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宫悟道

传鹰举步走出战神殿,俯视一级一级向下伸延至地底湖海里的石阶,遥见石龟在石阶底处昂首朝向他站立的位置,虽明知石龟是座石雕,仍然很难把“牠”当作死物看待,可见石龟的雕功确达惊天动地的精妙境界,似乎可以在任何一刻后,开始攀爬而上的行动。

四周远处的壁隙,地火闪灭,这处虽深藏地下,空气却是清新甜美,湖海平静的水面,不断翻起水泡浪花,充盈着无限的生机,间中有奇鱼怪物跃离水面,发出拍水的异响,在隆隆的瀑布声中,造成一种充满动感的节奏,传鹰心神震撼下,眼角不由湿润起来。

湖海以地底的战神殿为中心向四周伸延,传鹰极目远望,数里外才隐见地火闪烁的洞壁,使传鹰想到一个难题:北胜天虽在遗书中点明逃离这处是巽方的去水道,可是在这庞大无边的地穴内,东西难辨,什么才是巽方,教他怎能知晓?心中一阵惘然。

传鹰信步沿石级走向低低在下的湖海,一切看来是那样的不可能和不真实,直如一场大梦,偏偏这又不是一个梦境。

湖水打上石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传鹰脚步矫健,很快走了六百多级,过了中段,回首望去,战神殿气象万千,高踞在上使人更生疑幻疑真之感。

谁人可以在地底建造出这样世上无匹的巨大建筑呢?

传鹰终于抵达石龟座前,这巨大石龟比昂藏六尺的传鹰还要高上两、三尺,远观已是几可乱真,近观其纹理鳞甲,更是无微不至,传鹰忍不住伸手触摸,石质冰冻,感觉玄异。

湖水适才还是浸至石龟的后脚,这时已浸到石龟的半身,石龟更像刚从水中爬上,传鹰心底惊异,难道这里也有潮涨潮退?

在这一刻,传鹰忽感有异。

此时他站在最低的石级处,双脚浸在湖水里,一股暗涌冲来,几乎把他带动。

自刀法大成以来,他马步的平稳,连滔天巨浪当头冲来,亦难以移动他分毫,这数股暗涌的急冲,却使他几乎翻倒,迫得他连移数步,才能保持平衡不失。

传鹰反应何等敏锐,心意一动,整个人跃往高处的石阶,当他身形尚在半空,一条巨大的绿色怪物“哗啦”一声,冲离水面,腾空张开利牙闪闪的大口,一迳向他双脚噬去,满头绿发向后飘飞,模样狰狞可怖。

事起突然,传鹰顾不得姿势难看,运气一沉,硬生生从半空掉下,跌往离水面约第七级的石阶处。怪头鱼体的生物“哗啦啦”的在他头上扑了一个空,腾空到了数十级石阶之上。

这怪物一窜之力,竟足有十丈之远。

传鹰抽出厚背长刀,全神贯注扑在高处的怪物,牠在数丈外的石级处,身体四边弹出四只似掌非掌、似爪非爪、长满鳞蹼的大脚。

怪物一触实地,旋风般回头,两只绿眼异芒盛射,狠盯下面的死敌。

传鹰大叫不妙,这怪物原来是水陆相栖的怪兽,观其转身的速度,一点不输于在水中的灵活,其双眼处隆起一贲红肉,正是传鹰厚背刀造出来的成绩,估不到这么快又恢复攻击的能力。

怪物的整个身体完全暴露在传鹰的眼前,身体浑圆,长达三丈,全身披满绿绿红红的厚甲,尾部尖长,在身后有力地挥动。

牠的头特别巨大,顶上有两只如羚羊的小角,头上每条绿发粗若儿臂,在两边垂下,绿眼大如灯笼,鼻孔扁平仰起,大口紧闭,口下生满针刺般的短须,与传说中的龙有七分酷肖。

魔龙一反早先激烈冲动的凶态,静若山岳,紧盯下面的传鹰,似乎充满仇恨的情绪,连传鹰这等胆大包天的人,也给牠看得心中发毛。

一兽一人,一上一下,就在石阶上坚持起来。

潮涨愈来愈急,地底湖内的浪一波一波从远处冲来,隆隆的声响和回音震彻整个湖洞,水位上升得很快,半炷香的工夫,湖海的水便浸至传鹰的腰间,石龟也只剩下昂起的头部,仍露在水面之外。

传鹰暗忖,假设这魔龙真是懂得利用自然的威力,故意把传鹰迫在这位置,静待湖水把他收拾,今回他一定凶多吉少,因为这显示怪物到了通灵的境地,令传鹰不得不以另一种眼光看待牠。

魔龙眼中的绿焰凝然不动,身后的大尾停止了摆动,胸腹紧贴由上而下的十多级石阶,像黏贴在石阶上一样。湖水涨至传鹰的胸腹间,传鹰已别无选择,一声长啸,奋起精神,手提厚背大刀,大步走离水面,挟着一股强大的杀气朝魔龙仰头冲去。

魔龙眼内绿芒大盛,绿发无风自动,身后的大尾开始“霍霍”摆动,扫得石阶“沙沙”作响,威武万分。

传鹰利用强大的刀气,迫得魔龙一时间不敢立即发动攻势,眼看再有一级就可离开水面,魔龙贴住石阶向他攻来。

牠的尾部和下腹仍然贴紧阶面,但前身却腾起半空,一对前爪分左右向传鹰抓来。

传鹰暴喝一声,厚背刀化作一道寒芒,在攫来的双爪间闪电劈入, 他这一击纯粹追求速度,估计在劈中魔龙之后,倏然后退,仍够时间避开攫来的巨爪。若非传鹰此等出类拔萃的高手,又有惊人的胆气和信心,没有人敢把性命作如斯赌博。

魔龙似乎对传鹰的厚背大刀极为忌惮,骤见刀光,双爪立时缩回,向后急退。

传鹰见到如此良机,岂肯放过,一声低哼,离水而出,把刀势加强,如影随形,长刀继续劈去。

眼看要劈中魔龙的右眼,魔龙一声怪叫,大头一摇,满头绿发随牠摆首的动作,变做一束旋风般扬起半空,鞭子般抽打在传鹰的刀身上。

刀身传来无可抵挡的巨力,传鹰闷哼一声,虎口震裂,厚背长刀被魔龙的绿发抽得投往十多丈的石阶高处,“当啷”一声,坠在石阶上,又滚下了几级,便似敲响了传鹰的丧钟。

传鹰自二十岁以来,弃剑习刀,还是第一次在对敌时大刀离手。

魔龙昂首一声狂嘶,似乎得意万分,传鹰趁牠昂首之时,右脚闪电踢出,正中牠的下颚,这一脚全力踢出,乃传鹰一身功力所聚,最少有千斤之力,魔龙中击,一声狂嘶,迅速退后,又回到早先静伏的地方。

传鹰一语不发,侧冲而上,希望趁魔龙阵脚未稳,抢上高处,起码也要把厚背刀拾回来。

他才赶上几级,狂风压体,传鹰无奈叹了一口气,转身应付。

魔龙从右上侧冲扑而下,速度惊人,这次牠双爪在前,护好面门,再不给传鹰乘虚而入的机会。

牠的利爪闪闪发亮,锋利犹胜刀刃,给牠抓上一下,哪还有命?

