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真相的三个版本
西城公安分局小会议室。
在座的，除市局和分局十几位领导，还有谭副市长。
谭副市长目睹唐林义被吊杀后，直接跟市里做了汇报。各级领导听到他对杀人过程的描述，既震惊，又愤怒。今晚他来开这个会，代表市委、市政府的态度：三天内破案。否则，西城分局刑警大队长及以下干部，全部撤职换人。好在江志鹏带回的，是结案的利好消息。
做汇报前，江志鹏把谭副市长请到外面，向他求证10年前，关于西城企业搬迁政策中，对规模1000亩以上企业的补助问题。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谭副市长很疑惑。不过江志鹏还真问对人了，10年前，老谭是前任副市长办公室主任，对各项涉及工业的政策很熟悉。
江志鹏说跟案情有关。
“它怎么会跟案情有关？”谭副市长将信将疑。
江志鹏拿出笔录，在老谭面前翻了翻。那意思几十页内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谭副市长点点头：“那个补助标准的制定，是考虑了企业建厂初期的征地费用。企业征地有关规定你清楚吗？”
江志鹏摇头。
“简单说吧，企业建厂时，所征农用地的费用，不得超过土地被征前三年平均年产值的30倍。也就是说，征一亩地费用，不超过6万，换算成平方，每平方米不足100块。市委领导，充分考虑本市实际情况，对规模1000亩以上企业，按亩数计算，给予适当搬迁补助，就是考虑到企业当初的征地成本，从财政上给企业一定的找补，提高生产积极性，让企业没有后顾之忧。”
“找补多少钱？”
“4万一亩。”
“1000亩就是4000万！”
“对！就当时来说，西关的企业，没有一家达到那个补助标准。”
“那不就成了空头政策？”
“怎么能说是空头政策？”谭副市长叉着腰说，“出那个政策，目的是希望在几年的搬迁期内，促成有实力的企业之间合并。市里希望，有那样的大企业出来，缓迁。那对西城民生、就业、第三产业、社会稳定等，诸多利好。林义化工，不就是那时候起来的吗？在那之前，它也只有个东厂嘛，规模还不及现在一半嘛！”
江志鹏忍不住打了个响指。
谭副市长所言，进一步佐证了U盘内容的真实性。白涛当年响应政策，为4000万补助，主动找唐林义谈合并，被拒。唐林义从中感受到了市场的残酷，以及被吞并的风险，那促使他绝地反击，利诱发小褚悦民暗中运作，误导白涛在西城投资房地产，最终搞垮白涛，吞并了鼎鑫化工。
这时，一中队长快步走到江志鹏面前，交给他一个U盘。他们刚刚搜完白玉城卧室，找到了关键证据。
好！杜忠奎尸体和田恬的头骨，都挖到了，U盘也拿到了，笔录细节丰富，还等什么呢？
江志鹏昂首走进会议室……
一个半小时后，伊辉回到医院，冲进病房，路过王可时连招呼都没打。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重病初逾。
白玉城皱起眉头：“你又回来做什么？”
伊辉静静地望着白玉城。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玉城慢慢坐起，眼神中闪烁出一丝不安。他感觉到了，眼前这跛脚的家伙，很奇怪。
“值得吗？”伊辉抱起胳膊目视前方，他知道对方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才是生活。”白玉城挺起胸膛，语气生硬。
“知道了唐林义等人的秘密，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白玉城看向窗外，“我失手杀了田恬在先，还有别的路？”
伊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你应该选择报警的！法律并非完全公平，也不会改变人性，但至少应该有所作为。”
“切！”白玉城身处死路，对这种说教毫无兴趣。
