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依为命2

宇文化及坐在总管府的大堂里,喝着热茶,陪侍他的是扬州总管尉迟胜。两人不但是素识,关系更是非比寻常。在杨坚建立大隋朝前,他乃北周大臣,后来杨坚在周宣帝宇文贇病逝后,勾结内史上大夫郑译和御正大夫刘昉,以继位的静帝宇文阐年幼为由,矫诏引杨坚入朝掌政。一年后,杨坚迫静帝退位,自立为帝。北周的宇文姓天下,从此由杨姓替代。但因宇文姓的势力根深蒂固,杨坚虽当上皇帝,仍未能把宇文阀连根拔起,到儿子杨广当上皇帝,宇文姓再次强大起来。严格来说,宇文姓虽看似忠心侍隋,其实只是把仇恨埋在内心深处罢了。杨坚攫取帝位后,分别有三位支持北周宇文家的大臣起兵作乱,就是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及益州总管王谦,这批人不是与宇文家有亲戚关系,就是忠于北周王室。其中的尉迟迥,正是尉迟胜的堂叔,由此已可见两人的关系密切。故而两人说起密话,一点顾忌也没有。

宇文化及叹道:“《长生诀》事关重大,我已预备能手,只要得到宝书,立即假作破译成功,拿给那昏君去修炼,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可把他练死。哪想得到本该手到擒来的东西,竟是一波三折,现在想假冒另一本出来也不行。”

尉迟胜冷哼道:“就算没有宝书,恐他杨家仍要皇座难保。天祐大周,自这昏君即位后,对内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对外则穷兵黩武,东征高丽,三战三败。现在叛军处处,我们只要把握机会,必可重复大周的光辉岁月。”

宇文化及双目爆起寒芒,沉声道:“杨广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惟可虑者,就是其他三姓门阀,其中又以李阀最不可轻视,阀主李渊乃独孤太后的姨甥,故甚得杨家宠信,尤过于我宇文家。一日未能**平三姓门阀,我大周复辟势必会遇到很大阻力。”稍顿再道:“至于外族方面,突厥是最大祸患。现在叛变的乱民,纷纷北连突厥,依附其势,更使突厥坐大,而突厥以毕玄为首的一众高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想想都令人担心。”

尉迟胜道:“我以为化及你不须太顾虑李家,李渊虽是杨广的姨表兄弟,但由于此人广施恩德,结纳豪杰,故深为杨广所忌。李渊现在自保不暇,只要我们布下巧计,加深杨广对李渊的猜疑,说不定可借刀杀人,使我们坐收渔人之利。”

宇文化及眼中露出笑意,点头称许,张士和进来报告道:“有点眉目了!”

宇文化及和尉迟胜大喜。

张士和道:“据田文口供,他被逮捕前,曾给两个十五、六岁的小流氓撞了一下,看来该是这两个小子盗去宝书。”

宇文化及欣然道:“士和必已查清楚两个小流氓是何等人物,才来报喜。”

张士和笑道:“正是如此,两人一叫寇仲,一叫徐子陵,是扬州最出色的小扒手,他们的老大叫言宽,现在给押着去找那两个小家伙。”

尉迟胜大笑道:“这就易办,除非他们胁生双翼,否则只要仍在城内,休想逃得过我们的指掌。”

宇文化及松一口气,挨到椅背去,仿佛宝书已来到手上。

两人尚未有机会把十多贯五铢钱起出来,负责把风的徐子陵窥见垂头丧气的言老大,被十多名大汉拥押着朝废园走来。徐子陵人极精灵,虽大吃一惊,仍懂悄悄赶去与寇仲会合,一起躲到只剩下三堵烂墙的另一间破屋内,藏在专为躲避言老大而掘出来的地穴去,还以伪装地面,铺满落叶沙石泥屑的木板盖着,只留下一小缝隙作透气之用。“砰砰!砰砰!”翻箱倒物的声音不断由他们的小窝传来。不一会听到言老大的惨嚎声,显是给人毒打。他们虽恨不得有人揍死言老大,但听到他眼下如此情况,仍觉心中不忍。又是大感骇然,不知发生什么事。言老大在扬州城总算有点名堂的人物,手下有二十多名兄弟,最近又拜了竹花帮的堂主常次作老大,但在这批大汉跟前,却连猪狗也不如。

阴恻恻的声音在那边响起道:“给我搜!”

