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走 向南走

吃完了米缸里最后一捧米糠,我妈说:“铁蛋,妈明天带你去讨饭。”

我一听,立刻兴奋不已,我早就在等我妈的这句话了。东隔壁的小三子家和西隔壁的兰花家开春还没化冻就都出发讨饭去了。前不久小三子妈带着小三子回家来住了两天,说是看看经了一夏天的雨水房屋漏得塌没塌,一看没塌,小三子妈很放心,只住了两天就又带着小三子出走了。小三子告诉我,在外面讨饭比在家里吃得好,有时候还能吃上白面馒头。

小三子又黑又瘦,小腿上还长了个疮,直往外面冒水,腥臭难闻。但我相信小三子的话。

从那天起我就天天盼着我妈什么时候也带我去讨饭。可是我家的粮食老吃不完,让我挺着急。其实春天里小三子家和兰花家去讨饭不久,我家的粮食也吃没了。我正想着我妈也要带我去讨饭了,我妈却去当铺当了棉衣,买回一米缸米糠来,我妈和我就靠了这一缸米糠吃了些日子。

糠团子不好吃,每咽一口都噎得我直瞪眼,吃完后还拉不出屎,每次把全身的劲都使没了,才能挤出几个枣那么大的干屎蛋。

我于是天天盼着去讨饭。好容易我家的米糠吃完了,也不再有棉衣去当,我妈终于说明天带我去讨饭。我心里的高兴劲就别提了。我妈却始终低沉着脸,好像她认为讨饭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妈就推醒了我。我揉揉眼一看,我妈早已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一只破篮子里放了两只破碗,这篮子我妈平时用它去街上捡烂菜叶子,如今有了更重要的用场;篮子边放了两根木棍,一根比烧火棍长些粗些,另一根就是我家那根烧火棍。我家那几件破旧衣服卷成一卷,用一块破油布裹了,一根旧绳头捆得结实,与篮子并做一处。除了我们的破屋和屋角不能带上的米缸,这几乎就是我家的全部财产了。

我妈把包裹背在背上,将篮子挎在肘上,拿过那根烧火棍塞在我手里,说:“拿着,有它,狗不敢咬你。”

我清楚这根烧火棍的重要性,于是紧紧握在手里,并试着挥了一下,长短粗细都很称手。

我妈说:“拿了棍子,可不许打人家的狗。”

我疑问:“不打狗,拿棍子干什么?”

我妈说:“不许打,吓唬,吓唬它不咬人就行了。”

我说:“它要是不怕吓唬还咬呢?”

我妈说:“一吓唬它就不咬了,狗都怕棍子吓唬。”

我说:“有的狗就不怕吓唬,它要是非要咬我,我就打。”

我妈说:“不许打,不许真打!”

我妈回避狗不怕吓唬的情况,只说不许打:“听见没?记住,不许打人家的狗。”

我妈拉过另一根长的棍子,拄在手里,说:“铁蛋,咱们走,一会儿天就亮了。”我知道妈是怕天一亮街上有了人就难堪了,我们这样子一看就是去讨饭。

我和妈跨出了门,妈回身用一把旧锁锁了门。这时天上满天星光,妈在屋前反复走了两趟,又用手摸摸窗子关得还算严实,这才放心地牵了我的手说:“走吧。”

我伸手牵住妈的衣襟,手里握紧了棍子,跟妈妈沿着黑沉沉的街道走出了我们的小镇。我妈带我去讨饭。

我叫铁蛋,十岁。当初我妈给我取名铁蛋是希望我长得像铁蛋一样结实,我没有让我妈失望。

我从小没见过爹,我妈说我还没有出生我爹就撇下我们吃粮当兵去了,这一去就没有回头。我还记得我五六岁时,我妈常跟我说:“等你爹回来,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就问:“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说:“快了,你爹背着盒子枪回来。”

妈说了很多次,也没见爹背着盒子枪回来。有一次,我妈又说起我爹,我说:“小三子说,打仗会死人的。”

我妈脸色骤变,劈面一掌打在我嘴巴上:“胡说!以后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这两年,我妈在我面前提起我爹的次数少了,这么多年爹连个音讯也没有,我妈也信心不足了。

我妈牵着我向南走。我问妈我们去哪儿,我妈说咱们就这样一直往南走。我说小三子家是往北走的,小三子说越往南方的人越抠,讨饭不容易,北方人憨厚,讨饭容易。但妈还是牵着我往南走。

