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深如海1

寇仲一觉醒来,天仍未亮。想起昨天舌粲莲花,骗吃骗住,连县老爷都把他们视作贵宾,只觉得意之极。睁开眼来,发觉睡在旁边的徐子陵早醒了过来,半坐半卧地双手放在脑枕处,两眼直勾勾望着帐顶,想得入神。

寇仲正愁没有人分享他的光彩,大喜坐起来道:“小陵你看吧!在扬州城我们是乞儿流氓,但一离开扬州城,我们便成了大少爷,这一世人我两兄弟还是首次睡在这般舒服的**,搂着香喷喷的棉被做梦。脱衣穿衣都有小美人儿侍候,啊!那小娟姐的小手摸到身上,我已感到自己似当上丞相般哩。”

徐子陵无动于衷道:“若你想不到脱身的方法,给人送回扬州城,那就真的棒极。”

寇仲低笑道:“你放十二万个心吧!待会喂饱肚子,我们回来拣几件精品,再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想四处看看风景诸如此类,到了镇外,要溜走还不容易吗?”

徐子陵知他诡计多端,故此并非真的担心,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寇仲奇道:“你昨晚不是没有睡好吧?为何这么早醒来?”

徐子陵没好气道:“我们昨晚晚膳后立即上床,怎么都睡够了吧!”

寇仲步步进逼道:“那你在想什么呢?不是在想那恶婆娘吧?”

徐子陵明显是给他说破心事,没有作声。

寇仲挨到他旁,贴着他肩头道:“小陵你不是爱上她了吧?”

徐子陵哂道:“她的年纪至少可作我半个亲娘,而且正如她所说,我们连和她论交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心中奇怪,你这混账家伙一向最爱看标致的妞儿,这婆娘比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妞儿都要美,为何你总是要逼她走呢?她表面虽凶巴巴的,但对我们着实不错,否则不会把我们送到镇门来。”

寇仲叹道:“我只是为我们的前途作想,正因这恶婆娘美得厉害,我们和她又曾有过肌肤之亲,所以要特别提防。大丈夫以功业为重,尤其我们功业未成,更忌迷恋美色,以致壮志消沉……你在笑什么……”

两人笑作一团,天已微明,外面隐隐传来婢仆活动打扫的声音。

寇仲搓着仍是酸痛不堪的双腿,说道:“待会让我骗那沈县丞说要骑马逛逛,那么溜走时既可快点,又有马腿代替我们的丞相和大将军的宝腿。”

徐子陵苦笑道:“你懂骑马吗?”

寇仲傲然道:“有什么难的?只要爬上马鞍去,调转马头朝的方向,在马屁股敲两记,不就成吗?”

徐子陵正要说他,“笃笃笃”,敲门声起。

寇仲还以为又是那模样儿不俗的小娟姐,干咳一声道:“进来!”

大门敞开,又矮又胖的沈县丞旋风般冲进来,直抵两人床前,手忙脚乱地施礼道:“两位大少爷醒来真好哩,昨夜下官得到消息,贵叔台宇文大人正发散人手,四处找寻两位大少爷的下落,我已连夜遣人去与令叔接触,宇文大人随时驾临。两位大少爷见到令叔,千万勿忘记要多为下官说两句好话。”

寇徐两人像由仙界丢进十八层地狱之下,登时手足冰冷,魂飞魄散。

沈县丞还以为他们欢喜得呆了,打躬作揖道:“我吩咐下人侍候两位公子沐浴更衣,下官将在大厅恭候两位公子共进早膳,请恕下官告退。”

他退出去,接着包括小娟在内的四位小婢入房悉心侍候他们,比起昨天,更隆重周到。最要命是周平和陈望都来了,殷勤陪侍一旁,令他们一筹莫展,无计脱身。到与沈县丞共席进膳,那阵仗更加不得了,十多名衙差排列两旁侍候,吃得两人心惊胆颤,苦不堪言。