魔龙冲至离传鹰丈许处,忽地垂下头来,以一对短角对正传鹰,才开始冲来,传鹰心中一动,这魔龙有很大的可能只可在某一距离看物,故进入丈许的距离后,会对近处的物体睁目如盲,所以传鹰数次都是在贴身处伤牠。

不过在目前的情形下,纵使知道也是分别不大。

传鹰大喝一声,跃往半空,举脚向巨龙头顶两只角中间踏去,这一记既避开了魔龙前攫的利爪,又拣选了巨龙脆弱的头部攻去。

眼看脚要踏实,连传鹰这样不计成败的人物也忍不住心中狂喜,身侧忽起劲风。

传鹰脚已踏在魔龙头上,还未及用力,右臂肩处已被牠的大尾抽中。

传鹰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立时放软全身,任由魔龙挥起大尾把他抽往空中,直向二十多丈外的湖面坠去。

传鹰心中大感窝囊,既估不到魔龙的大尾如此厉害灵活,又是出其不意,使牠占尽上风。在陆地,自己已不是对手,水里的胜败自是不言可知。

传鹰“咚”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半天水花,他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水响,知道魔龙同一时间,矫健地潜入水里,当然是来侍奉自己这个大仇家。

一般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掉进水内,一定拼命向岸上游去,传鹰却全无这样的打算,一方面因为适才给魔龙的尾巴扫个正着,虽未被震散护体真气,但已是半身麻木,绝不宜于划水的剧烈运动。

另一方面,他心中有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要冒险一试。

他双手紧抱膝头,蜷曲如环,运气迅速向湖底沉去,愈往下沉,湖水愈趋冰冷,压力愈是沉重,传鹰闭起眼目,任由一口真气在体内流窜,把注意力集中在肌肤的感应上,湖底每一道水流的变异,也不能逃过他的感触。

他精通龟息之法,肌肤可如鱼儿般吸收水中空气。

湖面上传来急剧的水声,魔龙正在湖面来回巡弋,搜索敌人的踪影,一待牠找不到敌人,便会潜入湖内,那将是人龙争雄的决胜时刻了。湖面上水声消去,魔龙潜入湖内。

传鹰全神贯注,默察周围的动静,他轻缓舒畅地调节体内的真气,把自己保持在最轻松、最敏锐的反应状态下。

周围湖水暗流汹涌,魔龙正在附近快速巡梭。终于一股强大的暗浪从右下侧急冲过来,传鹰知道最决定性的时刻已经来临,不徐不疾地张开眼睛,望向右下侧处,两点绿光在深黑的湖水中闪烁,迅速向自己扩大,他重温自己要采取的行动,要是估计错误,今日此刻,就是他的忌辰。

绿光不断加强,开始时只是两点绿光,瞬眼后已是鸡蛋般大,周遭的湖水暗流激**,传鹰放开手脚,拨打湖水,保持平衡。

魔龙的头部隐约可见,四丈,三丈,两丈,一丈。

魔龙头向下垂,准备冲至传鹰的位置,才张口噬咬。

传鹰估计得没错,即使来到水里,魔龙仍是看不见一丈内的事物,在这距离内,牠只能凭水流的感应来判断目标的行动,这是传鹰唯一可以利用的优势了。

传鹰聚精会神。

魔龙迫在七尺的距离,巨口开始张开,露出白牙,这里虽然是湖底的深处,但仍有些微光线透入湖中这深度,足以令传鹰这类特级高手隐约见物。

六尺、五尺、四尺……巨口张大。

传鹰觑准时机,整个人向前疾飙,一下翻在魔龙的头上,两手闪电抓出,一把紧握魔龙头上的短角。

整个人骑在龙头,两脚挟紧龙颈。

魔龙在吃惊下向前乱窜,在湖水内疯狂的来回翻腾,有时又飞跃湖面之上,弄到整个地底湖海地覆天翻,鱼兽四处窜逃。

但传鹰手握双角,紧附牠身上,任牠乱窜乱动,丝毫不为所动。

魔龙拥有无限的精力,窜高伏低,又不时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连传鹰这等气脉悠长的高手也开始感到吃不消,手足麻木痠痛,全身僵硬,若非多年来艰苦锻鍊出来的坚强意志,纯以身体的状态来说,早要放手。

但如果魔龙再这样持续下去,松手只是早晚间事。

失败的情绪涌上心头,传鹰除了要对抗身体的疲倦,还要对抗心灵的疲倦。

魔龙又一次窜上湖面近三丈的高处,巨大的战神殿在前方俯伏不动。

一道灵光射进传鹰心头,使他记起《战神图录》的第三十六幅图。

那幅图录正中画了一个人,盘足安坐在一个大圆中心,但那个人的心胸部位,也画了一个细小的圆。

图录下方写道:“天地一太极,人身一太极,太极本为一,因心成大小,因意成内外,若能去此心意,岂有内外之分、你我之别,天地既无尽,人身岂有尽,尽去诸般相。”

传鹰当时看得百思不得其解,但在眼前的劣境下,忽地豁然大悟。

他现在万般疲劳,全因执着内外之别、你我之分,因有身躯,始有疲累;因有心意,始有苦痛。多年来禅悟的功夫,蓦地变成具体的经验。

传鹰父母只得他一子,少有奇气,不好与童同群,每独入深山,数日始回。

十六岁已遍读五经四史,沉默寡言。

舅父厉灵一日云游到家姊居处,见传鹰先是大惊,继而大喜,也不理传鹰父母的高兴或不高兴,在传鹰家中住下来,老少两人终日游山玩水。

厉灵将胸中易学理数、地理天文、仙道秘法,一股脑儿尽传给这外甥。

传鹰一学便晓,一懂便精,到二十一岁已能另出枢机,自成一格,厉灵长叹三声,大笑下飘然而去。

传鹰则独自远游,十多年来遍历天下名山大川,以至乎西北苦寒之地,寻求天道之极致。

年前心念一动往访厉灵,在厉灵要求下,来赴韩公度惊雁宫之约,致有目下奇遇。

传鹰一向以来,对道家奉为无上圣旨的“物极必反,道穷则变”一知半解,虽能明白字面的意思,但却从来没有方法在实际上加以应用。

在目下的处境,加上《战神图录》的启示,他忽然领悟到当肉身至疲至倦时,唯一的方法,就是由有身变无身,而达至这境界的法门,就是把“心”这堵定内外的围墙拿走,让人这“太极”重归于宇宙的“太极”,既无人身,何来困境?

