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依依

——滇南纪行

到过新疆,方知祖国疆土的辽阔;去了云南,才晓华夏山河之壮丽。

今年五月,我有过一次愉快的滇南之旅。每天穿行在林海之中,漫步于傣寨佤乡之地,看山的雄奇,观水的秀美,领略独特的民族风情,让人记忆一生。

飞机平稳地着陆了。

走出机舱,热情的主人穿着绚丽的民族服装,在列队迎候。当我走近这支迎宾队伍时,一位姑娘给我的脖子上挂上了一个小巧精美的葫芦。这个民族是崇拜葫芦的。历史上,他们的民族首领,被称作葫芦王。

这里是临沧,佤族、傣族之乡。

挂上这个精巧的葫芦,就接受了一个民族的祝福。我们上路了。汽车在一条新铺就的马路上疾驶。前面,是连绵起伏的一片山峦。远远看去,像是一团一团绿色的云。五月,正是树木生命最旺盛的季节。一团团深绿的叶片之上,蓬生出一丛丛嫩黄的新叶。一棵树,就是一朵小云彩。一朵一朵小云彩布满的山头,就是一团大云彩。绿树之中,叫不出名儿来的各种野花,灿烂地开放着。那花团儿也是云,那是彩色的云团。难怪世人说:云南,即彩云之南。

很快,前面的路伸进一片林海之中了。我们的汽车,自然也钻进了树木的世界里、植物的世界里了。各种各样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叫得出名儿和叫不出名儿的树,扑面而过。大的,让人称绝;奇的,令人叫妙!傣家人是爱水的。他们认为,有树才有水,有水才有人。对森林的保护意识,是这个民族的传统。他们居住的房屋边往往栽着一种树,那是专供家里取柴火用的。这种树越砍越发。砍来砍去,一棵树,成了一座小林子。有了这样的树,山上的树木就得到了保护。这是一种“甘愿牺牲自己,保护同伴”的树,是一种护林的树啊!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这林子里,也有寄生于别的树的“树”。它弱小的时候,傍着大树而长。当它成了气候,就把养大它的树绞杀了,取而代之了。这种树,好像名叫“绞杀树”。还有一种树,它终生只开一次花。当它开花的时候,也就是它死期临近的时候。它用自己的花为自己送葬。

奇妙的云南。

奇妙的森林。

奇妙的树。

一丛一丛的鲜花,像一张一张亲切的笑脸,像一团一团热情奔放的篝火,为我们引领着路。在滇南所有的公路两旁,都种着这种花。它叫三角梅。

五个多小时后,我们的汽车,登上了一座大山的顶端。坐在车窗边的我,侧头一看,前面突然开阔起来。只见大山下面,一马平川地出现一片很大很大的平原。从山头看去,绿茵茵的庄稼中,偶然地冒出黄的、红的花朵。一条蓝色绸缎般的河流,缓缓地从中穿过。这是一幅画,一幅绝妙的、硕大无比的油画。

这里,是孟定。“孟定”傣语意译“会弹琴的地方”。如果说,西双版纳,是傣家的大姐,德宏,是傣家的二姐,那么这里,就是傣家的三妹妹了,也是云南省主要傣乡之一。这是滇南数一数二的大坝子。坝子中的那条河,就是滇南有名的南汀河。

这个坝子,是水的杰作,是南汀河的杰作。

千百年来,南汀河在大山中冲冲撞撞。大山裹着它,山崖挟着它,使它喘不过气来。而当它一冲撞到这里,山谷开阔了。于是,它放慢了脚步,把从上游大山中生气地带来的泥沙,全撂到了这里。一万年之后,一亿年之后,这里,便有了这样一个一望无际的、面积达九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坝子。这是水的杰作。这是上苍的恩赐。

这样大的一个河流冲积的山中平原,土地自然特别的肥沃。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盛产优质稻米、大豆、橡胶、胡椒、咖啡、西瓜等农产品。一个繁华的小镇——孟定镇,就坐落在这个山中平原的中央。

傣家人,是一个爱水、崇拜水的民族。这个地方,自然成了他们最理想的家园。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坝子最东边的弄么村。

刚刚在一个院子里落座,锣鼓就响起来了。能歌善舞的傣家女子和汉子们,要舞起来了,要唱起来了。

这是云南的百佳文明村。村容干净、整洁,民风淳朴。我们落座的这个小院,是村长的家。一栋平房的前面有一块开阔的地坪。这就是能歌善舞的傣家村姑们、小伙子们的“舞台”。你看,一队傣家姑娘,迈着轻盈的舞步上场了。欢快的音乐里,姑娘们的身子起起伏伏,每一个舞姿都十分优美,都惹人眼球。陪同我们的女县长姓李,是一位杰出的傣家女,自然也是一个优秀的歌手。但此时她没有上场,坐在我的身边,热情地给我们做着介绍。这些歌,这些舞,都是这个坝子上的一位傣家汉子编的。他没有上过学,不识几个字。但他却编出了许多动听的歌,许多优美的舞。曲子也是旁人根据他唱的记录下来的。去年,是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成立五十周年。县里专门为这位傣家汉子灌了一盘磁带,作为礼物,送给前来参加县庆的贵宾。

“这可是我们傣家的奇人啦!”

