婚姻,她只需要爱情,而且是革命爱情。

汪亦适不做声。

舒雨霏问,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解放五六年了,我们都成家立业了,连小四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倘若肖卓然知道程先觉的举动,不知该作何感想。

舒雨霏说,我估计他会持反对意见,肖卓然不喜欢程先觉。

汪亦适说,我看还算可以。公正地说,肖卓然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心胸也很宽阔。我们过去对他有成见,主要是因为他太傲慢了。这几年历练下来,好像比过去懂得人情世故了。

舒雨霏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担心老三跟着他,以后要受罪。

汪亦适惊讶地问,大姐你怎么会这么想?肖卓然是要做大事的。

舒雨霏说,老话说,枪打出头鸟。他这么不管不顾的,动不动就是原则,动不动就是规章制度,得罪了很多人。有权有势的时候耀武扬威,大权旁落的时候,恐怕就要吃亏。

汪亦适说,难道,你听说了什么?

舒雨霏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说,但是我了解皖西这块地方的人心,落后、愚昧、自私。像肖卓然这样横冲直撞,是行不通的。我把话撂在这里,以后你会看到。

02

这段时间,肖卓然确实很出了一把风头。虽然在制定各项制度的时候,遭到了丁范生软硬兼施的阻挠,但丁范生阻挠的并不是规章制度的本身。那次丁范生擅自出院重新掌权,第一步是全盘否定了肖卓然搞的几项制度,然后重新开会,亲自主持,美其名曰修改完善,实际上并没有改动几个条款,然后,丁范生把袖子一捋说,我看可以,这样就更合情合理了。拿过来,我签字。

直到这个时候,肖卓然才恍然大悟。原来丁范生的气并不是冲着规章制度来的,而是冲着这几项规章制度的诞生过程。他后悔当初没有采纳程先觉的意见,如果当初就到病房,先向丁范生汇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周折了。

从此以后,肖卓然但凡想做什么事情,必然先去向丁范生汇报。他同意的,自然一帆风顺;他不同意的,肖卓然要么自己死缠滥打,要么派医政处长或者程先觉去软缠硬磨,直到丁范生同意为止。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705医院出台什么政策,作出什么决议,上马什么项目,最后的决议必须有丁范生的签名,尽管他把他自己的名字写得张牙舞爪。

解决小灶问题是肖卓然遇到的空前难题。丁范生虽然不住高级病房了,但是高级病房仍然存在,小灶的厨房也还照样冒烟,丁范生偶尔活跃其中,咋咋呼呼,吆五喝六。肖卓然每次看见小灶的餐桌上高朋满座,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甚至觉得这简直就是挑战,不是跟他挑战,也不是跟于建国挑战,这实际上就是个人权力向组织挑战,不良风气向规章制度挑战。当面是没有人说的,但是群众有意见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705医院现在已经有了七个科室,一百多张床位,各科室陆续成立了党支部,医院党总支也将升格为党委。开党代会选举党委会的前几天,医院主要领导开会酝酿党代会筹备情况,会上没有太大的分歧。第二天,政治处主任李绍宏到肖卓然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突然问,肖副院长,这次选举,要确定党委书记和副书记,你有什么看法?

肖卓然怔了一下,脱口而出,过去一直是丁院长担任书记,难道会有什么变化?

李绍宏说,过去是党总支,丁院长是医院的创始人,来得早,于政委来的时候还是政治处主任,所以丁院长的书记就顺理成章地当了下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要成立党委了,政治委员担任党委书记一直是我军的一个传统。

肖卓然说,既然有规定,当然是按规定来,反正书记也好,副书记也好,都是组织分工,重大问题还是集体研究。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个人意见。

李绍宏进一步说,丁院长和于政委都是当事人,不可能让他们先表态。你是常务副院长,你总该有自己的倾向吧?

肖卓然说,不是还有选举吗?让代表们行使民主权利吧。

李绍宏说,肖副院长对这种选举还不了解,党委委员是选举的,党委会明确之后,书记和副书记是由委员们推举的。

肖卓然还是不明白,问,推举是什么意思?

李绍宏说,推举嘛,就是大家在一起商议的意思,每个党委委员都要表态。

肖卓然这才摸着一点头脑,也就是说,在委员会产生之后,委员们要坐在一起开会,委员们要发言,表明自己的态度。当然也可以不发言,不发言有两种解释,一是对别人的意见表示保留意见,另一种解释是默认。

03

这天晚上肖卓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琢磨选举和推举这两个动词的含义,咀嚼李绍宏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分析李绍宏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政治委员担任党委书记一直是我军的传统”这句话,不可能只是李绍宏自己的思想,背后应该还有于政委的意思。但是,在会上如果让他主动提出来——听李绍宏的意思,他还应该首先亮明观点,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陆小凤。陆小凤过去一直归肖卓然直接领导,在前线又是医疗队的成员,对肖卓然一直很崇拜。陆小凤看看肖卓然周围没有人,端着碗过来了,两人相视一笑,算打了招呼,然后各吃各的。陆小凤说,肖副院长,祝贺你啊,听说你要当党委副书记了。

肖卓然吃了一惊,瞪着陆小凤说,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我是副院长,怎么能当党委副书记?

陆小凤说,那你说谁当党委副书记?

肖卓然反感地说,这个问题不是你问的,也不是我回答的。你吃你的饭,吃完滚蛋。

陆小凤嘴一撇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下半年丁院长就要调走了,所以这次肯定是于政委当党委书记,你们两个副院长,都是副书记。全院都知道了,还保密?

肖卓然傻眼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说,你胡说什么,犯自由主义!全院都知道了,我怎么没有听说?