给徐子陵在台子下重重踢了一脚,寇仲哈哈笑道:“不知县城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横竖我叔父尚未来,借此机会略作观赏游玩,也不枉曾到此一游。”

沈县丞的五官全挤到一起,露出个难看之极的笑容,陪笑道:“近年来盗贼四起,两位大少爷还是不宜到镇外去,否则若出了事,下官怎担当得起。”

寇仲心中恨不得把他捏死,表面当然装作欣然从命道:“县大人想得周到,县大人的好处,我们两兄弟自会如实报上叔父,让他论功行赏。不过我们两兄弟最怕闷在屋内,这样吧!县内有没有什么青楼妓寨一类的寻乐之处,唉!离开大都后,便一直没有……县大人也该知道没有什么,本以为到了扬州,可以快活一番,现在睡得精满神足,怎也要去……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县大人。”

后面的周平道:“楼内的姑娘怕仍未起床哩!”

沈县丞向他喝道:“未起床便叫她们起床吧!”到面对寇徐两人,立即换回笑脸,忙道:“只是小事一件,下官会安排一切。”再向周平喝道:“还不去好好安排。”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暗忖若不能借青楼鼠遁,他们伟大的前途和宝贵的小生命,都要宣告完蛋。

两人坐在马车内,由沈县丞亲自陪伴,朝县内最具规模的青楼开去。北坡县乃扬州附近首屈一指的大县城,热闹的情况并不比扬州城逊色多少,由于属隶江都郡,有直接外销渠道,故手工业特别兴旺。可惜两人心悬小命,尽管沈县丞口沫横飞地推介自己在县内的德政,沿途指点个不亦乐乎,两人却是无心装载,随口虚应。尤其看到十多名县差策马护持前后,那感觉和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实在没有多大分别。其实寇仲已非常有急智,想到只有和青楼的姑娘躲进房内,方有机会避开别人视线,但能否成功溜走,却仍是未知之数,哪能不暗暗心焦。最大威胁是宇文化及随时到达,将他们打回原形,既失面子又要丢命,那种窝囊感觉真是提也不用提。

每次当沈县丞望往窗外,两人就暗打手势,以惯用的方式商量逃生大计。马车声势浩**的驶入院内去。两人随沈县丞走下马车,几名睡眼惺忪,姿色普通之极的妓女,在一名鸨母率领下,向这两个冒牌公子施礼。两人对视苦笑,蹄声骤响,由远而近。

寇仲、徐子陵这对难兄难弟,心知要糟,正想拼力逃命,劲风狂起,由上方压下。沈县丞和众衙役尚不知发生什么事,已纷纷往四外抛跌,混乱间似乎见到一道白影自天降下。到爬起身来,寇仲两人已不翼而飞,只有被劲风卷起的尘土,仍在半空飘**。

白衣女抓着两人的宽腰带,窜房越脊,瞬息间远离北坡县,在山野间全速飞驰,似若不费吹灰之力。两人绝处逢生,差点忍不住喝彩叫好,又怕触怒白衣女,只好闷声不响。不片刻,二人来到江边,渡头处泊了数艘小艇,岸边有几个渔夫正在整理修补鱼网。白衣女想也不想,强登其中一艇,把两人抛到艇内,挥剑斩断系索,抓着船橹,运劲猛摇。水花四溅下,小艇箭般逆流而去,把大怒追来的渔夫远远抛在后方。两个小子给她掷得浑身疼痛,哼哼唧唧坐起来,你眼望我眼,见白衣女脸罩寒霜,哪敢说话,气氛骇人之极。小艇全速走了最少二三十里水路,白衣女冷哼一声,放缓船速。

寇仲鼓起勇气,试探道:“大士你是否一直跟着我们,否则怎会来得这么凑巧?”

