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颗钢珠

王可很清晰地描述了影像内容。

上周六晚8:45,有人躲在办公楼西侧外墙角,用弹弓射了三团面筋。前两团掉在地上,第三次中标,面筋团射到摄像头上,从而挡住了监控视线。

在弹弓射击过程中,影像中能看到有纸片一样的东西飘落。警方判断,飘落的纸片,应该是锡箔纸片。凶手用它裹住面筋团,避免弹弓皮兜跟面筋粘连到一块。第三发面筋弹射中目标后,凶手一定把掉落的锡箔纸,以及射失的面筋团都捡走了。由此,警方确定了凶手潜入办公楼的作案时间,但是相关调查并不顺利。

首先是门锁。经专业检验,501办公室门锁锁芯无任何破坏,锁舌上也没有任何外力划痕。王可认为凶手有钥匙。但是,办公室钥匙只有唐林义和唐林清有,而且从不离身,凶手是怎么得到钥匙的?警方从所有近距离接触过他们的人入手,一一排查。但那并非唯一可能,凶手完全可以不接触钥匙,而是提前将某种物质灌入锁孔,自己配钥匙。就这个可能性而言,案发前一段时间内,所有进出过办公楼的人都有嫌疑,这怎么排查?其次是动机。找到动机,能大大缩小排查范围,甚至直接锁定凶手。警方早就认定,除了唐林清,唐林义也是凶手的目标。可是对唐林义屡次问询,多方调查,也找不到那么一个人,非要除之而后快。用唐林义的话说,他是合法商人。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吗?肯定有,但都是鸡毛蒜皮的过节。那为什么有人精心布局对付他?他一问三不知,把难题抛给警方。

监控只给了警方一条线索:凶手善使弹弓。

听完王可的叙述,伊辉苦思一番,拿上外套准备出门。

“去哪儿?你倒是先帮我参谋一下!”王可急了。

“走吧,王队,一块儿去林义化工!我可没有调查权!”

“干脆叫王局吧!你小子也调侃我……去那儿干吗?”

“我想到了一个细节,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雷家明一听,赶紧穿上外套,相跟着下楼。

天色已黑。

三人很快赶到化工厂。

伊辉叫王可出面,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人:小火车司机。

小火车司机一共两位,一个姓袁,一个姓马,一个40出头,一个30出头,都是老职工。今晚值班的是老袁。

伊辉问老袁,上周六晚上谁值班。

“小马。有什么事,你们去他家问。”

“不用那么麻烦!”伊辉稍一琢磨,问,“你们每次运货,有什么相关记录吗?”

老袁说:“我们光管拉货。有个记录表,东西两厂仓库各一份,月底核对是他们的事。”

伊辉等人赶往东厂仓库,找到了值班管理员。

东厂仓库很大,但两厂之间转运的原料或成品,却不是全都非入库不可,有很大一部分,直接堆放在仓库外的空地上,方便装卸。

王可一问放心了,还真有出入库详单。

从出入库记录上看,上周六夜间,小火车一共进出两次,第一次是从西厂往东厂送原料,而后满载返回,第二次返回时空载。

此外,记录上还注明了接收时间,也就是卸货时间。

第一次,8月25日晚20:40。

第二次,8月25日晚21:35。

这正是伊辉想要的信息,给他省去了找马姓司机问询的麻烦。

看到这份记录,王可隐约明白了伊辉的意思。他拍了拍脑壳,心中懊恼。他们刑警队的人,猜想凶手很可能借助小火车潜行作案,可是偏偏没人来查看这份记录。

伊辉给记录拍了照,三人乘车离开。

那份记录很重要,它能印证既有的判断,同时还提出了新问题。

回到宿舍,伊辉立即展开分析。

“时间点刚好对上——周六晚20:40,小火车到达东厂仓库卸货。五分钟后,20:45,凶手用弹弓和面筋,封印了办公楼摄像头,而后潜入501,组装电解设备。组装过程中,他可能使用了手机,也可能用手电筒照明,但501密闭性不错,总之没人注意到楼上的光源。待电解设备完成后,他再乘小火车离开。这的确是最理想、最安全的来去方式。从概率上说,凶手应该是从五一路的天桥台阶上翻进车厢的,离开时同样走天桥,那比从西厂上下车要安全得多,也能省去进出西厂时监控带来的麻烦。”

这个分析过程,王可和雷家明都赞同。

伊辉接着说:“但是问题来了。小火车第二次到站卸货时间,是21:35,而后空载离开。那个卸车过程是多久,没有记录。但是卸货用叉车,总不会耗时太久吧,我们假设此过程为15分钟。假设小火车21:50离开,那么,凶手一定要在21:50之前,就隐蔽地潜入车厢。可是,从20:45—21:50,这一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凶手不可能搞出那一套电解设备!”