我很失望,我原本想象着我们往北走,走着走着忽然就遇见了小三子一家,那该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呀。

我们走了一上午,走得我脚都疼了,又饿又累,走进了一个小村子,来到一家门前。这是我妈,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讨饭。我忘不了我妈站在人家门前开口说“大爷大妈可怜可怜给口饭吃”时的脸色,我长大以后才明白那脸色的全部含义,那是可怜的求助的无奈的卑微的羞愧的屈辱的几十种说得上来和说不上来心情的总和,总之是作为在生活上走投无路的穷人的所有的辛酸都写在了脸上。

站在人家的门前,我妈把我拉在身后,防备有狗窜出来。

我们第一次讨饭的收获是半块玉米饼子。离了这家门前,走出一段路,我妈才把半块玉米饼子塞给我,说:“吃吧。”

不是白面馒头,我心里很失望。小三子说讨饭是能吃上白面馒头的。但我肚子饿极了,咬一口玉米饼子,顿觉喷香,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像这样的纯玉米面的饼子,我已经半年没有吃过了。

晚上,我和妈宿在一个破庙里。吃着讨来的东西,我想,小三子说对了,讨饭比在家里吃得好。想着明天,我边睡下边寄下了讨到白面馒头的希望。

但往后的日子,并不像第一天这么轻松,我很快就体会到了讨饭的日子是多么苦难。有时候,我们一天也讨不到一点吃食,就只好饿着肚子苦捱。很多时候,饿不死就是我们最大的指望。

讨饭,在我们这里俗称叫花子。我从跟妈出门讨饭之后,虽然知道是去讨饭的,可我心里竟然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叫花子,最初的几天,一种新鲜感还让我兴奋不已。直到我和妈第一次在一个破庙里遇上了另一个叫花子,看着她那一身褴褛的衣服,我想起了以往在家时常有这样的叫花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的小小的心灵里突然一震:我和妈妈这不是也成了叫花子了吗?

以往,当叫花子走过我家门前时,我心里觉得他们是那么可怜。而现在,我意识到我们就是叫花子啊!我垂着头,小小的心灵里是一种难言的滋味。从这一天起,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尽管有时候,我还在对小三子说的白面馒头存一些向往。

妈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只是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往南走,往南走。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妈带着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转眼秋天过去了,转眼冬天到来了,天气寒冷了。

我和妈在寒风里瑟缩着。每天我们都盼着太阳快出来吧,快升高吧。太阳升高了,照在身上暖一点,这时我就高兴起来,一会儿正着走,一会儿侧着走,让身上更多的部位晒着太阳。

最可怕的是阴天,最最可怕的是下雪。对于流浪人来讲,风霜雨雪是他们的灾难。还在家里的时候,每年冬天都能看到不知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在雪天里冻死在我们小镇的街道上。

这几天妈牵着我的手,走得比平时快了,妈说越往南越暖和,听说南方都不下雪。但人走路的速度怎能比得上气候变化的速度?怎能比得上北风的速度?寒风追着我们一天天加重,终于最最可怕的事情来了。

这一天早上我和妈从破庙里出来,就发现天没有往常亮,走了很远的路太阳也没有出来,天空阴沉沉的。妈扯紧了我的手,过一会儿就问我一句:“冷不冷?”

我怕妈着急,就使劲挺着胸说:“没事!”

但妈的心还是收紧了,我从妈的脸色上看得出来。

快到中午时,天空飘起了雪花,而且很快就下得大起来。妈停下,从破包裹里拿出一双破棉鞋给我穿上,又把我脱下的已经破烂得没法穿的布鞋塞进包裹。这双破棉鞋是刚入冬时讨得的,妈一直没让我穿,特意留在雪天才穿上。这也是小三子妈的经验,当叫花子刚入冬时一定要冻一冻,这样到了大冬天才挺得住。我穿上棉鞋,顿觉脚上暖和多了,连身上的冷也减弱了。

天黑前,我们走进一座不大的小城。雪正猛,天气骤冷,小城的街道上很安静,不见行人。

妈拉着我,只顾往小巷里走,我们一整天了还没有吃饭呢,要寻人家讨饭呀。小巷里更加安静,人家都早早闭了门。妈看着一家家紧闭的门户,只好拽着我一直往前走。如此下去我和妈不知能否闯过这场风雪。

