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像一块布料。女人总想按照自己的设计去剪裁,许多布料堆积在一起,就迷失了自己的特色。裁来裁去,裁花了眼,那许多本该得体的布料也就因此错过了。那一年盛夏,我过得烦躁不安,花妖变成了枯叶,鸟精沦为耕夫。到了秋天,遍地金黄的收获季节,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在昏暗的生活甬道里,有一个年轻的生命缓缓走近我。整个冬天,我的心都被湿漉漉的温情浸泡着。这情愫奋发而又向上,美丽而又忧伤,爱和被爱不经意间将两个年轻人都灼伤了。我们颤栗着走到了春天的边缘。春分过后,天气日渐变暖变热,我们一块去荒野觅趣,突然间就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像燕子那样垒窝筑巢。我们的设想遭到了强有力的反对和不择手段的阻拦。我们一下跌进了众叛亲离的无底深渊。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向我未来的男人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根油光滑亮的桃木拐。老太太年过六十却依然满口坚硬瓷白的糯米牙,发起火来的样子很有些地动山摇。那一刻,她古老式样的发髻上,分别向不同方向插着两根玉色的银簪,“敢!”“反了!”她的尖声断喝灌满了金属的碎片。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周围的人述说着她不幸的儿子中了邪气。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家传的银器准能避邪。她说,她的银簪可以准确无误地刺入邪孽的心脏。“还有呢!”她胸有成竹一字一句地嚼道:我这根桃木拐厉害着哪!桃木避邪,这是我小时候就深记于心的。老太太坚信自己的双道保险。说以上话的时候,表情很神圣庄严,就仿佛真地刺中了邪魔一般。以致婚后的多少年,只要我稍犯头痛失眠症,就忍不住想到当年她那银簪及桃木拐,还有那些恶狠狠的咒语。

她的儿子到底是中邪很深了。甚至于老太太的双道保险加上心理亲缘大堤终也未能避住邪魔的纠缠。还是趁一个月黑风高的雪夜,披一身上苍赐予的晶莹轻柔白袍,头也不回地跟一个黄毛丫头私奔。

为了避免日后断了归路难以返乡,出村的时候,孝顺儿子提前为老太太预烧了纸钱。那是一叠粗糙的黄纸,日后阴间必用的。那时候,虔诚的儿子笔杆儿竖直地跪在村头的三岔路口老榆树下,燃一堆青烟袅袅的纸屑儿,说,“不孝儿走了。也许日后再难见您,百年后地下有灵,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他的样子很可怜,滴泪的话让我一阵一阵心酸。多年后,当我坐在春日明媚的阳光里,轻摇着我儿子小巧的吊床,向我女儿讲着这个遥远的故事时,我十岁的小女儿银铃般的嘎嘎笑声将她的爸爸激将得差点儿出走。那是我们婚后多年第一次真正的磨擦。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提这段荒唐的往事。可是,我女儿不行,她以天真的童心将这过往之事一字不漏地学说给了她依然康健行走如飞的奶奶。我和我的俨然一副做父亲派头的丈夫惊慌地心提到嗓眼里,静静地等候着老太太一场铺天盖地的冰雹。天知道:老太太一点儿也没有火起,却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之后竟擦了擦逐渐泛红的眼睛。那时候,我和她的儿子正准备共同起程去北京领一项文学大奖,特意接她来小住看门。并认真地告诉了她领奖的具体日期,让她注意收看当晚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她慈祥的面庞上终日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差一点就让我忘却了多年前双双逃离村头的窘状。出村的时候,我未来得及带上厚重的棉衣,寒冷捉弄得我上下牙齿颤抖着敲击出一串串无韵的哀歌,那时我就想,或许我原本就是邪魔,不然,怎么会出生就遭桃条子扑打,二十岁又遭桃木拐诅咒呢?

温情的远乡收留了私奔的男女。男要娶,女要嫁,我们躲进了一个水泥涵洞里用抛分币的游戏决定了谷雨这个结婚的日期。

男人买了一把纸扇,一毛二分钱。其实,天气还没有热起来,风中依旧夹带着丝丝的微寒。男人说,总要件定情之物吧!纸折伞很好看,上面画有一叶荷,是墨荷。墨荷边写了几行小字:小扇有风,在我手中,有人来借,不中不中,朋友来借,待到秋冬。荷很高雅,字很俗气。男人笑道,雅俗共赏,很实惠的。一把纸扇定了终身,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一张破木床,二个碗,我们终于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共同漂流的合作社。

登记的那天,民政的同志向我们祝贺。朝着我问,你爱他吗?答,爱!问,不后悔吗?答,不后悔!便又朝着他问,你也爱她吗?答,也许吧!这是什么话?民政的同志脸哧地一下红了。严厉地拍了一下桌子,露出了执政人的威严,问道:爱,还是不爱,一刀一个血口子,说清了,日后不后悔!答,就是吧!问,以后会后悔吗?答,至少暂时不会。四月天里一个半成熟的青年不知是幽默还是油滑的一番话,不生不熟,不冷不热,硬是呛倒了民政官。也给我甜蜜的心头撒了一撮盐。当多年后我们的合作社曾一度产生分崩离析的苗头,几乎分道扬镳的时候,我便回忆起那一次登记的场景,我想是应了一句话,凡事皆有先兆的。但当时,我们几乎都被新婚的幸福潮水淹没,哪里还顾得上一言一语的差错呢?更何况爱着的人最糊涂,常常错把盐当糖吃。

我们红着脸走出区委大院,才想起该买一包喜糖发,可是,手里竟没有能买一包喜糖的钱,一包硬糖要二元一角伍,那时刻,谁也没觉着寒酸,因为彼此有爱。爱能使生命返青,爱能使贫穷生辉。他那时还挺浪漫,站在一个规模挺大的土堆上,朝着暖烘烘的太阳朗诵一般地说:大鱼大肉、大官大钱,能换回一生一世的真爱吗?我一点也不感到他做作,我对当时的状况挺心满意足。正是四月,两个人就如此地垒起了一个爱的窝巢。

四月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结束。四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开始。四月终于毫无保留地把我变成了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