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部队撤走的第二天,日寇和伪军从平度、莱阳扑下来了。他们想找到我西海军区的主力,来个“铁壁合围”,从四下里向中间挤,最后把我军包围起来,一网打尽。鬼子这个阴谋,早被咱们识破了。当他们向我根据地大批出动的时候,八路军已经从他们身边溜了出去。鬼子和伪军这次是倾巢而出,他们的老窝却空起来了。独立团的三个营便转到他们的老窝边上驻下了。
鬼子和伪军扑来以后,挨庄子挨户搜查,到处抓老百姓审问。村里的人几乎跑光了,偶尔抓到几个上年纪的人,也没有一个肯对鬼子说实话的。结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他们横冲直撞地“扫**”了三天,连八路军的一个脚印子都没有发现。鬼子的联队长下了决心,找不着八路军,决不收兵。白天,他们把军队横着排开,隔几步站一个兵,一排几里宽,一齐向前拥,不管遇着什么人,开枪就打。夜里,他们把散开的队伍稍为聚拢,三五个人一群,隔个二三十步点起一个火堆,一点就是好几里路远,不放一个人影通过。
敌人这样疯狂,咱们当然不能轻易饶过他们。咱们的武工队在重要路口埋上地雷,鬼子和伪军一踏上,就得坐“飞机”升天。夜晚,武工队展开了“麻雀战”,派出一两个人去,冷不防朝鬼子的火堆上打上一枪两枪。鬼子以为是八路军来袭击了,发疯似的乱跑乱放枪。别看鬼子表面上很凶,其实被八路军打怕了,老是提心吊胆的,一听到枪响就着慌了。
隐藏在青龙山后洞里的宋军医、武建华和三个伤病员,几天都不能出来活动。部队撤走的时候,用大石头堵死了洞口,他们要弯腰走出二十多米长的孔道,到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洞口进出。武建华每天趴在小洞口向外瞭望,有时候看到远处的村庄在焚烧,有时候看到敌人在山上爬上爬下,搜索着什么。
三个伤员的情况都很严重。王玉成的病情又转坏了,每次咳嗽都吐出一些血来,吐了血以后就会昏迷一阵子。他的伤口化脓了,胸部像刀扎般痛。但是他咬着牙忍受着,不愿呻吟出来。他知道只要他哼一声,就会给宋军医和小武带来极大的不安。有时候他疼得头上直冒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宋军医和武建华看了,心里难受极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有一把剪刀、一大瓶红汞水、几块纱布、一包药棉、几十片应急的药片和几十支针药。这些都不能解除伤病员的痛苦。
山洞里又凉又湿,空气又坏,饮食又不足,这些对伤病员都是很不利的。另一个伤员是机枪射手朱振海,他截掉了半条腿,伤势倒没有恶化。还有一个病员是文书傅开玉。他患着恶性疟疾,每天要发作两次,冷起来浑身打战,盖上几条被子也没有用,热起来,满嘴说胡话。因为山洞的口给堵上了,即使是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只有做饭的时候,点起了火,才有些光。给伤员换药、服药,都得点起松枝来照明。
到了第六天,武建华拿小米熬稀饭。他一提口袋,口袋轻轻的,伸手进去一摸,里面顶多只剩半碗米了。怎么办呢?把半碗米全做了吗?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他把口袋提到宋军医跟前小声说:“小米快吃完了。”
“我知道。”宋军医说。
“都做了吗?”武建华迟疑地问。
“都做了吧。我再出去想想办法。”
宋军医说话的声音并不高,那个截去腿的朱振海却听见了。他问:“粮食吃光了吗?”
“啊……”宋军医忙说,“不是。还有不少呢!”这个不善于说谎的人,脸红起来了。好在洞里暗,伤员看不清他的脸色。
朱振海又问:“那口袋不快空了吗?”
“噢,”宋军医支吾着回答,“还有一口袋呢。”
稀饭做好了。武建华盛了三碗。他端了一碗到朱振海跟前,朱振海指指王玉成说:“先给他吃吧。我这会儿肚子不大舒服,不想吃。”
武建华明知他是推让,便说:“他已经有了。这是你的,你吃吧。”说着把碗放下来,又去端另一碗给患疟疾的文书。最后,他端着碗,拿着汤匙来到王玉成身旁,说:“班长,吃饭吧!”
王玉成睁开眼,用手指了指那两个伤员,示意给他们吃,然后又指指自己,摇了摇头。武建华不听他的,把碗放在一边,坐下来用汤匙舀了稀饭送到王玉成嘴边,一面小声地催着:“吃吧!”
