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争雄记·下卷 第一章 名剑越女

当日下午,春阳高挂。

在吴国都城的大校场上,集中了吴国的文武重臣,自阖闾而下,全部到齐。

校场边搭了一个高台,阖闾、夫概、白喜、伍子胥、郄桓度冒充的孙武等,一齐伴着晋国来的专使巫臣和其他一众武将、文臣等百余人,在高台上排列坐好,观看校场下正要进行的晋国车战示范。

校场四边围满了吴兵,虽然有上万兵员,却是鸦雀无声,显示出精良的素质。

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从校场东面的入口响起,一队战车冲出,井然有序,转眼在大校场空地的东面打横一字排开,共有七乘。

这些战车每乘都以四匹披甲的战马拉动,独辕,两轮,方形车舆,长毂,宽约十尺。

每乘车上有三人,主要的战士站在左面,全身甲胄,以皮革为主,再缀以青铜护器,手执长达丈八的钩戟,地位较次的战士居右,两个战士中间的是驭手,负责驾驭战车。

战车上除了甲盾外,还有中间横悬的战鼓,随风飘扬的战旗则斜挂在车尾,有轴的顶端安有尖刺,大大增强了杀敌的能力。

七乘战车在校场上列出阵形,好不威风。

吴国一向多湖泊沼泽,对车战运用可说一窍不通,见到这样的架势和装备,均觉心颤神**。

巫臣环顾吴国君臣,见到除了阖闾、伍子胥和郄桓度等有限几人外,其他人显然都为战车的气势所慑,心下大感满意,向阖闾道:“大王,此次小臣来此目的,是希望能把北方车战之术的精华引进贵国,以能发扬光大,在战场上一杀楚人的威风。”

阖闾呵呵一笑道:“贵国好意,本王怎会不知,还望巫专使详细介绍,令我等野外之民一开眼界。”

巫臣微笑道:“在他们示范不同的车战技术前,我首先要约略述说一下这种战术的大概。战车是平原会战的无敌武器,机动性大而灵活,战斗的过程,主要是分远射、错毂格斗两个部分,通常都是以一线横列作战,就像当下的阵势。”说到这里,忽地一声暴喝。

校场上七辆战车上的战鼓一齐响起,七名驭者扬声大喝,七乘战车一排冲出,车轮和校场的沙石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尘土扬上天空,冲到看台前。

战车上的武士手中的丈八钩戟,一齐向前急刺几下,煞是好看。

战士们在战鼓声里,运气扬声,便像千军万马纵横厮杀,使人热血沸腾。

铜戟在阳光下闪烁生辉,观者几乎不能睁目。

晋国车战之术,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能与楚国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夫概双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巫专使,贵国车战的确高明,我国若能学上一二,哪还怕楚国不低头。”

巫臣仰天大笑,意气风发。

其他吴国大臣纷纷点头,只有郄桓度和伍子胥默然不语,毫无赞同的神色。

这时战车越过看台,到了校场的另一边,又转了回来。

七车二十八匹马,踢起满场尘土。

全场响起一阵阵惊叹的声音。

众人纷纷向巫臣发问,由战车的制造到战士的训练,无不在询问的范围内,夫概更是发问最多的一个,显示了各人的浓烈兴趣。

反而郄桓度这兵法大家微笑不语,只像是个陪客,不时和其他文臣闲聊。吴王阖闾看在眼内,心中一动,也不言语。

白喜走近郄桓度身旁道:“孙将军,今晚由夫概亲自宴请巫专使,我俩身为陪客,最好早一点到达。”

郄桓度道:“这个当然。”

白喜道:“横竖顺路,不如我的座驾经过孙将军的府上时,和将军一同赴会,岂不有伴。”

郄桓度怔了一怔,白喜与夫概一向合得来,和伍子胥则不大和睦,这次相邀同往赴会,看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况且今晚夏姬必会出席,到时也不知是什么一番局面,再加上夫概的美丽刁蛮女儿舒雅,郄桓度一想起登时头也大了好几倍。

他想了想,口上连忙应道:“能得白将军作伴,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喜欣然而去。

阖闾这时走到郄桓度身边,低声道:“孙卿似乎对这战车另有看法,本王说得对不对?”

郄桓度连忙恭身道:“小将岂能瞒过大王法眼,不过这时并不适合谈这方面的问题,小将和伍将军近年来锐意在武器和战术上加以改革和发展,大王若能抽空,请随时审核。”

阖闾双目精光一闪道:“就明天如何?”