白衣女看也不看他们,微怒道:“谁有兴趣跟着你这两个只懂偷抢拐骗的小鬼,只是见宇文化及派人搜索附近的乡镇,才再来找你们。”

徐子陵恭敬道:“多谢大士救命之恩,有机会我们两兄弟定会报答大士的。”

白衣女不屑道:“我并非要做什么好心,只是凡能令宇文化及不开心的事,我都要去做,所以不用感激我。到了丹阳,大家各走各路,以后再不准你们提起我,否则我就宰了你们两条小狗。”

寇仲哈哈笑道:“各走各路便各走各路,将来我们若学成盖世武功,看你还敢小狗前小狗后地叫我们。”

白衣女先是双目厉芒一闪,旋即敛去,没好气道:“就算你们现在拜在突厥族的‘武尊’毕玄门下,休想可练出什么本领来。所以最好是死去这条心,找门可以赚钱的手艺学好它,娶妻生子,快快乐乐过了这一生才最是正经。”

两人听得大受伤害,呆瞪她好一会,徐子陵忍不住道:“难道是我们资质太差吗?”

白衣女叹一口气,俯头看着两人,出奇温和地说道:“你们当知道自己连要我骗你的资格也没有。你们的资质比我曾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前晚那么折腾仍没有生病,实在难得,只是欠了运道。”

两人得她赞赏,稍微恢复了点自尊和信心,齐声道:“什么运道?”

白衣女一边摇橹,一边道:“是练功的运道,凡想成为出类拔萃的高手者,必要由孩提时练起。据我师傅说,每个人想把任何东西学至得心应手,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五岁至十五岁这十年之内,就像学语言,过了这段时间才学,怎也语音不正。武功亦然,假若你们现在起步,无论如何勤奋,都是事倍功半。若只是做个跑腿的庸手,迟早给人宰掉,那就不如不去学了。明白吗?”

两人呆了起来,只觉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所有生机和意义。

寇仲终是倔强心性,一拍背后宝书,嚷道:“我们或者是例外呢?而且我们还有秘笈在身,怎也会有点不同吧?”

白衣女秀眸首次射出怜悯之色,摇头道:“说真话总是令人难受的,你们得到的那本书我查看过,叫《长生诀》,确是道家的宝典,却与武功没有半点关系,你们最好找个地方丢掉它,否则说不定终会因它而大祸临身。唉!照我看那只是骗人的东西,人怎能长生不死呢?”

两人脸上血色立时退得一分不剩,说不出话来。艇上一片难堪的沉默。

丹阳城乃扬州城上游最大的城市,是内陆往扬州城再出海的必经之道,重要性仅次于扬州,欠的当然是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城内景色别致,河道纵横,以百计的石拱桥架设河道上,人家依水而居,高低错落的民居鳞次栉比,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路,水、路、桥、屋浑成一体,一派恬静、纯朴的水城风光。

次日清晨,城门大开,白衣女和寇徐两人混在赶集的乡农间混入城内。两个小子都是意兴索然地带着因失去对将来的梦想而破碎了的心,行尸走肉般随白衣女漫步城内。白衣女显然是首次来到这里,浏目四顾,兴致盎然。他们入城后,沿着主街深进城内,两旁尽是前店后宅的店铺,店面开阔,有天窗采光,摆满各种货物和工艺制品,非常兴旺,光顾的人亦不少,可谓客似云来。白衣女到处,因着她的艳色,男男女女无不对她行注目礼,但她却毫不在乎,似是见怪不怪,又像视若无睹。

寇仲和徐子陵有半天一晚未吃东西,虽心情大坏,仍斗不过肚子的空虚感觉,见白衣女对食馆酒楼视如不见,直行直过,前者忍不住靠往她轻咳一声道:“我们是否应先照顾一下五脏庙呢?”

白衣女停在一座粉墙黛瓦的大宅处,冷冷道:“你有钱吗?”

另一边的徐子陵陪笑道:“我们当然没钱,不过大士若你有钱,不也是一样吗?”

白衣女冷笑道:“我有钱等于你有钱吗?也不照照镜子。而且我的钱早因你两个家伙撞翻船时随包袱掉进江底,你们昨天还有人招呼两餐,丰衣足食,我却半个馒头都未吃过,现在竟还怨我不带你们去大吃大喝?”