我们走着走着,遇上了一个女学生。几个月的讨饭生活,妈已经能够识别各种各样的人,妈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学生是个善良的姑娘。妈赶紧迎上去,颤抖着声音说:“小姐,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

女学生穿一件棉斗蓬,整个身子都裹在斗蓬里,她望着我们娘俩,有点慌张。妈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她看出来这个女学生肯帮我们。妈妈说:“小姐,救救我们啊。”

女学生面露难色,说:“大嫂,我也没有钱呀。”

妈望着女学生的脸,失望了,妈看出来女学生是真的没有钱。妈说:“是我们命不济,怕是今天要饿死冻死了。”说着,妈拉了我的手就要走。我此时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那女学生忽然叫道:“等等。”

她打量着我,眼里是湿润润的怜惜,她心里在做着斗争,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我也冷得要命,可是,你们也许会冻死。”说着,她解下了自己的斗蓬,把它披在了我的身上。一股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女学生给我系着斗蓬的带子,一边说:“没有它,我也不会冻死。”

妈千恩万谢着,女学生说:“大嫂,不用这样,我没有能力更多地帮帮你们,很惭愧。”

女学生在风雪中抱着肩膀跑远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妈都始终相信,这个善良的女学生会有一个平安幸福的一生,我们也一直为她这样祝福。

正是这个斗蓬,让我和妈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没有冻死。

最后我们是在一家富人的门洞里度过这个雪夜的,妈紧紧抱着我,把斗蓬裹在我们身上,终于捱到了第二天。

快到年关时,我们已经流落到了江南地带,气候比北方暖多了。

妈还是带着我往南走,一点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我很想家,以往,每到过年我都和小三子一起去阔人家的门楼下捡拾炸剩下的爆竹。

寒冬已近尾声,我们消除了对严寒的恐惧,今年我们是冻不死了。明年会怎样,还很难想。太阳足的时候,斗蓬不用穿了,妈把它小心地收起来,留作明年穿。我们因为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女学生,今年冬天没有冻死,这真值得庆幸。明年我们也许会好起来,要是找到了爹,我们就会好起来。但即使好起来,这斗蓬,我也会收藏一辈子。

那女学生现在在哪里呢?她还好吧?这件斗蓬,一定是她的心爱之物,或者是她本来不多的衣服里的一个大件,她当初把它给我时是挺舍不得的,她是权衡再三才给我的。她清楚在那个雪夜里我要是没有它就会冻死,而她自己没有它不至于冻死,她是从救人一命来考虑才把斗蓬给了我的。这不仅仅是施舍。

年,终于到了。南方人也和我们北方人一样过年。

走在街道上,街两旁的人家飘出阵阵炖肉的香味。这几天讨饭也容易些了,我和妈连着吃了几顿饱饭。可我还是没有吃上小三子说的白面馒头。

过了年,春天就到了,田野里开出了野花。我们已经辗转流落了大半年,离家几千里了,我已经真正知道了什么是讨饭,什么是当叫花子。

这一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镇上,正赶上这里过兵。这些兵穿着军装,排着队,扛着枪,浩浩****从街上走过去,枪上的刺刀贼亮。

妈拉紧我的手躲到一家铺面的房檐底下。

也不知道有多少兵,脚步“嚓嚓”地过个没完。也有当官的骑着马挎着刀。妈拉着我的手,眼睛紧盯着过兵的队伍。

队伍过了半天才走完。妈一直盯着队伍走得没影了才愣愣地回过神来,缓口气说:“这队伍里也有北方兵。”妈又说:“你爸当兵的那个队伍就是到南方来打仗了。”

我问:“那这里面怎么没有我爸?”

妈叹了口气说:“不是一个队伍。”

我问:“我爸的队伍是哪一个?”

妈说:“不知道,反正在南方,咱们见队伍就找!”

我这才明白妈为什么一直拉着我往南走。我说:“妈,咱们听说哪儿有队伍就去。”

妈扯紧我的手:“对,咱们多打听些。”

妈拉着我继续走。我和妈都信心十足。妈又说:“兴许你爸已当了官了呢。”

我问:“就是骑大马挎战刀的大官?”

妈说:“就是骑大马挎战刀的大官!”

我于是想象着爸骑大马挎战刀的样子,一定非常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