要把心拿开,先要守心,当守至心的尽极,物穷则变,始能进军无心的境界。

传鹰刹那间抛开一切凡念,将精神贯注灵台之间,任得魔龙遁地飞天,总之不存一念,不作一想。

浑浑噩噩,无外无内,无人无我,没有空间,没有时间。

尽去诸般相。

灵神不断提升,众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无念,虚虚灵灵,空而不空。

肉身的苦痛虽然还存在,但似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亦是魔教中苦行的法门,修功者自残体肢,直至意志完全驾驭肉体之上,以精神战胜物质。

不过传鹰受《战神图录》的启发,纯以守心的功夫达至无心的境界,精神超越肉体的苦痛,又不知比之高上了多少筹。

时间似若停顿,没有前一刹那,也没有后一刹那,对传鹰来说,再没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时间流动。

也不知魔龙窜游了多久,传鹰整个灵神化作无数上升的小点,向上不断提腾,凝聚在一个更高的层次和空间处。

他睁开心灵的慧眼,看到一个奇异美妙的景象。

他发现停在地穴的半空上,湖面上一阵阵水花冲天洒喷,有人双手紧抓龙角,伏在魔龙身上,窜跃半空,人兽横越水面上七、八丈的空间,再投入水里。

传鹰醒悟到骑在龙背的人是自己的时候,大吃一惊,众念纷至,一声呻吟,整个灵神又给扯回骑在龙背的肉身内,千般痛楚,由全身的经脉涌往心头,几乎跌离龙背。

传鹰急守禅心,立时又重新进入灵肉分离的精神状态。

过了不知多久,魔龙忽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传鹰缓缓回过神来,张开双目。

魔龙正伏在战神殿的大门前,象是专诚把他载来此地的坐驾。

口中发出嘶嘶哀鸣,龙首低垂,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传鹰心想难道魔龙承认输了此一役,甘心投降?又或只是牠的诡计?

这时他开始感到浑身痠麻,暗忖假设离开龙体,受到牠攻击时,不要说抗拒,恐怕连提起双手也有困难,一时犹豫起来。

正沉吟时,一股低沉温和的啸声,如泣如诉,从魔龙口内发出,声音抑扬顿挫,悦耳非常。

传鹰心中一动,豪情大发,心想我就赌他一铺,由龙背翻下地去,应该说是滚下龙背才妥当一点,一翻到地,他便大字般摊直,动也不能动。

面上冰冰凉凉,原来魔龙吐出长长分叉的血红龙舌来舔他的脸,状极亲热。

传鹰全身舒畅,心灵静如深海,便那样睡了起来。

在战神殿的大前门,甜甜地深入梦乡。

八师巴卓立地面上惊雁宫的入口处,俯视千里岗下的留马平原。

朝日东升,大地充满生机。

八师巴双目闭上,手中紧握传鹰的小刀,刀锋按贴眉心印堂处,运聚奇功,默察对手的心灵。

他虽然连传鹰姓甚名谁、出身来历一概不知,但他对传鹰灵神的了解,可能还远超传鹰的父母。

他不单感触到传鹰目下的元神,甚至感触到传鹰元神中前生千百世的记忆烙印。

他和传鹰并非初遇。

千百年来,他们早纠缠一起,到了这一世,应该是个分解的时刻了。

传鹰坐在战神殿的梯阶上。

湖面上魔龙翻腾飞舞,向他展示牠的活力和欢欣,不时潜入湖底,探摘湖内植物的果实,衔来献上予传鹰。

果实鲜美清甜,齿颊留香。

传鹰来者不拒,一边大嚼魔龙衔来的鲜果,一边思索战神殿内一幅一幅的图录。

这时他正苦思第十三幅。

图中画了一个人蜷伏而眠,眼耳口鼻完全紧闭,胸中又画了个人,也是蜷伏而睡,眼耳口鼻亦是紧闭,姿态相同。

图录上方只写着:“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

传鹰这时心中所想的,却不是这幅图该作何解释,而是这句话正是道家修仙整个哲学所在。

道书常言人出生时,透过连系母亲的脐带,随母体一呼一吸,争取养分,生出后脐带剪断,始由先天内息呼吸,进入后天口鼻的呼吸。

所以修仙第一要诀,首要重归先天的呼吸,但母体已不存在,唯有发动体内自身的先天呼吸,以脊椎直上头上泥丸的督脉,再经印堂下胸前至肚脐之任脉呼吸,所谓打通任督生死玄关,结下能吸天地之气的仙胎。

这种神仙之术,自古相传,是否来自这《战神图录》?

殿内肉体化为精钢的广成子,是中国道家医学宝典《黄帝内经》中教中国的始祖黄帝养身成仙之道的至圣先师。

广成子定在古时某一时间来到这战神殿中,悟通了天地宇宙的奥秘,重返地面后,把这知识经黄帝传与世人,后再潜返此处,进入破碎金刚的超凡境界。

传鹰不禁想起北胜天遗书所言:“惜本人慧根未结,未能如广成子仙师般得破至道,超脱凡世。”

“得破至道,超脱凡世”,传鹰心内沉吟不已。

他十七岁时,在一个明月照夜的晚上,登上家居附近一座高山之巅,苦思人生成败得失、生老病死,悟到生命的无常、人的局限。

自那刻开始,他便为自己定下一个目标,就是要勘破宇宙的奥秘。

可惜十数年来,武功虽上穷天道,但禅修却止于明心见性的境地,难以逾越肉身的局限。

眼耳口鼻身,虽比常人灵锐百倍,以之争雄斗胜,绰有裕如,但说到打破天人的限隔,却像痴人说梦,夏虫语冰,今天忽有此遇,广成子正是一个实在的例子,不禁重新燃起对追求天道的雄心壮志。

右侧远方蓦地传来水流响动的声音,把传鹰从深思中惊醒过来。

湖水开始迅速退却,本浸在水中的大石龟,露出了栩栩如生的上半截。

传鹰心中一动,发出尖啸,水中遨游的魔龙,立时从湖水中爬了出来,攀上石阶。

传鹰跃上龙背,拍了拍龙头,通灵的魔龙立时会意,载他傲然向水响传来处游去。

愈近水响的地方,水流愈急,有如一条急瀑,直向地底冲去。

连魔龙也不敢游近。

传鹰欢啸一声,充满畅美之情。

他终于发现了北胜天所指示唯一逃生路径——巽方的去水道。

魔龙彷似感到他离去的意念,不断发出悲鸣,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意。

六月十五日亥时,离《岳册》约定于杭州交与龙尊义之期,尚有一个月。

千里岗惊雁宫雁翔主殿内,蒙古三大高手之一国师八师巴肃立殿心,面前站着形相衣着打扮完全不同的一女三男。

八师巴目光炯炯,利刃般巡视眼前所召来四个最杰出的弟子。

最左的是个赤脚的苦行僧赫天魔。

提起赫天魔,在西域可说是无人不知。

他本为天竺人,因慕八师巴大名,远赴西藏跟八师巴习艺。

此人在拜于八师巴座下之前,已为天竺有数高手,近年更糅合西藏天竺两系秘技,别开蹊径,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匠。已达水火不侵、埋地不死的境界。

