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性的根源

读者应该已经从本书中四处散落的线索了解到,婴儿和儿童会尖叫、撕咬、踢打,还会撕扯妈妈的头发,有着攻击性或破坏性或其他令人不快的冲动。

这些破坏性行为可能需要照料者来处理并且肯定需要被理解,因此使得照顾孩子这件事情变得错综复杂。我想,如果对攻击性的根源做出一个理论的论述,会有助于照料者们理解这些日常发生的事件。不过,我的读者,也就是照顾孩子的人们,都没有心理学背景,我如何才能将这个庞大且复杂的主题陈述清楚呢?

简而言之,攻击性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对挫折直接或间接的反应,另一层是它是个体能量的两大主要来源之一。进一步思考这一简单论述时,就会产生极为复杂的问题。因此,我在此只对主要内容进行阐述。

我想大家都认同,我们不能只谈论孩子在生活中表现出的攻击性,这个主题所涵盖的内容要更加宽广。无论如何,我们一直在照顾一个发展中的孩子,我们最关切的是孩子从一个状态发展为另一个状态的过程。

有时攻击性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出现又消失,又或者需要别人看到从而可以做一些什么来避免它带来的伤害。但攻击性冲动通常不会公开表现出来,而是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出现。我们来看看攻击性是如何以各种相反的方式出现的,这或许会有所帮助。

但我首先一定要做出一个概括性的论述。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所有个体从根本上来说是相似的,即便考虑到那些让我们成为自己并区别于他人的遗传性因素,也是如此。我的意思是,在所有婴儿、儿童和任何年龄的人身上,都能找到一些人类本性的共同特征。对人类从最早的婴儿到独立成人的发展过程的详尽论述适用于任何人,无论其性别、种族、肤色、信仰或社会背景如何。人类可能长相不同,却有着共同之处。一个婴儿会表现出攻击性,而另一个婴儿则可能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但他们有着同样的问题。他们只是在以不同的方式来应对自己的攻击性冲动。

如果我们努力去追溯个体攻击性的起源,那我们会发现婴儿活动这一事实。婴儿活动甚至在婴儿出生前就开始了——胎儿不仅会在妈妈腹中扭动身体,还会突然活动,让妈妈感受到胎动。婴儿身体的一部分活动了一下,而活动就会碰到一些东西。观察者可能会称之为“打”或者“踢”,但这样的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婴儿(尚未出生或刚刚出生)还没有成为一个人,他的行动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

因此,每个婴儿都有这样的倾向,即活动并从中获得肌肉快感,他们因为这种活动和碰到某些东西的经历而受益。通过深入探究这一特征,我们就可以总结出婴儿的一种发展:从单纯的活动到表达愤怒的行动,或者代表着愤怒以及控制愤怒的行动。我们可以继续说明,单纯的击打如何发展成了会造成伤害的击打,同时我们也会发现婴儿对既爱又恨的客体的保护。此外,我们还可以追踪一个孩子的破坏性观念和冲动,看其如何变成一种行为模式。对于健康发展的孩子来说,这些行为模式表现为意识和无意识的破坏性观念,这些观念也会在孩子的梦境和游戏中出现,而且孩子会对身边环境中值得破坏的东西表现出攻击性。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早期的婴儿击打行为会让婴儿发现自我之外的世界,并开始与外在客体建立关系。因此,那些很快变成攻击性行为的东西,在一开始只是一种简单的冲动,而这种冲动是婴儿的肢体活动和探索的开端。攻击性总是以这种方式与建立起清晰的自我与非自我的界线联系在一起。

希望我已经讲清楚,所有的人类个体都是相似的,尽管每个人都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么接下来,我就可以讲一讲攻击性的诸多对立面。

例如,胆大的孩子与胆小的孩子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胆大的孩子倾向于直接表达攻击性和敌意,并从中获得释放;而胆小的孩子则倾向于不在自我而在外界发现这种攻击性,并害怕这种攻击性,或者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外部世界会攻击自己。第一种孩子是幸运的,因为他发现了攻击性是有限的,被表达出来后其实会消失,而第二种孩子则永远也无法到达一个满意的终点,他会一直预期有麻烦出现。在某些情况下,麻烦就在那里。

有些孩子绝对会在他人的攻击行为中看到自己的受控的(被压抑的)攻击性。这会以一种不健康的方式发展下去,因为他人实际的攻击性迫害可能会不够用,所以孩子不得不通过幻想来弥补这个不足。因此,我们会发现一些孩子总在期待被迫害,还可能因为想象中的攻击采取自卫行为,从而变得有攻击性。这是生病的表现,但这种模式几乎在每个孩子身上都出现过。