女县长这样结束了她的介绍。

走上台的傣家女子和傣家汉子表演的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使我们这些外乡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突然,一头长长的大水牛,舞着两个角跃上了场。那是两位傣家汉子表演牛舞。几个动作过去之后,有人往地上抛下了一张钞票。不一会儿,那能上下合拢的牛嘴就把钞票叼走了。人们大笑起来。接着,又有几张钞票丢过去,这牛都一一把它叼走了。

这一瞬间,我强烈地感到,一种山外的气息,一种山外的风,正向淳朴的傣家村寨袭来。这风,这气息,是在污染这里的民风,还是在推动这里进步呢?

“文明,是从这样的风里来的。历史的车轮,是这样的风推着前行的啊!”我想。

正在我痴想之时,这场傣乡歌舞晚会进入尾声了。场下的人,一个个走上场去,与场上的傣家汉子和女子们,手拉手地跳起来了,舞起来了。女县长一把拉住我,强行把我这个平日不善歌也不善舞的湘中汉子,拖到了场上,与大家扭着腰,摆着手,在场上转起圈来。正当我沉浸在手舞足蹈的欢乐中,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扭头一看,见一些傣家大嫂正拿着水瓢,往我们这些山外来的客人的身上浇水呢!

傣家人爱水。傣家人崇拜水。她们向你浇水,是喜欢你,是祝福你。被浇得一身透湿的我,今年一定会吉祥如意。

如果说,傣家人爱水,如水,那么佤家人则爱山,如山。如水的傣家人像水一般的温柔、多情,如山的佤家人则同山一样的伟岸和彪悍。

在孟定留下一个温馨的夜晚之后,我们去看了清水河口岸。这地方不大,百来米长的街道。我们国家在这里设了一个边防检查站。许多国界,都是以河道来界定的。这里的一条河,很小很小的清水河,也就成了我国与缅甸的国界。一座小桥,跨河而立。桥边,一块界碑,一个哨兵,就成了一个国家威严的象征了。

许多人在这块界碑边照了相。我也是。

我们的汽车在一个山坡下停住了。一条新修的石级山道,引着我们往一个山崖走去。拾级而上的山道陡而长,每往上登一步,都十分吃力。然而,上面的那个山崖上,收藏着一个民族的传奇,**着我吃力地往上攀去。

不知攀登了多少石级,我们终于在这里站住了。面前,立着一堵刀削一般平直的高大的石崖。石崖上,画满了赭红色的图案,有与人类一同生活的各种动物,如牛、狗、猪、羊等等;有人类的各种生存活动,如放牧、狩猎、丧葬、舞蹈……还有许多今人无法猜想的表意符号。

“这些崖画,存在多少年了?”我好奇地问。

“据考证,已有三千多年了。”领我们上山的当地文化局的干部,是一位普通话说得极好的佤族姑娘。当年,她就是凭这口流利的普通话,被挑选到县广播站当播音员的。

“那么,这些崖画又是用什么画上去的呢?能这么经受得住风雨侵蚀?”

这位领路的佤家姑娘告诉我们,在小墨江、南汀河之间的悬崖峭壁上,已发现的就有十五个崖画点,一千多个图像。先期统计的有一个村寨,三条道路,七十五间房屋,一百八十七个动物,七百八十五个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符号。这中间,深埋着多少故事啊!

崖壁上,一些十分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多少生动的画面。这些画面,给山赋予了灵魂,给山书写着传奇!

佤家人,就世世代代居住在这样的崖画边,就生活在这样的传奇里。崖画是他们的祖先留下的教材,他们称之为“央壤”。逢年过节,佤家人都要登山祭拜“央壤”,重温先祖教诲。“央壤”上怎么画,佤家人就怎么做:射弩狩猎、剽牛祭祀、采集放牧、干栏住房、树上造屋、牛角饮酒……

崖画,一部多么厚重的阿佤人的史书啊!