此语一出,扬州双龙立即由龙变蛇,蜷缩一堆,大气不敢呼出半口。

言老大颤抖的声音传来道:“各位大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定可把书取回来,我可以人头保证……呀!”显然不是给打了一拳就是蹬了一脚。

脚步声在地穴旁响动,接着有人叫道:“找不到人?”

言老大沙哑痛苦的声音求饶道:“请多给我一个机会,这两个天杀的小子定是到了石龙武场偷看武场内的人练功夫。”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石龙的武场今早给我们封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顿了顿道:“你们四个给我留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你这痞子则带我们去所有这两个小子会去溜达的地方逐一找寻。快,拖他起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地穴内的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觑,均见到对方被吓到脸无人色。同一时间两人想起东门旁那道通往城外的暗渠,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脱得赤条条的,先把衣服在溪水边洗干净,再挂在溪旁树丛上,让午后的阳光晒晾。《长生诀》放在一块石上。然后两人一声呼啸,畅泳溪流里,好洗去钻过暗渠时所沾染的污臭。两人终是少年心性,亡命到这离开扬州城足有七、八里的山林处,已疲累得再难走动,又以为远离险地,心情转佳。正嬉水为乐,一声娇哼来自岸边。两人乍吃一惊,往声音来处望去。一位头戴竹笠、白衣如雪的女子俏立岸旁,俏目透过面纱,冷冷打量他们,一点没因他们赤身**而有所避忌。两个小子怪叫一声,蹲低身子,还下意识地伸手掩着下身。

徐子陵怪叫道:“非礼勿视,大姐请高抬贵眼,饶了我们吧!”

寇仲亦嚷道:“看一眼收一文钱,姑娘似已最少看了百多眼,就当五或六折收费,留下百个铜钱,可以走哩。”

白衣女嘴角溢出冰冷的笑意,轻轻道:“小鬼讨打。”

伸出春葱般的玉手,漫不经意弹了两指。“卜卜”两声,两人同时惨哼,翻跌到溪水里,好一会再由水底里挣扎着钻出来,吃足苦头。

白衣女淡淡地说道:“本姑娘问你们一句,就得老实回答一句,否则叫你两个小鬼再吃苦头。”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退到另一边靠岸处,又不敢光着身子爬上岸去,进退不得,徬徨之极。

寇仲最懂见风转舵,陪笑道:“小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姐请放胆垂询。”

白衣女见他扮得文绉绉的,偏又不伦不类,冷哼道:“问你这小鬼须什么胆量?”

徐子陵大吃一惊道:“我这兄弟一向不懂说话,大小姐请随便下问。”

白衣女木无表情,静如止水般道:“你们是否居住在附近?”

寇仲和徐子陵对望一眼,然后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指风再到,两人穴道受击,膝头一软,再堕进水内,好一会方能勉力站起来,狼狈不堪。

白衣女若无其事道:“若我再听到一句谎话,你们休想爬得起来。”

两人对白衣女的狠辣均大为惊凛,但他们早在臭老大言宽的欺压下养就了一副硬骨头。

寇仲陪笑道:“大士你误会,我点头因为我确是住在附近的岳家村,他摇头是因为他住在城内,今天我这兄弟是专程到城外来找我玩耍,所以现在给大士你看到我们清白的处子之躯。”

徐子陵听得失声而笑,忙又掩着大口,怕触怒这恶罗刹。

白衣女却一点不为所动,冷冷道:“若再贫嘴,我会把你的舌根勾出来。你为何唤我作大士?”

徐子陵怕寇仲口不择言,忙道:“他只是因你长得像白衣的观音大士,故敬称大小姐作大士,只有尊敬之心,再无其他含意。”

此时的情景实在怪异之极,一位冷若冰霜、神秘莫测的女子,冷然对着两个把**藏在溪水里、既尴尬又狼狈的小子,若给旁人看到,想破脑袋也猜不透他们间的关系。

白衣女目光落在岸旁石上的《长生诀》处,说道:“那是什么东西?”

寇仲不露丝毫心意,毕恭毕敬道:“那是白老夫子命我们读的圣贤之书,大士要不要拿去一看。”

白衣女显是不知此书关系重大,事实从表面看去,这书和一般书在外表上并没有多大分别。所以她只瞥了两眼,目光再落到两人身上,沉声道:“你们知道石龙这个人吗?”

两人见她不再理他们的《秘笈》,暗里抹了把汗,同时抢着道:“当然认识!”

