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来

传鹰搂紧其中一头狂牛,身后是烈焰冲天的牛车,也不知身在何处,狂牛以惊人的速度狂奔,很快远离战场。

经过这一阵调息,传鹰气力稍回,虽仍未能提气动手,但要逃走,还是可以。

这时轰天动地的蹄声愈来愈近,大批追兵衔尾追来,传鹰奋起意念,一跃离开牛背,跌进街角的暗影内。

高典静立在窗前,眼看另一边湖岸上的火把光芒,耳听那震天的杀声,心如鹿撞,暗忖不知与那冤家是否关联,蓦地传来拍门声。

大门打开,一个血人扑了进来。

不是传鹰还有谁人?

传鹰道:“快将门外血迹抹去。”

高典静急忙遵从。

传鹰躺在地上,连动一个指头的力量都没有,高典静的俏脸又转过来。

传鹰微微一笑道:“高小姐,小弟特来听你弹琴。”

高典静秀眉紧蹙道:“你再不休息,那就要待来世才成。”

传鹰闭上双目,从留马平原山君古庙之会开始,从未有过现在这般平静。

《岳册》已成功转交龙尊义,此后的成败,再不是他传鹰所能干预,且那是日后的事了。

传鹰醒来时,是第二日的中午,睡了足有六个时辰。

传鹰借深沉的睡眠,与天地浑然化合,此刻醒来,浑身精力充沛,昨夜浴血苦战后的力竭筋疲,一扫而空。

传鹰环顾四周,置身处是一间小小的静室,布置朴素,除了淡淡的幽香,便全不能使人联想到这是一间女性的闺房,特别是像高典静这位色艺双绝、琴动江南的美女。

传鹰离床步出室外,来到一个陈设素简的厅堂。

自己昨夜的记忆,就是到此为止,想来高典静要把自己搬到她的**去,必然费了一番手脚,以她那样娇滴滴的人儿,当时情形之狼狈,传鹰想起也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意。

厅堂中间放了个琴几,几上是张七弦古琴,眼下琴在人不在,照理这仍不应是高典静回飘香楼工作的时分。

玉人何在?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传鹰饥肠辘辘,连忙找寻香味的来源。

犹豫了片刻,推开厅堂右边闭上的偏门。

里面是一个书斋,正中放了张书几,这时几面放的却不是书本,原来是盖好的饭菜。

传鹰毫不客气,伏案大嚼。

心中一片温暖,似乎嗅到高典静纤手的芳香。

从书斋的窗往外望,外边花木繁茂,生机勃发。

四周围有丈许的高墙,把外面的世界封隔开来,清幽雅静。

高典静这所房子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这美女自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迥异流俗,只可远观。

不知陆兰亭和她是什么关系,当日自己将陆兰亭的信交给她,却给她一把撕了,令人费解。

便在这时,门声轻响,高典静轻盈优雅的身形,飘然而入,俏脸上神情仍是那样平静无波。

传鹰感激地道:“高小姐琴技无双,想不到厨艺也是那么精彩。”

高典静见他安坐如故,虽然大模大样,却语气真诚,弄得自己发作不出,只好没好气地说:“像你那样的狼吞虎咽,便如牛嚼牡丹,怎能知味?”心想这男子总能处处令自己的心田无风起浪。刚才回到飘香楼,正是要推掉今晚的琴约,好得多点时间在家。

这时一双蝴蝶在窗前飞舞,双翅拍动间,不时展示它们背上的美丽图案,阳光照耀下在花草间自由飞翔。

传鹰见高典静呆呆地瞧着那对飞翔的蝴蝶,一副心往神驰的模样,试探地道:“那双彩蝶非常美丽。”

高典静淡淡道:“我注意的却非它们美丽的外表。”

沉思了一会,又道:“我很羡慕它们,蝴蝶短促的生命,令它们所度过的每一刹那都是新鲜动人。一般对我们毫无刺激的景象,例如日出日落、雨露风晴,对它们来说都是彻底的惊喜,没有一刻的重复,没有一刻的白费。”

传鹰心中讶然,不禁对她另眼相看,高典静这个看法隐含哲理,却又充满悲哀的味道,心下暗自沉吟。

高典静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那些战友的遭遇?”声音细不可闻。

传鹰霍地抬头望来。

高典静吓了一跳,原来她竟然在传鹰眼里看到深刻丰富的感情!

这类情绪通常都很难和这个凡事满不在乎的浪子连在一起。

高典静低声道:“思汉飞已公布了直力行和田过客的死讯,并将他们的首级示众,只有碧空晴侥幸逃去。”

两大高手,一起命毕当场。

传鹰知她与当地权贵非常熟络,要得到这些消息,自非难事。

他尽力压制自己骤闻这两大高手的噩耗时那种悲痛。

传鹰与他们虽不算深交,但各人肝胆相照,几番出生入死,已建立深厚的感情,幸好碧空晴安全逸去,他对这慷慨激昂、豪迈不羁的好汉,特别有好感。

高典静见他垂首不语,安慰他道:“死亡亦未必不好,怎知死者不是在另一世界‘醒了过来’呢?”