伊辉慢慢坐下，右腿伸到床前，说了句更奇怪的话：“知道我这条腿，为什么瘸吗？”
白玉城摇摇头，身体努力往后靠。只是一种感觉，他想离伊辉远一点儿。
伊辉笑了，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彩：“很多人问过我那个问题，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小时候骑摩托摔的，有块骨头没长好，腿伸不直。”
“我小时候也喜欢摩托车。”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辉用力拍了一下右腿，“我意思是，从来没人去怀疑我的说法。为什么？因为那跟别人毫不相干，还因为我的话没有漏洞。可我现在告诉你，它是个谎言。”
“哦！”白玉城实在无话可说。
“唉！”伊辉收敛了笑容，“其实我想说，一个半小时前，你也撒谎了，弥天大谎。”
“我？弥天大谎？”白玉城笑了，冷笑。
伊辉竖起食指：“我们不妨称之为，真相的第一个版本。”
“真相的第一个版本？”白玉城努力控制呼吸节奏，“好！你说，我听！”
伊辉点头：“碎尸案，不是你干的！”
“啊？”白玉城觉得那话实在太可笑，“不是我？难道是你？”
“你反应非常快，但不擅长说谎。不只是你，在刚才的情形下，任何人都无法掩饰漏洞！”
“什么意思？”
“7月1日晚，杜忠奎驾车逃逸时，你根本没在车上！”
“哦？你也给我做不在场证明？”
白玉城死盯着眼前的瘸子，眼神里透出决死一战的力量。
伊辉迎着对方目光：“江志鹏所说的声纹分析没有错，那段语音，的确是在室内环境录制的，不是移动空间。”
“我说了，当时停了车。”
“好！唱歌的语音里有狗叫声，你怎么解释？”
“当时车子拐下主路，停在小路边，发完语音，又回到了正路。”
“记住自己的话！”伊辉掏出手机，打开视频递给白玉城，“杜忠奎那晚的逃逸视频，警方已经分析了无数遍。具体到瞬时速度，每个时间点，车子所在的具体位置，都基本清晰！”
“那又怎样？”白玉城归还手机。
“照你的意思，你给顾楠楠发语音之前，让杜忠奎把车子拐下主路对吧？”
“是。”
“好！”伊辉掏出一张纸看了看，“顾楠楠要求你唱歌的时间点，22:21，你发出语音的时间点，22:23，语音长约60秒。也就是说，车子拐离主路的时间，大致在22:21—22:22之间。当你发完语音，车子重新发动，回到主路。对吗？”
“对。”
“但是我开着警车亲自上路，做了一个实验。在上述时段内，根本不存在所谓驶离主路的小路！”
“啊？”白玉城语塞，紧接着反击，“你的实验不准确！”
“非常准确！”伊辉挺起胸膛，“逃逸视频中，奥迪Q5每经过一个路面监控，其位置和速度都是确定的。那么，你和顾楠楠聊天的时段，甚至你发语音的时段，奥迪Q5当时处在哪两个路面监控之间，也是能确定的！”
白玉城快速眨了眨眼睛，眼神随之黯淡。
伊辉不在乎对方表情的变化：“我找到了那两个路面监控，也查看了它们之间的路段，那段路程总共4公里左右，中间一个岔路口也没有！”
白玉城紧咬着牙。
伊辉步步紧逼：“试问，那段路程没有岔路口，车子该怎么驶离主路？”
白玉城双唇紧闭，消瘦的两腮，倔强地鼓起来。
“所以，你撒谎了！杜忠奎不是你杀的，碎尸案更不是你干的。换言之，你的杀人动机，即唐林义等人背后的秘密，根本不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白玉城右手铐在床头，左手放在被子下，双手都紧紧握起，拳心炽热潮湿。
伊辉一把抓住白玉城右手腕：“刚才你演了一出戏！田恬把手机忘在你店里，你嫖娼，田恬偷看你日记，你冲动杀人，你把尸体运到杜忠奎家搞嫁祸，杜忠奎告诉你当年的秘密……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你……”
“或许那些细节都是真的，但操作者绝不是你！”
“……”
“唯有一点是真的。”
“哪一点？”