白衣女道:“那就告诉我,为何他的家院驻满官兵,扬州城的城门又提早关闭?”

寇仲故作惊奇道:“竟有此事,我们打大清早就在这里捉鱼儿,呀!小陵你这回惨了,怎么回城去哩?”

徐子陵虽明知他说谎,但见他七情上脸的样子,也差点信了他的假话,装出苦脸,骇然道:“娘这回定要打死我了。”蓦地感到寇仲碰了碰他,省悟道:“不行!我要立即回城。大士你可否暂背转身,好让我们上岸穿衣呢?”

白衣女毫无表示地看他们一会后,冷哼一声,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没进林木深处去。

两人颓然沉入水里,再浮起来,寇仲叹道:“这臭婆娘真厉害,日后若我们练成盖世武功,定要把她脱个精光看一个饱。”

徐子陵真怕她会折回来,推他一把,往岸上爬去,苦笑道:“或者她长得很丑也说不定,你自己去看个够吧!”

两人穿好衣服后,寇仲把宝书藏好,眉头大皱道:“石龙究竟犯了什么事呢?不但武场给封掉,连家都给抄了。”

徐子陵叹道:“看来学晓武功都没有什么用,快溜吧!只要想起那班打言老大的人,我就心惊肉跳了。”

寇仲哈哈笑道:“武功怎会没用,看我的陆地提纵术。哎哟!”

他才冲了两步,不巧绊着块石头,跌了个四脚朝天。徐子陵笑得捧腹跪地,站不起来。

两个小子伏在小丘上的树丛内,目瞪口呆地看着长江下游近城处三艘军舰和以百计的快艇,正在检查离开的船只。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爷!我们那本肯定是天书。”

徐子陵凑到他耳旁道:“请仲少爷你降低音量,以免惊扰别人,说不定是有义军混进来,方会出现这么大阵仗呢。”

寇仲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饿肚子,骇然道:“江上如此,陆上恐怕亦是路不通行,不如找个地方躲躲。我的天,这可不是狗吠的声音。”

两人细耳倾听,同时脸色大变,犬吠的声音,明显来自小溪的方向,还夹杂着急剧的蹄音。心想若让狗儿灵敏的鼻子在老窝处嗅过他们的气味,那岂非糟糕之极。两人打个寒噤,一声发喊,亡命往山林深处逃去。再奔上一个小山丘,下坡时,徐子陵一步错失,惊哼一声,滚下坡来。

寇仲赶了过来,一把扯起他道:“快走!”

徐子陵惨然道:“我走不动哩,你快带秘笈走吧!将来学晓盖世神功,回来替我报仇,我们怎快也跑不过狗腿和马腿,现在只有靠我引开敌人,你才有望逃出生天。”

寇仲想也不想,硬扯着他朝前方的树林奔去,叫道:“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否则怎算兄弟。”

心中一动,改变方向,望大江方向奔去,这时马蹄声和犬吠声已清楚可闻。

徐子陵骇然道:“我们不是投江自尽吧!”

寇仲喘着气道:“那是唯一生路,下水后,你怎也要抱紧我,否则若把你冲回扬州城去,就真是送羊入虎口。”

徐子陵想起毒打言老大那群恶汉,暗忖淹死总胜过被打死,再不搭话,奋尽所余无几的气力,追在寇仲背后,往江旁的崖岸奔去。

寇仲狂叫一声,反手拉起徐子陵的手,奋然叫道:“不要看,只要拼命一跳就成。”

江水滚流的声音,在崖岸下“隆隆”传来,令他们听而心寒。“呀!”狂嘶声中,两人跃离高崖,往十多丈下的长江堕去。耳际风生。“咚咚!”两人先后掉进浪花翻腾的江水里,沉入水中。在急剧的江水里,两人挣扎浮到水面处。

徐子陵眼前金星直冒,死命搂着寇仲的肩颈,寇仲其实比他好不了多少,浮浮沉沉,猛喝江水,已给江水带往下游十多丈处,不要说渡江,连把头保持在江面上亦有困难。眼看小命不保时,横里一艘渔舟不知从何处驶来,同时飞出长索,准确无误地卷在寇仲的脖子处。

