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存在的信

武玫把检验结果分成两份,主体检验一份,特殊要求检验一份。之所以分开,是为避免奶奶看到那个尴尬的结果。

王文丽得知检验结果没问题,把她臭骂一顿。

遗体重回殡仪馆。火化后,骨灰被接回家中祭祀,等过了头七再送回乡下老家埋入祖坟,这是杨守庭奶奶的安排。

武玫怂恿奶奶去公安局要回了那张残缺照,理由是孙子的东西必须集中烧毁。

她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来到铁路花园。

她并不知道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这是个信息差。可她通过奶奶这个中间渠道,已经得知杨守庭去铁路花园自杀是主观选择。

到了那里,再次观察照片,她很快注意到了照片背景:千禧烟酒批发。她轻易找到那家店,同时明白了警方的逻辑,这个地方果然是杨守庭选的。

为什么选这里?

她轻易猜到,这个小区就是杨守庭所有悲剧的起点。

她想起王文丽过去干家政,继而注意到照片背景左侧,也就是烟酒店邻居的店面招牌露出来两个字:家政。

看到那两个字,她很自然地想:难道那就是王文丽当年所在的家政公司?

现在,烟酒店旁边不再是家政公司,而是一家饭馆。

她擎着照片左看右看,引起烟酒店老板的注意。

老板往上戳了戳镜架,凑过来。

他见过那张照片,于是把武玫当成了警察:“吆!今天换女警了!又来调查啊!”

武玫一听便知警察来过,干脆借坡上驴:“旁边那家家政公司什么时候搬的?”

“哎呀!得有四五年了!老板陈玉田嘛,他咋了?”

“陈玉田?你和他很熟?”

“邻居嘛,少不了撸串喝酒。他是不是犯啥事了?”

“他搬去哪了?

“不知道。临走的时候说要改行干装修。”

老板望着武玫的背影,心里很纳闷:这些警察咋当的?查个人连人家搬到哪里都不知道?

武玫走进铁路花园,在杨守庭坠楼的地方站了很久才离开。那里先前铺着细沙,现在已经被风吹走了大半。她希望人有灵魂,并且杨守庭的灵魂还留在那里。那样的话,他就能看到她所做的一切。

回到家,她上网查询陈玉田。

本地装修行业里,还真有一位叫陈玉田的法人,可是对她来说那条信息没啥用。

她接着输入罗正男,结果显示罗正男是滨海解忧金融法人。企业信息不带照片,于是她在网页图片里搜索,可惜仍没找到与素描画像对应的图片。

这时她想起另一张画像,于是拿出素描本,用手机浏览器的“识万物”功能去扫描它。

她没想到结果瞬间弹出来:相似度95%。

那个图像对应的人叫谢彦,四十五岁,是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国内知名导演。

原来是他!武玫搜百科,很快想起这位导演所拍的两部主旋律战争大片,她都看过。

百科上说谢彦做过多年副导演,成功转型前热衷于拍犯罪悬疑片,比如《看不见的出口》《第九种谋杀》等等,只是由于题材、审查等原因无法登上院线,也上不了平台,受关注度极小……

谢彦?知名导演?守庭画他干什么?有没有搞错?

难道就是这俩家伙,罗正男和谢彦,对杨守庭做过那种龌龊至极的事?而王文丽作为孩子母亲,从中得到丰厚报酬,再拿那笔钱付了房子首付?

他想到年龄问题。

十四年前杨宏义自杀,王文丽做家政糊口。

干家政一年王文丽就付了房子首付,声称那笔钱是彩票所得。

十四年前的杨守庭刚好十四岁。这是巧合吗?

十四岁!她对这个数字太熟了。不管男孩女孩,性侵年满十四岁的孩子跟十四岁以下有本质区别。她当年就是利用这一点假造孕检记录,把毛毛的胎龄提前了四周,从而让武文斗被判重刑……

武玫来到杨守庭家,遇见王文丽来送骨灰。

她恭恭敬敬给亡者上香、磕头。

不等她站起来,王文丽上去推了她一下。

“这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就是这么照顾老太太的?还打房子鬼主意?真不要脸!”

武玫顶回去:“等我把时间理顺,会来照顾奶奶。我说了不为房!你爱咋想咋想!”