郄桓度道:“谨遵王命。”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郄桓度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将要来临,若能在明天令阖闾对他们训练的战阵、武器生出信心,才可使这雄心勃勃的吴王敢向称强天下的楚国挑战。

即将来临的困难,却是这么多和不易解决,包括了私人恩怨、儿女之情、权力之争和战场上的生死胜败。

黄昏时分,白喜果然驱车前来和郄桓度齐赴由夫概做东道主,宴请晋国来使巫臣的晚宴。

这个宴会有郄桓度最想见但又是最不欲见的绝代尤物夏姬。

自从长江一别,郄桓度一直将此梦萦魂牵的美女埋藏心底,这刻再要相见,却需视同陌路,令人心碎。

还有那既刁蛮又动人的夫舒雅,不知又会弄些什么把戏。

刚好这时白喜望向车外,欣赏风景的眼光收了回来,注视郄桓度道:“孙将军,听说你每天清晨都起来练剑,想必是此道高手。”

郄桓度心下一震,暗忖自己练武之事极端秘密,这白喜居然随口道来,自然含有警告自己他的耳目灵通,只不知自己的事他还知晓多少?口中若无其事地答道:“小将自幼身体多病,所以遵照先严吩咐,每天早起舒展一下筋骨,哪当得起练剑两字。”

白喜莫测高深地一笑,不再追问。

一时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好在白喜态度从容,二人间的气氛相当轻松。

郄桓度心想自从得到孙武的十三篇兵法后,这几年一直致力于把兵法融入剑术内,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精神愈趋内藏不露,所以连伍子胥这武学的大行家,亦当自己是普通好手,为夫舒雅向自己挑衅而担心,估量白喜虽然知他每天练剑,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心下稍安。

白喜话题一转,谈起巫臣上来,道:“这次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尽得晋国车战奇技,吴国之兴,应该是指日可待。”

郄桓度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白喜神色怪异,问道:“孙将军难道不认为晋国车战之术,足可与楚国分庭抗礼吗?”

郄桓度正容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晋国车战之技,比之楚国,只高不低。”

白喜道:“若是如此,为什么你今天在校场检阅晋军的操演时,似乎毫不感兴趣。”

郄桓度心想这才是你要问的问题。今日自己的态度,当然瞒不过这经验老到的白喜。

郄桓度答道:“楚国国力十倍于我,在车战上有极优良的传统,如果以车战对车战,不啻以己之短,对别人之长。况且一辆战车的制造,耗时良久,动辄要多月的时间,方今我国国势大盛,若不能把握时机,实令人扼腕长叹。”顿了一顿又道:“战车沉重笨拙,只适合驰骋平原荒野之地,并且转动不便,在多湖泊沼泽丛林之处,等同废物。况且驾驭极端困难,轮大舆短,转动不灵活,又是单辕;而用缚在衡上的轭来驾马,全靠马缰来控制四匹奔马,只是‘驭者’的训练,便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如何可与有数百年传统的楚国在这方面争雄?”

白喜一时沉吟不语。

郄桓度不期然有点欣赏此人。他虽然一向和夫概结成阵线,却绝非只争意气之徒,看他身形雄伟,面相非凡,亦令他惺惺相惜。

白喜抬头道:“然则孙将军又有何制胜之道?”

郄桓度刚要回答,马车倏然而止,原来到了夫概的府第。

两人停止对话,一同下车。

踏出车门,郄桓度眼前一亮。

夫概的府第远在北郊,郄桓度忙于练兵,还是第一次来此。以往多次经过,都是在高墙外远远观看,这样身在其中,当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府第依山建成,面积广阔,有内外两道城垣,团团围住。