寇仲本已给徐子陵箍得呼吸困难,江水又猛朝鼻口灌进去,现在更给索子套颈,以为给官兵拿住,暗叫我命休矣,耳边响起那白衣女好听的声音道:“蠢蛋!还不拿着绳索。”寇仲大喜,腾出一手,死命扯着索子。一股大力传来,两人竟被奇迹地扯得离开江水,斜斜飞到小舟上。两人滚地葫芦般伏到甲板上去,只剩下半条人命。白衣女一手扯起小帆,油然坐在舟上,没好气地瞪着两人。

寇仲先滚起来,见徐子陵仍然生存,呻吟一声,求道:“我的观音大士女菩萨,求你作作好心,快点开船,恶人来了。”

白衣女正侧耳倾听不住接近的蹄音犬吠,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引来隋人的狗兵?他们敢情是冲着本姑娘来了。”

寇仲想起一事,惨叫道:“天!我的秘笈!”伸手往背上摸去。

那女子知道他是心切那本被浸坏了的圣贤书,对“秘笈”两字毫不在意,操动风帆,往上游驶去。

徐子陵吐出两口水后,爬起来骇然问道:“那本书?”

只见寇仲探到后背衣内猛摸几下,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向他作个一切妥当的眼神,坐了起来,背着白衣女向他挤眉弄眼道:“全湿透了,这次白老夫子定会打肿我的手心。”

白衣女怒哼道:“还要骗我,看我不把你两个小鬼丢回江水里?”

寇仲大吃一惊,还以为给识穿秘笈的秘密,转身道:“真的没骗你,那本书已完了。”

白衣女没好气道:“我不是说那本书,而是你两个小鬼在弄什么把戏,不是说要回城吗?为何愈走愈远?”

两人正苦于无言以对,江岸处传来喝骂声。两人抬头仰望,十多骑沿江追来,大喝“停船”!白衣女一动不动,置若罔闻,连仰首一看都不屑为之。蓦地一声长啸,由远而近,速度惊人之极。

白衣女讶道:“想不到竟遇上中土如此高明的人物。”

两人听得呆了一呆,难道白衣女竟是来自域外的异族女子。

白衣女“嚯”地立起,手按剑柄,沉声道:“两个小鬼给我操帆。”

两人愕然同声道:“我们不懂!”

白衣女不耐烦道:“不懂也要懂,来了!”

两人骇然望往上方,一道人影,由小而大,像一只大鸟般向渔舟扑下来,声势惊人至极。两人不由自主扑到船舵处,那人已飞临小舟上方丈许远近,强猛的劲气,直压下来。周遭的空气冷得像凝结成冰,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寇仲和徐子陵牙关打颤,东倒西歪。重纱覆面的白衣女令人看不到她的真正表情,可是再无对付焦邪那批强徒时的挥洒自如,全身衣袂飘飞,却仍没有抬头朝若魔神降临般的宇文化及望去。风帆失去控制,又被江水冲击,加上宇文化及冰玄劲的奇异涡漩劲,小舟斜倾打转,随时有覆舟之厄。

“锵!”白衣女长剑出鞘,往上跃去。千万道强芒,冲天而起,迎着宇文化及攻去。寒气立时消减大半,快要冻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恢复意识,两大高手正面交锋。

宇文化及知道若一击不中,风帆立即远去,所以这一击实是出尽了压箱底的本领。他身为四姓门阀之一宇文阀阀主宇文伤之下最出类拔萃的高手,连名震扬州的石龙亦丧身在他的手底下,这般全力出手,自是非同小可。“轰!”掌剑交击。电光石火间,白衣女向他刺了十二剑,他亦回应了十二掌。两人乍合倏分。宇文化及一声厉啸,借力横移,往岸旁的泥阜飞去。白衣女落回船上,长剑遥指宇文化及。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两人交手时,整艘小渔舟往下一沉,然后再次浮起来,可知宇文化及的掌力是如何厉害。此时江岸上的人纷纷飞扑而至,寇徐两人这才醒觉小渔舟被急流带得往下游的江岸靠去,齐声怪叫,抢往船舵处,手忙脚乱地控制渔舟。白衣女像完全不知有其他事般,只是凝神专注于落到岸旁一块大石上的宇文化及身上去。渔舟忽然恢复平衡,适巧一阵强风吹来,渔舟斜斜横过江面,往对岸驶去。

寇徐两人欢呼怪叫,得意洋洋,宇文化及的声音传过来道:“如此剑术,世所罕见,姑娘与高丽的‘奕剑大师’傅采林究竟是何关系?”