赫天魔旁边是一个身穿皮革的女真人,肩上有只形态威猛的秃鹰,并没有戴上眼掩,眼光锐利,就像地狱来的魔鸟。

这女真人铁颜,是西域最可怕的杀手,擅长追踪暗杀之术,身形瘦削,面上疤痕满布,双目如炬,整个人便像一把利刀,他自创的旋风十八矛,纵横大漠,二十年来未逢敌手,是八师巴座下最著名的弟子之一。

他身旁的女子美艳绝伦,一双妙目转动间勾魂摄魄,身穿藏族服饰,是以艳名称着的“无想菩萨”白莲珏。

此姝随八师巴精研西藏密宗欢喜大法,擅长男女采补之道,杀人于黯然销魂之际。

最后是个英挺俊拔的白衣文士,貌似中年,乃八师巴唯一的汉人弟子宋天南。

此人精于天文地理、五行术数,亦是奇才,因心慕藏密文化,拜于八师巴旗下,二十年精修,是独当一面的不世高手。

八师巴不惜在千里之外召来这四大高手,可见他非常重视传鹰,亦可看出他对于追杀传鹰,是志在必得。

八师巴道:“本师召尔等前来,实存有必杀此人之意,万望尔等勿存轻视之心,致招败绩。适才坐禅,本师灵台忽生感应,知道我们的目标已重返地面,故须立即起程。本师默察天象,此行凶险重重,吉中有凶,凶中藏吉。”

四大高手均知八师巴有通天彻地之能,说话每每深奥难解,故不多问。

八师巴面容不变,继续道:“见到此人,尔等各施绝技,立加格杀,我只要他的首级,那《岳册》能否得到手,无甚关系。”

四大高手不觉惊奇,原来八师巴要针对的,是人而不是物。

只是这四大高手,如果要不择手段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尽管受庇于鬼神,恐怕也在劫难逃,何况还有这宇内无敌的蒙古国师八师巴呢!

六月十五日戌时末。

传鹰从龟息大法中逐渐回复过来,紧闭起的口鼻,重新开始呼吸,这时他躺在一条溪流的旁边,全身疲倦万分,心胸抑压,皆因从地下河道冲出时,不住碰撞,受了内伤。

此刻他脑海内慢慢地重演过去发生的事。

当他发现了地穴去水道后,把北胜天的宝袋充气,躲进从去水道冲入地下的河道,经历了不知多远的冲奔,最后宝袋被毁,传鹰不得已运起龟息大法,随水而流,抵达此处。

传鹰刚要睁开双目时,脑海中出现一个非常鲜明的形象:一位身穿红衣、形相尊贵的喇嘛,目射奇光,正凝视自己,手上握着自己的匕首。

转眼间,这形象消失了。

传鹰并不惊异,暗叹自己现在内伤甚重,几乎不能移动,莫说杀敌取胜,简直连走路也有困难,此喇嘛既精通心灵大法,必能追踪前来,不禁大为头痛。

传鹰睁开一对虎目,一夜星空立时映入眼帘。

时值夏末,天上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在偏南处的夜空,形成一条横跨天际的大龙,其中尤以心宿黄芒大盛。

传鹰通晓天文,一时看得呆了,深感宇宙无边无际,壮丽感人。

脑海中不由浮现《战神图录》第三十八幅,浮雕内刻有一人**而立,画面上星宿密布,左下角有一段说明写道:“天地间一气流行,皆因形相不同,致生千变万用,然若源溯其流,盖归一也。故能守一于中,我与木石何异,星辰与我何异,贯之一之,天地精华,尽为我夺。”想着想着,心领神会,直入致虚极守静笃的精神领域,但觉与天上星宿共同在这无边的宇宙一齐运转,天地之精神,实乃我之精神,天地之能量,乃我之能量。

八师巴和四大高手,在蜿蜒千里的山脉疾驰,披星戴月,连夜赶路,天上东方苍龙七宿,恰是横跨天际。

八师巴忽然停下,面色凝重,四大高手愕然,八师巴行事虽然高深莫测,这样的行藏,仍是大不寻常。

八师巴闭上双目,缓缓道:“奇怪,我忽然和他失去了感应,难道他已经消失在这世上,却又不是,似乎他与一股无比庞大的力量结合,使我再也不能辨认他。”跟着张开双眼,奇光暴射。

这时师徒五人站立在山峰高处,遥望眼下延绵无限的重山叠岭,在星夜之下,活像一条条变幻莫测的巨龙。

五人各具形相,迎风而立,状若天神。

宋天南潇洒一笑道:“师尊,天南刚起了一课六壬,午火发用,乃三重克涉害课,三传寅卯辰,若我等向正东而去,必能于明午得遇此人。”

八师巴淡淡道:“涉害课得三重克,暗喻危难重重,想我自十六岁见成吉思汗,获封西藏之王,被奉为蒙古国师,纵横天下。在武功上,除了蒙赤行与汉人所传的无上宗师令东来之外,余子碌碌,即使是思汉飞、横刀头陀之辈,也不放在本师眼内,尝慨叹天下敌手难寻,可是今夜追踪此人,每感若有所失。要知心志如蒙赤行者,坚刚如岩石,难以移动其分毫。但此子之精神灵活变化,有若天马行空,难以测度,乃是平生仅见,得对手如此,亦人生一快事。”说时露出一脸欢欣的神色。

赫天魔平时完全不露喜怒哀乐的脸上,光芒四射,极为振奋。

白莲珏目射艳光,向八师巴道:“不如就让莲珏去打第一阵吧!”