从崖画谷下来,我们到了翁丁寨。

这里,被人们称为佤家人最后一个部落,至今还有寨主。他与我们的村委会共同管理这个村寨。

一条山间公路,引着我们进寨。渐渐地只见公路旁的大树上,挂着一个一个张开半角的牛头的骷髅。啊,前面不远就是寨子了。

寨门是两棵大树。大树上自然也挂有牛头的骷髅。

四周群山耸立。翁丁寨坐落在这群山之中。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一个一个厚厚的茅草搭盖的屋顶,连成一大片。高天下,青山间,十分惹目。

全寨子的人都出动了。这一天,他们要上山拉木鼓,要剽牛祭祀。

一根粗大的木头,横卧在山坡上。这是他们今天选定的拉下山去制作木鼓的材料。在佤家人的原始宗教中,木鼓是诞生人类的“司岗”,是先祖姆依吉的栖身之所,是拯救过人类的木槽,是女神烨奴姆和女祖安桂的化身,是通神祈天的灵器,是生命之门的象征。木鼓一般用粗大的红毛树制成。长二米六四,中间有一个长约一米、宽约五厘米的音腔孔。敲这边,鼓声沉闷,称为“公鼓”。敲那边,鼓声清脆,称为“母鼓”。凡寨子里举行隆重的活动,都将敲木鼓。木鼓是佤家人原始文化的代表。许多学者都把佤文化称为木鼓文化。拉木鼓,一是进山砍树,二是拖树进寨,都要举行隆重的原始宗教仪式,这就是“拉木鼓”。

仪式开始了。一位寨子里的长者,提着一只雄鸡跪在选定的木头前,喃喃地念经。经词念过之后,一刀下去,把鸡头割下了,将鸡血洒在木头上。这时号子声四起,早已站在两头的汉子和女人,抓着预先拴在木头上的粗麻绳拉将起来……

将木鼓拉到寨子之后,寨子的大坪里,一个上头分叉的木桩子上,早已拴了一头牛。此刻,它十分安静、温驯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它也许不知道,自己几分钟后、十几分钟后的命运。原本,牛和葫芦一样,是这个民族的崇拜物,是这个民族的图腾,却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它呢?对这个民族的风俗有过了解、有过研究的同伴给我讲了佤家人的传说。远古的时候,天神看到地上的人太多、太懒、太坏,决心用水消灭人类,只留下一个最善良、最勤劳的人,让他来创造新的人类。天神先用火把地上的一切烧光,再用水淹没地上的一切。天神变成一只蛤蟆蹲在路上,逃难的人们踩着它逃命,只有姆依吉停了下来,把蛤蟆捧到岩石上。天神认为姆依吉就是天下最善良、最勤劳的人,马上现身教姆依吉赶快用桦桃树干凿一个大木槽,拉一头水牛躲上去。

洪水冲上大山,木槽浮了上来,载着姆依吉和水牛到处漂。不知过了多少天,洪水终于退了,木槽漂落天边。这里到处是污泥,没有食物,也没有人。天神又让姆依吉把水牛杀了做食物。姆依吉在牛肚子里发现了一颗葫芦籽。他把葫芦籽种到地里。三年之后,葫芦藤上结了一个大葫芦,天神又派小谷雀啄开葫芦,从葫芦里走出了很多人,先出来的是佤族,接着是汉族、傣族、布朗族……他们都是人类的祖先。

这样,水牛和葫芦就成了佤家人的图腾。用水牛和葫芦的形象装饰房门、装饰屋顶,用以避灾。而当这还不足以抵御敌人和灾难的话,他们就决定剽牛,把牛图腾与自己融为一体,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去战胜自己的敌人。

全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一位长者,站在这头牛的面前,喃喃地念起了经。几分钟后,长者把几把锋利的梭镖递给了站在他身前的几个壮小伙。

“嗖——”

“嗖——”

几杆梭镖同时射出,一股股鲜血喷了出来。惨烈的叫声里,牛倒地了。几个壮小伙扑上去,举起砍刀,三五几下,就把牛头割下了,撂到了刚才拴牛的树丫上。很快,又把牛尾巴割下了。人群里一片“孟力!孟力!”的呼叫声。

这是多么惨烈而古老的民俗。在这种古老的民俗中,我感受到了一个民族的力量。他们与他们栖身的大山一样伟岸,一样彪悍!

一连几天,我们旅行在滇南这片神奇的山水之间。这片山水之间,世世代代地居住着傣家人和佤家人。他们同这里的山与水一样,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永不分离。

山,因水而分外雄奇。水,因山而无比秀丽!

(本文原题《相依的山水》,原载2006年第5期《理论与创作》,入选云南民族出版社散文集《灵魂里的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