寇仲愤然道:“你不是只懂怨人吗?若非我们撞沉了船,早给宇文化骨追上来,我们顶多是给他把骨化了,而大士你花容月貌,保证会被宇文怪拿去做小老婆。”

白衣女倏地站定。两人还以为她要发难,分向两旁逃开去。

白衣女微感愕然,看到两人犹有余悸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破天荒首次露出真正的笑意,看得两人生出惊艳的感觉,然后收起笑容道:“两个小鬼在这里稍候片刻,待我去变些银两出来,再请你们去大吃一顿,以后恩清义绝,各不相干。”

说到最后那两句寇仲的名言,又“噗嗤”一笑,这才往左旁一间店铺走去。

寇仲见到原来是间押铺,慌忙拦着她肃容道:“当东西吗?没有人比我更在行。”

白衣女没好气道:“我怎知你会否中饱私囊呢?”

寇仲正有此意,给她说破,叹了一口气,颓然退到徐子陵身旁。

目送她步入押店后,徐子陵叹道:“我们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梦完了,看来只好专心读书,那你做右丞相时,我便当左丞相。”

寇仲苦笑道:“乱世中最没出息的是坏鬼书生,不过我仍不信《长生诀》完全与功夫无关,长生的道士虽一个都没有,但武功高的道士却随街可见,由此推之,练不成长生,就可练成绝世武功。”

徐子陵兴奋起来,旋即叹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说我们错失练功的宝贵童年吗?”

寇仲道:“她可能见我们根骨比她好,怕我们将来赶过她的头,才故意说些泄气话来叫我们心灰意冷。”

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是自欺欺人,再也说不下去。白衣女神采飞扬地走了出来,两人忙追在两旁。

白衣女低声道:“你这两个小鬼听着,若再给我听到你们在我背后婆娘长婆娘短地乱叫,我便生宰了你们两只小狗。”

两人大感尴尬,唯唯诺诺地应着。三人登上一间酒楼的二楼,坐往临窗的一张桌子,点了菜肴。十多张台子,一半坐满人,其中一桌有一位衣饰华贵,一看便知是有身份地位的年轻贵介公子,频频朝白衣女望来,显然是被她的美色震慑。

徐子陵干咳一声道:“敢问大士高姓大名,我们也好有个称呼。”

白衣女手托巧俏的下颔,奇道:“你两个小鬼不过是扬州城里的小光棍小流氓,为何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装得文绉绉的一副穷酸样儿。”

寇仲傲然道:“这叫人穷志不短,终有日我们会出人头地,看你还敢当我们是小混混吗?”

白衣女出奇的好脾气,想了想道:“我走了后,你们打算怎样?骗吃骗喝,始终不是办法。”

寇徐两人首次感到白衣女对他们的关怀,不过这时菜肴捧上来,两人哪还有暇多想,伏桌大吃,狼吞虎咽,食相难看之极。白衣女吃了两个馒头,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别头瞧往窗外,默然不语。两人到吃不下时,桌上菜肴早被扫得一点不剩,两人搓搓肚子,自然而然地望向白衣女。

白衣女叹一口气,取出十多两纹银,放在桌上两人眼前,柔声道:“念在患难一场,这些钱就当送给你们。现在天下虽是烽烟四起,但南方仍比较太平,这处终是险地,不宜久留,你们好自为之。”不理两人正双目放光,狠狠盯着桌上的银两,招手叫伙计过来结账。

那伙计恭敬地说道:“姑娘的账,早给刚才坐那张台的公子结妥,他们还刚刚走了。”

“啪!”白衣女掏出一贯五铢钱,掷在台上,冷然道:“我不须别人给我结账,快拿去!”接着长身而起,径自下楼。

两人见她头也不回地决绝去了,既自卑又失落,交换个眼神,寇仲把银两拿起纳入怀里,颓然道:“我们也走吧!”