陆小凤说,你呀,你是什么人?你是昂首阔步刀枪不入的革命者,谁敢去跟你说这些小道消息啊!我跟你说,要不是因为你年轻,丁院长调走之后,你就可能直接接班了。可是啊,听说有人在上面告状,说你年轻气盛,目中无人,不尊重老革命。所以呢,你只好再等一等。肖副院长,我跟你说这些,绝对没有讨好你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同志早挑大梁。705医院搞好了,我们大家都跟着沾光,你说是不是?我们再也不能让那些大老粗统治705医院了。好在他就要回到野战部队了,705医院以后还应该回到专家的手中。

肖卓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看着这个过去一直被他忽视的女军医,这才发现,原来陆小凤还很漂亮。特别是在她义愤填膺的时候,脸蛋儿红红的,苹果脸上沁着汗珠,平添了几分妩媚。

肖卓然说,小凤同志,也许你的话有道理,但是我不允许你犯自由主义。我们都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是受过考验的,要讲原则。

吃过饭之后,肖卓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午休躺在**,两手托着脑袋,两眼瞪着天花板。陆小凤的话,他不全信,但也不是全不信。关于丁范生调走的事情,在705医院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据说上级屡屡接到建议信,反映丁范生倚老卖老刚愎自用,利用职权贪图享受腐化堕落,等等。但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日复一日,丁范生还盘踞在705医院,粗声大气,指手画脚。

肖卓然不喜欢丁范生,丁范生是老革命,也是大英雄,然而,大英雄不等于能当医院的院长。丁范生当这个医院的院长,这几年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土法上马,把医院变成了游击队;二是感恩戴德,把过去的老战友、老同事、老上下级,都搞到705医院来享清福。丁范生的这一套,跟过去的山大王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肖卓然想到这里,就为自己在即将召开的党代会上的态度定了调子——支持于建国,抑制丁范生。

没想到当天晚上形势突变,程先觉来了。程先觉一反过去唯唯诺诺的表现,一进肖卓然的宿舍就对舒云舒说,云舒,你该上夜班了,我要向肖副院长汇报工作。

舒云舒不高兴地说,别忘了我是你的革命引路人,有什么话还要背着我?

程先觉不卑不亢地说,那是两回事,我有情况要向肖副院长单独汇报。

肖卓然向舒云舒笑笑说,云舒,程先觉这个人心眼儿小,有你在场,他有心理障碍,你就回避一下吧。

舒云舒说,哼!

舒云舒走后,程先觉开门见山地说,肖副院长,今天你是不是同陆小凤谈话了?

肖卓然说,中午在食堂见面,聊了几句。

程先觉说,是轻描淡写地聊,还是推心置腹地聊?

肖卓然说,随便拉了几句家常。你什么意思?

程先觉说,当真是家常?肖副院长,在这个时候,同这样的人见面,你认为是偶然的吗?不,你现在是常务副院长,是705医院的三把手,举足轻重,你可不能随便叙家常。

肖卓然说,程先觉,你不要疑神疑鬼风声鹤唳。难道我当了常务副院长,同志之间连话都不能说了?

程先觉说,我基本上可以断定,陆小凤跟你说了,丁院长很快就要调走了,医院里要配两个党委副书记,本来你是下一届的院长候选人,但是由于有些大老粗在上面反映你有野心,所以院长一直暂时未定。

肖卓然大惊失色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先觉说,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这个陆小凤不是一般的人,她说话可不是随便聊天的。她现在四处散布这个话,就是要撵丁范生滚蛋。即便在党委选举的时候不能把丁范生拉下台,也要把他的票数搞下来,臭他,让他当不成党委书记。

肖卓然沉吟了一阵子才说,陆小凤的爱人张宗辉是丁范生的老部下,丁范生对张宗辉一直很关照,陆小凤对丁范生这个态度,令人费解,不符合逻辑啊!

程先觉说,是不符合常规逻辑,但是它符合特殊逻辑。张宗辉是丁范生的老部下不错,陆小凤是张宗辉的老婆也不错,但是,你知道陆小凤和于建国是什么关系?

肖卓然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程先觉,我还是那句老话,你不要疑神疑鬼,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我现在必须保护你,但是我不告诉你为什么。我要提醒你,705医院现在有一个动向,要驱丁推于,而这根本就是幼稚。你还不知道,这些人把驱丁推于的主要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现在提醒你,不能意气用事,不能轻举妄动。话我就说到这里,你肖副院长是聪明人,你自己把握吧。

程先觉说完,就起身告辞了。肖卓然冲着他的背影说,程先觉,我劝你还是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不要在领导之间搬弄是非。

程先觉回过头来,笑笑说,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我怎么好好工作?我恐怕连饭都吃不上。肖副院长,三思而后行啊!

04

郑霍山无数次对自己说,我要是把她搞到手就好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我们的目的一定要实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郑霍山现在是公私合营舒皖药行第二门市部的政府方经理,虽然政府方职员比私方职员薪水少得多,但是比起肖卓然、汪亦适他们那些实行供给制的军人们,手里还是阔绰得多。但郑霍山绝不请客,郑霍山现在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哪里有毛主席的文章,单行本也好,合订本也好,或者选集选读语录,只要发现,就不遗余力地购买,晚上如饥似渴地阅读。他太崇拜这个人了,这个人的文采、这个人的胸怀、这个人的雄辩、这个人的气度、这个人的远见卓识,无不在郑霍山的内心深处打上深深的烙印。《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篇文章,他差不多倒背如流。

是在三十里铺劳教的时候,郑霍山对照自己的家庭,就确认了,自己的家庭就是个富农家庭,这样的家庭当然是革命的对象。奇怪的是,那时候郑霍山并不恐慌,也不悲哀。如果是毛主席要革他们家的命,那就是历史的潮流使然,是谁也挡不住的,是天经地义的,是罪有应得的,他应该坚决支持而不是反对。后来在土改中,他们家果然被划分为富农,他接到信后欣喜若狂,因为他还听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富农出身,他跟伟大领袖出身在同样的家庭,无上荣光,无比自豪!

