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人们奔走相告妖孽已除的消息,整个宁城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全城唯一落寞的就是府尹大人,一夜间竟白了头发。

在大哥的指点下,下人们在少爷的院子里挖出了深埋两丈的少爷尸骨,还有少爷厢房的衣柜中,藏匿着数十张宛如衣服般折得整整齐齐的人皮。这些人皮上弥漫着那种曾经让初霜为之心动的芳香,大哥说那熏香可以防腐。

城郊的石山上,大哥指点一株枯死的石松给大家看,那就是妖孽魍魉的真身,逑劲的须根如骷髅骨爪般深深地嵌在悬崖的石上,默默生长了不知多少个年头,吸取天地之灵气,变成了那作怪的魍魉。

大哥还说,魍魉这种妖孽起先只能吸食人之精气,其质与鬼魅别无两样,只能昼伏夜出,若想像常人般行走于日光下,必须以完整的人皮覆盖周身,所以,每次魍魉行凶后都会剥去人皮,而周少爷的皮囊最为俊美,所以化身为周少爷,寄居在最安全的府尹宅内。魍魉吸食足量活人的精气后会有一次蜕变,蜕变后方可吸食人血且妖力暴涨,但蜕变之初其身脆弱,是除妖的最佳时机,而大哥每日大门不出就是在占卜这个时机。

人们把那株石松连根挖出来焚烧,燃烧时的声响听上去竟像鬼魂的悲泣。

大哥还是那般沉着超然,哪怕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攸关的危险后,还可以不动声色一如往常。众人眼中,异士的高明莫过于此。离开宁城那日,府尹携百姓一直送到了城外十里。

初霜就不同了,自离了宁城,心里始终忐忑着,走在最坚实的石板路上也觉得脚步空落落的,像是踩着棉花。她没有再做那个混沌的故乡之梦,而是梦到了那夜骇人的魍魉。

魍魉说:初霜,你真傻……可知魂魄被拘在人皮中,连鬼差都看不见……他们带不走你,你又怎能转世轮回啊……

魍魉还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虽然那魍魉面目可惧,但毕竟是第一个向她示爱的人哪,那时候他还有一身好皮囊,自己爱慕的不就是他的好皮囊吗,倘若当日见到的就是骷髅原身,怕也怕死了,谁还敢爱他呢。他爱慕的,应该也是我的皮囊吧……可百年之后,谁不是枯骨一具,谁还会真心牵挂着谁呢,只可惜那魍魉,被大哥打散了元神又烧了真身,怕是再也不会转世轮回了……

罢了,大哥还在眼前,怎地惦记起那妖孽来了,世上只有大哥对我最好,还是安心做一世的小跟班吧。初霜定了神,追上大哥的步伐,总有一段又一段赶不完的路程,总有一个又一个除不完的妖魔,此生,注定的吧。

夜幕初上,初霜和大哥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乱葬岗旁,看来今夜只能在山野露宿了,幸好半山腰上有间废弃的草棚,可以凑合一宿。餐风露宿的日子由来已久,这乱葬岗也不过是死人的阴宅而已,初霜早已不怕了。

大哥在门前焚香打坐,初升的月光里他清癯的面容那么冷硬。不知是否行路疲惫,初霜才吃过干粮就觉得困倦非常,不想叨扰大哥,便和衣躺在草垛上先睡下了。

偶有夜鸟的鸣啼,也有看不见的山林深处传来点滴清泉的流淌声,夜,格外长。

初霜再次回到那个纠缠了多年的梦境,只不过,这次的梦境异常清晰,那座空泛而浩大的城池上曾终日覆盖的云雾第一次消散,初霜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她抬头仰望那个高不可测的城门,那三个朱红色的大字清晰可辨:枉死城。

枉死城?莫非是九泉之下的枉死城,定是看错了,这地方分明是自己的故乡,怎么可能是枉死城呢,大概是久不行路所以梦也乱了。初霜试图安慰自己,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她朝着背离城门的方向拼命奔跑,只要一直跑下去就可以离开吧。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筋疲力尽,却不能离开那座充盈着死气的城池半步。

她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那香味即不是花草香也不是脂粉香,叫不上名儿来,却像只看不见的小手钻进人心里,紧紧地把心攥在手上。

这香和魍魉用来处理人皮的香味道一样!

初霜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圆圆的满月就在头顶,月光底下大哥手持一只紫竹笔管,正俯身在石板上描画着什么,旁边放着个五彩的木盒,像是盛装着颜料,那芬芳似乎就是从盒子里散发出来的,他神情专注,就连初霜醒了也没发现。

他在画什么呢,初霜好奇地走过去,脚步真是轻啊,就像雪花落在地上完全没有声音,越来越近了,那股香气愈加浓郁,石板上的是丝帛吧,柔软得不成样子。大哥在画仕女图,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樱桃小口,似有若无的嫣然巧笑,那仕女右手的腕子上还有两个朱红的刺字:初霜。

初霜楞了,那根本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张完整的人皮,大哥描画的分明就是她!可如果大哥手中的人皮是初霜,那现在站在他身后的又是什么呢?

初霜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只是一团黝黑浓稠的雾霾,雾霾下面,是一具隐约可见的白骨。一定是梦没有醒吧,初霜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下,可哪里还有皮肉可以下手的,全身上下全是骨头。她忍不住抽泣起来,这只是梦而已,这不是真的。可是,没有泪流出来。

大哥手里最后一笔已经画完,他回过头来轻轻说道:初霜,你醒了。

他燃起了紫色的香,初霜立刻全身酸软,眼看着大哥把那层人皮抖了抖,像穿衣服那样套在她虚空的身体上,她却动弹不得,大哥的动作很熟练,他轻轻地讲述着关于这层人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