再来看看另一种对立的表现,我们可以比较一下那些很容易表现攻击性的孩子和那些将攻击性保持在“内部”的孩子。后一种因为被保持在内部,这种攻击性会变得强烈、过度压抑和严重,随之而来的当然是所有的冲动都受到某种程度的抑制,同时,创造性也会受到抑制,因为创造性与婴幼儿时期的无忧无虑和随心生活息息相关。对于将攻击性保持在“内部”的孩子,虽然他们失去了一些内在自由,但我们也可以说他们萌发了自我控制的概念,与之相伴的是考虑他人的想法和保护世界不受自己残忍的伤害。因为健康的孩子会发展出为他人考虑,以及认同外在的客体和人的能力。

过度自我控制会产生的问题之一是,一个乖巧得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的孩子,可能会出现周期性的攻击性感受和行为的爆发,比如大发脾气,或者残暴的行为。这样的爆发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这个孩子来说,他事后甚至可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对此,父母能做的就只是想办法度过这个艰难的发作期,并寄希望于孩子会随着自身的成长而发展出更有意义的攻击性表达方式。

攻击性行为更为成熟的替代品之一是孩子的梦境。通过做梦,孩子在幻想中体验毁灭和杀戮,这种梦境与任何程度的身体的兴奋相关,是一种真实的体验,而不仅仅是一种智力练习。能够做梦的孩子会逐渐能够进行各种游戏,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其他孩子一起。如果梦境中包含了太多攻击性或者涉及对神圣客体的巨大威胁,或者造成了极大的混乱,那么孩子就会尖叫着醒来。此时妈妈会起到作用,她会陪在孩子身边并把孩子从噩梦中唤醒,从而让外在现实能够再次起到安抚的作用。这个醒来的过程可能要近半个小时,但这个噩梦不可思议地成了一次满足的体验。

在此,我必须对做梦和白日梦进行一个明确的区分。我所说的做梦并不包括清醒时的一系列幻想。做梦与白日梦相比,其本质区别在于做梦的人是睡着的状态,是可以被唤醒的。梦境可能会被遗忘,但它的确出现过,这一点意义重大。(也有孩子做的梦相当真实,与现实难以区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曾说过游戏,它借助于幻想和可能梦到的所有东西,以及更深层,乃至最深层的无意识。我们很容易可以看到,儿童对“象征”的接受在其健康发展中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孩子接受了一个东西“代表着”另一个东西,从而得以从丑陋残酷、难以应对的真相和冲突中解脱。

当一个孩子满怀柔情地爱着妈妈的同时,也想要“吃掉”妈妈,这会让他难以应对;或者当一个孩子同时既爱又恨自己的爸爸,又无法将爱或者恨置换到一个叔叔身上时,这也让他难以应对;或者当一个孩子想要摆脱家里新的孩子,又不能通过丢掉一个玩具来很好地表达这种情感时,这也让他难以应对。许多孩子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要经受很多痛苦。

但正常情况下,孩子很早就开始接受象征。这种接受给了孩子自由活动的空间。比如,当孩子很早就将一些特殊物品作为自己拥抱的对象时,这些物品既代表了他们自己,也代表了母亲。那么它就象征着结合,就像是一个吮吸拇指的人的拇指。这个象征物自身也可能会被孩子攻击,也会得到孩子的珍视,而且孩子对这个象征物的珍视超出了后来的任何所有物。

游戏本身也是建立在接受象征的基础之上的,它有无限的可能性。它可以让孩子体验到其内在心理现实的一切,而这个内在心理现实则是孩子不断成长的身份认同感的基础,其中有爱,也有攻击性。

儿童个体在不断成熟时,会出现另一种替代攻击性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就是建设性。我曾试图描述过一种复杂的机制,即孩子在良好的环境条件下会有建设性的冲动,这种冲动源于孩子逐步接受自己天性中破坏性一面所带来的责任。一个孩子开始并保持建设性游戏,这是孩子健康的重要标志。这种建设性是没办法被灌输的,就如同信任不能被灌输一样。只有父母或扮演父母角色的人为孩子提供生活环境,孩子在其中积累生活体验,才会发展出建设性。

我们可以通过收回孩子为亲近的人做事情、“有所贡献”或参与满足家庭的需求的机会,来测试攻击性和建设性的这种关系。这里我所说的“有所贡献”是指为了开心或者为了像某个人而做某些事情,但同时发现这些事情也是可以让妈妈开心或者家庭运转的事情。它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个孩子通过“假装”照顾宝宝、整理床铺、用吸尘器或者做糕点来参与家庭事务,这种参与带来满足的一个前提是有人严肃对待这种假装。如果这种假装被人嘲笑了,那它就成了单纯的模仿,而这个孩子则会实在地体验到一种无能感、无用感。此时,孩子的攻击性或者破坏性很可能会直接爆发出来。