除了崇拜伟大领袖毛主席,现在郑霍山还崇拜一个人,那就是舒老二舒云展。虽然有前科,有前劳教犯的身份,但是郑霍山并不自卑。他的心中有一轮光芒四射的红太阳,那就是毛主席。毛主席说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恩格斯是资本家出身,但他是革命的领袖,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做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富农出身也照样可以革命,照样可以谈恋爱,照样可以娶妻生子。

是在汪亦适的婚礼上,郑霍山萌发了这样一个决心:一定要把她搞到手,一定能够把她搞到手,下定决心,愚公移山。今天失败了,还有明天;这次碰壁了,还有下次。

现在的郑霍山已不是当年医科学校的郑霍山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不能用拦截舒云舒的办法去拦截舒云展。拦截舒云舒的经验教训就是引起了舒云舒的恶感,加快了舒云舒投向肖卓然怀抱的步伐。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粗鲁把心爱的人推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郑霍山左右权衡,反复分析利弊,最后决定放下架子,给汪亦适一个机会,让这老兄帮他进行一次火力侦察。

05

汪亦适现在是705医院的外科主任。归建一年多来,医院的设备逐渐配套,医护人员也逐渐正规,科室分工尽可能地明确,汪亦适的职责主要是做大手术,涉及胸腔、腹腔甚至开颅手术,在705医院非他莫属。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汪亦适再次声名大振。连省城的几家大医院,也经常派车派人来接他前去会诊。

汪亦适知道自己做手术的水平神奇般的提高来源在哪里,就在维丽基地,在同克拉克西相处的日子里。他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搞清楚,那就是对于克拉克西的判断。用敌人、自己人、好人、坏人、中国人、外国人这些概念来诠释克拉克西,显然都不准确,都是管中窥豹,都是以偏概全。那么,克拉克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汪亦适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克拉克西就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西方民族优点和缺点、既愚蠢而又智慧的、形象并不好看的洋人而已。

他有理由相信,远在大洋彼岸的克拉克西也会经常把他想起。他有时候甚至有点内疚,感觉他有点对不起克拉克西。跟那些相对凶残的人面兽心的敌人相比,克拉克西的身上似乎多了一些率真、多了一些读书人的稚气,而他不得不利用克拉克西的稚气去欺骗他——这样说不恰当,用一句军事术语来解释他的行为,毕竟是两军对垒,兵不厌诈乃是战争中的谋略,不得已而为之。

好在战争终于结束了,那个性欲十分旺盛的美国佬再也用不着成天抱怨没有起码的**了。娇妻幼子,天伦之乐,实际上是东西方民族都需要的。他此刻在干什么呢,是在得克萨斯州他的农场里养花种地,抑或是在某个美丽的黄金海岸进行沙滩浴?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在手术台上是那样的灵巧、那样的准确、那样的自信!他的性格开朗得不可思议,即便在战争的环境里,也充满了美好的遐想。克拉克西显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他对汪亦适的忧心忡忡满脸悲戚不能理解,他是按照他的生活阅历来判断这个中国人的内心世界,这就难免失之偏颇了。假如,假如有一天,在几十年后,在一个非战争的环境里,在一个友好的而不是敌对的环境里相遇,回忆几十年前的交往,也许克拉克西会向他提出很多不解之谜,也许他会开诚布公,也许他会继续缄默。但他希望那时候进入一种知无不言的状态。时间是最有力的武器,时间能够化解很多东西,包括仇恨和悲伤。

郑霍山找到汪亦适的时候,汪亦适正在做手术,对于郑霍山突然造访有些意外。在休息室里,汪亦适见到的郑霍山穿着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左边上衣口袋上,还别着一枚毛主席的像章。汪亦适瞥了郑霍山一眼,觉得这个人现在变得有点不伦不类。

汪亦适问,你是来找我吗?

郑霍山说,我当然是来找你。

汪亦适说,是来借钱还是兜售你的药材?我告诉你,我们医院的采购权,全都是制度管着。

郑霍山笑笑说,我用得着向你借钱吗?你那几个津贴,不够我一顿饭钱。

汪亦适说,那我明白了,你想辅导我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听说你现在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是你们地方医药系统政治学习的标兵。你的心得体会文章,我们705医院还组织讨论过呢。

郑霍山说,灵魂深处闹革命,我们都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毛主席的话,放之四海皆真理,颠扑不破,为无数事实所证明。

汪亦适说,别的我什么都相信,就是不相信狗能改掉吃屎。我就不相信你这个反动透顶的国军中尉,居然有这么高的境界?

郑霍山急了,面红耳赤地说,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反动透顶啦?那时候我们一样都反动,都当了几个小时的国军中尉,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汪亦适说,我怎么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我比你好到天上去了。我去动员你起义,你顽固不化不说,还差点儿拖累我当了俘虏。你说,你那一枪是不是故意开的?

郑霍山说,天地良心,我倒是想故意开枪,可是我会吗?那千真万确是走火。我要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汪亦适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郑霍山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汪亦适说,你现在是药材公司的经理了,富得流油,神通广大。我一个穷丘八,能帮你什么忙?

郑霍山说,你别东拉西扯,你知道我找你帮什么忙。

汪亦适说,我不知道。你这个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哪里知道你的肚子里有什么花花肠子!

郑霍山怔怔地看着汪亦适,突然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汪亦适说,你搞什么鬼?

郑霍山说,老汪,你现在是舒老的乘龙快婿了,而且舒老一直器重你,你能不能帮我在舒老面前试探一下,看看他老人家对我现在是个什么态度。

汪亦适说,哈哈,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郑霍山那么清高、那么自负,怎么会求人帮这个忙?你难道想给我岳父当干儿子?那我就不用打听了,我岳父对你印象很好,几乎美好,你给我岳父当干儿子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你就是我的小舅子了。

郑霍山说,哪个龟孙要当你的小舅子,我要当就当你的一条船。

汪亦适没有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一条船?一条船是什么意思?

郑霍山说,一条船都不懂?亏你是皖西人,一条船就是连襟。

这回汪亦适听明白了,听明白之后反而傻眼了,凸着眼珠子看郑霍山,就像看一个活鬼,看了半天才说,郑霍山啊,你还贼心不死啊,还惦着舒云舒啊,肖卓然知道了,扒你的皮。

郑霍山说,扯淡!我惦着舒云舒干什么,舒云舒都快生孩子了,我惦着她给她当接生婆啊?