“杜忠奎逃逸时，真凶的确在车里，可惜不是你。你揽下所有罪名，目的只有一个！”
“我……”
“你在保护凶手！就像当年，你承担强奸蓝媚的罪名一样！”
“不！”
“虽然我不确定碎尸案真凶是谁，但我想，你跟凶手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异想天开！”
伊辉摇摇头：“就算你跟凶手关系很普通，你也不想出卖他！毕竟，是他通过杜忠奎，获取了唐林义等人的秘密，而后又告诉了你！”
“笑话！”
“你心里有数！我说的这些，才是真相的第二个版本！”
白玉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神转向墙角。
伊辉继续进攻，语气间没有丝毫停顿：“如上所述，还能推断出很多有趣的结论。”
“推断？”
伊辉点点头：“结论一，我怀疑你的**是假的。或者说你心理上，早就恢复了健康！你那本日记的相关内容，是两年前所写。你之所以把它留在书架上，而且放在很显眼的位置，本身就是有意为之！因此，那天雷家明手贱，翻看了它，一点儿也不奇怪！如果那真是你心理承载的底线，你怎会让它留在书架里？”
白玉城紧咬牙关，额头青筋凸起。
然而，伊辉丝毫没有让他放松的打算：“换言之，那是你提前预制的一步棋！你就是要通过雷家明的嘴，散布消息，说你现在依然**，从而让所有人误以为那的确是你的心理承受底线！甚至，你还利用了沈沛溪。她还是太单纯了，通过软件匿名跟你约炮，想通过你把艾滋病传染给蓝媚……她说你一点儿也不高尚，只是想不到你连衣服都脱了，却突然来了一句，‘对不起，我**’！那也是你的一出戏！还是你在借助她，扩散消息！”
白玉城仰起头望着墙面：“哎！很佩服你的想象力！”
“因果很明显！”伊辉自顾自说下去，“你之所以那么做，为的就是今天！你早有心理准备，一旦被抓，就会把碎尸案承担下来。你早就编好了田恬的故事，把她的死因设置成偷看日记，触碰到你的底线。要让别人相信这个故事，就得先让别人相信你有心理疾病。所以，雷家明和沈沛溪，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利用他们，向外传播那个所谓的心理底线，但那还不保险！你甚至不惜去与你厌恶的女人——蓝媚约会，好让你的朋友产生误解，比如热心的雷家明。当他后来偷看你的日记，反而从误解变成理解，明白你接近蓝媚，为的只是做情景还原，至少让她真诚道歉，从而解开你心理上的顽疾！然而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戏！为的，都是今天，对吗？”
“有趣的故事！”白玉城的声音轻飘飘。
“的确很有趣！”
伊辉拿出烟示意，白玉城点头。
两人分别点上烟，默默抽起来，就像即将离别的朋友。
片刻后，病房外传来尖锐的责骂声。那是一个护士从门口路过，闻到烟味，想进门阻止，被王可拦住了。
病房里头，一个是冷酷无情的杀人犯，一个是没编制的瘸腿顾问，谁也不在乎医院的规定。
“有酒就好了！”白玉城续上第二根烟，笑了笑。
“没见你喝过酒！”伊辉把玩着打火机，展开话题，“刚才是结论一。接下来还有结论二。杜忠奎那800万(实际上要减去买公墓的尾款)，根本不是埋在什么地方，那也是你信口胡说。杜忠奎逃逸时，钱只能在车上，跟真凶一起！”
“唉！”白玉城用力吐出一口烟，把自己隐在烟雾中。
“那些钱，现在在哪儿？”伊辉一笑，“当然在真凶手里。凶手把唐林义等人的秘密告诉你，你对钱没兴趣，让他把钱留下。这个‘他’，我们不妨称之为‘800万先生’。”
听到这个称号，白玉城岔了气，连连咳嗽起来。
伊辉打开窗户，在窗前驻足：“结论三，当你初闻那个秘密，其实你是想报警的，至少有过那个想法！”
“为什么？”
白玉城终于反问了。也许是伊辉站在窗边，让他少了距离上的压迫感。
“人之常情啊！你父亲当年被人设计，破产自杀，蓝媚父母被人害死，任何人知道了背后的隐情，第一反应都是报警！杀人复仇？绝路！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