寇仲一摆船舵,渔舟喫风,箭般逆流而上。白衣女对宇文化及的询问一言不发,予人莫测高深的感觉。

宇文化及的声音再次传来道:“姑娘护着这两个小子,实属不智,宇文化及必会再请益高明。”

渔舟愈驶愈快,不片晌把敌人远远抛在后方。白衣女仍卓立船头处,衣袂飞扬,似若来自仙界的女神。寇徐已对她敬若神明,差点要对她下跪膜拜。渔舟随着河道转弯,再见不到敌人。就在此时,白衣女的竹笠蓦地四分五裂,撒往甲板,露出白衣女秀美无匹但亦苍白无比的玉容。她娇吟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坐倒在甲板处。两小子大吃一惊,齐齐往她扑去。

寇仲大喝道:“你掌舵!我负责救她!”

白衣女忽又盘膝坐了起来,一掌把寇仲推回船舵处,哑声道:“不准碰我!”接着闭目瞑坐。

两人呆看着白衣女,均知她虽逼退宇文化及,却受了重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渔舟离扬州愈来愈远。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低声道:“这婆娘长得比春风院所有的红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着白衣女宝相庄严的秀美玉容,闻言点头同意,撑坐着的白衣女倏地张开眼睛,朝他们怒目而视。两人大吃一惊,缩作一团。

白衣女娇躯猛颤,旋即闭起双目,好一会后睁开眼来,没好气地横他们一眼,舒出一口气道:“这是什么地方?”

两人煞有其事地浏目江河两岸,然后一齐摇头。

白衣女仰观天色,见太阳快沉下山去,大江两岸沐浴在夕照的余晖中,知道自己撑坐足有两个时辰,沉吟片晌,柔声道:“宇文化及为什么要追你们?”

寇徐两人交换个眼色,猛力摇头应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闪过,狠狠盯两人一会,忽然“噗嗤”一笑道:“两个小鬼给我立即跳下江水去!”

两人早饿得手足发软,闻言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即叹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我要睡上三个时辰,你两个小鬼给我好好掌舵,若翻了船,我会要你们的命。”

漫天星斗、月华斜照。在黯淡的月色下,这对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团,忍着饥饿和江风的交侵,机械地掌舵。白衣女背着他们,面向船首,静坐疗伤,有若一尊玉石雕出来的美丽神像。她的发髻给风吹散,如云秀发自由写意地随风飘拂。

寇仲哑声以低无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猜她听不听得到我们说话?”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时听不清楚,嚷起来道:“你说什么?”

寇仲气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记,叹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什么家伙,看来比这婆……比这恶婆娘更厉害。”

徐子陵骇然看着白衣女优美的背影,好一会才稍松一口气。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听不到。”

徐子陵问了最关心的事道:“秘笈真没有浸坏吗?”

寇仲探手取出《长生诀》,翻了一遍后递给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说这是货真价实的绝世异宝,否则那宇文化骨怎会这么紧张,真好笑,都说化骨比化及更贴切点。”

徐子陵把书本来回翻了几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该火烧不坏……啊!”

寇仲劈手抢回去,珍而重之地重新藏好,咕哝道:“休想我会去试,我们终于离开那可把人闷出鸟蛋来的扬州城,如今一切很好,除了我们的贵肚外。”

徐子陵给他提起,肚子立时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叹道:“你猜这美丽的恶婆娘肯不肯借点盘缠给我们去开饭医肚,毕竟她的眼睛占了我们最大的便宜。”

寇仲双目亮起来,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与徐子陵交换个眼色,悄悄往包袱爬去。徐子陵哪还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鸡摸狗的贼勾当,一把抓着他的足踝,大力摇头,神情坚决。

寇仲挣了两下,无法挣脱,颓然坐回他旁,惨然道:“若仲少爷我变了饿死鬼,必会找你这另一头饿死鬼算账。”

徐子陵道:“别忘我们是英雄好汉,现在正携手奔赴飞黄腾达、公侯将相之康庄坦途,这样向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出手,实有损我们扬州双龙一向良好的声望,何况她总算救了我们。”

寇仲道:“这恶婆娘都算身手不错,却又似弱质纤纤,为什么像要下雨。”