传鹰奇怪地望她一眼,暗忖此女的语气怎么这样酷似自己。

脑筋同时飞快转动,想到思汉飞居然将这两人的首级示众,摆明了必杀自己的决心,以蒙方的庞大势力,要查到自己隐匿于此,并不太难,况且官捷等还知道自己和高典静有着一定的关系,看来蒙人摸上门来,应是早晚间事。

怕就怕连累了高典静。

当然唯一方法就是赶紧离去,想到这里,传鹰长身而起。

正不知要怎样开口时,高典静道:“你要走了?”

传鹰道:“高小姐之恩,传某没齿不忘,他日有缘,再来相会。”

高典静缓缓背转身,平静地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传鹰本想美言两句,但想起不宜久留,心内暗叹一声,转头而去。

大街上阳光耀目,天气良好。

传鹰在闹市大摇大摆地走着,一点也不似蒙军的头号敌人。

据他推算,昨夜参与围捕他的蒙方高手和精锐,现在必然处于休息的状态下,尤其是那些曾和自己或碧空晴等搏斗的高手,更需要避入静室练功,好恢复损耗的真元,疗伤过程的长短,要视乎个人的修为而定,像传鹰这样六、七个时辰便功力尽复,是绝无仅有的例子。现在可以说是蒙人防守最脆弱的时间。

当然思汉飞老谋深算,一定有所布置,使敌人难以有机可乘,但无可避免地必然偏重于防守那一方面。

街上行人众多,间中走过一队队的蒙军,都认不出传鹰,当是未曾参与昨夜之役。

这些都是戍兵,与昨夜精锐的近卫兵团,各隶属不同的任务和范围。

传鹰一直向城门走去,心中只想赶快离开此地,此后何去何从,出城后再作打算,心中同时升起了几个念头:祝夫人不知怎样了?祁碧芍又是否随龙尊义安返南方呢?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在后跟踪。

传鹰不动声色,闪身便转入一条窄巷,两边高墙,整条窄巷一目了然,传鹰正盘算跟踪者如何仍可尾随自己而不被发觉,此时有人急步走进窄巷。

传鹰手按刀把,一股杀气冲出,把来人笼罩。

跟踪者是个中年汉子,此人面善非常,登时记起那日飘香楼上,龙尊义的部属以祁碧芍为首,偷袭官捷等人时,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连忙把杀气收回。

那中年汉子“咕咚”一声,跌坐地上,面色苍白,不断喘气,传鹰虽未出手,可是他杀气一冲之威,不啻万马千军,这类好手,何能抗衡?

那中年汉子感到一股庞大至极的无情压力,当胸迫近,这股强大的力量还隐含一种吸拉之力,使他欲退不能,立时呼吸不畅,内脏似欲爆裂,全身有如针刺,若非传鹰及时收回杀气,他只怕会当场毙命,纵是如此,亦已吃了很大的苦头。

传鹰站在丈许开外,冷冷看着这个坐在地上的中年汉子,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这态度形成一种莫测高深的心理压力。

故此,当中年汉子回过气来,站直身子,立时开门见山道:“传大侠请恕小的无礼,鄙人郑东成,在龙尊义元帅、祁碧芍小姐手下任事。这次特奉小姐之命,请传大侠前往一叙。”

传鹰皱眉道:“祁小姐难道没有随龙尊义回广东去?”

郑东成恭声道:“正是如此,但内中的原因我却不大清楚。看来必与传大侠有关,因为祁小姐发散了所有人手,誓要找到大侠。”

传鹰暗忖,估量此人亦所知有限,看来只有见到祁碧芍才能得悉个中原因。

传鹰很快在城东一座小房子见到了祁碧芍。

她换了一身湖水绿的紧身武士装束,英气勃勃,明丽动人,另有一种女性的妩媚。

祁碧芍挥手屏退所有手下。

待整所房子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这位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以艳名冠绝武林的“红粉艳后”,宛如一座忽然融化的冰山,乳燕投怀地撞入传鹰的怀内。

传鹰拥着一团热火,心中泛起当日在西湖之畔,背负这个美丽的胴体,血战整夜的情景,顿觉这怀中的美女,已成为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那的确是难忘的一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祁碧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以她低沉而富于磁性的声音轻轻道:“传鹰!传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在此等兵荒马乱的时期,要寻获一个人,若不是命运的安排,无异于大海捞针。传鹰闭目沉思,过去这二十多天的经历,其丰富幻变处,是那么多姿多彩和不可想象。

祁碧芍望着这曾托以生死的男子,他便像是一座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高山,不由心内充满了激烈的热情,纵是为他而死,也绝对甘心。

祁碧芍的语声传入传鹰的耳际道:“传郎,我们今后何去何从?”

传鹰蓦地惊觉,答道:“天下名山大川,各具灵秀,何处不可去?”脑海中浮现出塞外壮丽的山川。

祁碧芍全身一震,似乎甚为错愕。

传鹰不解地低头细察怀中美女的俏脸,联想起当日在千里岗的灵山古刹内,也是这样俯首凝视祝夫人楚楚的俏脸,不由百感交集,想到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最真切动人的“现在”,转眼间便已成了过眼云烟。

祁碧芍凝望传鹰的双目,察觉到他眼里的丰富感情,轻轻道:“传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你绝世天资,何不随我等共抗大敌,救万民于水火之间?”