铁颜一扬手中羽毛黑得发亮的异种恶鹫,恶鹫猛拍双翼,闪电似的冲奔上天,在星夜中,一颗黑点在夜空中稍作盘旋,望东飞去。

铁颜道:“灵鹫必能找到此子,到时采阳补阴,悉从尊便了。”

传鹰醒来时,是翌日的清晨,遍体阳和,功力不但没有衰退,反而更见精进,昨夜的内伤不翼而飞,环顾四周,目下置身一个深谷之中,树木繁茂,四边高山耸立,状若屏障,好一个世外桃源之地。

远处山壁高处冲下一条长瀑,水声隐约可闻,形成一条蜿蜒而来的溪流,正是这条飞瀑,把他从地底的深处带了出来。

此人极为奇怪,劫后余生,并不觉有何欢喜。

传鹰施展内视之术,灵台一片清明,对整个环境,竟似能体会于心,心念一动,晓得沿溪而行,将会遇到极美好的事物,便站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全身**,除了下面紧身短裤外,只剩下几条树藤,把厚背刀和载有《岳册》的铁盒缚在背上。

这天下人人争夺的瑰宝,在他背上安然无恙。

传鹰不忌俗礼,现在虽然赤身**,怪模怪样,心下全无不安,顺着溪流向前进发,不久走出深谷,四周崇山峻岭,也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多时辰,突然心中一动,升起了一种给人监视的感觉,连忙向四周细察,除了万里晴空上有一黑点在盘旋外,再无其他踪迹,这处深山穷谷,行人绝迹。

又走了一段路,已是午时,太阳照射下来,一片火热,传鹰却是身心舒畅,不徐不疾地漫步而行,远处传来水声淙淙,转过了几个树丛,眼前一亮,树木环绕间露出了一个浅潭,水清见底,一位身段极美的姑娘正在水中出浴,浅潭旁的大石上,放着一套瑶族姑娘的衣服。

出浴的美女背对传鹰,在飞溅的水花中,展露出性感优美的线条,青春在美丽而坚实的肉体散发着,溪水使少女细嫩的肌肤更为娇滑。

在这美丽的香背上,传鹰似乎捕捉到某一种难言的真理,就如他昨夜面对那壮丽的星夜,他现在也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在这绝艳的背上寻找另一种真理。

传鹰在十五岁时,以飞燕练剑,他费了相当长的日子,观察燕子飞翔的轨迹,发觉那种弧度的飞行暗合天地至理,乃融会于刀法,十七岁便能从任何角度斩杀闪电掠过的飞燕,甚至舅父“抗天手”厉灵也甘拜下风。

二十岁起,远赴塞外冰寒之地,千里追踪,搏杀了肆虐一时的几股马贼,南北转战,二十七岁刀法大成。

今日骤见这出浴姑娘的背部,感受于心,沉思起来。

那沐浴清泉的姑娘蓦然回首,泛红的脸上若喜若嗔,似乎羞不可抑,又若情深似海,连传鹰心志这样坚定的人也不禁心神一震,几乎要向那姑娘奔去。

白莲珏的震惊,其实并不亚于传鹰,不过她精擅无想姹女心法,表面仍是不露痕迹。

她今日在此沐浴,展露肉体,无一不是巧妙安排,尤其她以背向传鹰,一般人都会生出强烈的好奇心,想一睹芳容,就是那种渴望,会使人露出心灵的空隙,白莲珏便趁回头的刹那,施展出姹女心法,在不同人眼中,幻化出他最理想的美丽形象,乘势入侵他的心灵,俾可以为所欲为。

这是密宗无上秘法,白莲珏运用之妙,当世不作第二人想,岂知传鹰心灵稍微一震,便不为所动,怎不教白莲珏惊骇欲绝,几乎想拔脚逃跑。

她不知传鹰并不是那么有定力,只不过他忽然勾起刀道的思索,反而助他逃过一劫。

在传鹰眼中,在这清潭沐浴的瑶族姑娘,骤见自己这几乎**的男子,大惊之下,双手自然地交叉护在身前,把胸前重要的部位遮掩,可是在有意无意间露出了坚挺的胸肌,双肘抬高,更把纤细的蛮腰衬托得不堪一握,又充满跳弹的活力。

她自腹部以下,都浸在潭水里,阵阵的涟漪中,一双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白莲珏轻轻摆动,整个身体散发原始和野性的魅力,更诱人的是她脸上那欲拒还迎的表情,似乎是一个纯洁未经人道的少女,突然给这半裸男子激发起青春、大胆而奔放的热情。

白莲珏配合整个大自然环境,把媚功发挥到最高境界,一待对方激发起原始情欲,自己便可借其至亢奋时,盗其真元,这不啻比杀了对方还更残忍。

传鹰心神完全被白莲珏所吸引,一点也不觉得这少女异乎寻常,只觉整个宇宙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这诱人的美女,可以畅所欲为,他已感到有股强烈的欲望,要把这少女压在身下,恣意轻薄和占有。

传鹰在追杀马贼于千里大漠时,也曾逢场作戏,和不少美女有肌肤之亲,可是每一次**过后,总有一种无奈的寂寞和孤独,只想一人独眠,这种快乐背后所带来的感受,令传鹰放弃了性欲上的追求,认为那只是刹那欢娱,缺乏一种永恒的价值,不值一哂。

近年他转而修习炼精化气之法,收起凡心,但在白莲珏的姹女妙相下,突然把持不住。

转眼间,一个**的女子肉体和另一个几乎**的男性肉体已紧贴在一起,未几,传鹰深深进入了白莲珏的玉体内,白莲珏心内大喜,急运无上姹女心法,自己便如无边大地,把天上降下的雨露,无穷无尽地容纳。

传鹰突觉不妥,整个人的精气神,有如一只脱缰的野马,似欲随着自己的宣泄,要离体而去。

其实传鹰有这点灵明,远胜白莲珏以往大多数的裙下之臣,那些人在欲海中欲仙欲死,哪还记得元阳泄出呢?

传鹰现在仍是处于非常危险、随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此刻欲罢不能,在白莲珏的全力榨取下,他连推开她也力有不逮。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记起《战神图录》第一至第三幅图,在第一幅中,战神穿越九天,向一个火球扑下去;第二幅是战神从火球中穿冲而出,化为一阴一阳两股气旋,衍生出大地的树木花果、鱼虫人兽;第三幅画中有一个大圆,一男一女交体相缠,循环不息,下方写着:“一阖一开,至阳赫赫,至阴肃肃,生机在息机之中,生气在息气之内。动者固不可自封,不动者亦不可自弃,弥久弥芳,大凡行功到无味时,滋味必从此出,天之为天,非阴极则阳不生,物穷则反,道穷则变,无路可入处,方有入。”传鹰在此危急存亡的刹那,忽然将这个第三幅图,从自己的切身处境里,了然明白,进入大欢喜的境界。

白莲珏只觉刹那间,传鹰整个人的精气神,随着他的宣泄,彻底如狂流入海般,贯注入自己的体内,心下狂喜,忙运起以阴化阳大法,希望能尽为己用,但很快便震骇莫名,原来传鹰元阳泄尽之后,突然间他身体生起至阴之气,至阴之气尽泄,又回复至阳之气,生生不息,自己只是他**的健马,专供他策骑之用,尤有甚者,她心下不能升起半点恨意,还充满了无限的爱,陷溺在爱的大海里,身体内真气无增无减。

传鹰道心禅境,又精进一层。

白莲珏躺在清潭边,白皙的娇躯无限诱人,她闭起双目,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闪烁发亮,她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作为传鹰对手的资格,而她的失败,亦会让她一生饱受单思之苦,使她沦为被征服者。