汪亦适说,那你怎么跟我当连襟?

郑霍山说,我惦着舒云展。

汪亦适倒吸一口冷气说,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怎么都惦记上我的姨妹了?郑霍山,你休想,就你那德行,给我岳父当狗腿子还凑合,当女婿,定然没门!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尊重点!我怎么没门?我告诉你,我和舒云展已经私订终身了,就差老爷子一句话了。你去吹个风,摸摸老爷子的态度,事成了,我承你的情,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尊重你,高兴了喊你一声大姐夫。如果你不帮我这个忙,我自己也会跟老爷子挑明的。到那时候,你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

汪亦适说,郑霍山,你到史河滩上尿泡尿照照,你那张丑恶的嘴脸,配娶舒云展吗?

郑霍山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尿过了,也照过了。我这张嘴脸怎么啦?我这张嘴脸是国军江淮医科学校高才生的嘴脸,是宋雨曾校长欣赏珍爱的嘴脸,是舒南城老先生推崇备至的嘴脸,是皖西卫生医疗系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嘴脸。我怎么就不配娶舒云展?我请你帮忙是看得起你,只不过想多个台阶、多个同盟。你不帮忙拉倒,我自己照样有办法。

汪亦适说,那就请你自便吧。说完,拎起外套,就要往手术室方向走。

郑霍山一步跨上去拦住说,汪亦适,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汪亦适说,我不能祸害舒云展。

郑霍山叫道,什么叫祸害舒云展?我有情,她有意,情投意合,我们的爱情不比你和舒雨霏的质量差!

汪亦适说,既然这样,那你让舒云展自己跟她父母挑明不就行了吗?干吗要让我绕弯子!

郑霍山说,你不了解舒云展,舒云展是大家闺秀,性格内向腼腆,不像舒云舒那样老谋深算,也不像你们家那口子母夜叉,更不像舒老四那样没心没肺。舒云展……说到这里,话头戛然打住。

汪亦适盯着郑霍山问,你说谁家那口子是母夜叉?

郑霍山看汪亦适脸色严肃得吓人,有点心虚,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大姐她,她是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警告你,以后这样的话如果我再听到,我就把你的输精管给结扎了。看见没有?

郑霍山说,老汪你干吗那么认真啊!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改日备酒谢罪。

汪亦适说,那我也不会帮你,你另请高明吧。

郑霍山说,为什么,难道你希望我破罐子破摔,希望我一辈子打光棍吗?难道你希望再回到从前吗?我告诉你,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汪亦适停住步子,嘿嘿一声冷笑说,郑霍山,要我帮你不难,老实说,我去探我岳父口风最合适不过了。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霍山警觉起来,目光游弋着问,你要问什么问题?

汪亦适说,你说老实话,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不是动员你起义了?

郑霍山挠挠头皮说,时过境迁,你现在已经是705医院的大红人了,再翻老账没必要了,反而把自己弄得很被动。

汪亦适逼视着郑霍山,咬牙切齿地说,郑霍山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你给我拍着胸膛说,是不是?

郑霍山的眼睛眨巴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说,记不得了,实在记不得了,你说是,就算是吧!

汪亦适说,郑霍山,就凭你不讲人话这一点,别说我不能帮你忙,就算你自己把老爷子说通了,我也给你破坏掉。我绝不允许舒家的女儿嫁给一个只讲鬼话不讲人话的人,绝不!

06

就在705医院党总支升格为党委、丁范生担任书记之后不久,解放军实行了军衔制,丁范生为上校院长,于建国为中校政委,肖卓然被授予少校军衔,程先觉任大尉业务股长,汪亦适为外科主任、上尉。

一夜之间,军人们的服装漂亮起来了,校官们穿上了马裤呢,肩膀上银光闪烁,浑身上下笔挺。开始的几天,有些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有些不习惯,一举一动不自然。譬如丁范生。丁范生过去没有穿过皮鞋,一直是草鞋、布鞋过来的,穿着皮鞋就迈不好步子,马裤呢军装穿在身上,走路弯不下腰,坐下去跷不起二郎腿。尤其受罪的是脚,穿着皮鞋走路很生硬,有点找不到路的感觉,好像地不平,走了几天,八字步也出来了,脚上还打了几个泡。最初他以为是号码小了,就让供给处调了一双大的,岂料还是穿不进去,脚后跟倒是宽宽敞敞的,脚趾头照样被挤成一团,血泡照样还是打着,走路照样还是瘸着。

于建国见丁范生样子难受,给他出主意说,老丁你那双脚不是穿皮鞋的脚,你走着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有损解放军上校的形象。建议你干脆买双新布鞋算了。

丁范生狐疑地看着于建国,于建国一身笔挺的马裤呢挺合身,领口露出一圈雪白的衬衣,皮鞋擦得锃亮。丁范生恨恨地、笑逐颜开地说,于政委,你是说咱大老粗就不配穿皮鞋?嘿嘿,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穿皮鞋上学习穿皮鞋。挤脚不要紧,只要有决心,挤了这一次,还有后来人。我这皮鞋是穿定了。

丁范生说,我不是跟自己的脚过不去,我是要让那些企图看老革命笑话的家伙阴谋破产。国民党一个排都没有把我的蛋咬了,我就不相信一双皮鞋就把我打趴下。于政委,你就等着吧。

丁范生后来找到了肖卓然和汪亦适。丁范生说,我这双脚是革命的脚,是战斗的脚,是胜利的脚。但是老革命的脚遇到了新问题。我虽然没有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但是这双脚在抗日战争时期,在解放战争时期,也是跋山涉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双脚对中国革命是有贡献的。现在穿不上皮鞋,你们说怎么办?