传鹰好像给冷水当头泼下,一阵心灰意冷,袭上心头,淡淡道:“传某胸无大志,实难负重任。”只觉怀中美女,身体忽而转硬,两人虽仍紧紧相拥,但刚才的柔情蜜意,却是消失无踪。

祁碧芍轻轻推开传鹰,背转了身,道:“传郎,你岂是如此只知独善其身的人?当日你舍身不顾,闯入地下迷宫,把《岳册》带给我们,正是大仁大勇,今日形势逆转,反蒙有望,传郎又岂能袖手旁观?”

传鹰心内一片烦厌,缓步走近一扇窗户。

外面阳光普照,大自然仍是如斯美丽。

但人与人的斗争却永无休止。

祁碧芍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人各有志,我祁碧芍自不能相强。”停了一停又道:“我现在即返广东,如若有缘,或可再有相见之日。”说到最后声音已有点哽咽。

传鹰听到祁碧芍的足音,走到门外,逐渐消失,脑内一片空白。

转眼间,整所房子,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那颗冰冷的心。

传鹰暗下决心,只想速离杭州,转身走往大门。

刚要推门,有人已先他一步,推门而入。

传鹰心中一懔,知道刚才自己心情郁结,功力大打折扣,竟然不知有人接近。

这人身型高大,高挺的鼻梁,使人一见难忘,正是蒙方在这里的总指挥使,仅次于思汉飞、被誉为“色目第一高手”的卓和。

两人双目互视,精芒暴闪。

传鹰手握刀柄,全屋立时杀气弥漫。

卓和也运起功力,与传鹰强大的气势,分庭抗礼。

两人数度交手,唯有这次是两人相对。

卓和说道:“传兄确是高明,居然这么快恢复过来,大出本人意料之外,以致很多布置,全然用不上来。”这人说话坦白直接,连身为敌人的传鹰,也不期然地对他产生好感。

传鹰道:“本人即将离城而去,此后你我各不相干,请长话短说。”

他受了祁碧芍一事的影响,只愿避进深山,探求《战神图录》上的秘密,一切世俗之事,都不想理会。

卓和神情惊异,愕然道:“传兄之话似乎有欠考虑,要知一旦卷入这类人间恩怨,岂能轻易脱身?今日来此自是有要事奉告。”

传鹰略一皱眉,一副不耐烦的神色。

卓和道:“当今蒙古大汗,已颁下圣旨,定下本月十五,把杭州的主街镇远大道整条封锁,是日午时,敝方第一高手蒙赤行,将会与阁下决战于长街之上,故本人特来邀约。”

传鹰微一错愕,继而仰天长笑,道:“蒙古大汗与我何干?传某要来要去,岂是他人能加以左右?这等决斗之事,本人全无兴趣。”

卓和胸有成竹地道:“思汉飞皇爷早有见及此,故特使了一点手段,务使阁下答应这决战之邀,事非得已,请勿见怪。”跟着一拍手,一个色目高手现身窗外,两手横抱一张古琴。

传鹰全身一震,心想毕竟还是连累到高典静。

卓和又道:“只要传兄准时赴约,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高小姐必能毫发无损,继续过她在杭州的生活。”顿了顿又道:“本人同时保证,让祁碧芍安然离杭,不下任何追杀的命令。”

传鹰心下恍然,这思汉飞其实一直掌握着龙尊义等人的行止,但他却采取放任政策,让他们坐大,甚至带走《岳册》,也毫不在乎,其意自然是先让他们聚集所有汉人反蒙的力量,再一举击破,一劳永逸,这思汉飞的壮志雄心,足当不世之杰。

思汉飞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传鹰眼中威棱迸射,突然拔刀在手,遥指卓和,一股惊天动地的刀气迫得卓和慌忙掣出双锏,形势一发千钧。

传鹰哈哈一笑,收回长刀,朗声道:“能与蒙古第一高手,决斗长街之上,岂不快哉!到时传某定于午时赴会。但高典静必须立即放回。”语气坚决,绝无转圜余地。

卓和何等样人,当机立断,肃容道:“传兄提得起放得下,不愧豪雄之士,卓某万分佩服。传兄一诺已足,卓某又岂会枉作小人?”当即传下命令,释放高典静,并下令不得追杀祁碧芍。

传鹰下定决心,反抛开一切烦恼,飘然而去。

七月七日,杭州蒙方政府在镇远大道贴出告示,限令全街两边屋宅居民,必须于七月十五日巳时前,撤离居地,至另行通告为止,任何人等,都不得在该段时间内,进入该区。

届时蒙军开至,封锁该地,擅入者死。

蒙古第一高手蒙赤行,将会与传鹰决战于镇远大道之中。

这个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刹那间传遍杭州,跟着向各省扩散。

此一战已箭在弦上。

七月七日晚。

飘香楼。

高典静走进飘香楼内,这时厅内站了一群人,除了官捷外,还有程载哀等几个汉人高手。

众人见到她进来,都躬身为礼,态度尊敬。

官捷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叛徒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高典静微笑还礼。