徐子陵亦恨不得可早些离开这伤心地,随寇仲急步下楼,来到街上,只见阳光漫天,人来人往,但两人心中却没有半丝温暖。以前在扬州城,生活虽然艰苦,又不时遭人打骂,但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现在虽然自由自在,袋里亦有一笔小财,却像虚虚****,似是天地虽大,但全无着落处。他们想再找到白衣女的背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伊人芳踪已渺,徒增失落的伤感。两人肩头互碰一下,怅然若失的朝出城的方向走去。忽感有异,香风吹来,白衣女由后面插入两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行。两人心中暗喜,却不敢表示出来,更不敢出言相询。

城门在望,白衣女冷冷道:“你两人莫要想岔了,我只是怕宇文化及赶来,取了你们的《长生诀》去向那暴君邀功,故回来把你们再送远一程,这是为了对付宇文化骨,而不是对你两个小鬼有什么特别好感。”

徐子陵似是特别受不住白衣女的话,停下步来,愤然道:“既是如此,就不用劳烦大士。我们有手有脚,自己懂得走路。你的钱我们也不要了。寇仲,把钱还她!”

寇仲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探手入怀。

白衣女“噗嗤”一笑,探手抓着两人膀子,硬把两人拉得随她疾行,瞬眼穿过城门,直抵江边,放开两人道:“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一向不懂得讨人欢心,生性孤独,算是我开罪你们吧!”

徐子陵见她破题儿第一遭肯低声下气,他生性豁达,反感不好意思。嫩脸微红道:“我不是没给人小看过,只是若给大士小觑我,却觉得分外愤怨不平。”

寇仲凑到白衣女耳旁低声道:“这小子爱上你哩!”

白衣女一肘打在寇仲胁下,痛得他跪倒地上,戟指嗔道:“你若再敢对本姑娘说这种话,我就……我就掌你的嘴巴!”

她原本想说宰了寇仲,但自问一定办不到,只好及时改口,说些轻得多的惩罚。

徐子陵一头雾水道:“他说了些什么?”

白衣女怒瞪他一眼,没有说话。一时间,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白衣女目光掠过城外码头旁泊着的大小船只,自言自语道:“为何这么多船由西驶回来,却不见有船往西开去?”

两人定神一看,均觉有异。码头上聚满等船的人,正议论纷纷。

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在三人身旁响起道:“敢问这位姑娘和两位小兄弟,是否在等船呢?”

寇仲这时按着痛处,站了起来,与徐子陵往来人望去,正是刚才在酒楼上不断对白衣女行注目礼,后来又给他们结账的公子。此君确是长得潇洒英俊、风度翩翩,比徐子陵要高半个头,却丝毫没有文弱之态,脊直肩张,虽是文士打扮,却予人深谙武功的感觉。

白衣女头也不回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理!”

那公子丝毫不以为忤,一揖到地说道:“唐突佳人,我宋师道先此谢罪。在下本不敢冒昧打扰,只是见姑娘似是对江船纷纷折返之事,似有不解,故斗胆相询,绝无其他意思。”

白衣女旋风般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冷冷道:“说吧!”

宋师道受宠若惊,大喜道:“原因是东海李子通的义军,刚渡过淮水,与杜伏威结成联盟,大破隋师,并派出一军,南来直迫历阳。若历阳被攻,长江水路交通势被截断,所以现在人人采取观望态度,看清楚情况始敢往西去。”

两人见白衣女留心倾听,而这宋师道任何一方面看来都比他们强胜,大感不是滋味,偏又毫无办法。

白衣女沉吟不语,宋师道又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乘坐在下之船,保证纵使遇上贼兵,亦不会受到惊扰。”

白衣女冷冷瞅着宋师道,淡然道:“你这么大口气,看来是有点门道。”

宋师道正容道:“在下怎敢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寒家尚算薄有声名,只要在船上挂上家旗,道上朋友总会卖点面子。”

听到这里,寇徐两人亦不得不赞这家伙说话得体,不亢不卑,恰到好处。白衣女目光扫过两人,沉吟不语,显是有点意动。要这么带着两个小子走陆路,必是费时失事,但若由水路去,三天便可越过历阳,那就再不怕宇文化及追来。

寇仲忍不住道:“我情愿走陆路。”

白衣女尚未回答,宋师道讶道:“请问姑娘,两位小兄弟究……”

白衣女不耐烦地截断他道:“什么都不是,不要再问。你的船在哪里?”