传鹰并不多言,他和这美女,建立起一种超越语言的深入了解,他尽心地看着这眼前动人的肉体,希望能在脑海印下深刻的印象,变成自己精神上的财产。

八师巴和宋天南、赫天魔及铁颜三人,在离他们十里的一个小山岗上默然肃立。

八师巴神色不变的道:“莲珏失败了。”

其他三弟子一齐动容,心想以白莲珏的无上姹女妙法,也无所施其技,此人心志之坚,实有重新估计的必要。

却不知传鹰虽胜,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利用物极必反的原理,不是击败,而是化解了白莲珏的姹女魔功,从而达到体内阴阳互生的领域,功力更上一层楼。

八师巴预言传鹰得睹《战神图录》必成心腹大患,确有先见之明,而他召来四大弟子,令他稳操胜券。

八师巴道:“天南、阿颜,你两人联手威力,举世无双,可在东头渡桥上击杀此子,天魔你在侧监视,他若能侥幸逃出,即追踪加以搏杀。”

八师巴决定速战速决,以雷霆万钧之力,一举毙敌。

他自重身份,绝不肯与他们联手合击,大见宗匠之风。

东头渡桥是千里岗八大奇景之一,位于千里岗的东端,渡桥长二十五丈,横跨踞虎岭和望月峰两座崇山之腰,下临滚滚冲下的千里岗急流,形势险要,过得此桥,沿山路下行东二十里,可抵达千里岗另一著名奇景“空山灵刹”,也是千里岗急流必经之地,再东行四十余里,便踏入陕西省,杭州在五日马程之内,若由陆路往武昌,沿长江而上,可望缩短两日路程。

六月十六日酉时,日正西沉。

传鹰来到索桥前。

心灵间惊兆纷现,他感到前后有两股至强至大的力量,正深沉地等待自己踏上索桥,这两股杀气,森严峻险,必为当代高手,推算以自己现时的功力,虽能稳杀其中一人,可是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自身必然不保,况且敌人选择这样别无退路的险境,自有其理,自己贸然踏入对方布成之局,凶险可知。

传鹰身穿紧身短裤,**出雄壮的上身和大腿,背上缚着厚背刀和载有《岳册》的铁盒。

他身后远处伏着西陲闻名色变的杀手铁颜,前面静待的是汉人高手宋天南,只要他踏上索桥,即加格杀,谁知传鹰心灵已生感应。

闪电间传鹰第二刀猛又劈落。

索桥另一端一条人形电疾飞来,手中带起一道剑气长虹,踏着索桥上的木板,惊天动地一剑击来。

另一边的山岭中,也飞身扑下一人,手持铁矛,一步一步向传鹰走来,看来似乎很慢,转眼已迫入三丈范围,一股杀气疾涌而至。

他们当然不可能让传鹰劈断索桥,形成不能联系的局面。

传鹰夷然不惧,一声长啸,激起强大绝伦的斗志,手中刀光暴射,几乎不分先后地同时击在宋天南刺来的长剑和铁颜的长矛上,硬生生将两人震开。

宋天南被迫退回索桥的另一端,可是传鹰刀气依然如潮水一阵阵汹涌而来,不得已再往后连退十余步,站在索桥的中心,剑光遥指传鹰,抵抗他惊人的刀气。

铁颜铁矛刺出,矛未至,杀气破空而来,只觉敌人的护身真气强大惊人,铁颜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宋天南能化去传鹰部分实力,怎知事实却不然,敌人正在全力对付自己,一声大震,连人带矛给传鹰劈飞至三丈开外处。

这铁颜一生决战无数,甚是了得,反而激起凶厉之心,持矛摆开架式,准备发动惊天动地的第二击。

传鹰蹲身坐马,长刀高举过顶,在斜阳下闪烁生辉,暗庆能引出敌人,争回主动,否则以此二人适才显示的实力,在桥上夹击自己,必无幸免。

他施展体内阴阳互易之法,先以至阴之力,挡了宋天南一剑,跟着至阴转为至阳,化解了铁颜的矛,阴阳自然流转,一点也没有因真力耗费而出现不继的现象,这全是拜那清潭沐浴的美女所赐,立时派上用场,否则只能落个两败俱伤之局。

就在此时,传鹰忽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骇的现象,灵敏的听觉告诉他,左右两个敌人正用同样的速度和节奏在呼吸。

传鹰心念电转,猜到敌人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合击术,除非能迅速杀死其中一人,否则以刚才两人所显示的绝世功力,最后顶多是落得与敌偕亡的结局。

目下已势成骑虎,只要稍有避让,敌人会因气机牵引自然出击,加速自己败亡之势。

宋天南和铁颜开始移动,他两人踏着不同的步伐,宋天南踏下的是索桥木板的声响,铁颜踏下的却是石声,每一步踏下刚好是伙伴脚步声的间隙处,形成一种奇异的节奏,配合笼罩传鹰的漫天杀气,像渔翁收紧鱼网般,一步一步向传鹰迫来,换了是一般的高手,在这两人的压力下,早已发起疯来。

当迫近传鹰一丈内时,两人绝无先后地同时暴喝,声音便如一人所发。

铁颜铁矛由下刺上,直取传鹰咽喉;宋天南剑化青光,飞身跃起,向传鹰头顶插下。

传鹰大喝一声,矛、剑及身时,跃上半空,背向铁颜,铁颜长矛闪电击中他背上铁盒,传鹰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借那一矛之力,一刀向宋天南击去,刀剑相交,长剑寸寸碎断。

宋天南知道传鹰以绝世奇功,将铁颜毕生功力所聚的一击,转嫁到他身上,加上传鹰本人的盖世神功,自己不啻同时受两大高手的联攻,大骇之下,运起八师巴所传逃命之法,整个人蜷伏如龟,肩上血光一现下,宋天南有如一个大球向后滚去,一路口中鲜血狂喷,勉强藉这龟缩大法,化去那必杀一刀,拾回性命,不过说到要再动手克敌,却是休提。

铁颜一矛刺在传鹰背上的铁盒,心中狂喜,满以为自己这疾比迅雷的一击,无论敌人有何种功力护体,也将立毙当场,岂知一矛刺上铁盒,惊觉矛尖所触处不但没有丝毫铁质的感觉,反而软如棉花,自己全力的一击,被传鹰以阴柔之力化去,仿如泥牛入海,铁颜大喝一声,第二矛紧接刺出。

