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鸟叫“单穿”

那个星期天,我在宿舍,小洁来叫我。

“您来看。”

“看什么?”

“您来。”

我跟她走进她和她妈妈的宿舍。

“您看,‘单穿’。”她指向桌上。

靠窗的办公桌上站着一只鸟,灰羽毛,黄脖颈,红喙,很小很瘦的一只鸟。它见我进来,便望着我。看到竟是这样一只瘦弱的小鸟,我的心不禁一动。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只小鸟那时的神情,它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的,仿佛受了万分的委屈。

当时我不知道这只小鸟的神情为什么会深深地打动我。直到有一天,我忽然间明白了——它那时的神情正和小洁初次见我时一样!

“单穿?”

“嗯,您看它的眼睛。”

我细一看,这只小鸟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瞎的,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单穿”。

“哪来的?”

“我捉的。”

“你捉的?”我不信。

“是我捉的。我出去玩儿回来,它就在小桃树的杈上落着,看着我。我上前去捉它它也不跑,我一捂就捂住了。捉到了,才看出来,是个‘单穿’。”小洁仰着小脸不歇气地叙说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清细甜润,也像一只小鸟。

我忽然很惊奇地发现:那只小鸟并没有用线拴住,也没有其他的束缚,它只要一振翅就可以飞走了。窗子是敞开的。

它竟然并不飞走。

“怎么回事?”我仔细审视着这只看上去有些丑的小鸟。它微微侧着脸,用一只眼睛看看小洁看看我。

“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才让你捉住。”我望着小洁说。

小洁比一般的女孩儿要漂亮好多,今年十二岁,脸上带着稚气和柔弱。她是那种让小动物们一见便很放心的女孩。

“它也许是来求得你的帮助的。你看它很瘦弱,眼睛也没神。”

“它病了吗?”

“大概是病了吧。”

“那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有时候,一些弱小的动物在困境会对人类产生一种令人感动的信任,可我们却毫无办法帮助它,我不知道它得的是什么病。这样吧,先喂它东西吃,再喂点水。”

“好的,我去拿。它吃什么?”

“馒头渣就行。不过它最爱吃小虫子,但那要从棒秸或秫秸里去剥,很麻烦。”

“不麻烦。先喂它点馒头渣,一会儿我去给它剥虫子。”小洁忙碌着,拿来一小块馒头,搓成碎屑撒在桌子上,又用墨水瓶盖盛了一满下清水放在它面前。

小鸟啄了啄馒头渣,啄起来,却吞不下去。

“你看它多么弱。”我说着,拿起小鸟,握住它的头,准备撬开它的嘴巴喂它,却发现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线。那线很细,系进它的脖颈里,不容易看见。怪不得它吞不下东西。我指给小洁看那线:“小洁,你看!”

“呀!”她轻轻惊叫了一声,“我来解开。”

但那线很结实,揪不断。

“用小刀割。”我提醒她。

她赶紧去拿来了小刀,小心地割断了线,刚把小鸟放在桌上,它便埋头吃起来。

“它饿坏了,”小洁说,指着那线,“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逮住了。”我略一沉吟说。

我俩看着那只鸟,小洁脸上现出一种女孩儿特有的温情慈爱。她趴在桌上,下颏抵着桌面,将脸贴近小鸟。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爱怜、欣慰、幸福交织的光彩。是的,我们此时于爱怜中涌起一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幸福感,仿佛我们解救的不仅仅是一只小鸟。

过了一会儿,小洁问我:“它叫什么鸟?”

“不知道。”

“那我们就叫它‘单穿’吧。”

她用小手轻轻抚弄着它的羽毛:“唉,可它怎么会成了‘单穿’呢?这么可爱怎么成了‘单穿’呢?真可怜。”小鸟用一只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您说,它怎么成了‘单穿’呢?”