老太太上前打圆场,把武玫推进杨守庭卧室。

卧室**放着几个包裹,那是王文丽收拾的遗物,过几天会随同骨灰带到乡下烧掉。

**除了包裹,还有个塑料袋。袋里放着手机、钱包、钥匙等,那是死者的随身物品,此前一直放在分局。

那部手机碎了屏,开机还能用。武玫从抽屉里找来充电器给它充电。

这时,老太太要出门再买点香火,叫武玫一起去,以免她和王文丽拌嘴,武玫不去。

老太太走后,她把王文丽叫到阳台上。

王文丽没好气地说:“你想干什么?”

武玫说:“你还买彩票吗?”

“啥?”王文丽不明白。

武玫一字一顿重复:“你还买彩票吗?”

“有病!”王文丽扭头就走。

武玫一把拉住她:“不买了?还是从来没买过?”

“你啥意思!”

“这个房子当年的首付,是你中彩票来的?”

“啊……嗯!”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句,王文丽猝不及防。她蹲下,不经意地摆弄着阳台上的绿植,半天挤出一句话,“你知道的还不少!”

武玫嘲笑她:“你慌什么?中奖又不违法!”

“我慌?好笑!你谁啊?我玩不玩彩票有必要告诉你?”

“呵呵!一个好话题被你聊死了!”武玫也蹲下,跟王文丽面对面,“讲个故事吧,关于彩票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的——她说十四年前,滨海西城郊区一个女人出来做家政,半年后突然拿回家一大笔钱,据说有十万块。那女人也是离异单身,带着个十四岁的男孩。说起钱的来源,也是中了彩票。有了那笔钱,日子就好过多了,可是没到半年,那个女人却被她儿子砍死了——你也干过家政,你听过这个事吗?”

王文丽的脸躲在绿植后面:“我听出来了,你话里有话!你想说我和那个女人一样,都中过彩票,可是结局都不好。对不对?”

武玫不言语。

王文丽站起来:“守庭没了,我当娘的比谁都难过!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你讲那件事什么意思?讽刺我?”

“我就是闲聊啊!我经常想,那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孩子的事,以至于被她儿子砍死?”

“无聊!也许她儿子是个神经病呢!”

王文丽拿起包就走,也不等老人回来打个招呼。

过了一会儿,老人提着东西回来了。

武玫问她杨守庭的洗车店有没有帮工。

老人说有两个,一个叫鹏鹏,一个叫小龙,都来家里吃过饭。

武玫拿着杨守庭的手机匆匆下楼,找了个僻静处,从通讯录里找到那两个人分别打过去。

那两位都不知道杨守庭已死,以为是老板来电,没想到是个女人。

武玫呢,也不解释,只是告诉他们生意不干了,让他们来领上个月工资。对方说上个月工资已经结了。

武玫说那就来领六月一号到现在的工资,微信转账也行。

那两位都不要。

武玫问强子出事那天谁在店里,小龙说他在。武玫给小龙转去一千块,报了位置,叫他来一趟。小龙骑着电车就来了。

“杨哥呢?还没放人?你是他……”小龙不认识武玫。

“我是他亲戚。”武玫搪塞小龙,让他说说毒水事件当天的情况。

“哎!你问杨哥呗!”

“他出远门了!”

“出远门?生意真不做了?”

武玫点头。

“哎!那天的事,咋说?反正就是怪怪的——强子喝了那个罗老板的水嘛,人就完了。杨哥收拾车,难免动过水瓶,警察不就怀疑他吗?不过话说回来,你放心!”小龙想起那个关于刑事案件程序正义的新闻,“这年头警察要是没证据,还得老老实实放人!”

“你意思是杨守庭害人了?”

小龙连连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老板叫罗正男?他开什么车?知道车牌号吗?我非去砸烂他的车不可!什么东西!连累我们守庭!”

“嘿嘿!别冲动,砸车可不敢!”

“我说气话!我早晚找他论道论道。他开啥车?”

“X5。警察说他是网贷公司老板,我有一笔钱就是从他公司贷的。”

“车牌号呢?”

小龙挠挠头,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你看看这几张吧,以前拍的。”

“你有照片?”武玫很意外,“你拍它干嘛?”

“喜欢呗!好车我都拍,洗车的时候还能摸两把!嘿嘿!”