肖卓然和汪亦适面面相觑。肖卓然说,恐怕还是皮鞋不合适,丁院长,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解决,唯一的出路就是换皮鞋。

丁范生摇摇头说,换过,换过四双了,但是都不行。现在看来,不是皮鞋的问题,是脚的问题。我这双脚,是为中国革命做出了牺牲的,爬山路,急行军,那时候要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四个汽车轮子比速度,没日没夜,有路没路都要跑,跑得前面大后面小,基本上是残废了。你汪医生是皖西著名的“排雷大王”,我就不相信,我这双脚的问题你就没有办法解决。

汪亦适稀里糊涂地问,丁院长,你说怎么解决?

丁范生说,做手术啊,你不是皖西一把刀吗?

汪亦适说,我现在是外科医生,开肠破肚还可以,矫正骨骼我不行。你这个手术我做不了。

丁范生眼一瞪说,这是什么话?开肠破肚都行,还修不了个脚?

汪亦适恼火地说,我是外科医生,不是修脚匠!

丁范生说,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尊卑之分。只要我们对革命事业有感情,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肖副院长你说是不是?

还没有等肖卓然搭腔,汪亦适呼啦一下站起来了,面红耳赤地说,丁院长你太官僚了。我是当医生的,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我没有给你修脚的义务。

肖卓然说,亦适你不要着急,丁院长并不是说让你给他修脚,而是希望你能给他矫正畸形。

汪亦适说,肖副院长,这是我的工作吗?

肖卓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丁院长,我建议你还是从鞋子的问题上考虑,而不要打脚的主意。

丁范生说,鞋子我已经试了四双,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能从脚的问题上打主意。

汪亦适说,这算什么老革命老英雄?仗势欺人是第一,削足适履是第二。你这样的老干部,不配当705医院的院长。

丁范生顿时火了,桌子一拍说,汪亦适你放肆!我只不过是请你来帮我想想办法,并没有命令你给我做手术。我怎么就不配当院长啦?我只是提出给自己的脚做手术,既没有犯官僚主义的态度,又没有耍军阀,你为什么要上纲上线?岂有此理!

丁范生没听明白,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肖卓然说,汪医生的意思是,这个手术不在他的业务范围。

汪亦适看了肖卓然一眼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丁范生说,有事,你有什么事?上班时间,你有没有事我比你更清楚。你要是不服从命令,我可以让你马上就没有事情做。

汪亦适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这话,站住了,缓缓地回过头来,脸色铁青地看着丁范生说,丁院长,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丁范生见汪亦适满脸怒气,一触即发,也有点紧张,但还是强作镇静说,汪医生,我们是军队,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要动不动就耍你的知识分子臭脾气。

汪亦适说,我们是军队,是人民军队,不是占山为王当土匪。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耍山大王的威风。

说完,摔门而出。

汪亦适离开之后,丁范生看着肖卓然,肖卓然看着天花板。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你看见了吧,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倚仗肚里有墨水,谁也不放在眼里。

肖卓然说,丁院长,话也不能这么说。汪医生的脾气是大了一点,但是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是个外科医生,你让他给你治脚,这本来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让一个医生修脚,对他的自尊心是有伤害的。

丁范生说,我让他治脚,并没有让他修脚。再说,就算修脚又怎么啦?我们现在是新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难道修脚就不是为人民服务了吗?还是封建残余在作怪。我看要整风,要在知识分子中间进行思想整顿。要教育我们的医生,放下架子,一切从最基本的开始。只要是为人民服务,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无上光荣。你说是不是?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说得对,但是用人得用在地方。你让一个木匠去打铁,也是为人民服务,但是他打不好铁,为人民服务就很难落到实处。

丁范生说,笑话!木匠怎么就打不好铁了?我原先是放牛娃,我还会打仗呢。只要我们端正思想,木匠可以打铁,铁匠可以打仗,炊事员可以当医生,医生自然也可以修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

肖卓然怔怔地看着丁范生,半天才说,丁院长,你说放牛娃可以打仗,这是事实。可那是在战争时期,是特殊情况,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能把特殊情况当做普遍情况处理。

丁范生说,你说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是天生打仗的料,谁也不是天生当医生的料。我知道现在流行办军校,讲究科班出身。但是我跟你说,这些东西没有用。国民党的军官多数上过黄埔军校、保定军校,可是照样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稀里哗啦。小鬼子投降了,国民党逃跑了,我们这些放牛娃成了新中国的主人。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我们共产党能够打天下坐江山,靠的就是这个!

肖卓然说,丁院长,如果仅仅是你的脚的问题,我觉得让汪医生做手术的确不合适,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丁范生说,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肖卓然苦笑了一下说,我再想想吧。

丁范生说,那好,肖副院长你就动动脑筋。我这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我军中高级干部多数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我估计,实行军衔制之后,多数人都是脚大于鞋,不是前半截大就是后半截大。造鞋厂是根据号码生产的,我们不能给国家增加负担,不能要求按照每个人的脚生产皮鞋,只能是脚适应皮鞋,不能让皮鞋适应脚,这也是为国家分忧。再说,就算我们改了皮鞋,但是你也不能眼看我们这些老革命一辈子长着一双蒲扇脚,还有个阶级感情在里面嘛,你说是不是?

肖卓然木着脸说,是。

丁范生说,最好让外科研究一下。当年汪亦适——汪亦适这个同志嘛,有缺点也有优点,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说是不是?汪亦适同志当年就是在没有做过外科手术的情况下,勇挑重担,敢吃螃蟹,首发命中,一举成为名振江淮的“排雷大王”。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们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这件事情做好了,为我军广大官兵改造蒲扇脚,同当年为战争创伤排雷同样重要、同样光荣。你说是不是?

肖卓然说,是,丁院长高瞻远瞩,你说得对。

丁范生说,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再想想办法。

肖卓然说,好,我一定好好想办法,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肖卓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和声音都很奇怪,都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但是丁范生并没有察觉。

07

对于授上尉衔,汪亦适倒是没有太大的异议。他觉得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他当的是医生,即便不给他授衔,他也可以照样看他的病。但是舒雨霏却耿耿于怀,舒雨霏找到政治处主任李绍宏说,凭什么?我们家亦适同肖卓然和程先觉都是同时参加革命的,我们家亦适在朝鲜战场上还立过二等功,凭什么肖卓然授衔少校,程先觉授衔大尉,而我们家亦适才授衔上尉?是他们的贡献大,还是他们医术比我们家亦适高明?