传鹰以至阴至柔之力,吸取了铁颜无坚不摧的一矛,再将其一矛之力,转化为至刚至阳之力,运刀将宋天南杀得重伤落荒而逃。

但他虽能转化了铁颜一矛,却仍未能化去铁颜那一矛的杀意,实时受了内伤,幸好当时喷出了一口鲜血,化去了瘀滞,内伤大为减轻,不过对生死决战,却有决定的影响。

这时铁颜的第二矛攻至。

铁颜只见敌人的刀势在自己矛尖前极小的空间内迅速移动,一下子刀背撞上自己的矛尖,强大的力量把自己向前一带,几乎要冲落索桥下的急流,大惊之下,硬是抽矛后退,同一时间,传鹰长笑一声,跃出索桥,快箭似的投向索桥下的急流。

传鹰下坠了十余丈,突然一条长达二十丈的长索从宋天南那边岸上凌空飞来,直往传鹰脚上卷去。

这时传鹰头下脚上,仰头一望,对岸一个苦行僧模样的天竺人,正挥舞这条长索,急忙缩脚,打了个觔斗,变成头上脚下。

长索灵蛇般一收一放,整条长索贯满真力,箭也似的向急坠的传鹰刺来,这时传鹰又下坠了丈余,那索桥已显得很遥远,传鹰大喝一声,长刀闪电劈在长索尖上,全身一震,鲜血狂喷而出,直朝桥下急流坠去,没顶不见。

赫天魔在传鹰一刀击在索尖时,胸前如受雷击,霍然向后疾退五步,也张口喷了一口鲜血,他仗着自己在实地运功蓄力而发的优势,占了点便宜。

赫天魔长啸一声,跃出高崖,也投往那五十丈下的急流,啣尾追去。

传鹰跌下深涧的急流中,随水向下流冲奔,勉强提起一口真气护身,以免撞上石头时受伤,这处比之地底急流,便如小巫见大巫,但今次传鹰跌下急流之前,接二连三受伤,一口真气运转困难,不要说遇上刚才那些高手,只要来十数个普通蒙古兵,自己便难免受辱被擒。

幸好天色渐暗下来,这可能是唯一有利的条件,若能运气调息,默运从《战神图录》领悟而来的方法,捱到天明,到时将再有可拼之力,问题只是追杀自己的人,是再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这人心志坚毅,反而因此激起死里求生的意念,决意与敌人周旋到底。

夜幕,传鹰给冲到草丛处,被横伸出来的矮树一阻,速度登时缓了下来,传鹰乘机抓紧树杈,往岸上移去,待爬得上岸,浑身疼痛,不能动弹,就在此时,天际一阵闷雷,电光交闪,一场大雨轰轰地洒下来,竟是一场大豪雨,传鹰大叫不好,连忙向高地爬去,要知这等豪雨,必使溪流急涨,洪水冲下,受伤的传鹰不待敌手动手,便已一命呜呼了。

赫天魔从后随急流冲来,他浑身铜皮铁骨,不怕湍流尖石,可是流水转急,眨眼间把他冲过了传鹰上岸处,赫天魔在禅定上的功夫极是高深,立即醒觉,可是大自然的力量岂能轻侮,一瞬间赫天魔被急流带下了五、六里,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攀上了一棵大树伸出来的横枝,始爬上岸去。

赫天魔功力深厚,才爬上岸,调息了半炷香的工夫,回复功力,连忙展开身法,逆流沿岸奔上。

走了里许,前面现出一座大刹,隐约露出火光,这时雷雨交加,天地黑漆一片,电光交映下,才能瞥见高山峻岭、树摇草动。

赫天魔心中一动,暗忖如此豪雨之夜,要在这等深山找一个人,无疑大海捞针,不如躲在这古刹之内,来个守株待兔,碰巧敌人受伤之后,不知自己跟踪,说不定也因避雨疗伤,进入此寺,至不济也可等雨停之后,才出外追踪,何愁敌人逃出罗网?

遂转身向古刹走去。

电光闪现中,古刹气象肃森,门上有块横匾,写着“空山灵寺”四字,知是这千里岗八大奇景之一,不过现在野草蔓生,久已荒废,殿门虚掩,里面透出火光。

赫天魔推门而入,门内是个天井,过了天井,是大雄宝殿,火光便是由殿中射出。

赫天魔毫不犹豫,直向大雄宝殿走去。

赫天魔运功一看,见到神牌上写着“先夫祝名榭”几个金漆字。

七个身穿白衣的人,团团围着长案,另外一位身材较娇小的,却席地而坐,戴着斗篷低垂着头,照身形看来该是个女子,其他七个白衣人,年龄参差,最老的有五十来岁,最年轻的约二十,几个面向赫天魔进来的方向的白衣人,都用眼紧盯赫天魔,看来有点紧张。

在大殿的四周散立着三个人,一个是身形颀长的文士,背插长剑,另一个是商贾模样的胖子,手中长刀已经出鞘,还有一位是颇具气度的大汉,腰上缠着一条黑黝黝的长鞭。

五十来岁长胡子的白衣人道:“朋友看来是过路人,今晚这处乃江湖人生死约会之地,朋友请立刻上路。”此人似是白衣人之首,语气间很客气,可能是因对头难缠,不想节外生枝。

赫天魔面无表情地道:“荒山暴雨,只求方尺避雨之地,阁下的事,本人绝不过问。”

另一个年约二十的白衣男子,年少气盛,忍不住暴喝道:“朋友如果爱惜生命,须立即离去。”

殿内众人除了那低垂螓首的白衣女子外,都表露出不友善的神色,只有那腰缠长鞭的大汉皱了一下眉头,赫天魔看在眼内,知道这里以此人眼力最高。

赫天魔岂会吃这一套,大模大样走向一无人的角落。

劲风霍然从后扑来,赫天魔向后迅速移动数尺,身体奇怪地高速左右摆动了几下,胁下已挟着背后偷袭的两枝长剑,两个偷袭的白衣人,更给他以背撞得倒飞出去。

接着一阵兵器出鞘之声,除了那坐在地上的女子外,剩下的五个白衣人已把赫天魔围了起来,而文士、商贾和大汉却仍是袖手于远处观看。

一个柔美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先生执意留此,我们不能勉强,还望今夜之事,所见所闻,代为守秘,我们便感激不尽。”

赫天魔见那女子抬头说话,露出了一张极端秀美的俏脸,白皙的肌肤,在火光电闪下,有种不属于这世间的美态,赫天魔一时呆了,忘了答话。

女子见赫天魔凝视自己的双眼精芒暴射,眼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坦诚,所以虽然被盯视,心中却没法升起一丝怒气。

那老者干咳一声,赫天魔蓦然惊醒,游目四顾,只见殿内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彷彿她身上有摄取眼光的磁力。

赫天魔道:“守秘一事,定当遵从。”说完也不打话,将双剑交回白衣老者,走到一角,盘膝坐下,运起天视地听神功,方圆十丈内每一下雨点声、每一下身体移动的声音,甚至蛇虫爬行、空中飞鸟振翼,全在他听觉的监视下,唯一的困扰,就是脑海中不时重现那女子说话的情形。

在雷雨交击的声音下,赫天魔听到一阵轻微步声以惊人的高速由远而近,到了大雄宝殿神像后的入口,停了下来。

这人轻功之高,赫天魔也觉心下骇然,暗忖自己也不外如是。

这人停下来后便一无声息,只见厅内各人还是似在梦中,不由为那女子担心。

赫天魔暗中伸指一弹,一缕指风,击在佛像后的木柱,发出“噗”的一声。

众人一齐惊觉,老者大喝一声:“谁?”