小龙把手机递过去。

图片上,罗正男靠在车头打电话,杨守庭蹲在一个红色塑料桶旁边,正往里面看。桶边放着一套渔具。

“他就是罗正男?”

“对。”

“那个塑料桶是干啥的?”

“装鱼的。”

“装鱼?”武玫念叨着,“小杨又喜欢上钓鱼了?”

“罗老板的。他好钓鱼,可惜技术很烂,每次钓不到几条。”

“他住锦城公馆吧?所以图近便去那里洗车?”

“是的!你找到理论不要紧,可别出卖我!嘿嘿!”

武玫叫小龙把那几张照片传给她。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两张素描当中的一幅,画的正是罗正男,另一幅则是那位近来很火的导演谢彦……

王文丽离开梧桐苑后,被警方叫去协助调查。

面对江队长,她哭哭啼啼,要给儿子讨个公道。

江志鹏说:“杨守庭的笔录你一来就看了。他自杀的,你讨什么公道?”

王文丽说:“守庭不可能下毒害人,你们冤枉他!你们把他逼死了!”

江志鹏说:“跳楼原因我们会查清楚!但是强子的死,你儿子有嫌疑!他不跳楼还好,一跳就跳出个畏罪自杀的可能性!明白吗?”

“畏罪自杀?笑话!那你找我干什么?”

“十四年前杨宏义欠了多少赌债?”

“你自己去问那个死鬼!他死就死,死前还把房卖了,害得我们连个窝都没有!”

“他死后你靠什么生活?”

“打工。”

“做什么?”

王文丽迟疑片刻,说:“打扫卫生,伺候月子,保姆啥都干……”

“在哪家家政公司?”

王文丽想了很久,说忘了。

“好好想想!”江志鹏说完,出去抽烟去了。

王文丽隔着门大喊:“我在哪上班关你屁事!吃饱撑的!有本事把我儿子死因查清楚……”

半小时后江志鹏进去:“不折腾了?叫你来配合调查,闹个球!”

王文丽喊累了,懒得吱声。

江志鹏问:“聊聊吧,当年在哪家家政公司打工?”

“换了好几家,确实不记得。”

“好几家?你从干家政到改嫁,总共一年多点,换好几家?再想!”

王文丽报了个街道名,说不记得公司名字。

江志鹏对那个回答不满意。

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切入正题:“铁路花园附近的家政公司,有没有干过?”

王文丽摇头。

江志鹏拿出那张残缺照复印件,走到王文丽面前:“看看这个!”

王文丽看了一眼,愣住。

江志鹏敲着照片,“他为什么剪掉你?”

王文丽叹了口气:“我改嫁,他一直对我不满!”

“拍照的地方,就在铁路花园旁边!不是没在那干过吗?为什么在那拍照?”

“想起来了!铁路花园是吧,我在那个小区干过活!”

江志鹏指着照片背景上的“家政”二字:“你是不是在这家公司?”

王文丽接过照片仔细看。

江志鹏提醒她:“仔细想。旁边有个千禧烟酒店,这些年没变过。”

“对……我在那家公司干过。”

“当时住哪?”

“城中村。”

“不在铁路花园住?”

“咋可能!当年那是个新小区,租不起!”

“确定不在那住?杨守庭呢?当年有没有进过那个小区?”

“守庭?他下午放学有时直接回家,有时去公司外面等我……他进小区干什么?”

“孩子手里拿着冰激凌,那么照片是暑假前后拍的?”

“好像是。”

“谁拍的?”

问题越来越无关紧要,王文丽几乎要被问懵了:“鬼记得……你到底想问什么?”

后面几个问题是伊辉让他问的,他照本宣科:“再想!”

王文丽叹了口气:“好像是个喜欢摄影的男同事……他买了部相机,顺手给我们娘俩拍的……”

“那家公司叫什么?”

“忘了,只记得老板好像姓陈。”江志鹏点点头:“这么说吧。你在陈老板那上班,活呢,他就近随机安排。杨守庭有时去公司等你下班。对不对?”

“对。”

“那么你解释一下!”江志鹏抛出难题,“你儿子为什么要去铁路花园跳楼?”

“你问我,我问谁啊……”王文丽额头渗出细汗。

“那个地方是他故意选的!明白吗?”