两人举头望天,乌云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来。宁静的江水不片时变成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压压一片,伸手难见五指。他们差点连白衣女都看不见,更不要说在这么艰辛的环境里操舟。渔舟在江流上抛跌不休,四周尽是茫茫暗黑。雨箭射来,湿透的衣衫,使两人既寒冷又难受,手忙脚乱之际,“轰!”地一声,渔舟不知撞上什么东西,立时倾侧翻沉。两人惊叫声中,同时扑往白衣女去。江水铺天盖地猛扑而至,三人搂作一团,沉入怒江里去。

在这风横雨暴、波急浪涌,伸手不见五指的湍流里,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饥寒交迫,给浪水迎头拍来,才挣出水面,下一刻又已堕进水内去。两人起始时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后来变成徐子陵搂着她的脖子而寇仲则扯着她的脚。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体却挺得笔直,无论风浪如何打来,始终她总是仰浮江上,反成为两个小鬼救命的浮筏。在做人或做水鬼的边界挣扎不知有多久,雨势渐缓。月儿又露少许脸庞出来。这才惊觉已被冲近江边,大喜下两人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扯着白衣女往岸旁挣去。刚抵岸旁的泥阜,两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浅滩的白衣女两旁。江潮仍一阵阵涌上来,但已不像刚才般疾急。两人不住喘气,反是白衣女气息细长,就像熟睡了般。月儿又再被飘过的浮云掩盖,三人没入江岸的暗黑里。

江水下游的方向忽然传来亮光。两人勉强抬头望去,骇然见到六艘五桅巨舰,灯火通明,沿江满帆驶来,吓得两人头皮发麻,伏贴浅滩,这时又恨不得江潮厉害一点了。片刻的时光,像千百世的漫长。寇徐两人心中求遍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神佛,巨舰终于远去,幸好舰身高起,三人伏处刚好是灯火不及的黑暗范围,兼且此时仍是漫天细雨,视野不清,灯火难以及远,使三人幸而避过大难。

两人夹手夹脚,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尽倒下。徐子陵首先一阵迷糊,再撑不下去,眼前一黑,昏睡过去。寇仲唤了他两声,摸了摸背后的“秘笈”,心神一松,亦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来,只见阳光遍野,身体暖融融的,热气似若透进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一声,一时间还以为仍在扬州城废园的小窝内,直至听到江水在脚下方向“轰隆”流过,省起昨天的事,一震醒来,猛睁双目,坐了起来。

四周群山环绕,太阳早升过山顶,大江自西而来,在身侧流过。再看清楚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段河道水深流急,险滩相接,礁石林立,难怪会突然间弄得连船都沉掉。但错有错着,若非沉了船,说不定早给宇文“化骨”的战舰赶上。徐子陵仍熟睡如死。天!为何不见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阵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里,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贯手法拍他的脸庞道:“小陵!小陵!快醒来!那恶婆娘失踪了。”

徐子陵艰难地睁开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阳光,立即闭上,咕哝道:“唉!我刚梦到去向贞嫂讨菜肉包呢!怎么!那婆娘溜掉了。”猛地坐起来,左顾右盼,一脸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爱上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看!哈哈唉!空着肚子实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只是怕她夹带私逃,拿走我们的秘笈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后,倏地色变道:“直娘贼的臭婆娘,真的偷走我们的秘笈!”

徐子陵还以为他是说笑,探手摸往他腰背处,惨叫一声,躺了下来,摊开手脚以哭泣般的声调道:“完了!人没有、钱没有、秘笈也没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什么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齿站起来,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笈取回来!呀……”

横里飞来一件东西,正掷他脸上,寇仲惨叫一声,倒跌地上。徐子陵骇然坐起来,只见丈许处一块石上,白衣女俏脸若铺上一层寒霜,杏目圆瞪,狠狠盯着他们。寇仲挣扎着爬起来,始发觉袭击他的暗器正是他们两人的心肝宝贝秘笈,一声怪叫,重新收到背后衣内,一派视笈如命的可笑样。

白衣女冷哼道:“什么武功秘笈?不要笑死人哩,只看那七个图像,就知这是道家练仙的骗人玩意。那些符箓更是故弄玄虚,只有宇文化及和你这两个无知孩儿,会当它是宝货。”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这么想就最好,昨晚我们总算救了大士一命,虽云施恩不望报,但略作酬报总是应该的。大士可否给我们两串钱,然后大家和平地分道扬镳,好聚好散。”

“啪!”

寇仲再次抛跌地上,脸上现出清晰的五条指痕,当然是白衣女隔空赏他一记耳光。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举手以示清白,说道:“我并没有说话,不要那样瞪着在下好吗?”