她一举一动都是风姿优雅,令人目不转睛。

她踏上二楼雅座的梯阶时,仍隐隐觉得这批蒙方高手的目光,正注视自己的背后。

这几位高手当中,以程载哀的眼神最足,据说他的武功与毕夜惊相若,当日田过客力战而亡,正是以他为主的战果。

高典静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是这些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高手之所以特别敬重自己,全因为对传鹰的敬重而爱屋及乌。

他们虽然处于敌对的关系,但现在形势微妙,蒙古大汗已亲自批准了蒙赤行和传鹰的决斗,无形中承认了传鹰的身份,所以传鹰虽然身为蒙人的死敌,可是现在即使他招摇过市,绝对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一切都有待决斗的来临和解决。

走着走着,来到一间厢房中,房内一名中年男子正在专程相候。

此人相貌堂堂、气度非凡,一点也没有因久候而有烦躁的表现。

高典静踏进房内,他连忙起身让坐。

房中照例放了她的古琴,高典静也不多言,坐在琴前,调音后“叮叮咚咚”地弹起琴来,她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奏的是《忆故人》。

琴音朴而不华,宁静致远。

一曲既尽,该男子喟然长叹,显为琴音所动,有感于怀,不能自已。

高典静亦是另有怀抱,一时两人默默无语。

窗外遥夜微茫,月影凝空。

男子打破静默,赞叹道:“典静的琴技,真当得起天下无双这个称许,尤其今夜这一曲《忆故人》,哀而不伤,已臻琴技的化境,他日我忆起此刻,定难自已。”

这人措词优美,表现出个人的学养,含蓄地表达内心的感触。

高典静心想,刚才我虽然在此弹琴,心神却系于传鹰身上,你竟如此感动,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男子继续道:“自去年一别,我奔波各地,每一次忆起你的音容,心中便情思难禁。早知这等挂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高典静心神一震,抬起头来,对面这男子,无论人品胸襟,皆是上上之选,虽不能和传鹰那种独特的气质相比,亦是万中无一的人物,他每一次来都只是静听琴音,从未像现在那样**裸地透露心中之情。

那男子不再多言,只是双目中透露出无限深情,使人心悸。

高典静心田内浮现出传鹰的英姿,今日耳中所闻,都是有关蒙赤行与他决斗的话题,只想掩耳不听,她实在难以接受任何有关传鹰落败身亡的猜测,但这已成了一致的定论,她只想躲在一处荒野无人之地,无论战果如何,也不想知道。

男子继续道:“如果你肯委身下嫁于我,本人周城宇,愿意退出红尘,和你找一个清静隐僻的桃源之地,共度此生,终日听你弹琴,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这几句高典静听得极为入耳,茫然抬起头来。

两行清泪,急涌而出。

当周城宇一只手,轻搂她的香肩时,她心中想着的,仍只是传鹰一个人。

周城宇听到高典静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请即刻带我远离此地。”

在数丈之外另一间厢房内,聚集了官捷、程载哀等一众高手,话题正是有关汉、蒙两大顶尖高手的决斗。

这是杭州的人眼下最热门的话题,他们谈的也不例外。

官捷道:“程老师,蒙赤行和传鹰两人,程老师都已见过,不知你对他们胜负有何见解?”

人们都露出极有兴趣的神色,因为一般人的推测,都是凭空猜想,但程载哀既然分别见过两人,自己本身亦为有数高手,作出的推测自然权威得多。

程载哀环视众人一眼,面容一正道:“坦白来说,程某若遇上这任何一人,落败身亡,不在话下,但若要我选择的话,我却宁愿面对传鹰,而不想对垒蒙赤行。”

另一汉人高手宁远奇忙道:“程老师,此话何由?既然都是落败身亡,死在谁人手上又有何分别?”

程载哀苦笑道:“当日我在皇爷引见下,得谒‘魔宗’蒙赤行,那经验实在极为可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陷进了回忆里,面上的表情,便似要在一个噩梦里挣扎醒来。

众人大为惊懔,程载哀为黑道顶级高手,一生横行无忌,居然连回忆起当日与蒙赤行的相见,也惊悸如此,怎不教众人惊骇莫名?

程载哀继续道:“蒙赤行最惊人处,是他修成了一种以精神力量转化物质的奇功,那日他只是望了我一眼,我便感全身乏力,完全起不了对抗之念,那感觉就好像在噩梦里,明明见到毒蛇恶鬼,群起扑噬而来,却无法抗拒。”

众人一想,这确是可怕至极,蒙赤行这种境界,实已到了旷古绝今的地步,试问还有什么人可以和他对抗?

官捷道:“我想或只有‘无上宗师’令东来,才能与他匹敌。”

众人又继续谈了一会,直至深夜,这才散去。

官捷登上骏马,驰向自己小妾的别宅。

街道静寂无人,有如鬼域。

刚转出了街角,小妾的别宅已然在望,官捷一抽马头,停了下来。

街心出现了一个人,正是向无踪。

向无踪沉声道:“官兄在何处快活回来了?”