“选……”王文丽又哭起来,“你们去查啊!难为我干什么?我也想知道为啥!”

“所以,你必须把那段经历说清楚!”

“我就上个班,不是打扫卫生就是伺候人,你到底叫我说啥?”

江志鹏在心里骂了一句,抛出新问题:“梧桐苑那个房子,首付你付的?”

这个问题,武玫不久前问过她,现在警察又来问,她一下子爆发了!

“怎么都盯着那个房子!我不能买房?不能给孩子个未来?你们是不是好奇首付哪来的?中彩票!咋了?犯法?凭什么我就不能中彩票?”

王文丽像疯了一样,突然扑到江志鹏面前:“你说呀!凭什么我就不能中彩票?凭什么?”

江志鹏见她要挠人,领着手下溜了……

武玫坚持自己的判断:杨守庭十四岁时,被罗正男和谢彦猥亵。那应该是一种双方自愿达成的交易。杨守庭那一方,至少其母亲是同意的,正因如此,王文丽事后才能得到一笔钱。她始终不信王文丽中过彩票。那个儿子砍杀母亲的故事令人心慌,那件事也牵涉彩票。她不可能去查证那件事背后的隐情,可她极度不信任王文丽。

如果事情如她所料,那么王文丽绝不会承认,从而把自己送进监狱。除了王文丽,还有杨守庭以及那两个男人。杨守庭没了,那两个男人更不可能泄露秘密。

想到罗正男和谢彦,她不由得往更深处思考:也许姓罗的真不认识现在的杨守庭,因为十四年前的杨守庭只是个孩子。

她甚至想:如果那是一种系统性犯罪,那么交易双方应该互相隐瞒名字和身份才对。只有那样,双方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正因如此,杨守庭笔记里才有那么一句话:“今天是个大日子!我终于找到他了!”不知从哪年开始,杨守庭一直在寻找。她只是不明白,杨守庭手里怎么会有罗正男那张旧名片。也许是他们交易期间无心所得吧。

可是罗正男很难找吗?网上就能搜到相关信息,为什么不去他的公司辨认呢?哦!一定是罗正男先前的开元装饰公司早就关门了,最近一两年才当上解忧金融法人,这中间有个时间差,所以杨守庭没有搜到吧!

至于那个谢彦也很好解释。那家伙从前一直是个副导演,自己导的悬疑犯罪片根本过不了审查,所以网上信息很少,直到其成功转型搞了几部主旋律战争片,才大红大紫,相关信息满天飞……

哎!事情果真这样吗?怎么挖掘下去?

她久久凝视着床头柜上的沙漏,直到心里冒出来那种焦灼、想吐的感觉,才决定冒险一试——她想以杨守庭的语气,给王文丽写一封信。

如果童年杨守庭真被性侵过,她希望“儿子的遗言”能打破王文丽的心理防线,否则她将承受相应的结果。

最糟的后果是什么?造假被王文丽识破,被骂?她想不出更糟的后果,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写信,就得模仿杨守庭的笔迹。字越多,难度就越大。

除了模仿本身的困难,内容更为重要,最好是每个字都狠狠扎到王文丽心里去。

写什么呢?她琢磨半天弄出一个草稿,不满意撕了重来,折腾数次,最终确定了一个稿子。

赌!

她一手拿着稿件,一手拿着杨守庭那本笔记,从后者里面寻找跟前者相对应的文字。那种寻找并不费劲,因为笔记内容足够多,完全满足需要。

确认所需文字的位置后,她把一张A4纸垫到文字下面,然后用大头针在相应的字上面扎小孔……当A4纸上的小孔形成一个字迹,她再用笔描出来……

可她仅仅扎了几个字就放弃了:不仅因为麻烦,或者小孔太多容易被人注意,还因为她需要的文字有时分布在笔记本的不同页面,那使她在A4纸上描出来的字迹七歪八扭,很难保持直线。

无用功!想多了!