“那我为什么没报警？”
“结论四，因为当时出来一桩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
“顾楠楠母女之死！两条人命加起来，把你逼入绝境，再无退路！也就是说，当时，你已经知道顾楠楠自杀的真正原因，你想为她和葛春花报仇！因为逼死顾楠楠的，跟害死你父亲的，是同一拨人！”
“我怎么会知道顾楠楠自杀的真正原因？”
“我猜，应该是沈沛溪愧疚万分，告诉了你所有的事！”
白玉城又点上一支烟，示意伊辉说下去。
伊辉转身背对白玉城，凝视深沉的夜空：“不知你有没有想过，顾楠楠事件，实在太巧合了？”
“巧合？什么意思？”
“反过来想——如果顾楠楠没自杀，或者她拒绝沈沛溪的要求，不去陪宿，你还会孤注一掷，踏上绝路吗？”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令白玉城浑身一抖。
“可惜……也许你真没想过！”
白玉城叼着烟，久久未吸，任凭烟灰飘落：“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伊辉转回身，眼神像深邃的夜空：“我想帮你破案！”
“啥玩意？帮我破案？”
“吧嗒”！白玉城嘴上的烟头掉落。
“对！也是为我自己！”
伊辉大步走回床前，双手紧握栏杆：“你是杀了人不假，但我想，你很可能被别人利用了。怎么说？你只是一颗棋子，深陷他人的棋局！”
“我是棋子？”白玉城满眼惊惧，犹如面对狮虎的驯鹿。
“推断！”伊辉拍着对方肩头，“哥们儿，现在，你，我，咱们一起破局。你想吗？”
白玉城痛苦地拍打着额头。
伊辉再次抓住他手腕：“难道你还没意识到，真相还有第三个版本？”
“不！不可能！”
这一刻，恐怕只有白玉城明白伊辉话里的含义，可他却在本能地抗拒。
“不是不可能，是一定！你就是别人的棋子！”
白玉城奋力挣扎，手腕带动床头的铐子，引起床铺激烈地晃动。
伊辉稳稳扶助床头：“你必须正视那个巧合——顾楠楠自杀事件。是它，把你推往绝路！”
“证据！”白玉城怒吼一声。
“没有！”伊辉抱起胳膊，“可我相信人性。面对意外，它能指引人的行为。就比如，江志鹏明明是破门救人，却触发你设置的电刑机关。那种情形下，他的身份、性格，以及案情带来的压力，导致他想让我替他背锅，这个因果关系，非常自然。所以我坚信另一个因果，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当你突然得知当年的秘密，你的本能反应，一定是报警，而不是舍身复仇！法律能解决的事，为何要搭上自己的命？”
“不！你根本不了解我！”
“那不重要！”
伊辉后退半步，果断闭嘴。该说的他都说了，对方怎么选择，他无法左右。
房间里安静下来，白玉城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大概一支烟的工夫，他突然开口了：“照你的意思，顾楠楠是遭人设计了。可她去静山别墅，明明是自己的选择。”
“对，是她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忽略她当时内心的挣扎。”伊辉再次掏出那份微信聊天记录，“7月2日晚，顾楠楠去了静山别墅。7月1日晚，她为什么找你聊天？其实，她想跟你说一说她的困惑。她挣扎，不安，但最终还是无法启齿……”
白玉城点头：“我知道！事后我已经想明白了！”
“那就好！”伊辉的眼神越来越明亮，“表面看，的确是她自己的选择，实际上呢？为什么不可以是有人在背后暗示她？”
“哦？”
“再明显不过啊！顾楠楠找你聊天时，如果把实情说出来，你会不会阻止她？”
“废话！”白玉城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还有别人在做她的心理工作，影响了她的选择？”