白衣女淡淡地说道:“你没有说话吗?那刚才是谁说我偷走你们的烂书?”

徐子陵身子往后移退几寸,堆起笑容道:“只是一场误会吧!现在误会冰释,前嫌尽解呢。”

寇仲爬起来,捧着被刮得火辣辣的脸颊,不迭点头道:“是的!是的!现在什么误会都没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横他一眼,不屑道:“你这小鬼凭什么来和本姑娘论交,只是看你那本臭书质地奇怪,才拿来看看。好了,现在每人给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后还敢不敢婆娘、婆娘的乱叫?”

两人对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脸上现出愤慨神色,坚决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寇仲吓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转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后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后恩清义绝,两不相干呢?”

白衣女双目透出森寒杀机,冷冷道:“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你们两人中必须有一人给我喂剑,你们自己决定哪个受死好了。”

两人对望一眼,齐叫道:“就是我吧!”

“锵!”白衣女宝剑出鞘。两人再交换个眼色,同声发喊,掉头往江水奔去。走不了两步,背心一紧,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鸡般提起,接着两耳风生,离开江岸,没入岸旁横亘百里的野林内。

“砰砰!”

两人分别由丈许高处掉下来,堕下处刚是个斜坡,哪收得住势子,滴溜溜朝坡底滚下七、八丈,跌得七荤八素,四脚朝天。他们饿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脚乏力,好不容易爬起来,环目四顾,原来竟到了一座市镇入口处,途人熙来攘往,甚是热闹,而白衣女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说道:“怎样可讨点东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口,摆出昂然之状,举步走出山野,来到通往镇口的古道上,领先往墟镇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后,见到镇门入口的大牌匾上书有“北坡县”三个大字,憧憬道:“不知这里有没有起义军呢?”

寇仲没好气道:“肚子咕咕乱叫时,皇帝老子都得先搁到一边。”

此时两人步入镇内的大街,两旁屋舍林立,还有旅舍食店。行人见到他们衣衫褴褛,头发蓬松,均为之侧目,投以鄙夷的目光。他们受惯这类眼光,不以为异。走了十来丈,横里一阵饭香传来,两人不由自主,朝饭香来处走去。只见左方一道横巷里,炊烟袅袅升起,不知哪个人家正在生火煮饭。

刚要进去碰碰机会,一声大喝自后方传来,接着有人叫道:“站着!”

两人骇然转身,两个公差模样的大汉,凶神恶煞般往他们走来,神色不善。

寇仲见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松了一口气,主动趋前,一揖到地说道:“终于见到官差叔叔,这就好了。”

两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纪较大的奇道:“见到我们有什么好?”

寇仲两眼一红,悲切道:“我们兄弟乃来自大兴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陵,本是乘船往扬州,岂知途中被乱民袭击,舟覆人亡,十多个随从全葬身江底,只我兄弟逃出生天,却迷失路途,这次我们本是要到扬州探望世叔扬州总管尉迟叔叔,唉!”

两名公差听得面面相觑,另一人怀疑道:“你们究竟在何处出事,怎会到了这里来的?”

徐子陵知机应道:“我们是在大运河出事,为躲避贼子,慌不择路,走了多天才到这里。两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们送到扬州,尉迟叔叔必然对你们重重有赏。”

年纪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陈望。”

寇仲见他两人目光尽在自己两个那身只像乞儿,而绝不像贵家公子的衣服张望,连忙补救道:“我们在翻山越林时,把衣服勾破了,幸好寻上一条小村庄,以身上珮玉换了两套衣服,却给人胡乱指路,结果到了这里来,请问两位大叔这里离扬州有多远呢?”

陈望和周平交换个眼色,双目同时亮起来。

周平干咳一声,态度恭敬多了,低声下气问道:“请问两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寇仲面不改色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得我两兄弟只懂孔孟之道,每日念着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否则只要学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于这么窝囊。”

周平陈望乃两名草包,听他出口成文,虽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震慑,疑心尽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乐,笑道:“两位大叔不要多礼,不知附近有哪间馆子的菜肴像样一点?”

周平恭敬道:“两位公子请随小人们去吧!本镇的高朋轩虽是地道的小菜,却非常有名。”转向陈望道:“还不立即去通知沈县官,告诉他宇文大人的两位侄子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不过肚子正在咕咕狂叫,哪还顾得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