宋师道大喜指点,徐子陵一扯寇仲道:“各走各路的时间到了,大士乘她的船,我们走我们的路。”

寇仲适时显出他的气概,哈哈一笑,搂着徐子陵的肩膀,赞道:“好汉子!”推着徐子陵望西而去。

白衣女怒喝道:“给我站着!”

寇仲回头挥手道:“再见!”

白衣女猛一跺足,向宋师道说:“宋兄请先返船上,我们随后来。”

一个闪身,来到两人背后,提小鸡般擒着两人。宋师道看得一头雾水,不过想起佳人既肯上船,不愁没有献殷勤的机会,那还有闲计较其他事情,大喜追去。

四艘艨艟启碇起航,逆流西上。宋师道口气这么大,自然大不简单。原来现今江湖上,声名最著者莫过于四姓门阀,但若论吃得开,则要数四姓中的宋家门阀。宋族乃南方势力最大的士族,阀主“天刀”宋缺有天下第一用刀高手之称。当年杨坚一统天下,建立大隋,因顾忌宋族的势力,对他们采取安抚政策,封宋缺为“镇南公”,而宋缺亦知南朝大势已去,诈作俯首称臣,以保家族。

四姓之中,其他三姓均杂有胡人血统,而这硕果仅存、保持声威的南方大族,则一直坚持汉统,严禁族人与汉族以外的人通婚,故在江湖上被视为汉族正统。文帝杨坚在位之时,以宋缺的雄才大略,仍不敢轻举妄动,还韬光养晦,潜心修隐,免招大祸。到杨广即位,内乱外忧,朝政败坏,叛乱四起,宋阀再次活跃起来。宋缺之弟“地剑”宋智,乃用剑高手,亦以智计名著江湖,知道隋朝气势仍盛,若过早举兵,必成首先被攻击的目标,故劝乃兄暂缓反隋,转而从事各式暴利买卖。其中最赚钱的一项,就是从沿海郡县,把私盐经长江运入内陆,谋取厚利。宋师道这四条船,正是贩运海盐的私枭船。此时朝政败坏,宋家凭其在南方的人面势力,轻易打通所有关节,公然贩运海盐。若有官吏敢查缉,便以种种威吓手段应付,至乎秘密刺杀,以遂目的。即使各地义军,见到宋家的旗帜,亦不敢冒犯,免致树此强敌。所以近几年宋家势力暗里不住增长,甚至以财力支持一些有关系的义军,以削弱大隋的力量。

宋缺有一子两女,宋师道排行第二,专责私盐营运,甚得乃父爱宠。两女一名玉华、一名玉致,均有闭月羞花的容貌。长女宋玉华于三年前下嫁以成都为基地的西川大豪解晖之子解文龙。解晖外号“武林判官”,是与宋智齐名的高手,自建“独尊堡”,为四姓门阀外异军突起的新兴势力之一。宋解两家的婚姻充满政治交易的味道,代表两大势力的结盟,使杨广更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此次这四船私盐,正要运赴四川,由独尊堡分发往当地的盐商。

此时在其中一条巨舶第二层船舱一间宽敞的房间内,寇仲穿着沈县丞赠送的靴子摊卧在**,捧读《长生诀》,埋头埋脑研究其中一幅人像图形。徐子陵则有椅不坐,坐在地板处,双手环抱曲起的双腿,背挨舱壁,心中一片茫然。为何自己见白衣女和宋师道说话,竟会生出妒忌之心呢?自己对男女之事,虽有点好奇,但从来没有什么奢望和妄想。白衣女和自己在各方面均非常悬殊,年纪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年,难道真如寇仲所说,自己竟暗恋上她。细想又觉不像。当自己见到春风院的姑娘,会生出搂搂她们的冲动,但对白衣女却从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和她有较亲密的接触,心中仍充满敬意,只有亲切温暖,绝无男女欢好之望。忍不住道:“仲少!我是否真的爱上那……那女人呢?”