官捷嘿然一笑道:“龙尊义等已尽离此地,看你还能约些什么人来?”这几句话暗讽向无踪当日联同祁碧芍等偷袭之事,同时亦试探他是否尚有帮手。

向无踪看着这个昔为战友的叛徒,一股怒气冲了上来道:“要取你的狗命,我一个人便已足够有余。”伸手拔出背后的长剑。

官捷嘲弄地一笑道:“你向无踪多少斤两,我官某岂会不知?那次算你命大,否则早随任老鬼等一齐归天。”说完跃落马下,抽出长剑,遥指正向他迫近的向无踪。

旋而官捷大为惊骇,几乎怀疑自己面对的是另有其人。

原来他发觉向无踪气势庞大,剑尖晃动间,精妙绝伦,将自己的剑势完全封死,比之自己熟知的向无踪,功力精进了一倍不止,怎不令他惊骇若绝?

向无踪心中怒火狂燃,想起复尊旗因此人之背叛而覆灭,自己尊之若父的任天文,亦因这叛徒而惨死,低叱一声,全力一剑刺去。

官捷挥剑抵挡,两人乍合又分,双剑互相遥指。

跟着官捷手中长剑坠地,向后倒下,胸前鲜血狂涌而出。

向无踪走前低头细察,盯视官捷苍白的脸容。

官捷道:“这也好,免得我不能安睡。”

向无踪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官捷声音渐趋微弱道:“换了阁下是我,恐怕亦难免走上这条路,其中细节,再不堪提。”跟着道:“传鹰的处境,已极险恶,阴癸派因毕夜惊和烈日炎的惨死,现在尽寻派中精锐,来杭复仇。”

向无踪心中一震,阴癸派为魔教的旁支,诡秘莫测,甚至连其所在之地,亦罕有人知,魔功则另辟蹊径,观乎毕夜惊和烈日炎的身手,派中其他各人,当亦有惊人绝艺。

据说阴癸派的现任掌门厉工,当年为“无上宗师”令东来所败,觅地潜修,若这次引得他前来,加上派中其他高手,传鹰处境,就非是险恶所能形容了。

官捷续道:“白刃天的师父‘邪王’历冲亦在来此途上,传鹰此战,纵使胜出,怕也难逃此等恶魔毒手。”说到这里,突然大口喘气。

向无踪思绪混乱,这历冲是黑道的有数人物,极不好惹,传鹰与其落到他们手中,倒不如轰轰烈烈战死于蒙赤行手下,反而好过得多。

官捷全身一阵**。

向无踪见他口唇急动,似还有话要说,连忙低下头去。

官捷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无踪,换了是另一个时代,我们或可成为知交朋友。”头一侧,断气死去。

向无踪站直身子,心中毫无得报大仇的欢欣。

七月十日。

各地武林人物,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入杭州,这一战成为了江湖上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代表了汉、蒙两方的声誉,假设任何一方战败,势必再难再抬起头来。

传鹰却似在空气中消失了,无论各方面的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离七月十五日决斗,还有五日。

七月十日晚。蒙古总指挥使卓和的大宅,灯火通明。

大厅的正中,卓和稳坐主位。

右边一排尽是赤扎力、程载哀、崔山镜等蒙古领导人物。

左方一排则坐了十多个形状怪异的男女。

为首的是一个长发垂肩的男子,此人面色紫红,皮肤滑如婴儿,双目威棱电闪,白衣如雪,身材瘦削,却骨骼极大,颇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只其威势便知是难惹至极的人物。

其实这人岂止难惹,卓和离他尚有丈许的距离,仍然感到一阵阵阴寒之气,从这人身上发射出来,使他不得不运功抗拒。

这人正是毕夜惊和烈日炎的师兄,江湖上最神秘的阴癸派掌门“血手”厉工。

厉工当年横行天下,满手血腥,后来惹出“无上宗师”令东来,这才落败归隐,这次重出江湖,据说魔功大成,比以前又可怕百倍。

他左边是位身穿道袍的女子,外貌三十许人,面目姣好,可惜双目闪动间予人凶毒狡猾的感觉,是仅次于厉工、阴癸派四大高手之一的符遥红,据说其一条软索,已得窥魔功之秘,武功与同为四大高手之一的毕夜惊相埒。

依次而来的是阴癸派其他两大高手,“魔影”邓解和“鬼刀”李开素,这两人多年没有出来走动,想亦是因令东来之威,迫得养晦韬光。

跟着是个妙龄少女,样貌秀美,双目艳光流转,媚骨天生,是符遥红的徒弟。

接着是谢冲、凌志远、康圳、白广然等一众阴癸派第二代弟子,观乎他们的眼神气度,均是不可轻视的高手,阴癸派的实力,经过一番休养生息,又逐渐强大起来。

卓和举杯劝饮,双方客气一番后,卓和道:“厉宗主这次重出道山,未知有何大计,可否容我等尽尽心力?”