“你终于想通了！”伊辉指着白玉城，“正因为顾楠楠跟你太熟，才不肯讲出心事。可她总要做出选择……她是个开朗的孩子，不喜欢把事情压在心里。可是跟熟人又不能讲，那怎么办？换我是她，只能跟陌生人倾诉。”
“你是说……网络？”
伊辉欣然点头：“可我仔细查看过她的手机，里面没有异常聊天内容。”
“所以，一切还是你的臆想！”
“不！跟陌生人聊天，不一定非要通过聊天软件。”伊辉盯着自己的手机，“顾楠楠非常喜欢王者荣耀，生前登录次数，相当频繁！”
“在游戏里跟陌生人交流？”
“是推断！”伊辉随手滑动手机页面，“那款游戏，是不保留聊天记录的，除非下载游戏助手。”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证据！”
伊辉微微一笑：“可是我在另外一个人的手机里，看到过王者荣耀的安装包。而且据我了解，那个人从不玩手游！”
“谁？”
“蓝媚！”
“她？”白玉城拔高声音，“不可能！她跟顾楠楠情同姐妹，怎么会把人推进火坑？”
“情同姐妹？讲情分？难道你忘了当年，她怎么设计你？”
“不足为凭！”白玉城深深吐出一股怨气。
“重要的是，她有动机！”伊辉丢给白玉城一根烟，“你父亲虽然遭人设计，但毕竟是自杀。她父母却不一样……”
白玉城终于平静下来，他开始认同伊辉的逻辑。
“你是说，她处心积虑，控制顾楠楠事件的走向，为的是逼我放弃报警，把我逼上绝路，借我的手，替她父母报仇？”
“对！”
“她是学心理学的！如果真是她，我能想象她说服顾楠楠，去静山别墅挣钱的话术，可她左右不了顾楠楠的生死！换言之，如果楠楠选择好好活下去，她又怎么利用我？”
“哎！道理是一样的！她既然能说服顾楠楠下火坑，为何不能进一步说服她，去自杀？”
“这……”
“顾楠楠7月7日凌晨自杀的，对吧？可7月6日晚20:35，她还登录过那款游戏！”
“就是说她选择自杀前，很可能在游戏里跟陌生人聊天？”
“是的！我怀疑她自杀，是被人用话术不断怂恿的结果！”
“她死前一直在网吧，那时候有没有登录过游戏？”
伊辉敲着脑壳，抱歉道：“我没查过，也不清楚电脑登录那款游戏后，手机的登录时间，会不会同步更新。我这些推断，都是因为你的漏洞，以及我的实验而起……”
白玉城无语，他什么都没承认过。
伊辉说：“如果推断没错，那么蓝媚一定先你一步，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她消息的来源跟你一样，同样是那位‘800万先生’！”
白玉城闭起眼，心里飞速思考着什么。
伊辉继续旁敲侧击：“我能肯定的是，在你的视角里，蓝媚是经由你获知真相的，你们有共同的仇人。所以在你复仇过程中，她曾充当你的帮手——她肚子上那多余的一刀，只能是她自己捅的。你向江志鹏所做的描述，毫无说服力！你能轻易控制住唐林海，何况是她？蓝媚那晚在酒店，为的就是配合你！配合你什么？第二次断电！”
白玉城紧盯伊辉，瞳孔慢慢收缩。
“唐林海被杀当晚，第一次停电，的确是你所为，但第二次应该是蓝媚！这有迹可循——第一次断电的原因，是空气开关布线处，有一根线头脱落，这里头有一定技术含量。而第二次断电，仅仅是总闸开关跳闸！我猜，那是蓝媚扳下去的！断电目的，当然是配合你趁黑潜入酒店。在此之前，你承认那是你所为。而我们也曾认为，那是你在第一次断电时预留的手脚。”
“继续！”
“你不配合，我说什么都没用！”伊辉摇摇头，“你经历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希望你把我的分析，嵌入你的经历，仔细琢磨，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一个局！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一颗棋子！”
“还有吗？”
“当然！”伊辉拿起白玉城的手，在他手心里，比画了一个“冯”字：“我能想到的‘800万先生’，只能是他！”
白玉城当然知道，“冯”字，指的是冯仁兴。
可他立刻紧紧握起拳头，什么也没说。