舒雨霏说,什么叫投诚?程先觉起义就是我们家亦适动员的,我们家亦适不仅动员了程先觉,还去动员郑霍山。都是郑霍山这个顽固不化的国民党拖累的,我们家亦适才耽误了起义的时间。你们组织上为什么不实事求是?

李绍宏说,我们组织上只看事实,不听胡说。你讲的没有事实依据。

舒雨霏火了,拍着李绍宏的办公桌嚷嚷,说你们组织上难道都是双目失明?我们家亦适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们不清楚?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们家亦适冤枉,不给他平反昭雪?

李绍宏好脾气,不急不躁地说,关于人的问题是一项严谨的工作,我们制定任何标准,都是以事实为准。我个人不否认你反映的情况有真实的一面,但是我们做干部工作必须量体裁衣,依据就是干部履历的记载。这个问题你找我没有用,组织上早有结论,我个人无能为力。

舒雨霏说,有眼无珠,你们都是有眼无珠。

李绍宏苦笑着说,没有办法,现在组织上让我这个有眼无珠的人来当这个政治处主任,我也觉得确实有眼无珠。你舒雨霏同志有能耐,你让组织上把我这个政治处主任交给你来当,我求之不得。

舒雨霏说,狗屁,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个官?你屁也不是。别看你是少校,你连我们家亦适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李绍宏说,那是当然,要不,你怎么会嫁给汪亦适同志而不是嫁给我呢?我当然连你们家汪亦适同志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舒雨霏和李绍宏吵架的事情汪亦适并不知道。

戴上军衔的第三天上午,汪亦适受皖西第一人民医院的邀请,作为专家去为一个疑难重病患者会诊。参加各大医院会诊,已经成为汪亦适的家常便饭,如果是大手术,会诊之后,汪亦适还得亲自操刀。这次也不例外。患者是皖西行署的民政局长,汪亦适看了透视片子,又询问了患者的情况,初步诊断为胸积水。手术之后证明,汪亦适的诊断是对的。

做完手术,已是下午两点,匆匆吃完工作餐,正要返回705医院,离开病房,迎头遇上舒南城和郑霍山。舒南城说,亦适,换了军装,人精神多了。你这是什么官阶啊?

汪亦适还没回答,郑霍山阴阳怪气地说,三个豆,上尉。汪亦适你进步不快啊,1949年你就是中尉了,忙乎了六七年,在朝鲜差点儿弄了个残废,只加了一个豆。

舒南城说,忙好啊,忙着说明工作重要,忙着充实。你们也不用惦记我们。我们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就行了。

汪亦适说,世叔到医院来做什么?有病人在这里吗?

舒南城说,这话要问郑霍山。郑经理跟几家大医院都订了合同,中医药材基本上都是我们舒皖药行供应。为了确保诚信,我们每半个月就要到医院调查临床情况。

汪亦适笑笑说,哦,是这样啊。郑霍山这个国军医科学校的高才生,自命为未来皖西外科第一把交椅的西医天才,居然成了中药贩子,真是时也命也。

正说着话,皖西第一人民医院的姚副院长从老远迎过来了,握着舒南城的手热情地寒暄,招呼大家到会议室喝茶。汪亦适想走,舒南城说,亦适,你是医生,也听听我们舒皖药行的情形嘛,不要走,一起喝茶。

汪亦适觉得不好回绝,只好说,那好,我也长长见识。

到了会议室,坐定,姚副院长就开始向舒南城介绍情况,无非是药材质量上乘,价格合理,薄利多销,供货及时,医护人员和患者都很满意,感谢舒先生一如既往为病患着想。

趁姚副院长和舒南城谈得热烈,汪亦适压低声音对郑霍山说,你这个狗腿子,还真是无孔不入,帮资本家把生意打点得不错啊!你想以此讨好我岳父,打我姨妹的主意,我跟你说,休想!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这话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应该是咱们的泰山说了算。

汪亦适说,无赖!什么叫咱们的泰山,那是你的泰山吗?

郑霍山说,现在不是,暂时不是,将来必是。汪上尉你别神气,别看你现在穿这身小孩屎一样的黄皮,肩膀上扛着三个豆,可是老泰山不一定总是宠着你。当我正式成为舒家乘龙快婿之后,老泰山的家我能当一半,你信不信?连肖卓然都不是我的对手,总有一天,我会让老爷子对我言听计从,那时候,我就是你们的半个老泰山。

汪亦适说,你这个反动派,狼子野心不小啊,可是你在做梦!不过,看在你还披着一张人皮的分上,郑霍山先生,我得提醒你,为人民医院提供药材,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不能当奸商哦!抗美援朝战争中,有的药材商向志愿军销售药材,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那是要枪毙的。

郑霍山说,汪亦适,你可以小看我,但是你不能小看舒皖药行。你讲这话,其实就是诋毁咱们的老泰山,我把这话转告老爷子,没准他会照脸扇你两耳光子。

汪亦适说,哈哈,你这个反动派,不是造谣生事,就是告密点火。悉听尊便!

汪亦适说,哈哈,我这个人是无神论者,过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现在总算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鬼了。

郑霍山说,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一个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耳朵边上说着鬼话。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岳父成了什么?我岳父难道是国民党?你说话要放尊重点!

郑霍山说,这个你吓不住我。咱们的泰山是什么人?咱们的泰山当然不是国民党。咱们的泰山是红色资本家,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老人家才是我党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适说,闭嘴!什么我党,国民党吗?

郑霍山说,我党是共产党。虽然我现在还不是我党党员,但是我写了入党申请书,我已经是我党的外围同志了。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你听不听?