“我去!你确定?”

王可用力犁着发青的头皮。他不懂电解设备制作原理,想不到时间上,还能分析出这么多道道。

伊辉没急着表态。

他认真地想了想,才慢慢点头:“时间太短,反正我办不到!凶手作业环境很差,只能使用有限的照明设备,那不是在自家客厅!你们应该记得对电解槽的分析。不说线路连接,光说电解槽跟海缸其他部分的隔离端,也就是那块玻璃隔断,得先卸下海缸的半个折叠盖,再精确测量,小心切割,最后插入海缸,再用胶密封。那可是个细活,容不得半点马虎……而且海缸高1米半,加上独立设备层的15厘米高度,总高度1.65米,他得踩着椅子,探身进缸体,小心操作……凶手仅有那一次机会,一旦出错,设备设置失败,就前功尽弃……一小时多一点儿?我认为根本不可能!”

“有可能!”王可急道,“已经是既成事实了,不要太主观。请问,如果凶手生活里,就特别熟悉玻璃切割呢?如果那个装置的连接,凶手早就演练多遍呢?”

“这……”伊辉语塞。

王可说:“接下来调查重点,就是寻找8月25日晚的天桥目击者。你看——”

伊辉打断他:“凶手一定提前获知唐林义新买了大海缸,也可能熟悉玻璃切割操作,还可能针对电解线路连接,早就演练多遍,但是,潜入501后,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意外,他无法预料。任何一个意外,都会延迟其作业时间。总之,如果是我,会让自己的时间尽量富裕。再说,凶手当时在501,是如何得知小火车第二次进东厂的?厂里生产噪声很大,可是小火车晚上并不鸣笛,这点我已经了解过了……”

“哎呀!如何得知小火车第二次进东厂?”这次轮到王可语塞了,他埋头琢磨一番,突然挺起胸膛,论据再次充分起来,“我承认这几个疑点,但终归只是主观分析,算不上证据。依你所言,如果那段时间不够用,凶手摸进东厂干什么?饭后遛弯?为什么要把摄像头封死?显摆弹弓玩得帅?”

王可的话自有逻辑,伊辉没法反驳。

“我相信周六晚,天桥附近一定有目击者。那小子跑不了!”

说完,王可把伊辉拍的装卸车信息传到自己手机上,满意地离开。

雷家明对案子极有兴趣,他现在有点乱。他相信警方的判断,凶手就是通过小火车潜入厂区作案的,那是警方对出入厂区所有人员排查后,迫不得已做出的判断。而且,伊辉也支持这个判断。可是现在,王可和伊辉出现了严重分歧。一个根据摄像头,说凶手作案时间是8月25日(上周六)晚,一个说那个时间段(20:45—21:50),根本无法完成电解槽设置。

到底怎么回事呢?雷家明没跟伊辉继续讨论。他中午喝了不少,头到现在还痛,干脆回家休息。

雷家明走后,伊辉彻夜难眠。他觉得自己的判断立得住,可又无法驳倒王可最后的质疑:如果那段时间不够用,凶手摸进东厂干什么?饭后遛弯?为什么要把摄像头封死?显摆弹弓玩得帅?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拿上自己的五菱宏光钥匙,直奔停车场。

来到车前,他未急着上去。

他点上烟,盯着车门看了一会儿,然后将车门开合了两次。

第一次打开,10秒后关门。

第二次打开,4分30秒后关门。

他判断,褚悦民是死于谋杀,可是那两次车门的开合,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相信,刑警大队江志鹏队长那边,甚至包括王可那个二愣子,也一定早有相应的判断。只是警方惯以证据说话,所以在此前有限的交流中,王可并未言明……

烟头燃尽。他中断思绪,上车直奔林义化工。

化工厂门口,昨天值班的那个东北小伙,正蹲在门外抽烟。

伊辉走上前去。

“哥们儿你又来了!”

小伙抽着伊辉昨天扔下的烟,热情满满。

“进去转转。”

伊辉又丢给小伙一包烟。

“还是为案子?”

伊辉连忙摆手:“我就是个文职,破哪门子案!”

“进吧,进吧!没毛病!厂子也没规定文职警察不让进!”