她拿来纸笔,参照笔记本上的字迹尽量模仿,很快写完。

她想通了:一、再婚十几年,王文丽根本不认识杨守庭现在的笔迹。二、在她设定的特殊环境下,即使王文丽先看笔记本,再看遗书,也不可能注意字迹的区别。

信写完了,那上面的指纹呢?要不要戴手套重写一封?戴手套模仿效果更差怎么办?她琢磨了一会儿,觉得留有指纹也无所谓。

就这样吧!她打电话叫了个快递小哥,花钱买了个纸盒把信放进去,封住。

搞定信件,她把杨守庭那个素描本又看了一遍,然后找来打火机把本子点燃。素描本里,每页的上半部分画的是罗正男,下半部分画的是谢彦。她从上头点,等火焰吞噬罗正男那一半时,赶紧用脚把火踩灭……

在内心最深处,她不希望王文丽知道她见过罗正男的画像……

那是个未雨绸缪的举动,至于那意味着什么,现在考虑为时过早。

几天后,武玫拿着一个黑色手提袋,怀抱鲜花,跟杨守庭奶奶和王文丽回乡下。在亲戚们帮助下,亡者的骨灰顺利安葬。

杨家久居城里,杨宏义早亡,儿媳改嫁,跟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几乎断绝,因此出殡一事就办得很潦草,新坟刚立起来,人们就四散而去。

杨奶奶望着离开的亲戚,不由得感叹人情冷暖自古如是,继而又想到自己将来走后也是这般场景,于是痛上加痛,大哭一场,几近昏厥。

武玫扶起老人,大声喊来两个亲戚将其架走。

老人离开,坟前只剩王文丽蹲在火堆前烧东西。

这是个好机会。

武玫走过去,把拎了一路的黑色手提袋扔在地上。

“什么?”

“你儿子留下的。”

“什么东西?怎么在你那儿?”

“他临走那天扔的,奶奶又从垃圾桶里捡回去。事发后第二天我去看奶奶,顺便拿走了袋子。”武玫停顿片刻,补充,“奶奶说事发前有天晚上她起来上厕所,闻到煳味,发现守庭在卧室里烧东西。”

“烧什么?”

“不知道!”

武玫拎起袋子,把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

阳光下,那个装情趣用品的盒子,以及笔记本、素描本、一卷卷发黄的纸筒,外加一个崭新的快递纸盒,统统暴露在王文丽眼前。

除了快递盒,表面看都是些寻常旧物而已,王文丽没什么反应。

“这是他的玩具!”武玫掀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踢出来。

盯着那几样情趣用品,王文丽皱紧眉头,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个缺角笔记本是他平日写的东西,我看了!”武玫用脚尖点了点快递盒,“这东西封着,你想看自己拆。”

王文丽定在原地,几乎无力挪动胳膊。

“你儿子是个变态!”

“你啥意思?”

“我说,你儿子是个变态!大变态!”

武玫说完走了。

她刚刚完成了一场表演。

她告诉王文丽,她看过笔记内容,并故意说“你儿子是个变态”,这是个顺理成章的递进关系。她要让王文丽没有心理负担,觉得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母亲向四周看了看,确认再无旁人,才像做贼一样把散落的玩具收起来,然后慢慢拿起笔记本,翻开……

那些疯狂而又压抑的文字排山倒海般冲向她,把她击倒在地。

许久后,她打开那半本素描,一眼看到谢彦的脸,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张脸激活了她的记忆: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她发现杨守庭画了两个男人的脸。画像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可她明白背后的意思。她把画撕掉,命令他不许再画。然而命令无效,后来她又发现新的画像,于是又撕掉……

她从记忆里回过神,以极快的速度把素描本扔进火堆,就像扔出一枚手雷。

最后,她颤抖着双手撕开那个快递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

纸上仅有几句话——

妈!十四年了!叫您最后一声!

我深深怀念十四岁以前的日子,甚至怀念我们一无所有的日子。

那套房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幸福。

我终将解脱去杀掉我。

您后悔吗?