厉工望向卓和,卓和登时面上一热。

此人眼神的凌厉,比之传鹰、蒙赤行、八师巴等,也不遑多让。

厉工道:“本人不欲自夸,当日败在令东来之下,心服口服,这十年来潜修敝派紫血大法,大彻大悟,始明天人之道,全身血液,尽转紫红,神功有成,回想当日一败,致有今日之果,人世间祸福难料,此为一例。”声音低沉有力,带有一种使人信服遵从的魔力。

卓和根据传闻,知悉以往这魔王的声音高亢难听,性情暴躁,可是这次面对此君,却全无这种感觉,这紫血大法不但给人换血,还有使人转化气质的成效。

厉工继续道:“这次厉某率众出山,主要目的是希望能和令东来再决生死,是成是败,反为次要。”

众高手一齐懔然,一方面佩服这魔君的心胸气度,另一方面想到居然以这等人物,潜修十年后,又练成传说中魔教的无上心法,但对于与令东来一战,依然全无把握,这令东来武功之高,实使人难以想象。

那身穿道袍的符遥红尖声道:“还有就是要为毕夜惊和烈日炎报杀身之恨,割掉碧空晴和传鹰两贼的人头,以祭他们之灵。”

程载哀不解地道:“符仙姑,请恕在下多言。烈日炎确为碧空晴所杀,你要找他报仇,天公地道,但毕兄当夜与直力行决斗高楼之上,两人同归于尽,又怎能扯得上传鹰呢?”

符遥红冷哼一声,显然对程载哀的质询大为不满,道:“若无传鹰此人,怎会有当夜之战,毕师弟又怎会惨死当场?”

众蒙方高手一齐愕然以对,均觉此妇蛮不讲理,惹人反感。

唯有崔山镜心下窃喜,传鹰这次惹出阴癸派,若一不小心,落在这等凶人手上,真的生不如死。

这崔山镜心胸极窄,当日传鹰在他手中逸去,进入密道,使他恨之入骨。

厉工举手作势,符遥红登时住口,这凶狠暴虐的恶妇,显然对厉工极为忌惮。

厉工道:“敝派与传鹰之怨,始于当日他在灵山古刹插手破坏敝师弟毕夜惊取得有关令东来资料时起,敝派专讲以眼还眼,这个深仇,已难化解,况且我们还要在他身上,追查有关令东来去向的秘密,所以传鹰此子,我们是志在必得。”

此人不愧一派之主,说话条理分明,同时划清界限,表明与传鹰之怨,没有转圜余地,使其他人不能插手。

卓和心叫不好,这阴癸派摆明要在蒙、传二人决斗之前,找到传鹰,逼问令东来的下落,否则传鹰命丧蒙赤行之手后,找到他还有何用?

心里急忙筹谋应付之法。

另一个阴癸派的高手“魔影”邓解道:“请卓兄不吝大力帮忙,告知传鹰的行踪,若是我们能先一步将他解决,便不用劳烦贵方的蒙先生了,不正是两全其美吗?”

这人面色青白,乍看有如病君,但双目开阖间精芒隐露,功力直逼那符遥红。

卓和道:“贵派隆情高义,本人谨代表蒙古大汗在此致谢。但蒙、传两人决斗一事,为大汗的意旨,势在必行,还望在两人决斗之前,贵派网开一面。”

卓和这几句话,非常客气。

阴癸派众人嘿嘿冷笑,大是不满。

蒙方高手见对方气焰迫人,当然不是滋味,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

卓和心中有气,望向厉工。

这阴癸派的第一高手,表面上不露半点声色,只是抬手示意,全厅登时鸦雀无声。

这魔教绝顶高手的声威,不但镇住己派高手,连蒙方众人,也慑于其威势,静待他发言。

厉工淡淡道:“贵方为难之处,敝派也不是不知,卓兄可有补救之道?”

卓和恍然大悟,这厉工确是厉害至极,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一个陷阱,但他亦不愿在这个时刻,为己方结下这等强仇大敌,无奈道:“厉兄好说,假设传鹰战死于此役,敝方便负责找出祝名榭的未亡人萧楚楚的行踪,那便直如找到传鹰一样,阁下意下如何?”

厉工点头道:“这也使得,但时机转瞬即逝,请卓兄大力帮忙,尽早将萧楚楚匿藏之地赐告,敝派自然遵从指示。”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暗示若一日不能得知祝夫人的行止,一日不会放弃找上传鹰的可能。

卓和权衡轻重,断然道:“好!我将在三日之内告知阁下所要资料,若贵派找上祝夫人时,对和她在一起的赫天魔,还请放他一马。此人为敝国国师八师巴的弟子,若有任何损伤,于我方颜面上极不好看。”卓和也是老谋深算,在这等节骨眼上,才来谈条件。要知赫天魔亦为绝代高手,说要不伤他而擒获祝夫人,正是谈何容易?

厉工略一皱眉,断然道:“可以!”他心想天下间唯有蒙人的强大力量,才可查探出祝、赫两人藏身之地。

些许条件,难以避免。

这两人几句对话,立使祝夫人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同一时间内,在城郊偏僻处一所私人大宅内,江湖上另一股势力亦正在集结中。

各帮各派的代表人物,利用种种不同的方法和掩护,秘密地潜来此处。

这次发出邀请的,是武林上最负盛名的少林、武当和青城三派。

三派在武林上均有数百年历史,源远流长,弟子遍布天下,势力深入社会每一角落,虽然战乱连年,力量大受打击,道消魔长,但仍拥有不可轻侮的实力。所以虽然时间仓促,依然能于极短时间内,透过庞大的联络系统,邀来各方豪雄。