“唉！”伊辉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认为‘800万先生’在报恩对不对？他和白涛是战友，是生死之交。他那块停车场用地，也是白涛赠送的。他的生活，他儿子冯云龙的留学费用，全靠那块地！”
白玉城眼角猛然**了一下。
伊辉紧盯着他。
“关于蓝媚——想想你的经历，想想时间线！如果推断正确，是她害死顾楠楠，把你逼上绝路，那么，她父母被害真相的信息源，来自谁？她和她的信息源之间，有没有达成什么共同的意愿？如果有，会是什么意愿？”
“关于冯仁兴——想想他凭什么去怀疑杜忠奎，进而做出碎尸的大案？要知道，杜忠奎可是刚出狱没几天，跟冯仁兴八竿子打不着！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那样的人，身上会藏有惊天秘密！哦，谨慎起见，还是说回‘800万先生’吧！但是除了冯仁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使你铁了心，去背碎尸案的锅！”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白玉城轻轻念叨。很显然，伊辉的提醒，已经让他渐渐意识到，逻辑层面的悖论。
“好好想想！”
伊辉离开房间，十几分钟后，提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他去买烟，顺带给白玉城带了些食物：水饺、牛奶、香肠，外带两听啤酒。
白玉城看看东西，又看看伊辉，默默地吃起来。他真饿了，那些东西，比点滴更能让人恢复体能。
伊辉安静地站在窗边，等待。
10分钟后，白玉城吃喝完毕，脸色慢慢有了红润。
伊辉把啤酒罐拿出去扔掉，那东西不能留下。
“考虑得怎样？”
他热切地盯着白玉城，真希望对方点点头，主动把真相说出来。
可惜，白玉城依旧沉默。
“好吧！”伊辉快速转了两圈，像是做出什么决定，“我刚才的推断，自有其逻辑。可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却有些不着边际。但我希望你听完后，能仔细想一想。不论你在坚持怎样的道义，你都没必要替人背锅——那不值得！”
“你说！”
伊辉点点头：“不管‘800万先生’是谁，他都不能凭空去怀疑杜忠奎，对吧！那么，他一定是基于必要的理由！理由在哪儿？钱！”
“钱？”
“对！只能是钱！也就是那800万！”伊辉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银行那边，给我们提供了6月29日上午，唐林清取钱的监控影像，我从中注意到一个有趣的镜头。”
“什么？”
“唐林清把钱箱放上车时，监控边缘处有一个人。”
“谁？”
“林义化工财务总监，李默琛。”
“李默琛？我中学时的班主任？他现在是林义化工财务总监，去银行有什么奇怪？”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在那种情形下，就算他不便下车帮忙，最起码也应该跟唐林清打个招呼吧。”
“你想说……”
“我不知道！”伊辉看了看时间，急道，“唐林清很谨慎，跟杜忠奎的交易，进行得极为隐秘。我只是设想，倘若有那么一个局外人，无意中注意到唐林清提取那样一大笔钱，会不会非常好奇？”
“你是说李默琛？”
“对！假如李默琛起了好奇心，而后跟踪唐林清，继而发现了唐林清和杜忠奎的交易，那会引发什么事？”
“不可能！李默琛跟冯仁兴八竿子打不着！”心急之下，白玉城终于提起冯仁兴。
伊辉反应极快：“听你意思，冯仁兴就是‘800万先生’？”
白玉城把头扭向一边，闷声说：“就算李默琛跟踪、发现了唐林清和杜忠奎的交易，他也不可能接近交易者，更无从得知当年的秘密！”
“不一定！杜忠奎去过两次静山公墓，还把备份U盘，藏进他父亲的骨灰盒。如果李默琛跟踪过他，就有机会发现秘密！”