长笑响起,一个面目深沉的老人,鬼魅似地疾冲而来,七名白衣人,七把长剑,构成一个联合的剑网,向他卷去,这七人显然练就了联击之术。

黑衣老者嘿嘿一笑,空手迎上,两枝剑当空刺来,老者两手闪电间分别拍在刺来的剑背上,持剑的两人全身一震,身形一滞,幸好这时另外四把长剑从另四个不同的角度刺来,老者急忙应付,双手幻出满天掌形,同时双脚连环踢出,刺来的几剑,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给他震开。

赫天魔一看便叫糟,因为这几人构成的剑阵虽然精妙绝伦,暗合五行生克之理,可惜功力和老者相差太远,老者利用他们的长剑,不断传出他惊人的内力,把他们震得血气浮动,看来落败是迟早的事,其他那三人各提兵器在手,在旁虎视眈眈,也是看出形势不妙。

赫天魔心想若亲自出手,亦没有必胜把握。

女子则仍是安静垂着头,斗篷翻下,露出白皙动人的粉颈,似乎众人的成败与她完全没有相干。

老者一阵长笑,战局大变,庙内爪影满空,白衣人长剑纷纷脱手,老者有心卖弄立威,将夺来的长剑纷纷向上掷去,转眼间大雄宝殿上的正梁处,一排整整齐齐的插了七柄长剑,白衣人倒了一地,都被点中穴道。

那胖子和那中年文士同时出手,别看那胖子身型肥胖,行动起来却是灵活如猫,一把刀毒蛇似地从左侧攻向黑衣老者,中年文士闪到黑衣老者的背后偏右处,刚好是如果黑衣老者望往胖子时,眼角的余光就不能顾及他的死角位置。

两人虽然以前从未试过联手,不过同属高手,故打开始便能配合。

一剑一刀,同时发动,黑衣老者被笼罩在刀光剑影下,刀剑卷起的劲气,在大殿内形成无数气旋,即使远处一角的赫天魔,一头长发亦随风而舞,案上的烛火,受不住劲风的吹袭,顿然熄灭,大殿顿成黑暗世界。

在漆黑里,只听到一连串清脆的响声,赫天魔猜是老者以手指弹在刀剑上的声音,此人在如此黑暗的雨夜里,居然能准确地弹中四面八方击来的利器,确是绝艺惊人。

中年文士和胖子嘿嘿痛呼,处在下风。

中年文士和胖子分别躺在墙边,脸色灰白,都受了严重的内伤。

那白衣女子依然坐在案前,在电光下俏脸更是秀美绝伦,态度安详,赫天魔从中感觉到那是一种下了必死决心后的安静,带着一种难言的凄美,其他七个白衣人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躺了一地,没有丝毫动静。

闪电后一下暴响,整个大殿回复黑暗。

鞭风呼呼,恶斗的两人都是闷声不响,这中年大汉的功力比适才的中年文士和胖子显然高出甚多。

突然间两声轻喝,鞭声完全静止,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和山风的呼叫混杂在一起。

这时电光连闪,在被照得煞白的大殿内,中年大汉和黑衣老者相距刚好是那条两丈许长鞭的距离,中年大汉依然手执长鞭,但鞭尖已到了黑衣老者手中。

中年大汉面色忽红忽白,处于下风。一阵雷响后,大殿又回复黑暗,大汉的呼吸愈来愈重,突然间大汉闷哼一声,然后是背脊撞在墙上的声音和倒地声。

一个低沉干涩的声音响起道:“‘逆风鞭’陆兰亭!”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毕夜惊名震黑白两道,果是名不虚传。”

赫天魔一听‘逆风鞭’陆兰亭的声音,知道他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动手。

这毕夜惊武功绝世,在短时间内殿内众人不是受伤便是穴道被制,也不知他下一步的行动,是否要对付那白衣丽人。

大殿烛火再起,那白衣美人站在案前,手中拿着火摺,眼光一瞬不瞬地瞪视黑衣老者,使人禁不住奇怪外表这样柔弱的一个俏佳人,眼神中竟可透出如此坚决的意志,予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对比。

毕夜惊面无表情的道:“拿来!”

女子道:“信函在案上的神牌内,我方既一败涂地,自然遵守诺言。”她娇美的声音娓娓动听,像在闲话家常,一点也不似面对生死强仇大敌。

毕夜惊嘿嘿一声道:“长案雕工精巧,必非此荒弃了的废庙之物,居然从别处移放在此,定是包藏祸心,别怪老夫手下无情,尽送尔等归天。”说到这里,眼神扫过赫天魔脸上。

赫天魔如给电光扫过,心下一懔,暗忖这老家伙眼神好凌厉,不知他要如何处置自己这局外人。

毕夜惊其实心下亦暗自嘀咕,他眼力高超,甫进殿便知赫天魔是个难惹的高手。

见他一直毫无动静,心想只要他不阻碍自己取得函件,实毋须节外生枝。

那白衣女子道:“毕夜惊你既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如我们来个赌约,假设这长案毫无阴谋,你再给我们三年时间,以决雌雄。”

他全身功力提起,只要女子有任何异动,即加以扑杀。

他纵横江湖多年,深知阴谋伎俩,层出不穷,所以凡事绝不掉以轻心,这亦是他虽然仇家遍布天下,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

女子在毕夜惊的杀气迫压下,如入冰窖,全身发冷,意志和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其实假若不是毕夜惊收敛起了大部分的功力,光是他身上所发出的杀气,全力施为下,白衣女子早倒地七孔流血而亡。

这时厅内各人均受重伤,无力理会,只有赫天魔有能力可以出手。

毕夜惊说:“祝夫人你青春少艾,尚有大好光阴,那函件不过身外之物,我即使得到,亦未必能有多大作为,一个不好,反招杀身之祸。况且你今次约我前来的信中,言明若贵方败北,须交出信件,尔等言而无信,岂能立足江湖?我看快剑门不如从此除名吧!”这毕夜惊老谋深算,心中暗忌赫天魔,所以句句话都合情合理,软硬兼施,硬使跃跃欲试的赫天魔感到难以“仗义”出手。

这时,殿外风雨交加,强风卷进大殿,烛火跳动不停,大雄宝殿忽暗忽明,一个面目阴沉的老者,紧迫在一位绝色佳人面前,红颜白发,形成一个极尽诡异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