郑霍山说,你说吧,你就是说鬼话我也照样洗耳恭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汪亦适说,你要是能够入党,我就把这个茶杯吃下去。除非共产党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郑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状,然后贴在汪亦适的耳边说,汪亦适,我可以把你这话理解为反党言论,我报告给你们705医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适说,你报告吧,但愿有人相信你的鬼话。

这边一直叽叽咕咕,那边舒南城和姚副院长也谈得投机。聊了一阵,舒南城说,啊,你们这两个老同学好久不见了,还真有不少话啊。

汪亦适说,世叔,你们有公干,我可以走了。

姚副院长说,汪医生你急什么急?你是我们第一人民医院的救星,今天正好令尊大人也来了,晚上请你赏个光,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汪亦适为难地看着舒南城,舒南城说,吃饭倒是不必了。不过,我想让亦适跟我们一起听听医院对舒皖药行药材的使用情况。亦适,方便吧?

汪亦适连忙说,好,我听世叔的。

08

肖卓然为丁范生想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向政委于建国反映,丁范生院长的思想现在已经腐化堕落了,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要挽救同志,要教育干部,要改变风气,要阻止丁范生同志继续向贪图享受腐化堕落的泥坑继续滑下去,要对他大喝一声,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肖卓然想出的第二个办法是向皖西警备区党委写信,还是反映丁范生的问题。

到了下半夜,肖卓然的想法又有一些变化。他想到了后果。后果是什么呢?如果丁范生的问题反映上去了,被上级重视了,丁范生受到处理了,轻则批评,重则处分,再重则被撤职查办,那么,别人会怎么看他肖卓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抢班夺权,邀功讨赏?这些也许都无所谓,他是按着一个革命者的原则来决定自己的行为,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不能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这段时间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医院里的事情太多,医疗上的,人事上的,还有科室建设、人员培训、后勤供给。丁范生倒是放权,甚至在中层领导会上说,你们只要对肖副院长负责就行了,请示汇报一律找肖副院长。看起来肖卓然的权力很大,但是他的权力仅仅限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说修建院墙、给后勤更换炉灶、给医护人员发放劳保、维修医疗设备,等等。但凡大一点的举动,还是得向丁范生汇报,尤其是人事权和财务权。

这两年705医院进了一批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但是一直当实习生,跟在老医生的后面当助手,有些甚至就是当护士用。事实上经过半年的考验,有些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主治医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尽早把这些人放到一线去锻炼,报了几次方案,都被丁范生束之高阁。丁范生说,这些洋娃娃懂啥,纸上谈兵差不多。各个科室的老医生,多数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经验丰富,先带一带再说。

肖卓然说,早一天让他们独当一面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实业务力量。像这样老是让他们当助手、当护士,那他们永远也没有提高的机会。

丁范生不以为然地说,你没有打过仗,你不知道战争有多么锻炼人,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医生,都可以以一当十,连卫生员都可以做手术。

肖卓然心里说,我怎么没有经历过战争?我在朝鲜战场上是705医院的医疗队队长,战场医疗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这话他没有当着丁范生的面说,跟丁范生基本上没有道理可讲。

还有一件让肖卓然如鲠在喉的事情就是军官俱乐部。705医院还不富裕,设备和住院条件都很差,但是军官俱乐部却被丁范生收拾得花里胡哨、张灯结彩,还配备了皮沙发,购买了留声机。晚上跳舞的时候,还有牛奶、面包、汽水。丁范生这个土包子本来吃不惯牛奶、面包,但是为了跟上形势,硬着头皮往下灌。为了打造这个俱乐部,丁范生还穿着皮鞋跑到南京参观了几支部队的俱乐部,回来后就要重新装修,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按照苏联老大哥的模式,要学习社会主义的先进做法。

丁范生说,你说得对。抗战的时候,在鲁西南反扫**,我三天三夜没有吃饭,警卫员搞到了一块煎饼,我没有舍得吃,一块二两重的煎饼分给七个战士,我连挨都没挨。可那是战争年代艰苦时期。现在全国解放了,新政权像鲜红的太阳一样照亮了东方的地平线,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们有了营房,有了汽车,有了电,有了粮,难道你还想让我们继续忍饥挨饿?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敌人看着我们这些土包子、看着我们这些革命的功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想压榨我们的家伙们见鬼去吧!

丁范生自己搞了一个规定,医院首长灶每天补助三斤肉二斤鸡蛋。起先于建国也不同意,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时规定的团首长小灶标准,每人每天平均二两肉,在小灶就餐的团级干部,总共只有七个人,一下子超出了一斤六两。怎样解决这一斤六两猪肉和额外的鸡蛋呢,小灶管理员绞尽脑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来。当然他自己的肉丁范生不吃,那他只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的聪明才智也很简单,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荣军病房的二类灶化缘,大家轮流摊派。管理员对各科室和荣军病房的司务长也有话说——大家都是从战争年代里过来的,战争年代咱们丁院长是怎么对待大家的?丁院长的腿疾是怎么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时候冻得吗?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给伤病员了。你知道丁院长的痔疮是怎么得的吗?抗战的时候,没有粮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屁眼儿都挣破了,才落下个痔疮。这样的领导,也没有别的嗜好,难道不应该多吃二两肉吗?

战争年代过来的司务长们,对丁院长都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和同志友爱,二话不说,就割一块肉交给小灶管理员。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是鸡蛋小菜汤。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饭心里都受着煎熬。别的姑且不说,单是想想舒云舒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他就受不了。舒云舒现在正在妊娠阶段,她在医护食堂就餐,那个食堂的标准是每个干部每天平均半两猪肉,三天一个鸡蛋。就这点东西,还要经常被组织号召捐一点给重病号,时不时地被首长小灶的管理员割走一点。舒云舒回家对肖卓然说,基本上半个月见不到猪肉,平时菜里连油星子都见不到。因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回娘家。就算回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让二老知道他们在医院里连起码的营养都得不到保障。

于建国讲这话的时候,丁范生正在吃油条,半截在嘴里,半截在嘴外。丁范生看了于建国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肖卓然注意到了,于建国碗里的饭菜果然比别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显,别人是两个鸡蛋,于建国的盘子里是一个鸡蛋。

肖卓然心里很有感慨,觉得于政委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于建国的做法,每天省下几块肉、省下一个鸡蛋带回去给舒云舒增加营养,但是又觉得抹不开面子。对小灶餐厅进行补助,他是持反对意见的,要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吃饭,他连小灶的门都不愿意进,他怎么能把小灶的东西拿回家呢?