伊辉进入厂区。他本想亲眼瞧瞧那辆小火车,可是火车还没来。他犹豫了片刻,再次来到办公楼前。

办公楼前还立着脚手架。建筑工出工早,正坐在台阶上吃早饭。

伊辉拖着右腿,走上绿化带和办公楼中间的小路。

路面上铺着方块格子,时常有人打扫,看上去很干净。

他走得很慢。每经过一扇窗,都会停下来看一看。他似乎对窗户很感兴趣。

“喂!干什么的?”有个建筑工见他鬼鬼祟祟,吼了一嗓子。

“没事!我是警察!”伊辉亮出证件,再未多言。

上次来他就观察过,普通员工的窗户,均为推拉式滑动窗,把里面的把手打开后,可以或左或右,随便拉动。

每经过一扇窗,他都试着拉一下。

每扇窗都从里面锁着,拉不动。

他继续走,继续推,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或许有什么期待,或许什么都没想。

办公楼大门在建筑最中间,东西两侧对称。他很快把东边检查完,又转而检查西边。

不大一会工夫,他来到西侧第十七扇窗前(每间办公室两个窗户)。

这是西侧倒数第二间办公室。

他照例拉了一下窗,刚想朝前走,突然站住了。

他眼前亮了一下,视线随之聚焦。

这扇窗不同于其他,它没关严实。它的边沿跟窗框之间,留有一条小小的缝隙。顺着缝隙看下去,在窗户的滑槽尽头,卡着一颗不起眼的钢珠。

那颗钢珠很小,目测直径约2~3毫米。由于它的存在,窗户便无法滑到尽头。可是它体积很小,只是将窗户卡出一条缝,一般人还真不注意。

“有趣!”

检查窗户时,他什么也没想。但当发现钢珠时,他的思路瞬间打开了——钢珠很常见,可它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本身就有点怪。

它为什么出现在那个位置?

是被人无心丢在那儿,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管哪种情况,结果只有一个——窗户无法关严,被钢珠卡出来一条缝。

这条缝又能带来什么?

对普通人来说,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对特定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盯着那条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操作:找一条细铁丝,把它的一头弯出一个小圈,再把带圈的一头,从缝隙中斜着伸进去,同时从恰当位置把铁丝折弯,以保证伸进缝隙的铁丝,贴近窗户内侧,再调整角度,直到把铁圈挂到窗内的塑料把手上。由于窗户锁上时,把手是竖直方向的,所以这时候,从外面斜向上拉动铁丝,就能拉动把手,从而在不搞破坏的情况下,从外面把窗户打开。

他很想亲自试一下,可是时间还早,办公室的人都没来……他等了一会儿就等不及了,转身四处搜寻,想找根细铁丝。

路面很干净,什么也没有,他只好到绿化带里寻摸。

片刻后,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暗骂自己太蠢:脚手架那儿不就有铁丝吗?

他转身刚要走,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咦?”他低头一看,脸色骤然变了——就在他脚下不远处,绿化带前的泥土里,也躺着一颗钢珠。

“怎么还有一颗?”

他垫着卫生纸捡起钢珠,到窗前跟另一颗比对。

两颗钢珠大小相同,表面锃亮,均无锈迹。

他把钢珠包好装起来,然后尝试取出另一颗。可是窗户关得很紧,那玩意儿卡在滑槽里,根本取不出。

他无奈地靠墙坐下,把找铁丝的事给忘了。

第二颗钢珠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设想。

他之所以对窗户感兴趣,还是源自昨晚的悖论。

警方把所有监控捋了一遍。摄像头不会撒谎,凶手的确是8月25(上周六)晚20:45,潜入东厂,躲在办公楼西侧外墙角,用弹弓把摄像头“封印”了。

但是,他断定凶手当时一定没进办公楼,更没去501办公室。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从20:45,到小火车第二趟离开,那一个小时多点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不可能完成电解设备组装。可是,凶手为何要那么做?他暂时无法回答。

不管怎样,既然能确定上周六(8月25日)晚凶手没进办公楼,那么凶手进501作业,就一定是其他时间。

这样推算起来,凶手作案的时间,只能是上周五晚,也就是唐林清安置好海缸的当天晚上。因为周日晚上,显然最不可能,它离8月27日案发,不足12小时,电解时间太短,产生的氢气恐怕难以满足爆炸临界点。