“这就很难说了。”

“您说吧。”她像是在鼓励我。

“它,也许是被猛禽所伤,也许是被灌木丛挂伤,也许是被人打……总之,一只弱小的鸟儿能够在这世界上活下来,它一定会有一个曲折的经历……”

说到这儿我忽地停住了,我看见了小洁怔怔地噙了满眶的泪水。

“小洁……”我抚着她的肩膀,一时无话。

小洁脸上很凄然:“它们,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灾难呢?它们不能避开那些灾难吗?”

“它们避不开。因为,它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有灾难。有时它们生活得好好的,灾难会突然降临……”

她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了。她轻轻地捧起小鸟:“我要把它养起来。”

我知道她为什么流泪,她并不是只为这只小鸟。

我永远也忘不了初次见到小洁时的那一幅情景。她望着我,便是这样一副像小鸟一般受了万分委屈的神情。她似乎是一见我便很信任,将她的全部委屈都表露在脸上向我倾泄出来。

一年前。那天我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谢老师的丈夫疯了,要杀妻子和女儿,她们从家里逃出来了。

这便是小洁和她的妈妈。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小洁。那一天中午我去同校的赵老师屋里,赵老师正在做饭,见我进来就对我说:“谢老师去县城了,给她丈夫的单位拍电报,她的孩子今天在我这儿吃饭。”

屋里有好几个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我问:“哪个是谢老师的孩子?”

赵老师说:“那个,叫小洁。”

这时小洁听到我问已经抬起头来,仰着脸望着我。那便是眼前这个比同龄的女孩儿要漂亮好多的女孩子,白净细嫩的小脸上却有着一种令人垂泪的苍凉。她那像是受了万分委屈的神情,那一见我便很信任的目光,让我永远记住了这初次见面的情景。

可是当时,我只是看着她,却没有什么表示,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这成了我永久的遗憾。这遗憾,纵使我后来对她多么关注,给了她多少安慰和卫护,都不能弥补了。

她和她妈妈搬到学校来住了,她们的宿舍和我的宿舍只隔一条甬路。

不久,她的爸爸被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由于他躁狂得厉害,迫不得已,送他走那天请了刑警。

那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她家的院墙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刑警们手持电警棍和绳子涌进院里,她爸爸见这阵势害怕了,只一会儿她爸爸便被缚住了手脚抬出来。人群争挤着看,乱哄哄的。

我猛地看见小洁在西院的墙根下惊惶地跑来跑去,想找个地方扒着墙看一看。我赶紧过去拉住她,她像丧失了意识似的望着我,眼里已经没了泪。

“我怕……”

“别怕,没有什么,只是你不要看。”

她闭上眼睛,倒在我怀里。

我要流泪。虽然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难免受到命运的各式各样的压力,但是她刚刚十一岁,这么小,她的稚嫩的小肩膀却不得不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的重压了。

第二天早晨,小鸟的精神好了许多。小洁和它玩了一会儿,到了上学时间了,便把它放到角落里早已布置好的用棉丝线围成的小巢里,用一块海绵轻轻压在它的背上:“这样它就不会跑掉了。”

“单穿”睁着一只小眼睛,老老实实驮着海绵,一动不动。

“您不要动它。”

“嗯。”我答应着。我还从来没见过谁用海绵压住小鸟防它跑,一小块轻轻的海绵能压得住它吗?

“我要上学了,”她用小手轻轻拍了拍海绵,“小可怜,再见!”

下课了。

我见小洁在院子里哭闹着扑打她妈妈的胳膊:“你给我找去!”

好多学生围着看。

“怎么回事儿?”我问。

有学生说:“她妈妈把她的小鸟打跑了。”

“什么破鸟?一只眼,又瘦又小,要它干啥?逮着玩玩也就是了,还值得养起来?再说,我们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养鸟……”

她妈妈说着,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劝女儿,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眼圈发红了。

我叹了口气,对她妈妈说:“我知道您没有好心情……可是那只鸟对于小洁来说确实太珍贵了,它那么信任她,她去捉它时,它一点都没有跑……”

中午,小洁只吃了一点儿饭。

下午放学,我去她屋,见她躺在**。

“怎么啦?”我问。

“头疼,我给她吃过药了。”她妈妈说。

我坐在她床前:“小洁,你很想那只鸟吗?”