除了试验,这样的事情在日常情境下也会发生,因为没有人了解孩子需要给予,甚至相较于获得,更需要给予。

健康婴儿的活动的特征就包括自然的肢体运动并且会偶然撞到什么东西,婴儿会逐渐开始运用这些活动,还有尖叫、流口水、排尿、排便等,来服务于自己,表达愤怒、恨和复仇。孩子会同时既爱又恨一个人,并接受这种矛盾。攻击性与爱相结合的最有力的例子之一是“咬”,这一点在婴儿五个月以后开始有意义。最终,婴儿会沉浸于享受吃各种食物。但最初,让宝宝产生咬东西的兴奋和念头的是那个好的客体,即妈妈的身体。因此,宝宝接受食物成为妈妈身体的象征,或者是爸爸身体或任何宝宝所爱的人的身体的象征。

这一切都很复杂,孩子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熟悉和控制这些攻击性念头和兴奋,同时又不丧失在恰当时刻展现出攻击性的能力,不管是在爱还是恨的时候。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曾说过:“人人都杀心爱之人。”我们每天都会被提醒,爱一定会带来伤害。在照顾孩子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孩子会爱那个他们伤害的东西。伤害是孩子生活的一部分,问题是:你的孩子会如何找到一种方式去把这些攻击性力量用于生活、爱、游戏,并最终用于工作?

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攻击性的源点在哪里?我们已经看到,在新生儿发展的过程中,有最初的自然的身体活动,有尖叫,这些或许是愉悦的,但它们并不形成一个明显的攻击性意图,因为婴儿还没有完全发展成一个人。但我们想要知道,婴儿毁灭世界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它可能发生在很早的时候。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这个婴儿期“未引爆”的破坏性的残留物可能会真的毁灭这个我们生存、热爱的世界。在婴儿的幻想中,一次闭眼就可以毁灭这个世界,一次新的注视或者一个新阶段的需求就可以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毒药和爆炸性武器则给婴儿的幻想提供了一种截然相反的现实。

绝大多数婴儿都在生命最早阶段受到了足够好的照顾,因此实现了某种程度的人格整合,不可能有彻底、无情、毁灭性的大爆发。为了预防这种爆发,我们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父母在家庭生活中对孩子的成熟化过程所起到的促进作用,我们尤其要学会评估妈妈在最初阶段所起到的作用。在这个阶段,婴儿与妈妈的关系从纯粹的身体上的关系转变为另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婴儿可以感知到妈妈的态度,纯粹的身体的关系因为情感因素而更加丰富和复杂。

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这种存在于人类天性中的力量,这种存在于破坏性活动或自我控制的痛苦背后的力量,其起源在哪里呢?这一切的起源是幻想的毁灭性。在婴儿发展的早期阶段,这对他们是正常的,并且与幻想的创造性并肩而行。原初或幻想的毁灭性,是指(对婴儿来说)任何客体都会从“我的”一部分逐渐变为“非我”的一部分,从主观性现象变成被客观感知到的东西。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变化随着婴儿的逐步发展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渐进地发生,但对于缺少妈妈照顾的婴儿,这些变化是突然地、以一种婴儿无法预测的方式发生的。

通过以一种体察入微的方式带领每个婴儿度过这一关键阶段,妈妈就给了婴儿充足的时间,让他习得各种方法,来应对这个阶段给婴儿所带来的震惊。这种震惊源自婴儿意识到有一个自己的幻想所不能掌控的世界。如果婴儿的成熟化过程可以有足够的时间,那他就可以变得能够展现破坏性,能够恨,能够踢打、尖叫,而不是在幻想中毁灭这个世界。这样,实际的攻击性就被看作是一种成就。因为当我们考虑到婴儿的整个情感发展过程,尤其是最早期阶段时,与幻想中的毁灭相比,攻击性的念头和行为有着积极的价值,而恨则变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

在本书中,我已经尝试描述了这些微妙的阶段,如果婴儿在这些阶段中有足够好的母亲照料和足够好的亲子关系,那多数婴儿都能够健康成长,并且能把幻想中的控制和毁灭放到一边,而去享受其内在本就存在的攻击性。这种攻击性与满足感、所有的亲密关系以及内在人格的丰富性共同构成了童年期的生活。

注释:

[1]摘自一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作者是撰写这份报告的专家团成员之一,因此本章内容并不完全是他的成果。

[2]这里指心理学意义上的压抑。

[3]在过去十年里,医院的管理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医院可以让父母自由探望孩子,必要时医院还会允许父母跟孩子一起住院。这样的结果基本上对孩子、对父母都是好的,甚至在多数情况下对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是有益的。但我原样保留了1951 年写出的本章的内容,因为绝不是所有的医院都发生了这样的改变,也因为现代的方法难免会有难以处理的地方,这些难题需要被大家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