推断出凶手作案时间还远远不够。他一夜辗转,就是考虑凶手如何进501的。

案发前几天进出办公楼的所有人员警方统统调查过了,没有可疑人员。

上周六晚,摄像头被面筋糊住,但凶手也没进办公楼。换句话说,上周五晚,摄像头是正常工作的,但是没拍到可疑人员。

那么,凶手就只能走窗户。

这样一来,思路就通了:上周五晚,凶手用某种方式,从一楼窗户进入某间办公室,然后从里面打开房门进入走廊,再上501。毕竟,办公室的锁都一样,都是单锁头插芯锁,外侧带把手,里面带开锁旋钮,外面锁上,里面用旋钮就能开门,无须破坏门锁,上次来厂区,他已经测试过了。

天一亮伊辉跑到化工厂,就是验证自己的思路。他本以为查找一番,也许什么都找不到,也许会发现某扇窗有被破坏的痕迹,结果却发现了钢珠。

如果钢珠真是凶手放进窗户滑槽的,那么这个法子实在太巧妙了。

钢珠体积太小,关窗的办公室人员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给凶手预留了足够的缝隙。

可是,正当他欣喜之时,却发现了第二颗钢珠……

如此一来,他的思路又乱了。

起初,他能肯定一点:凶手需要溜进厂区两次,而且第一次要在白天,也就是办公室员工下班之前,找准机会,往某扇窗的滑槽内放一颗钢珠。那样一来,下班后窗子闭合时,才能卡出需要的缝隙,方便第二次进厂作案。

可是一颗就搞定的事,为什么会有两颗呢?

他陷入沉思。

难道凶手最初放入滑槽的,是两颗钢珠,随后觉得多余,又取出来一颗?如果是这样,凶手为何不把它装起来,而是扔在地上?也许是不小心丢落的?

难道凶手周五某个时间潜入东厂,挑了一扇窗,放好钢珠,过后不放心,又进来确认,发现钢珠被办公室的人丢掉了?于是又随机挑选了这扇窗,重新放置第二颗?

还是说,事情没那么复杂,地上的钢珠,只是凶手不慎掉落而已,然后他把另一颗放入滑槽?

很多时候,真相都非常简单,只是人们把它想复杂了。

念及此,他中断思绪,起身去脚手架附近,找来一根铁丝。

接下来的情况完全符合他的设想,用那根铁丝的确能拉动扳手,推开窗户。

远处,几名建筑工坐在台阶上,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他们觉得那个瘸子太怪了……

做完了该做的,他回车里等。不久后,办公室的人来了。

伊辉下车上楼,推开109的房门。

房内,有个女人站在窗前。窗子已被打开,钢珠仍留在滑槽内。

女人握着笤帚,纳闷儿极了:刚才开窗时,她发现窗把手处于开启状态。可她分明记得,昨天下班后,是关紧了把手才离开的。

伊辉上前解释,同时亮出证件。

女人听完很惊讶:“你能从外面开窗?”

她露出不信的表情,一边说一边检查,生怕窗户被眼前这人给破坏了。

“窗子完好!”

伊辉没过多解释,叫女人让开,然后背对女人,悄悄把滑槽内的钢珠取出,同样用卫生纸包好,放进烟盒。

女人上周五是否看到过可疑的人,这个问题很蠢,他没问。他断定女人什么也不知道。

收起钢珠,他问:“办公室每天都打扫吗?”

女人点头,不明白对方用意。

伊辉有点失望。

办公室天天打扫,那表示凶手可能遗留的痕迹,早被破坏殆尽。

伊辉轻叹一口气,拿出手机,说:“我能拍张照吗?”

“拍我?”女人大惑。

伊辉笑着摇头,指了指窗台。

窗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好几个花盆。花盆大小不一,种着兰花、绿萝、仙人掌等寻常花草。

“拍窗台?这些花盆要搬走吗?”

伊辉说不用。

女人挠挠头,赶紧让出位置。窗台有什么好拍?她简直困惑极了。

伊辉先拍了一张窗台全景,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又走到窗前,分别拍了滑槽、窗把手等几处细节,完事道谢离开,留给女人一堆问号,够琢磨一辈子的。

他很快回到分局。一路上他想好了,要把今天的发现,以及自己的想法,写一份文档出来,连同照片一块儿交给王可。至于能帮对方多大忙,那很难说。也许,江大队长对一个文职警察的发现,不屑一顾呢。

下车时,他从座位旁的缝隙里看到一本书。那书叫《不在场证明》,是他以前不小心掉到那儿的。

他把书抠出来,拍掉上面的土,直到视线落在封面上,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唉!明白了!凶手为什么在周六晚去封印摄像头?这么简单的原因,怎么才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