听到这话，白玉城大吃一惊，心里马上冒出一个巨大问号：如果一切的起点，真是李默琛，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回来！”
伊辉再次看了看表，转身就走。他要去查监控，验证刚才的想法。
凌晨2:10，交警指挥中心。
这次的调阅有明确参数：时间，6月29日上午；对象，李默琛车牌号。
设定完毕，李默琛的行车路线一览无余。
他很快找到相关内容，只看了两眼，脸色瞬间变了。
李默琛那天的确先唐林清一步，从银行离开。可是在后续监控路面，他的车却不知不觉，跟到了唐林清车后，并且一直尾随，最后一前一后，去了林义化工方向。
“这家伙干了什么！”
下午，李默琛的车没有外出。
晚上7:30，变化出现了。
李默琛的车开出厂区，一路向西，最后驶入西郊杜家庄。
杜家庄？杜忠奎家？伊辉把所有路口的监控画面切到显示器上，排成九宫格，仔细观察，很快有了新发现。所有画面当中，李默琛的车子前方，都有同一辆宝马车。他调整角度再看，发现唐林清就坐在宝马车内，而车子的驾驶位，坐的则是唐林海。
这家伙，果然跟踪了唐林清！
他暗暗感叹，宝马是唐林海的！怪不得此前，找不到唐林清去交易的行车轨迹，原来真相如此简单。唐林清只是叫来了唐林海，两人同行。
他断定那两箱钱，就在宝马的后备厢内。
从时间上看，宝马车到了杜家庄后，直到晚上9:30，才重返路面监控。所以在那段时间内，唐林清和唐林海，一定跟杜忠奎完成了交易，甚至很可能在一起吃了顿饭。
伊辉相信，李默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么李默琛会怎么想？他一定非常奇怪，唐林清为何要把那么多钱，交给那么一个人？他一定怀疑那是一笔交易！
监控画面来到6月30日中午，杜忠奎去静山公墓交尾款。
伊辉先找到杜忠奎奥迪Q5的画面，然后观察其后方。
“轰！”
他脑子里炸了：李默琛的车，就跟在奥迪后面。
原来，真相一直在监控里……
可是原先调阅监控时，所有人都盯着杜忠奎，谁曾想到往他车后看一看呢？
那不是对手故弄玄虚，那是警方本身的思维盲区……
伊辉截下相关视频存入手机，冲上车向分局飞奔。
他来不及去医院跟白玉城探讨真相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还原事情的逻辑——
李默琛无意中看到唐林清取了800万现金，好奇心大起，于是跟踪，并于6月29日晚，成功观察到唐林清和唐林海跟杜忠奎的交易。交易目的，是用钱封口。赎回U盘，对唐林清来说只是象征意义。杜忠奎用车祸的方式杀人，唐林清一方是雇主，双方皆握有对方把柄，因此，唐林清一定不会纠结杜忠奎是否还留有U盘备份。但是随着钱的流向，李默琛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了杜忠奎身上。
6月30日是周六，李默琛有大把时间研究、跟踪杜忠奎。那天中午，杜忠奎去公墓交尾款不假，只是没交上，但他一定还办了其他事。什么事？他把U盘备份藏进了父亲骨灰盒里。他那么做还是有意义的，即使唐林清信任他，他也得预留个后手。同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不会泄露秘密，但谁也不能保证，唐林清哪天突然生出干掉他的念头……
可惜，杜忠奎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个局外人看在眼里。杜忠奎藏好U盘后，李默琛一定偷拿了U盘，并且带走拷取了内容，之后又把U盘放回原处，而且还抹去了U盘上的指纹。U盘里的秘密，足以致唐林义等人于死地。可是李默琛掌握的信息还是有限。至少，他尚不清楚杜忠奎制造车祸的杀人事件。
要了解杜忠奎的过往，实在太简单，到杜家庄找邻居打听便知。当李默琛得知杜忠奎入狱原因，再上网查证车祸中死者的身份，再结合U盘内容，那么一出阴谋的轮廓，也就基本完整了。