儿,杨守庭绝笔。

武玫写的这些话,第一句是情感交流,第二句、第三句,是由笔记内容模拟杨守庭的内心世界,第四句是事实,第五句是质问。

这些话没捏造事实,除了笔迹上的漏洞,任谁看都看不出毛病,但是如果武玫的猜测成立,那么它们带给那位母亲的感受便截然不同了。

信飘进火里。

王文丽双手软软垂着,身子跟着跪下去。就像潜水练憋气的人,她平静了几十秒,突然放声痛哭……

她沉浸在悲伤的深渊里,没能力去分辨一个小逻辑:既然已经写好遗书,儿子为何不寄给她,而是把它归拢进那个黑色手提袋,丢进垃圾桶?对此,武玫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很多天以后平静下来,王文丽重新考虑此事。她认为儿子很矛盾,遗书写好又觉得没有必要寄给她,最后干脆丢掉!那个想法令她更加悲伤:那表示儿子至死都跟她无话可说……

天黑后,武玫回到墓地。

坟前的火堆早已熄灭,地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她用木棍扒拉开厚厚的粉灰,看到了那些东西的残迹——一切都被王文丽烧了——除了罗正男的旧名片,那个她没放进袋子。

她带来的那束鲜花躺在坟前。

她伸手在花束中间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微型窃听器……

第二天回到家,她立即把窃听器接入电脑,然后拖动声音进度条。当进度条来到后半段时,扩音器里传出王文丽悲伤的哭泣,以及断断续续的自白。

“孩子啊,妈错了……妈后悔啊……”

“孩子,你死得太……”

“天啊!我怎么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怎么活成了那么一个样子……真是遭了老罪,俺的孩子……”

“我不该劝你啊!不该答应那个男人……”

“老天爷啊!该死的是我!快收了我吧……”

“当妈的,哪能做那种生意啊!把孩子送给别人去糟蹋……哎……啊……我不活了……不活了……”

“孩子啊……你就一点不怨你爸?他该死!是他把我们祸祸得一无所有……妈那么做,也是为你……不那么做,不给你弄套房,你长大了怎么办……”

“你怎么就活成了那么一个样子……你还是死了好,死了好……解脱了,解脱了……可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你这是拿刀戳我的心窝……”

王文丽凄婉的哭声深深刺激着武玫的神经。

听了那些断断续续的哭诉,她再也坚持不住,跑到洗手间疯狂呕吐起来。

呕吐完,她像植物人一样呆呆凝视着墙上的镜子。

看着看着,镜面上幻化出杨守庭的脸。

杨守庭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冒出一句话:如果快乐太难,那就祝你健健康康。话一说完,幻影消失了。

武玫顺着墙根慢慢坐下去。

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角滑出泪花。

她赌对了。

因为她那不堪的过去,她才通过种种迹象,去猜测杨守庭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只是她想不到,那其实是一笔生意。

王文丽的哭诉,大体说明了那件事的过程。在进行那笔肮脏的交易前,那位母亲曾对年幼的杨守庭进行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当时的她有不得已的理由。她和孩子一无所有,她想赚一笔钱去买房,去给孩子的未来提供一个实实在在的保障。所以从交易角度说,那笔钱,那套房,其实是杨守庭自己赚来的。正因如此,王文丽才不止一次强调她对那套房没有任何想法。

事件逻辑很清晰,只不过仍有一点小瑕疵——窃听录音里,王文丽哭诉说“我不该劝你啊!不该答应那个男人”——起初武玫以为听错了,后来反复确认无误,的确是“不该答应那个男人”。可是素描明明是两张脸,两个人,所以应该是“不该答应那两个男人”才对!

她想,难道是因为素描本烧掉一半,只剩下谢彦的脸,王文丽才那么说?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她不可能就这个小瑕疵进一步求证。不管怎样,她能确定杨守庭要杀的人就是罗正男,如果得逞,那么下一个一定是谢彦。

哎!她浑身发抖,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些可怕的夜晚——那是她对杨守庭悲惨遭遇的感同身受。

当年杨守庭看到她吞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时,说他俩没什么分别,反问她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现在看来,他们果然没分别。他们有相同的噩梦,只是杨守庭的梦,或许比她的还要残酷数倍。

她明白了毒水事件的真相。

强子果然是替死鬼,该死的是罗正男,还有那个谢彦。

她仔细琢磨那件事的过程,不由得感叹着:杨守庭啊,杨守庭!你报复的法子实在太拙劣了!你就不能想个好点的法子吗?就算那天毒死罗正男,你也逃不脱警察对你的怀疑!就算警察没证据,你也很难继续下一步!杨守庭,你就是个笨蛋……

镜子里的幻影又出现了。她站起来对着镜子说:你知道吗?人,不是那么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