王玉成又摇了一下头,艰难地转动身子,把脸背了过去。刚才宋军医和小武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他估计自己是不行了,不如把粮食留给同志们吃,好让他们恢复得快一些,早一点儿回到部队上去,继续为革命出力。武建华猜中了王班长不肯吃的原因,鼻子不由得一阵酸,转脸一看,朱振海和傅开玉两个也都没吃。武建华急了,站起来说:“你们怎么全不吃呀?不吃饭怎么能养好病呢?”
朱振海向武建华招招手,武建华走近去,他趴在小武的耳边悄声说:“小武,你做工作可要分别具体情况,别来个平均主义,一人一碗。你看,他们俩病势重,应该多吃点儿。我是腿上的事,离肠子远着呢。你就别管我了,赶快动员他们俩吃吧。”
武建华只得先去动员傅开玉。这位文书同志今天好些了,肚子也确实很饿。但是他想:“这两位伤员,一位奋勇擒敌,被子弹打中了肺部,一位为了掩护同志受了伤,截去了半条腿。他们对人民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应该尽量照顾他们才对。”他对小武摇摇手说:“让班长吃吧,他的伤势重。”
武建华实在没法了,只好说:“你们都不吃,我找宋军医去。”
宋军医正趴在洞口观察外边的动静,心里在盘算如何才能弄到点儿粮食。他前两次出去都失败了,还差点儿被敌人发现。武建华来到洞口,拉了一下宋军医,无可奈何地说:“他们都不肯吃,你去劝劝吧。”
宋军医回到洞里一看,每个伤员面前都摆着满满的一碗稀饭,可是谁也没有动。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同志们,你们这样做不对啊!养好伤,养好病,是党交给你们的任务,可是不吃饭,怎么能养好呢?我很了解同志们推让的心情。但是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不吃!你们三个都是重伤病员,这碗稀饭谁都不应该推让。傅开玉同志,你的病刚有好转,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现在你和疾病做斗争,饭就是力量,就是武器。”
宋军医端起碗放到傅开玉手里,连连地催促着。傅开玉被宋军医说得找不出理由来推让了,但是还不肯吃。宋军医说:“你不肯吃,我还怎么去说服他们呢?”傅开玉懂得宋军医是要他带头,便说:“好吧,我吃。”他端起碗就吃了起来。
宋军医又走到朱振海面前,朱振海却抢先说:“宋军医,你说得很对。不过,我完全顶得住,我身上的肉还梆硬哩。这一碗就来个对半分,班长和文书……”
“朱振海同志!”宋军医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组织上把你交给我,你就得听我的命令。伤员不准拒绝吃饭,吃吧!”
“唉,粮食……”朱振海还要推。
“你别管,”宋军医把饭碗送到朱振海手里说,“吃饭、养伤,是你的事。想法弄粮食,那是我们的事。只要有群众在,咱们绝不会饿死。吃吧!”
朱振海不敢再让,把碗接了过去。
宋军医的话,王玉成句句听在心里。他想:“我的情绪真有点儿不大对头,难道我已经准备向死神投降了吗?不!我并没有丧失信心,我应该活下去,继续为革命事业贡献力量。”宋军医走到他身旁,舀起一汤匙稀饭送到他嘴边,他就张开嘴来吃了。
伤员们每人吃了一碗,都不肯添了。锅里还剩下一碗多稀饭。宋军医对小武说:“你盛来吃了吧。”
武建华问:“你呢?”