外城墙的四角,建有钟鼓楼,个个高达六丈,监视着城外每一个方向。

城墙厚达一丈,可供骏马在城墙上奔驰。

郄桓度暗忖,只是这府第的建设,便可以推断夫概野心不小,这人手下家将多达五千之众,占了吴国总兵力一成有多,府第又凭险而筑,易守难攻,异日必为吴王阖闾的心腹大患。

进入内城墙后,一道近百级的石阶冲空而起,直伸往山腰的府第主宅。位在整个建筑群的中央,是一座建造于两丈的高台上的建筑物,由前、中、后三座宫殿组成。

府第前又有门殿数座,左右楼亭隐隐,气象万千。

郄桓度心内赞叹,这样的建筑,尽管齐、楚诸地素以文明见称的国家,也属罕见,这夫概绝不能轻忽视之。

日落西斜,府第左侧的天际万道红霞,把夫概的府第衬托得如神仙宅第。不知为什么,郄桓度忽然想起找自己麻烦的夫舒雅。

怕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这样秀美娇灵、武艺出众的美女。

郄桓度和白喜两人在四个侍卫引导下,缓缓踏上直通府第大门的石阶。

忽地一阵马蹄声从左侧传来,以极高的速度直向两人立身处奔来。

两人自然回首侧望。

数骑从府第一侧的树林奔来,当先一名女子,全身紧裹在银光闪闪的武士服内,英气逼人里带着无限妩媚,不是夫概的掌上明珠舒雅还有谁?

背后是四名年轻俊伟的男子,当日早上从背后袭击郄桓度被夺去长戈的宁声,赫然在内。

众骑士背上都挂着长弓箭筒,一看便知是狩猎归来。

夫舒雅领着众人奔到郄、白两人身前丈许,才蓦地一抽马,整匹骏马人立而起,示威似的在两人面前立定。

后面数骑亦立时显示出驭者的精湛技术,同将急奔的健马勒定,一阵马嘶和喷气的声音,颇具威势。

夫舒雅一阵娇笑,雪白的俏脸掠过得意之色。伸手一拍背后,原来马股上缚了一只中箭的黄鼠狼,向白喜道:“白将军,你看舒雅的收获。”她眼尾也不望向郄桓度,像是他并不存在那样。

白喜大笑道:“恭喜小姐的箭术更上一层楼,这一箭刚好透颈穿过,吴国箭术之精,除了夫概外,当数你了。”

夫舒雅又是一阵娇笑,像朵盛放的鲜花,她身旁的其他男子,无不看得发呆。

夫舒雅精灵的目光,一溜转到郄桓度身上道:“原来是这位只懂兵法却不懂自保的大将军,今天肯驾临寒舍,真是令蓬荜生辉。”语气充满讥嘲。

她身旁的男子发出笑声,唯有那宁声笑得很是勉强。

郄桓度岂会和她一般见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白喜望向郄桓度,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表示他也拿这个刁蛮公主没办法。

郄桓度心下暗赞白喜一声,白喜这表情胜过千言万语,既不会触怒夫舒雅,亦使他郄桓度难以发作,不禁对他作出更高的估计。

夫舒雅被郄桓度从容自若的神情激起怒火,面容一沉道:“孙将军,你若非整日只顾着讲千军制胜之道,就不至于今早无能自保了。”

郄桓度一愕,旋又释然。

原来他看到宁声面容尴尬,垂首不语。恍然明白宁声为了在夫舒雅面前保存颜面,将今早的事情扭曲,指败为胜。

白喜眉头一皱,觉得夫舒雅言语过重,正要发言。

郄桓度一伸手,阻止白喜为他出头道:“夫小姐名震南方,末将技低位微,何能自保。”他的说话似乎谦让,神态上却是毫不在乎,把正要发作的夫舒雅弄得苦无借口。

夫舒雅眉头皱了起来,黑黝黝的大眼睛在俏脸上转了两转,忽地一抽马头,两条修长的大腿一夹马腹,骏马一声急嘶,放开四蹄笔直地朝郄桓度冲来,一把锋芒四射的长剑握在手中。

郄桓度精神集中在她手上的长剑,这就是著名的“越女剑”。据说出于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妙手,精铁打成,更胜他以前得自父亲的铜剑“铜龙”。

“越女剑”破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着骏马的冲近,向郄桓度面门刺来。

这一剑来势凶猛,但在郄桓度眼中,却知道夫舒雅留有余力,非是要一剑将自己干掉,当然他也不能排除夫概借着女儿把自己宰了的可能性,事后只要夫概亲自请罪,吴王也莫奈他何。

他可以诈作惊怕,例如滚下台阶避过,但只要这事传了出去,必然大损自己在军内建立的威信,眼下唯有押他一注。

郄桓度卓立不动,眼前寒芒一闪,长剑在眼前一寸处滑开,健马则于身边擦过,驮着夫舒雅奔上台阶。

夫舒雅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孙将军若要求自保之术,可拜我为师。”连人带马,冲入了大门内。

郄桓度环顾众人,看到白喜脸上一丝惊容,刚正逝去。心下一凛,知道高明的白喜看出了自己惊人的眼力和胆量。

其他一众青年脸上现出了尊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