她望着我,伸过小手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烫。

小洁病了,发烧,倦怠,起不来床。我去几里地之外的诊所请来了医生。医生给她打了针,留下药,走了。送走医生,她妈妈去我那班上数学课,我没课,留下来陪她。

她很憔悴,微闭着眼睛,像一只疲倦的小鸽子。我要她睡一会儿,她不睡,支撑着喃喃地和我说话。

“小时候,爸爸工作总那么忙,很少回家,一年只回来两三次,住几天又走。那时在我心里,爸爸是那么陌生。有一次,爸爸假期回来,给我带来一只小鸽子。那小鸽子灰羽毛红嘴颊,可爱极了。他带的好多东西都在车上挤坏了,可那只小鸽子一根羽毛也没损坏。”

“那只小鸽子很小,什么事也不懂,后来它还没有长大就被一只大野猫吃了。那天我不在家,它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玩,被大野猫在房上看见,扑下来捉走了。”

“要是不剪它的翅膀就好了,就不会被大野猫捉去了。爸爸怕看不住它,就剪了它的翅膀。没有翅膀,它不会飞,跑不掉。要是爸爸不剪它的翅膀就好了……”

她喃喃地讲着,我似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她疲倦地睡着了。我注视着她,默默回味着这个感伤而带有美丽色彩的故事。

“我梦见爸爸了,他带回来一只小鸽子给我。”

那是一个大清早,小洁敲开我的房门告诉我。那一天多云,空气显得很冷清。她站在我的门外,披散着头发,神情戚戚哀哀。

“哦,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你爸爸不久就会好了。”我理一理她的散发安慰她。

她喃喃地说:“等爸爸好了,他会带回来一只小鸽子给我,他答应过我的,大野猫抓走了小鸽子之后他答应我的。后来他忘了,他总是忙。您说他还会带一只小鸽子给我吗?”

“会的。”

“下次,我会把小鸽子看好,不再让大野猫叼去了。”

“单穿”的再次出现,使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有一天黄昏,我和小洁走在操场上,忽然一只鸟落在我们脚前。

“呀,是‘单穿’!”

小洁立刻认出来,惊喜地叫道,上前捧起它,搂在胸前。

“这么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跟我回家吧。”小洁的眼睛湿湿的,脸上一副难以表达的高兴和感动的表情。

“单穿”老老实实地依偎在小洁的怀里,转动着眼珠看着她的脸。

我们带着它回到宿舍,小洁妈妈在厨房做饭,不在宿舍。我们把它放在它上次待过的办公桌上,小洁拿来好多馒头渣喂它,又给它拿来水。它吃完了,也许是不渴,没有喝水,却趁我们不注意飞走了。

“它知道我妈妈不喜欢它。”小洁追到窗前,怅怅地说。

我们没有想到第二天“单穿”又来了。“单穿”轻声叫着飞落在窗框上。小洁捧起它,飞快地跑到我的宿舍:“张老师,看,它又来了!”

我也很高兴,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只小鸟会有这样的灵性。它一定是把小洁当成了最可依赖的朋友。

“以后它会常来的。”我说。

“那我给它捉虫。”

小洁去小芬家的柴垛里,剥了好多虫子放在一只空瓶里,预备“单穿”来时给它吃。我让她在瓶里又放了几小截秫秸芯,给虫子做巢和食物。

此后,“单穿”果然常来。它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下午放学了,学生走净了,院子里空空****的,这时候它就飞来了,先在窗外徘徊一下,看见小洁在屋里,便飞进来。

小洁高兴地迎接它,忙不迭地给它喂虫喂水。渐渐地,它每天都来了。

有几次它飞来时,小洁的妈妈也在屋里,它不敢进屋,小洁只好到院子里去招待它。后来时间长了,它不太怕小洁的妈妈了,有时小洁的妈妈在屋里它也敢进来。只是当小洁的妈妈一朝它走过来,它便会赶快飞跑了。

“这小东西,记性倒好。”小洁的妈妈说。

“张老师,要是到了冬天怎么办?”