向无踪借着许夫人的关系,得以前来参与。

两人来至大宅,由许夫人出示密件,立即被请入内。

这时一名中年汉子走上前抱拳为礼,客气几句后道:“在下武当林贤,还望许副帮主引见这位朋友,这次事关重大,请直言这位朋友来此的理由。”

向、许二人暗赞对方办事严谨,处处小心,连飞凤帮的副帮主也不卖面子。

许夫人道:“这位是‘魅影’向极的公子,曾在任旗主手下办事,这次前来,将有重大消息转告各位。”

林贤忙道:“原来如此,向兄请恕小弟得罪,各派代表大多抵达,请两位入席。”随即引路。

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道:“今日各位前来,在下先代表少林、武当和青城三派,向各位致谢。”

这人身材颇高,正是有“青城第一剑”美誉的丁台湃。

此人无论身份、武功和品德,均足以胜任这个聚会的主持者。

他左边坐的是忘生大师,代表少林。

右边是一风度翩翩的青年狄恒限,这人新近崛起武林,颇具才识,已隐隐成为武当新一代的领导人,这次代表出席,意义深远。

这时三人一齐起身抱拳敬礼。

在座各帮派高手,急忙起身回礼。

这四十多人虽然一齐站起来,却丝毫不闻桌椅杯碟碰撞之声,足见与会者都是高手。

向无踪游目四顾,看到几个江湖上侠名颇高的人,例如丐帮的游子升、峨嵋的青莲道姑、长江帮帮主陈野叟、有“岭南第一高手”之称的方朴、南宫世家少主南宫亮和他的新婚夫人吕云媚、长白派的著名高手凌幻影、点苍的著名女性高手荆紫等,均有出席,这些人代表了现今正派的力量,武林的精英。

这时丁台湃在主家位坐定,众人纷纷就座。

丁台湃游目四顾,和座中的熟人微笑为礼,这青城第一高手,无论在风度和气概上,均有大将之风,使人对他充满信心。

丁台湃道:“这次邀各位前来,实在事非得已,毋庸丁某多言。这一刻无论在武林和国家,均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但令人可恨的是,却偏又使人无从插手,有力难施,今晚这个聚会,希望能集合大家的意见和力量,做出一点事。”

恒山派的梁子放道:“敝掌门已请出镇派灵芝,据说有增长功力的神效,可惜敝派动用了所有人手,仍不能找到传大侠的踪影,所以丁兄所言无从入手一语,本人至有同感。”

梁子放在江湖上辈分颇高,人面又广,如果连他也找不到传鹰,这实在耐人寻味。

众人纷纷发言,原来各帮各派,都尽力找寻宝刀神剑之类,以增加传鹰取胜的机会。

向无踪一听,心下大为不安,这些人虽一片好意,但正反映他们对传、蒙此战,早认定了传鹰必败,才这样诚惶诚恐地舍本逐末,希望能逆转战局。

蒙赤行作为一个永远不会被击败的恶魔形象,看来已深深印在各人脑中。

祁连派的高手“坐山掌”铁存义道:“各位请听本人一言,武功若是到达像传大侠和蒙赤行等级数的高手,讲求的是精神力量、意志和智慧的竞赛,这等修养需千锤百炼的长时间刻苦锻炼,绝对没有速成捷径。取巧的神兵利器,因缺乏培养出来的感情,难生感应,可能弄巧反拙。我不想各位在这方面浪费精神,特大胆提出,请勿见怪。”

丁台湃注目铁存义,暗忖此人一向远处西陲,想不到见解精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向无踪起身道:“各位前辈,在下向无踪,为‘魅影’向极的次子,近日因缘巧合,得悉一些重要资料,皆显示情势愈趋复杂,不利于传大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众人的眼光全集中于他的身上。

向无踪续道:“阴癸派高手尽出,誓杀碧空晴大侠和传大侠,所以纵使传大侠决战胜利,恐怕也难逃此等绝代凶人的毒手。”

众人默然无声,这阴癸派为凶名最着的邪派,由该派出来的两个高手毕夜惊和烈日炎,便已弄到鸡犬不宁,莫奈他何。

该派宗主“血手”厉工,功力更远胜毕、烈两人,这等对手,实在可怕。

这些年自“无上宗师”令东来退隐江湖,道消魔长,从这个角度看,益发显出传鹰和碧空晴等的重要。

武当的代表狄恒限道:“现在唯一对抗这些邪魔的方法,就是结成紧密的联盟,透过各家各派的团结,去应付当前的艰困,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我等尽力而为,成败在所不计。”这人年纪轻轻,说话却极为得体。

忘生大师发言道:“首先我们推举一个核心的组织,计划各种行动,如果真能得到各帮派的一致支持,我们的力量也是不可忽视。”

