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我读着史铁生的散文,零碎地牵扯起我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记忆,一如北方的黄山厚土之中倏忽而来的忧伤的信天游,那些灿若信仰一样的阳光以及阳光下虔诚的子民,几百年几百年地生死相继。我想有一次远行,于细碎流淌的时光与路途之中,观察所有遥不可及的生存方式,以及其中的人们。我发现我爱上了北方,中国的北方。满含苍凉的气息:那些皲裂而贫瘠的黄土地,干涸焦灼似静脉一般延伸的河床,那些皮肤黑皱似柏树老皮的农民……人与大地皆有着原始而朴素的容颜,映照着平凡的历史。

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怀抱有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乡野和人群,或者飞雁。它们由来已久,在日光的抚摩和岁月的亲吻之下,亘古不变,生死枯荣轻得无从察觉。但是我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就像我能触手可及那华实蔽野的田野上掠过的风。

真想伸手抚摸焜黄华叶的季节,抚摸朱漆脱落的旧日宅门,抚摸灰蓝苍郁的高远无比的天空,干燥的空气和清阒的街道,冰糖葫芦的甜甜香气,以及隐隐传来孩童嬉戏之声的旧胡同……

这些自在的生命和事件,永远这么不紧不慢地投奔茫无终点的未来,悠然像老银杏的叶子晃晃悠悠飘落的那几年。而他们背后却可以隐藏无尽庞大而又诡秘的故事,无论是一个年轻人的爱情,还是老人的死去。

也一直喜欢七八十年代的感觉:比如每天下午按时出现在一条陋巷的那群调皮男孩和他们的小球赛,或者某个大学的树林里,牵着手散步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或者卡其布,脚上是帆布的军绿球鞋,双手羞涩地搭在一起。再或者旧的办公楼,漆着半人高的绿色石灰,地面是摩擦得发亮的水泥地板。我像一个有恋物癖的人,一遍一遍地思忖如何将这些意味深长的物象放进某部电影里,让它们组成我的意念,我们永远不变的,对未来的奢求,和挫败之后追悔不迭的回忆。

在那样的电影里,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比一朵花开,要来得沉重与短暂。

我做着这些梦,活在一个不适合做梦的关隘上。

梦。

是黄昏的时候等待在荒无一人的原野上,看日落的时刻:风吹草低之间时光渐渐凝固;梦是在深夜里看Stephen Daldry的电影,镜头里充满克制的关怀与安慰;梦是第二天去远方,去海边,听小鸟用希腊语歌唱,海风微咸,时光慢得像祖母手里的针线活;很认真地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一顿晚餐,请当地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孩来一起享用,然后去散步,找一只身体透明的寄居蟹,坐下来和它一起玩耍,度过整个黄昏。穿一件有着浅蓝色条纹的棉衫,吹两千年前抚过海伦的头发的风,脚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弥漫,在沙滩上写诗。一只大海龟悄然泅离。

如果可以,就乘一只大桅杆的帆船,去地中海最西边看伊比利亚的美丽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热的土地和充满神话气息的空气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枝比她们的睫毛还要芳香的花,因为不知可送谁人,于是最终还是留给了自己。看着它在水杯中一日日枯萎下去,这个感觉很像《苏菲的选择》里面梅里尔的哭泣。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于洛先生的假期》,听里面超级难懂的法式发音,然后困得睡过去,醒来之后回家,夜色浓郁得像油画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还有托斯卡那的蓝色丘陵,或者吕米埃兄弟的咖啡馆,一片落叶顺着塞纳河的左岸飘到我的小船边,它来自阿尔卑斯的牧场。中世纪的城堡里有公主在用意第叙语写情书,落魄的画家向我乞讨。我去瞻仰了莱妮·瑞芬斯塔尔的墓,顺便捎一束雏菊给克罗岱尔,还有加曼,那个真正的电影诗人,他浅吟低唱,叫我去看后花园里的石头上亮晃晃的月光。

……爱琴海的珍珠鱼……温柔的海浪冲洗着死亡之岛……丢失的男孩子……永远地睡熟了……紧紧地拥抱……咸咸的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没有人会记住……于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这是加曼的诗歌,Shania曾为这部电影写道:“结尾屏幕上就只剩一片蓝色,毫不妥协地坚持到最后一秒,这是大海、天空和飞燕草的颜色,也是自由、梦想、爱的颜色,还是一块尸布下裹着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颜色……”他的蓝色的生命柔软似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掠过的微风,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里的小提琴,在黄昏的时候把它送进了爱琴海,米诺斯的怪兽也安静了,这琴声像海伦的吻,像晚风。

……离开的时候和一群孩子去广场上跳舞。等到她出现在第二街区,就笑着跑过去亲吻,晚上回家共进晚餐,听她痴人说梦,生活像一只光轮。等她入睡,对她悄悄说再见。

起来,睡下。斗转星移。

这将是一场梦。这也曾是一场梦。

弗吉尼亚·伍尔芙,忧郁的天才,她在遗书中对丈夫说:“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她就走进英国北部苏塞克斯郡的一条河流中,将石头装满了外套的口袋,永远地和水里的鱼儿讲故事去了。电影里的那条河流,清澈欢快,两岸植物葱郁,水草弥漫,她穿着魔法师一样的尖尖的红皮鞋,走了进去。

让我们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某些晚上,我因失眠而读《圣经》,渴望使自己疲倦,顺利如梦。然而越看越清醒,想起十禾说:“我想去相信一个人,非常想。”但我不是不知道,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别人索求关怀,如果期待被给予绝对的原谅与温暖,那将会是捕风捉影之后的一无所获。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事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寄予任何希望。堇年,记住,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后来。

经过七月流火,经过高考,我终于终于到了北方。因为这一切的姗姗来迟,我已经模糊了当初的热切期待。我听见呼啸的鸣笛划过中原古老的土地,穿越山巅偶见积雪的秦岭,道路两旁常常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老人和孩子目送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列车,他们静默的站立的姿态,让人苍凉地想起他们祖祖辈辈对这山岭的爱情。也许在他们看来,每一列穿越山岭的火车,都是奔向葬礼的载体,就如这些不声不响流逝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生,只留下苍老的身躯和日渐淡灭的记忆。

我看到黄土高原上苍茫的落日,黄河像撕破大地的绿色肌皮之后汩汩流淌的鲜血,绵延不尽的沟壑,如同大地苍老的皮肤褶皱,错落,沧桑,而给人以严肃、从容的抚慰。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而穿越华北,眺望温润的田野上充满生命的迹象,鲜明饱和的色泽却会让你的视觉疲惫。我想起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那些纸上的文字渐渐变得鲜活,路途也因此拥有了更深广的延伸。

这些土地和在这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似乎有足够的坚忍去抵御光阴似箭与人世变幻,他们平淡原始的生活,是一种结局与回归。

仿佛彻底离开整个少年时代,我投奔北方,投奔茫茫的命运。再没有比命运更残忍的事情。它在我们感情充沛的悲喜之中沉默,然后在世界的阴影里悄悄闭上眼睛。但我们还要继续行走,穿着它给的流浪的鞋子。幸好,我们许诺的时候并未固执地等待它的实现。亦就无所谓失望或者伤害。

PS:我终于站在很多年前十禾出走的城市。冬天它会落下大雪,覆盖此去经年里人烟阜盛之中的悲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离开家的孩子。

她有着清澈的面容与墨菊一样的漆黑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势。

她说那次她在大雪之中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邮筒,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没有收到。

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