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芒生多想伸出手放在袖儿的唇上,别说最后一次,帮她,多少次他也愿意。但芒生只是想了想,他没把手放在袖儿的唇上,他怎么能在她最伤心难过的时候这么做呢,但是那只手,却兀自掌心冒汗,他感觉逝去的十年,就在这个晚上又慢慢地回来了。

芒生在宫外给袖儿找了个小房子,用一个新的名字把她先安顿了下来。芒生每日送些吃的过来,他走的时候总是说:“等着我的消息,我一定把他给你找来。”

这一住就是半个月,袖儿每日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看着宫里的纸鸢飞得云那么高,心却空得如一整座无人的城池。

“袖儿,跟我来,杜康他在等你。”芒生驾一辆马车而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声音却难掩酸楚。袖儿却没有注意到,她上了车,满心都是杜康,他如今是什么模样,他又会怎样对待自己?

马车在出皇城的小径上颠簸,风景飞速向后倒退,车后扬起阵阵尘霾,袖儿的心有些恍惚,杜康会带自己离开这里吗?在皇上十年之醉清醒之前,他能不能放下现在的位高权重,还有那荣华富贵,就像当年他亲口对自己说的那样,他只要有了她,就满足了。袖儿忽然不敢往下想,这些日子以来的殷切渴望,还有十年前的海誓山盟,不过是海市蜃楼,在皇城这样的地方,连看也看不到。

“袖儿。”一袭华服的杜康站在那里,养尊处优的他一如当年般模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些倦意,他脸上的却不是思念,那陌生的表情袖儿琢磨不透。

“杜康。”袖儿跳下马车,朝着杜康直奔而去。

“对不起,我没按你的吩咐,我让你睡了十年,这十年里……”杜康垂下眼睛,这些年里的那些事情他自己也说不出口,如果不是袖儿的那一小瓶酒酿,哪里会有他今日的富贵荣华。

“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袖儿惴惴的,尚且怀着一丝希望,“现在,趁着皇上尚未苏醒,你能带我走吗?我们离开这皇城,我说过,天下之大总有能容我们的地方。”

杜康的眼里只有迟疑和不确定,“走,你说去哪里?”

“去我的故乡,我们可以开一家酒坊,我能酿酒,小小生意足够营生就可以,你说好吗?”袖儿不安地拾起他的手,其实不用他回答,她也已经从他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怎么可能舍弃现在的一切?真的去到乡间做个民夫?不,他已经不习惯了,十年前的他说这些话时可能自己都不能确定,只是因为有了她在面前,那些话也就说了,也只是说了而已,真的面对现实,他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我的试验已经到了最后阶段,那起死回生的灵药很可能真的要成功了。”杜康闪烁的视线看到了袖儿那么绝望,亲口拒绝是让人痛苦的,就像亲眼目睹那把刀如何插进一个人的心脏又血淋淋地抽出来。但是如果不拒绝,那个痛苦的人就会是自己,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交代。那个白色剔透的小瓶被杜康从怀里拿了出来,在光照下,里面隐隐透着琥珀色诱人的**,轻轻的晃动还发出叮咚的声音,那是多少年的陈酿才能孕育的动听,尚且带着杜康的体温,最后交到袖儿的手上。

芒生别过头去,他不忍看到袖儿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个小瓶,那个被她父亲流传下来,她视做嫁妆的东西。那瓶里的酒已经只有一半了,就像曾经把一颗滚烫赤诚的心交了出去,十年后,再收回来已经是残缺的一半,这一半,让一个人如何再赖以维生?

袖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也不记得杜康后来怎么走的,他又说过些什么,她只是想喝酒,许多天后,她再从混沌中略微清醒过来,已经身在水乡江南的小镇,这个镇子里有着和故乡同样的风景。

袖儿扶着沉重的头,走出房间,楼下是来来往往的酒客,还有扑鼻的酒香,那酒香分明和旧时家乡的一样。芒生在楼下张罗着,他坐在柜台后掌柜的椅子上,一抬头,看见了袖儿,脸上是难以遮掩的欣喜。

“袖儿,你说你想开一家酒坊,小小生意足够营生就可以,你看这里可好?”芒生上得楼来,他的手心冒汗。

“芒生哥……”袖儿在芒生的怀里哭泣,直到这一天才知晓芒生的心意,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心里仍然只有杜康。

芒生有些失望,他多希望袖儿能唤他的名字,而不要那个‘哥’字。

后来,袖儿把那一小瓶酒取名做杜康,只要饮下一杯就能做一个十年那么长有着杜康朝朝暮暮的美梦,只要梦里还能有他,痴情的女子宁愿长醉不醒。她在酒坊里长久地睡着,年复一年,芒生便在酒坊外操持着生意,守候着她。

“那芒生他还真是心苦,他爱的人不爱他。”酒客饮下那杯酒里最后的一点,不敢再看老板的眼睛。他有没有认出,眼前饮酒之人就是当年负心的杜康?自从袖儿离开之后,那长生之药真的研制成功了,可是他却没能用它换取半壁江山,叛军再次做乱,这一次,就连百姓也不能忍受一个无能又只知沉溺往事的君主,皇上在苏醒之前被叛军了断了性命,连同那个水晶棺中的贵妃,也被乱石砸得稀烂。乱世中,妻离子散,杜康服下了那长生之药,以为可以在有生之年找到袖儿,再叙旧情。岁月更迭改朝换代,不时有人追寻前朝的那个杜康,因为长生之药的秘密已经被人知晓,他像个真正的游魂辗转各地,依附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存活,只是,没人再唤他杜康,他的容颜不再因为岁月流逝而改变,时间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没关系,我说过,只要她幸福,我也就满足了。”老板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面目那么熟悉,“你还没问我,这酒的名字究竟叫什么?”

“是啊,我忘了问了。”杜康的视线恍惚起来,一阵风吹了过来,杜康隐约看见门帘后的内堂里有一张床,**睡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容那么熟悉。他的心怦然一动,他还带着那长生之药,只要给袖儿服下,两人便可以千秋万世。

“这酒依然是当年的杜康,不过我又重新酿制过,如今只要饮下一杯,却可以一醉千年。千年一梦的悠长,你可以安心地做那个关于曾经的梦。而明天,我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芒生的声音越来越轻,杜康的眼皮就像灌了铅怎么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