众人点头赞成,要知若没有一个有力的核心组织,便像一个孔武有力的人,却只是一名白痴,空有一身力量,无从使用。

众人当下即商议各项细节。

传、蒙二人这一次决斗,成为关系整个武林的大事,除了私人恩怨、门派的恩怨、国家的恩怨,还牵涉到正邪的消长。

但传鹰却似在人间消失了。

七月十一日,晴。

决战的日子逐渐迫近。

各大势力都派出人手,找寻传鹰,但都是徒劳无功,连碧空晴也不知躲在哪一个角落里去。

决战的消息,从水道、陆路等不同的形式扩散出去,使这一战成了天下人关心的头等大事。

一般来说都认为蒙赤行赢面高出很多。

战果更成了市井间赌博的对象。

七月十二日,多云。

蒙军开始进驻镇远大道,登记居民的户籍,设置关卡,严防有人布下陷阱。

近卫兵团更从大都运来五十只獒犬,准备到时作清场之用。

很多怕事的居民,已提早搬往亲戚朋友处暂住。

这类举动有连锁的反应。在十二日傍晚前,居住于镇远大道的居民,迁走的超过了八成,弄致十室九空。

未迁出的,亦不敢出来走动,气氛异常紧张。

武林人物,甚或闲杂人等,因为怕了被蒙兵盘查,也打消了入内闯**的念头。整条大道了无生气。

七月十三日,密云不雨。

末日好像提早来到这条大街上。

超过四万的蒙古兵队,被调来轮班负责整个区域的巡务,将大道封锁起来。

平日车水马龙的长街顿成鬼域。

附近的制高点,都由蒙人箭手把守,任何试图闯入该区的人均会遭受被射杀的命运。

爱传鹰或恨传鹰的,想帮助他又或想置他于死地的,都一律被拒于这范围之外。

七月十五日的午时。

天下只有两个人可以进入镇远大道。

那就是蒙古第一高手蒙赤行,和如彗星般崛起的汉人高手传鹰。

七月十四日,微雨,镇远大道。

宛如在深海的至低处,传鹰的意识慢慢从无限的深度,浮上水面来。

水面上就是所谓的现实世界。

传鹰从深沉的睡眠中,醒转过来。

他的感官立时展开迅速的活动。

首先他的听觉告诉他,周围是出奇的平静,和十天前他进入这深沉的睡眠前,那嘈杂热闹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传鹰依然保持横卧的姿势,开始进行自我检查的工作。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经过了这十日来的睡眠,他并没有丝毫久睡后那种昏沉,反而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脑筋转动灵快,功力更见精进。

传鹰暗忖,《战神图录》四十九幅石刻,果然每一幅都有惊人的作用。

自己虽然十日未进粒米,水不沾唇,却不觉丝毫饥渴。

他醒悟到自己成功地悟出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把身体转化成吸取宇宙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能量的媒介,从而达到古人所说“夺天地之精华”的境地。

他再不需要从食物水分得到营养供应,天地的精气,已足够有余。

这时传鹰快将到达了古人传说中“辟谷”的层次,虽然仍未能乘云气,御飞龙,但比之餐风饮露的逍遥,又胜一筹。

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涌上心头。

眼下虽是置身于一间大户人家放置废物的阁楼内,在他的眼里,却是胜比皇宫别院。

每样东西都出奇的美丽。

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一切事物光辉闪闪。

墙角密布的蜘蛛网,地板上的残破家具,其存在本身,已隐含至理,带有某一种超越物质的深义。

传鹰环顾四周,看到了平时完全忽略了的事物。

经过了《战神图录》心法的十日潜修,他的意识和感官,起了惊人的变化,

就好像一条长住深海之下的小鱼,第一次浮上水面,接触到水面上那奇异美丽和动人的世界。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在步声之中,还夹杂着一种极轻微的声音,都逃不出传鹰听觉的警戒网。

传鹰心中一动,心忖那轻微的足声,必是犬只踏地的声音。

他急忙运功收起全身热力,封闭毛管,阻止体气外泄。

人犬在楼下逡巡了一会,然后离开。

传鹰连犬儿灵敏胜人的嗅觉,都瞒得过,就连这个搜索计划的设计者卓和,也始料不及。

难怪各方面搜寻传鹰的努力,均告失败。

他其实一直潜伏在镇远大道一户人家废弃了的阁楼内。

他十日修行,既不需要一般人家日常饮食起居,自然如在人间消失了那样哩!

这时已是午时,离明天的决斗,刚好是十二个时辰。

传鹰盘膝坐起,眼光四围巡视,见到墙角有件酸枝木的大灯台柱,通体紫红,木质紧实至极,灯台的柱身粗大,长达五尺,传鹰大喜,拿到手中一掂,十分沉重。

传鹰脑海灵光一现,拔出背上自己名震天下的厚背长刀,仔细打量灯台的柱体,如此好一会儿后,开始批削起来。

他的精神和刀锋,结成一体。

每一落刀的角度、轻重、快慢,无不极为讲究,直接影响到他的要求。

这便如一个写画的大师,意到笔到,始能成其无上的妙品。

何时停,何时止,则乃属天然之事,时至自知。

他的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下手上这条不断因自己落刀而变化的木棍,他迈进创作的狂热天地里。

与高典静的爱恨交缠。

祁碧芍和自己的分歧和矛盾。

思汉飞那未完成的决斗。

田过客为救自己而身亡。

碧空晴豪情仗义。

祝夫人雨夜热恋……

还有,就是那即将来临,与蒙古第一高手蒙赤行的决斗。

这一切一切,都不属于“现在”这一刻。

都是无关痛痒,不须一顾。传鹰进入了彻底“忘我”的精神境界。

天地只剩下刀锋和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