至少，他能掌握几条关键结论：一、唐林义、唐林海、唐林清伙同褚悦民，设计陷害了当年鼎鑫化工的老板白涛；二、U盘最先一定在蓝小菲和刘人龙手里，具体到为何在他们手里，他无从知晓，也不必知道；三、作为大车司机，杜忠奎所谓的车祸肇事逃逸，根本就是杀人灭口，800万是杀人佣金。
有了这三条结论，李默琛又干了什么呢？
结合在医院的四条推断，伊辉判断李默琛去找了冯仁兴。冯仁兴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小老板。他和白涛当年的关系，西关那片很多人都知道。
李默琛跟冯仁兴谈什么？转述秘密。
继续假定。
从结果看，冯仁兴做出碎尸案，“合理”地从杜忠奎身上获取到当年的秘密，然后把秘密转告白玉城。那只是一场戏，演给白玉城的戏。
冯仁兴做出碎尸案之前，就已经从李默琛嘴里得知了所有真相。他的消息源是李默琛。可是在白玉城面前，他必须隐藏起李默琛这个人，把消息源推到杜忠奎身上。只有如此，才能做出一个假象：他冯仁兴有情有义，正在替白涛报仇！
视角再回到白玉城身上。他一定既震惊，又难过。震惊的是，白涛自杀背后的真相；难过的是，冯仁兴已经杀了人。此时他有两个选择，要么报警，要么把碎尸案揽到自己身上，展开复仇去杀人。他一定既犹豫，又痛苦，不知该怎么决断。这时候，顾楠楠突然自杀了。那迫使他下定决心，走上绝路……
这就是说，李默琛一定也跟蓝媚谈过。
那个李默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庞大的局。李默琛、冯仁兴、蓝媚，他们共同布了一个局。
李默琛才是这个局的主角。
白玉城是可怜的棋子。
受益者，最明确的是蓝媚，她能借助白玉城之手复仇。
其次是冯仁兴，他能得到杜忠奎那八百万，那一定是李默琛说服他的理由。至于他们会不会分摊那笔钱，尚无法确定。另外冯仁兴虽然杀了人，实际上却很安全，只要白玉城被逼上绝路，展开报复，一定会自愿背负一切罪名。
可是，最后，布局者李默琛的利益，是什么呢？
凌晨3:30。
五菱宏光一路疾驰，回到分局。
伊辉下车，抬头望了望五楼小会议室，那儿还亮着灯。他冲上楼去。
会议室内。
江志鹏整理、汇报了案情全过程，陈述了犯罪起因、动机，还把掌握的证据一一罗列出来，其中包括白玉城自陈笔录、证人崔明虎的供述、从白玉城卧室搜到的U盘、杜忠奎尸体照片、田恬头骨照片、827案的两颗钢珠、唐林义被害现场的背包，以及芹菜叶，等等。
市委市政府的代表谭副市长，市局、西城分局各位领导，总共十几人，认真听取了案情汇报。这个案子动静很大，前期拖得久，没有头绪，好在后期进展神速，尤其是唐林义被害当天，就抓到凶手。
结案在即，所有人长舒一口气。大家心里都有数，唐林义被吊杀事件，社会影响实在太坏！今晚这个案情汇报会议，值！很值！案子要是还没个着落，接下去谁也别想睡好觉……
此时，江志鹏正在台前，做最后陈述。
“你……”他停止汇报，看着伊辉。
台下十几双眼睛，也看向伊辉。
伊辉尴尬地望着台下一片高级警衔，暗骂自己，应该先给江志鹏打个电话。实际上他打也是白打，会议室内所有人都关机了。
“先出去！有事待会儿说！”江志鹏跨到伊辉跟前，他又气又急，想骂人，“这么多领导正听汇报，你小子来干吗？胡闹！
伊辉也压低音量：“搞错了，碎尸案另有其人！”
“啥玩意儿？”江志鹏完全听不懂，也不可能听懂。
“白玉城杀了四个人，可碎尸案不是他干的，他只是颗棋子。”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旁人搞出的碎尸案，以及顾楠楠自杀事件，白玉城不会杀人！他上了别人的套！”
江志鹏无语，试图把年轻人推出去。
伊辉急眼了，对所有人大声说：“我说，搞错了！凶手至少两个！碎尸案另有其人！白玉城只是颗棋子！有人在设局！操盘者，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撞开，一个刑警冲进来，大喊：“白玉城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