寇仲不耐烦道:“不要吵!我在研究天下最厉害的不是武功的武功呢!”舱房静默下来。过了半晌,寇仲放下《长生诀》,捧着头离床来到徐子陵旁,学他般坐下,搭着他肩头道:“对不起!我的心情很坏,那本鬼书恐怕鬼谷子复生都看不懂,你刚才在说什么?”见徐子陵鼓着气不作声,忙道:“是了!我记起哩,大丈夫何患无妻,那婆……那女人是轮不到我两兄弟的了。那什么宋屁道绑着半边身手也可争赢我们,不如留点精神力气看看秘笈,吃饭拉屎睡觉。”

徐子陵苦恼道:“那我是否真的爱上她呢?”

寇仲动了一会脑筋,坦然道:“事实上我也像你般妒忌得要命,但我却不会认为自己爱上她,对她有点像对贞嫂,很为她要作臭老冯的小妾而不值,却又无可奈何。我明白了。小陵你是把她当作了你的娘,谁希望自己的娘去改嫁呢?尤其是嫁给这么一个口气大过天而乳臭未干只配作我们奴仆的臭屁道。臭屁道,这个名字改得比宇文化骨更要贴切吧。”

徐子陵仍紧绷着脸,不旋踵捧腹狂笑,笑得眼泪直流出来。

房门倏地被推了开来。两人骇然望去,白衣女一脸寒霜走进来,关门后狠狠盯着两人,好一会后,来到两人身前,敲了敲两人倚着的舱壁道:“别忘了我是住在隔壁,除非这是钢板造的,否则你们每一句臭话,都会传进我耳内去。”

寇仲战战兢兢道:“我们又没有唤你作婆娘,为何却来寻我们晦气?”

白衣女单膝跪下来,狠狠道:“什么那个女人这个女人?你这两个死小鬼臭小鬼!”说到最后,嘴角溢出一闪即逝的笑意。

两人哪会看不出她其实并非真的发怒,徐子陵首先道:“我们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衣女沉声道:“你们有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寇仲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介绍道:“小弟上寇下仲,他叫徐子陵,我们外号扬州双龙,敢问大士高姓大名,外号叫什么,究是何方神圣,有了夫家没有?”

白衣女“噗嗤”低骂一声“死小鬼”,那种娇艳无伦的神态,看得两人眼珠差点掉出来。

白衣女旋即又拉长俏脸,狠狠道:“嫁未嫁人关你们屁事,若再在背后谈论我,我就……我就……”

寇仲关心道:“这回是什么刑罚呢,最好不要掌嘴刮脸,给人看到实在不是太好,小鬼也该有小鬼的面子吧!”

白衣女拿他没法,气道:“到时自会让你们后悔,待会吃饭时不准你们胡言乱语,知道吗?”

寇仲笑嘻嘻道:“不如以后我们唤大士你作娘,以后我们用你的钱就不会不好意思。”

白衣女俏脸首次微泛红霞,使她更是娇艳欲滴,尤其那对美眸神采盈溢,更可把任何男人的魂魄勾出来。

寇仲向徐子陵打个眼色,两人齐叫道:“娘!”

白衣女终忍不住,笑得坐下来,喘着气道:“若真有你这两个混账不肖子,保证我要患上头痛症。”

寇仲见她没有断然拒绝,又笑得花枝乱颤,前所未有的开心迷人,打蛇随棍上道:“我的娘啊!孩儿看你的武功也算不错,被宇文化骨打伤后几个时辰就恢复过来,不如传我们两手武功,让我们凭着家传之学,光大你的门楣,不致丢了你的面子。”

笑的感染力确是无与伦比,白衣女笑开了头,虽明知寇仲在逗她笑,仍忍不住笑得要以手掩嘴,笑骂道:“去你的大头鬼,徐小鬼比你老实多了,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寇仲像被冤枉了似的失声道:“小陵老实?我的天!他比我更狡猾,只因爱上他的娘,方变成个呆子。”

徐子陵怒道:“我怎样狡猾?所有鬼主意全是你出的,而我这笨人则负责出手,还要凭空捏造些罪名来加到我头上?”

