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你好,我是陈青风。”一个高大的男子从沈阿姨身后站出来,对霜生说。

“你好,我是陈青云。”又一个高大的男子从沈阿姨身后站出来,霜生觉得眼花,看错了吗?他们分明是一样的面孔。

“霜生,他们是双胞胎呢。”沈阿姨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霜生抬起视线,瞄了瞄他们,一副吃多了牛排的样子,身形如美国水手般孔武有力却谦和不足,完全没有梦里的他那种灵气。霜生并不知道,自己略微冷淡的态度却大大刺激了陈家兄弟,见过太多热情得过火的异国女子,还是霜生这样的温婉典雅让人动心。

第一次见面无所谓愉快不愉快,至少霜生是带着寒凉的心离去的,甚至不曾回头。可陈家兄弟却被他迷住了,霜生的睫毛那么长,霜生的手纤细而娟秀,霜生饮茶的姿势也是那么好看,总之,两兄弟都对母亲说,自己要娶霜生。

沈阿姨有些得意,看来自己的眼光不错,为儿子挑的媳妇还真准。可是,两个儿子一个霜生该怎么办呢?沈阿姨和丈夫商量后决定,让霜生嫁给青风,理由是,青风是老大,祖宗规矩是长幼有序。

再见面时,青风就可以站在霜生身边了,在母亲的示意下陪她去逛逛街,说些话,便是交流感情了。青风真的很高,也很健壮,从某个背面和侧面看过去几乎可以完全遮蔽霜生的单薄身形,霜生低头的时候看见了,地面上,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被青风完全遮蔽了,踩在脚下。有些不高兴,梦里面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他会很乐意听她说心事,不论她说什么,他都是带着微笑默默地听,霜生会满心欢喜。

青风用商量的口气说,去吃牛排吧。霜生刚想说我想吃饺子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青风拉着上了车。吃过牛排,青风又说去看电影吧,霜生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他,这次连问都没有问,就买了战争片的票。

偶尔回头的时候,霜生会看见一个影子在不远的角落里,那地面的影子和青风一模一样。青云,也是真的动了心吧,只是,霜生只能嫁一个人。任凭他去伤心吧,我的伤心谁又会理会?倘若换成是青云在身边,一定也和青风一样大男子主义,完全不会在乎她的想法。

霜生这样想着,把目光倏地收了回来,表情有些生冷,忽然就感觉到自己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坚硬,这感觉有种难以言语的快意。

那是在订婚前的一个晚上,沈阿姨跟学校里打了招呼,霜生这晚可以不回学校,留在陈家布置自己的新房。那些铺天盖地的红色让霜生眩晕,红的床单,红的灯罩,还有一叠厚厚的大红喜字,充满喜庆的热度。霜生的心里却是冰冷的,她想着,自己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虽然和他只是冥婚,他如果泉下有知会看见我即将面对的这些吗?会为我伤怀吗?霜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那里有些晶亮的泪。

“妈妈说,等到你毕业我们就可以正式举行婚礼了。”一双大手忽然就搭上了霜生的肩膀,是青风。

霜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任凭青风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搂得那么紧,像一张单薄的树叶。霜生注意到,门缝后面的有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自己,她的嘴角忽然牵动,诡异地笑了一下,笑得连自己都陌生,像墓地里黑色的玫瑰。一定是青云,直到她们快订婚了,他还是念念不忘霜生的美。

门慢慢关了起来。霜生收起笑意,觉得有些莫名,为什么要对青云笑呢?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刚才的瞬间有些恍惚,那是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门后的青云却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个和霜生拥抱的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啊,如果霜生在自己怀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青云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第一次,有了和哥哥不一样的想法。

第二天是圣诞节,北平虽然不如美国那样看中这个洋节,不过陈家还是准备去商场采购些东西来庆祝,毕竟两个儿子是从美国回来的。沈阿姨备了车,自己却没有坐上去,只让两兄弟和霜生一起,说是年轻人在一起更方便说话。

沈阿姨笑眯眯的看着青风脸上春风得意的笑着把车开走了,却没注意到青云在角落里望着霜生的郁郁寡欢发愣。青云想到了昨晚霜生在青风怀里对自己的笑,霜生一定是更喜欢自己,那笑她从没对青风展示过,她一定是拗不过母亲和哥哥的要求,这才同意和哥哥结婚的。

车已经驶进了城,路边到处是拥挤的贫民,霜生甚至看见有四五岁的小孩头上插着草标等待人来购买,一边等着一边和身边的父母说笑,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人购买永远离开父母了。青风兀自说着要买那些东西,也不管霜生会不会在意。霜生的眉头又紧了些,如果自己的父母尚在,一定不愿意她嫁给这样一个不喜欢的人吧。自己虽然是嫁过给那个人了,那是那个人,现在在哪?会不会已经投胎转世去了?霜生把那枚琉璃捏得更紧了,坚硬的冰凉在手心,像攥着自己的心。

忽然,车前飞快地闪过一个人影。青风松弛的神经没有迅速反映,刹车不及方向盘就乱转了,直接撞了过去。一声巨响,车撞上了青灰色的城墙,霜生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应该没有昏迷多久,再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头有些疼。霜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身边的青风浑身是血的伏在方向盘上,破碎的车前窗玻璃,有不少插进了他的头,血滴滴答答地淌着,还散发着甜腥的热气。身后的青云也昏迷着,却没有什么伤口。

“咚咚咚。”有人在敲车门,霜生看过去,眼睛忽然就瞪大了,是他!是和霜生结婚了的他,他就站在车门外,冲霜生微笑着,依然不说话,只是招手。他在叫我跟他一起走吗?霜生动了心,手心里的琉璃还在,已经被她的体温握得温热,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个连环,喉头有些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是梦境吗?还是自己已经死了?她甚至没有回头看陈家兄弟,就下了车,空气里全是汽油的味道,他的手冰凉,握在手里却轻柔得若有若无,他带着霜生走出一段路后停了下来。再回头,撞得变了型的汽车就爆炸了,在灰蒙蒙的世界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霜生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不要和他们结婚了。她满心欢喜地和他一起,朝着什刹海的方向走过去,那是那个年代霜生能见到的最清澈的水了,和他一起躺下去,清凉的惬意,并不感觉到冷。就这么看着天在水波的律动下,变得高深,变得湛蓝,变得浩瀚,世界也变得宁静,和他握着手,躺在水下,无忧无虑。

再后来,关于霜生和琉璃的传说就多了起来,各种版本的都有。

霜生的同学说,霜生为了那个爱慕的男子,在订婚前逃走了,然后跳进了什刹海自杀,她是不会游泳的。

沈阿姨说,霜生是在那场车祸中,和两兄弟一起丧了命。

反正再后来,有人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了那枚琥珀色的琉璃,那些被岁月淡忘的故事,已经无从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