“我饿惯了,”宋军医说,“我少吃一顿两顿没关系。等到晚上,我出去想法弄粮食。”
武建华哪里肯一个人吃,他把稀饭分在两个碗里,把多一些的那碗送到宋军医面前。宋军医看着两个半碗稀饭,笑笑说:“半碗稀饭谁也吃不饱,你一个人吃吧。饿一个比两个都饿着强。”
武建华知道宋军医是无论如何不肯吃的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但是今天晚上要是还弄不到粮食,那么明天、后天,伤员们吃什么?想到这里,武建华就把两个半碗稀饭又倒进了锅里。宋军医赞许地看了看小武,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宋军医对小武说:“你好好在洞里看护伤员,我到村子里去想法弄点儿粮食来。”
武建华说:“这回让我去吧!”宋军医说:“出去要到处找老乡,找咱们的工作人员,这些关系你都不熟悉。而且可能碰到鬼子,危险性很大,你不能去。”
武建华说:“正因为太危险,你才不应该去。”
“为什么?”宋军医看着小武问。
武建华振振有词地说:“带好伤病员的担子是你挑着,要是你出了事,怎么办呢?你又出去过两次了,这回让我去吧。如果碰上敌人,我年纪小,容易蒙混过去。”
倒也说得有理,宋军医想。他平日了解小武是个细心谨慎的孩子,考虑了一会儿,便说:“你去试试也好,不过要十分小心。实在弄不到就回来,千万不要冒险。”
“我知道。”武建华十分高兴。宋军医详细地给他交代了行动的路线和联系的线索。
夜色笼罩着山野和村庄。天空中堆积着灰色的云,有时闪出几颗星星,一阵风吹来,星星又躲进云里去了。山野里燃烧着鬼子点起的一堆堆的“火障”。好些村子的上空黑烟弥漫,冒着一条条火舌。
“上哪个村子去呢?”武建华在沟里爬行,考虑宋军医讲过的几个村庄。他看见前面鸡冠庄的上空没有烟火,决定先到那里碰碰。
敌人点燃的火堆离他只有五六十步远。他脚步很轻,一听见有什么动静,马上伏下身来。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皮瘪瘪的,腿有点儿发软,但是一想起洞里的伤病员,身上又来了劲儿。他轻捷地忽而走,忽而爬,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了鸡冠庄庄头上。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一看,不禁打了个寒战。树上吊着一个人哩。村里的房子大半被烧掉了,静寂得吓人,就像长期没有生灵的废墟。武建华恨得咬着嘴唇,心里骂道:“鬼子呀,你们把咱们糟蹋成这样,将来要你们还个够!”
村子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进去还有什么用呢?武建华正想退回来,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咳嗽,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还有搬动东西的声音。他立即悄悄地向有声音的地方走去。
响声是从一个破屋里发出来的。这座茅屋屋顶被烧掉了一半,门敞开着。武建华摸到里面,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有个老大娘蹲在一堵墙跟前,从墙脚往外挪动着什么。武建华好多天没有和群众说话了,见到老大娘,心里感到特别亲切。他怕吓着老大娘,凑上去小声喊了声:“大娘。”老大娘果然吃了一惊,全身一震,回过头来。
“大娘。”武建华又喊了一声,挨到大娘身旁。
“你是……”老大娘听出是个孩子的声音,心里稍微安定了。
“我是八路军。”武建华低声说。
“噢,你们回来了?”老大娘的声音充满了喜悦。
“不是的。部队没有回来。”
“哦……”老大娘感到失望,又关切地问,“是掉队了?还是被打散了?”
“不是的。”
“那你……”老大娘又有些不安了。
“我是留下来的,”武建华说,“是留下来照顾伤病员的。”
“唔,鬼子没搜到你们那里吗?”
“没有,”武建华说,“我们藏的地方,鬼子找不着。”
“那你为啥跑出来呀?”老大娘才看清楚弓着腰站在她身旁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碰上了鬼子,可怎么好呀!”
“大娘,我是出来弄点儿粮食的,伤员没有粮食吃了。大娘,您知道老乡都躲在哪儿吗?咱们这村子里有粮食没有?”
“粮食?”老大娘叹了口气,“没有啊,孩子。剩下的一点儿粮食全被鬼子抢光了。”
“噢……”武建华的心冷了半截,“大娘,这村子里还有别人留下来吗?”
“怕没有了,”老大娘说,“鬼子大前天在这里杀了人。全跑光了。”
“唉!”武建华心想,这里大概是没有希望了,又问:“大娘,东边的齐家村还有人吗?”
“有是有。”老大娘说,“可是那里住着鬼子呀!村子四周全有鬼子的岗,你进不去。”
武建华心想:“完了,这里没有,那里不能去,这一回又白跑了。这样空着手回去,明天伤病员们吃什么呢?还是上齐家村试试吧,弄不到粮食可不能回去。”他说了一声,“谢谢您,大娘!”转身就向外走。
“孩子,你上哪里去呀?”老大娘一把拉住武建华。
“我上齐家村。”
“你不能去,孩子。那儿有鬼子呀!”
“不能去也要去。大娘,我弄不到粮食,伤员们就要挨饿。”
老大娘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孩子,你别去了。我也是回来拿粮食的。我们一家大小五口,已经一天半没吃东西了。你来!”