白衣女苦忍着笑,瞧瞧窗外夕照的余晖,叹道:“我定是前生作孽,故在今世给你这两个小子缠上。好吧!虽然明知没有什么用处,我仍传你们一种练功的法门,若你们真能练出点门道来,再考虑传你们剑术,不过你们既不是我的孩子,更不是我的徒儿。”

两人精神大振,同声问道:“那你究竟算是我们的什么?”

白衣女愕然半晌,苦恼道:“别问我!”芳心却涌起温暖的感觉。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两个小子生出难以割舍的感情,甚至当他们唤自己作娘,竟生出不忍斥责的情绪。她本身亦是在战乱中产生出来的孤儿,由高丽武学大宗师傅采林收养,自幼把她培养作刺客,并学习汉人语言文化,此次南来,正是作为修行的一部分。

寇仲嬉皮笑脸道:“还是作我们的娘最适合,打铁趁热,我的娘啊!快些把你的绝技尽传孩儿们吧!”

白衣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忽然低声道:“我叫傅君婥,欢喜就唤我作婥姐吧!真想不到此行会多了你两个小调皮。”

寇仲见她态度上大是不同,挤眉弄眼道:“我还是喜欢唤你作娘,是吗?小陵!”

傅君婥柔声道:“嘴巴长在你脸上,你爱唤什么就唤什么好了。”

徐子陵涌起想哭的感觉,两眼红起来,垂头唤道:“娘啊!”

傅君婥亦是心头激动,好一会才压下这罕有的情绪,冷冷道:“你唤你们的,却休想我肯承认你们是我的儿子,更不要妄想我会带你们在我身边。好了!我现在教你们打坐练气的基本功,此乃传自家师的上乘法诀,若未得我许可,不准传人,否则纵使我怎样不忍心,亦会迫于师门规矩,宰了你两个小鬼。”

两人不迭点头答应。

傅君婥肃容道:“吾师傅采林,武功集中土、西域和高丽之大成,自出枢机,故能与雄霸西域的‘武尊’毕玄、中土的道家第一高手‘散真人’宁道奇并称当世三大宗师。他尝言‘一切神通变化,悉自具足’,那是说每个人都怀有一个深藏的宝库,潜力无穷,只是被各种执着蒙蔽了而已。”

徐子陵恍然道:“难怪娘说练功虽由童真时练起,皆因儿童最少执着,故易于破迷启悟。”

傅君婥呆了一呆道:“我倒没有这么想过,你这小子看来颇有点悟力。”

寇仲得意道:“小陵得孩儿不断点醒,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傅君婥狠狠盯着他道:“你这家伙最爱卖弄聪明,不要得意,聪明的人往往最多杂念,而杂念正是练基本功的最大障碍,只有守心于一,才能破除我执,灵觉天机,无不一一而来,然后依功法通其经脉,调其气血,营其逆顺出入之会。所以其法虽千变万化,其宗仍在这‘‘一’之道。”

寇仲搔首道:“如此岂非武功最高的人,就应该是最蠢的人吗?娘的师傅是否又笨又蠢呢?”

傅君婥为之气结,又是语塞,明知事实非是如此,却不知如何去驳斥他,换了以前,还可下手揍他一顿,现在对着这唤娘的儿子,却有点舍不得,正苦恼时,徐子陵仗义执言道:“当然不是这样,武功能成宗立派者,必由自创,始可超越其他守成的庸材。所以娘指的该是小聪明而非有大智大慧的人,所谓大巧若拙,师傅该是这种大智若愚的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