一天晚上乘凉时小洁问我。此时正是夏天,气候炎热,连我都没有想得那么长远。

“冬天它在自己的巢里,它用自己的羽毛和从别处觅得的软和的东西,将巢蓄得暖暖的。它从来不把自己平时脱掉的羽毛随便丢弃,而是小心地留起来在冬天用。”

“它那么聪明!它的巢在哪儿?”

“谁知道?反正它总会有一个又温暖又舒适的巢,风吹不着,雨也打不着。”

“也很安全吗?”

“也很安全。”

“那么它会生活得很好了。”

有好几天,当“单穿”从我们这里飞走的时候,我们便跑到院子里去看,想看看它往哪里飞,希望能找到它的巢。但每次它都是不等我们追出院子便飞得没有了踪影。

又过了些天,它忽然间不来了。一天,小洁忧郁地对我说:“‘单穿’没有来。”

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来。小洁忐忑不安了。

“出了什么事呢?您说它会出什么事呢?”

“不会吧,它总会是很好的。”

“那它怎么不来了呢?”

“也许,它是有别的事情吧。鸟儿的事很难说。”

直到小洁走,“单穿”也没有再来。

小洁妈妈告诉我,过些日子她们要走了,调到小洁爸爸的单位去。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小洁爸有好转吗?”

“不见怎么好转,不过,我还是先调过去吧。”

“医生说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先调过去吧,将来他出了院也好照顾他的生活。他总会出院的……”

一声深深的叹息,一个茫无期限的希望。

直到小洁走,“单穿”再也没有来。那时已是秋天,正是落叶纷纷的时节。

那天晚上月光很美。我和小洁坐在院子里,空气已经有些凉,墙根处和角落里树影婆娑,不时传来落叶坠地时的轻微声响。

“真想不到明天你们就要走了。”

“我要去找爸爸了,妈妈说爸爸不久就要好了。我很高兴……可是我也不愿走……”

小洁好听的童音里带着喑哑。

我顿时感到一种难挨。在我面前的这个可爱的孩子明天就要远行,不知道何时我们才能再相见。

我还想对她说些话,却又想不起说什么。她也无话,在想自己的心事。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相对而坐。月亮已经转到老楸树的背后,月光变得暗淡斑驳。

过了好久,她怔怔地说道:“不知‘单穿’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眼睛忽地一热。此时离“单穿”失踪已经很长时间了,我都已经把它忘记了,而小洁在临走之际竟还记着它!

第二年的春天。

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寂寞地坐在宿舍里。

一只鸟在我的窗外叫起来,那似曾相识的声音让我心里一动。我一看,竟是“单穿”。

“单穿——”

我的眼睛模糊了。

它看见我,要飞下来,到离我不远处却又拍翅飞开,只停在半空对着原来小洁住的屋子“喳喳”地叫。

“她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念起你。”

“喳喳。”

“那时你怎么忽然间不来了呢?”

“喳喳……”

我忽然看见它的一只腿上拴着一根很细的线,飘动着一小段红色的线头。我明白它不来的原因了。

过了一会儿,它飞得累了,停在屋檐上。我看到它落下来时那只腿有些跛。

下课了,寂静的校园喧闹起来。

“单穿”高飞着,在院子上空盘旋,眼睛在一群群的学生中找来找去。好久,它似乎是失望了,落在较远处那棵老楸树发青的枝上,向着满院的孩子们“喳喳”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