老大娘把武建华拉回小屋,撬开墙根下的一块石板,从下面拿出一个小罐子来,递给武建华:“孩子,你拿去吧。这里还有点儿小米。”
武建华接过罐子,伸手进去摸了一下,里面有半罐子小米,大概有三四斤。他心里一阵高兴:这下可好了,明天伤员们可有饭吃了。
武建华正要道谢,忽然想起老大娘说她一家五口人已经一天半没有吃东西了。他连忙问:“大娘,您还有别的粮食吗?”
“没有了,”老大娘说,“这还是上次躲鬼子的时候埋下的,后来就把它忘了。今儿饿得没有办法了,我才想起回来拿的。”
武建华说:“大娘,这半罐子小米,您给了我,您拿什么回去呢?”
“唉!”老大娘叹了一口气,“我们挨得过去,还是伤员同志要紧,你拿走吧。”
武建华想:“大娘一家人有老有小,怎么能让他们挨饿呢?这粮食无论如何不能拿。”他把罐子放在老大娘跟前,说:“大娘,谢谢您!您也困难,这粮食还是您拿去吧,家里的人全等着您呢。我到齐家村去一趟,也许能弄到点儿什么呢。”
“同志,小同志……”老大娘着了急,又不敢高声喊。
“谢谢您,大娘,谢谢啦!”武建华转身出来,就摸黑向齐家村走去。
从鸡冠庄到齐家村要过一条河。武建华爬到河边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河边上每隔两三丈远点着一个火堆,河水被照得一闪一闪的。小桥上一头站着一个伪军。从河里蹚过去吧,也不行。河水一响,准会被敌人发现。他趴在河边的一个坟堆后面,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法子来。看看北斗星的把子已经西斜,宋军医在洞里一定等得着急了,他便想:“在这里待着也没用,不如回鸡冠庄再看看吧。”
武建华回到刚才遇见老大娘的地方,老大娘已经走了。破烂的村庄静寂得更可怕了,武建华连自己那很轻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楚。偶然一阵风来,摇曳着路旁光秃的树木,发出嘘嘘的声音,武建华听着浑身打起寒战来。他壮着胆子,挨间探视那些破烂的屋子,希望能碰到老乡,但是从村东头摸到村西头,没看见一个活的东西。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武建华想:“要是再不回去,宋军医和伤员们不定急成什么样儿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向山洞的方向爬回去。
武建华在山沟里爬着,碎石磨着他的膝盖和手掌,荆棘有时也扎进肉里,但是比起内心的痛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宋军医和伤病员们对他这一趟出来,抱着多么大的希望啊,可是他空着两只手回去,明天伤病员们吃饭的问题又怎么解决呢?这样下去,伤病员们的情况会更加严重的……
武建华肚子里空空的,感到挪动手脚越发困难了,不得不常常停下来喘息。他头上冒着汗,凉风吹来,冷得直打哆嗦。忽听得前面一块地里,风吹得叶子簌簌发响,爬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块地瓜田,叶子长得挺壮,看样子地瓜的个儿一定不小。武建华几乎从心里笑出声音来了,他想:“弄些地瓜回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他就用手挖土,不一会儿,挖出一个很大的地瓜来。
“哎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突然停住了,“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损害群众的庄稼。现在,我不是在破坏群众纪律吗?”他又一想,“这是不得已,挖几个地瓜也不能算破坏纪律吧!何况又是给伤病员吃的。”武建华正要伸手去挖土,又想起政委的话:“在任何情况下,一个革命战士都要自觉遵守群众纪律。”这事情好为难呀!最后他有了个主意:回去向宋军医汇报,再决定怎么办。
武建华爬到离洞口几十步远的地方,忽然看见左边的山坡上有个人背着东西向这边走来。武建华连忙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这个人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走到洞口就停了下来,用手推了推洞口的石头,没有推动。他又转到通向孔道的石壁下,顺着石壁向上爬。
武建华看这个人不像敌人,那身影还有点儿眼熟。他就悄悄地溜到石壁下面,仔细一打量,不觉高兴得喊出声来:“姥爷!”
原来这人正是刘大爷。刘大爷回头一看,忙问:“是建华吗?”
“嗯!”武建华答应着,来到刘大爷跟前,问道:“姥爷,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背的是什么呀?”
“粮食,”刘大爷说,“昨天靳大叔来找我,他说你们和几个伤员藏在这里,让我给你们送点儿粮食来。”
武建华一听说送粮食来了,高兴得掉下了眼泪。他紧紧拉着刘大爷的手说:“姥爷,鬼子到处点着火堆,路上有好几道封锁线,你是怎样走过来的?”
刘大爷看出小武有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拍拍他的肩头说:“待会儿你们填饱了肚子,我再跟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