但是他的心理很不平衡。有时候他甚至想,既然已成事实了,抵制也抵制不了,我为什么还要充当正人君子?舒云舒也是对革命有贡献的,现在有孕在身,我为什么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给她?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毕竟不是于建国那样的老干部。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于建国的盘子里的食物并不比别人的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建国的盘子里也是两个鸡蛋了。他听一个炊事员说,丁院长有交代,说于政委虽然顾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对于老革命,还是要讲感情。于政委娶了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让大学生多吃一个鸡蛋,算不上什么原则问题,以后就不要从于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这个情况,肖卓然就彻底地打消了从小灶往家里带东西的念头。有一回舒云舒妊娠反应重了,忍不住对肖卓然说,想吃苹果。她说她后悔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怎么不多吃一点苹果,朝鲜的苹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满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决心,骑着自行车跑了三十多里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没有买到苹果,只买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云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件事情后来被丁范生知道了。丁范生居然让自己的老婆齐秀芬送来了十斤红彤彤的苹果,把舒云舒激动得热泪盈眶。齐秀芬说,吃吧,这都是组织上给的,人民给的。你们家肖副院长也真是,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难道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就不是人民?该吃的还得吃,想吃的就要想办法吃。

舒云舒发自肺腑地说,谢谢啊谢谢齐大姐,也谢谢丁院长。

齐秀芬说,先别说谢。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长说,免得肖副院长说我们多吃多占。

齐秀芬说,舒大夫我跟你说啊,我们老丁就是认为你们家的肖副院长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则党性的,好像全705医院就他一个是布尔什维克,别人都是绊脚石。你得劝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些话舒云舒本来是不想对肖卓然说的,但是后来一琢磨,齐秀芬的话里有话,尤其是后两句,还有点分量,舒云舒就警觉起来了。

肖卓然当天晚上回家,看见家里有苹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见了鸡蛋长出一条腿来。舒云舒起先还有点犹豫,支支吾吾地说是娘家派人送来的,肖卓然说,那太好了,帮了大忙了。等这一段忙完了,咱们进城好好谢谢二老。

舒云舒说,你还有个忙闲的时候?全705医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万机啊。我身子重了,你回家就晚了。

肖卓然讪讪地笑着说,云舒,你是知道我的。我当个常务副院长,压力大啊。再说,丁院长是个甩手掌柜,加上业务不熟,我得把这一摊子支撑起来啊。

舒云舒说,卓然,你以后不要再说丁院长业务不熟的话了。他怎么不熟了,他都当了五六年院长了,怎么不熟?再说,他是当院长的,你让他拿听诊器做手术就算业务熟了?他是一把手,会领导就行了。你呢,是个业务领导不错,但是也不能自以为是,你还得尊重丁院长。

肖卓然听舒云舒一连串说出这么多话来,有点意外,说,怎么,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舒云舒憋不住,最终还是把齐秀芬送苹果和齐秀芬的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肖卓然听了,半天不语,双手枕着脑袋,看着报纸糊的天花板,突然就叹了一口气。舒云舒说,怎么搞的,这么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说,云舒,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有些糊涂了。这个丁院长,你说他不是个好干部吧,他在战争年代英勇作战,为中国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来当院长那几年,也是艰苦朴素,一心想做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这两年,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很啊,变得让人不能相信。多吃多占,占到了医护人员和荣军病号的头上了,太过分了!

舒云舒说,你不要这样想,这样想很危险。老干部们在战争年代吃尽了苦头,现在条件好了,享受一点也是应该的。

肖卓然说,对了,你这样说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说,他是不是因为过去有功,过去吃苦太多,就有点吃亏的感觉,要把这个亏补回来?

舒云舒说,他不一定想得这么多,但是补偿补偿也是应该的。

肖卓然说,什么叫补偿?我们干革命,不是为了个人,大道理上讲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至少要让全中国人民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我们的老百姓并没有都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补偿自己,这不是过分是什么?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诫全党,不要当李自成,不能当陈胜、吴广,可是我看丁院长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李自成。你说说看,他这苹果是从哪里来的?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吗?绝对不会。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买到苹果,这苹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来的。他们在搞特权。我要在民主生活会上提他的意见。我不能允许我们的领导同志搞特殊享受。

肖卓然拿开舒云舒的手说,云舒,你担心什么?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谨小慎微,像个家庭妇女似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要知道,当年你也是热血青年,也宣誓要抛头颅洒热血,为人民大众不惜牺牲自己一切。

舒云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说她是家庭妇女,这使她分外伤心。她当年是慷慨激昂过,是有过要为人民贡献一切的决心。可那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被爱情点燃的理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为准则,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这一点。舒云舒坐起来说,卓然,是的,那时候我是热血青年,是不管不顾,是有无所畏惧的精神。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是衣食无忧单枪匹马的学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身为人妻,将为人母,我要过日子,我希望有一个幸福的家、安定的环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面横冲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着妻子,惊愕地张大嘴巴说,云舒,你怎么啦?难道,难道,你认为我们现在不安全?

舒云舒半天没说话。

肖卓然说,云舒,你太多虑了。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无非就是对个别同志有点看法、有点意见。同志之间工作中有点矛盾,是很正常的。我们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也是提倡同志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舒云舒说,卓然,听我一句话,不要锋芒太露。做事还是要讲循序渐进。特别是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说,云舒,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认为丁院长是一个坏人?

舒云舒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为丁院长是一个好人。

肖卓然说,那不就行了吗?丁院长是个好人,好人就不会打击报复。我给一个好人提意见,就是帮助好人,有什么不对的呢?

舒云舒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人也是有缺点的。你是一个常务副院长,你老是盯着好人的缺点干什么?你难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抢班夺权?

这回轮到肖卓然语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