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 1-1

○森久保公彦

现就职于经营包装材料业务的商贸公司。他认为波多野祥吾是无辜的,我才是那个幕后黑手。

我再也没心思继续记下去了,把手机丢进包里。看着马路,目送三台汽车开过去后,我招手拦下一辆推拉门的出租车。和司机说了斯彼拉总公司在新宿入驻的大楼名字后,我随着车子启动的惯性,放任自己靠在座位上。

商务区到处都是一身西装打扮的人。这个世界竟会存在能够容纳如此多人的办公空间、工作岗位,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在司机未察觉时悄悄叹了口气。要联系一下芳惠吗?这样的想法只出现了短短一瞬,我很快便意识到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即刻告诉她的事情。我现在很焦躁,不应该在这种状态下给她打电话。我喝了口茉莉花茶,想拂去心头的不快。瓶子上印有可爱植物图案的不干胶标签突然看着很碍眼,我沿着边线整条撕下来,丢进了包里。

我跟五个人进行了面谈,包括前人事部部长鸿上先生,却没有任何成就感,也没有得到任何可以称之为结果的结果。我不再想面谈的事,一边闭眼休憩,一边盘算着下午的计划。

由于没有对比参照,我并不清楚斯彼拉链接的工作是否繁重。早上八点半左右到岗,下班时间一般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说起来这或许可以归类为黑心企业了,但结合薪酬来看,这样的强度并不过分,比起叫苦,我更想尽早独当一面,得到别人的认可。

进公司那年,综合岗位只招了我一个,技术岗招了几个学理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设计部招了几个专业学校出身的人。与我同期入职的应届生一共八名。由于新员工人数比较少,和入职其他公司的朋友比起来,我们的培训期也比较短。我最开始分到了当时的核心业务“SPIRA”的销售部门,主要工作是策划方案——如何结合SPIRA的社区功能,推出吸引用户参加活动的企业广告。新员工欢迎会上,领导问我想做什么样的策划案,我说了自己早在入职前就思索已久的想法,结果领导大力鼓动我,叫我第二天就试着执行看看。我空有干劲,却什么都不懂,希望有人能多多少少点拨我一下,但没有哪个员工闲到有空一对一指导新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可以客观地说,斯彼拉对新人太过放任自流了,然而当时我被斯彼拉的光环所迷惑,自以为这就是斯彼拉的一流管理法,尽管心里不安,还是一头扎了进去。我不敢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成长的速度超出了前辈的预期,完成了从新人到斯彼拉战斗力的转变。

第三年,我调到了当时新成立不久的“LINKS”部门。LINKS是一款主攻手机端的聊天软件,它凭借着操作便捷和免费通话功能广受好评,发布第一年就创下了五千万的下载量记录,现在已经完全成了斯彼拉的主要业务。如今很难见到没装LINKS的手机了。我依然负责市场工作,主要为企业策划可以在LINKS上使用的联名表情包。

因为公司叫斯彼拉链接,新业务就命名为了“LINKS”,遗憾的是,受其他新兴社交网站的挤压,原本的核心业务SPIRA如今已经完全断了生机。瞄准年轻群体的产品,一旦没有了新鲜感,立刻就会走向灭亡。然而LINKS的发展势头十分亮眼,足以让人对SPIRA的衰退毫不在意。公司规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扩张,就像被打气筒吹起来的气球一样。

我还没自恋到愚蠢地认定公司的发展都是我的功劳。不过置身于飞速发展的公司里,那种喜悦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把日本比作一辆新干线列车,我大概是坐在车头的人,这种程度的自负和陶醉还是有的。

两年前,公司总部搬到了新宿。同一时期,我也调到了支付事业部。随着二维码结算服务“SpiraPay”的发布,曾经名存实亡、纯粹沦为公司名称的“斯彼拉”一词也再度复活。尽管SpiraPay不像LINKS一样一经发布便爆红,但作为非现金支付服务,它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也是遥遥领先。

基于SpiraPay提供的服务内容,不太可能通过开发创新功能来扩大市场占有率,受此影响,我们市场团队现在的工作变成了接地气的上门推销。团队分成两个小组,地推组一家家走访中小型餐饮店,问人家要不要使用SpiraPay服务;大客户组拜访大型商场、超市,请对方把SpiraPay引入所有连锁店。我属于后者。

令我不得不开始追溯当年真相的导火索事件,大概发生在采访森久保公彦的三周前。但事件发生时,我的入职经过或者说那场小组讨论,在我看来已是久远的过去,变得跟幼儿园时期舞台汇演的舞蹈动作一样模糊泛黄了。

“我没想让你道歉。”

大概是被我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吓到了,铃江真希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这已经是她今天第八次道歉了,说完她又皱起眉,像在反省自己道歉的行为,明显沮丧了下去。

“我说过,邮件准备个套用模板,简单复制粘贴一下就能发出去,不要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你太慢了,自己心里也清楚吧?”

“……是的。”

“在这种简单的行政事务上花费太多时间,就没空处理那些真正耗时的工作了,尽量快些,再快些,可以吗?”

“知道了。”

这句“知道了”不过是敷衍罢了。虽然她嘴上说得很好,待人接物也不错,但是工作效率怎么都提不上来,看着也根本没有要改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资格对她大吼大叫,所以总想着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然而脸上的笑意无疑一次比一次冷淡。人事对我说,铃江处于在职培训期,尽量多给她安排一些事情做,于是我把写邮件的简单工作交给了她。但是现在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手机,转过身,只见经理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这种情况下,来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刚刚是准备打电话吗?”

“是准备打,没关系,您说。”

“给那家医院?”

“嗯。”

“不是昨天才打过吗?是不是有点儿盯得太紧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办事节奏,可以再等等,让他们好好准备……反正只是要一份登记客户信息的非正式文件。”

“就是因为只要一张纸,才得多提醒他们。有些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对对方来说就只是无关紧要的杂事。您找我是要……”

“这个嘛,是这样的。人事联系我,说想让我们团队出一个人当面试官。”

“……面试官?做招聘吗?”

“校招面试官,说是要举行群面,差不多在下个月六号……请各个团队派出一个最优秀的员工,我心想只能找你了。”

“我不行啊。”

经理显然是想用“最优秀的员工”这种说辞诱导我应承下来,但却反倒更让我提不起兴趣。经理人不坏,就是说话做事照本宣科、虚浮空泛,我没法相信他说的半个字。这个男人虽然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但形象精致,潇洒十足。没有一丝赘肉的身材,整齐的小胡子,时尚的圆框眼镜,与其说是公司的中层领导,不如说更像一个活力满满的艺术家。就外表来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缺点。但即便如此——或者要说正因如此吧,内在的不足才会格外让人难以忽视。

我回绝经理的请求并非出于对他的个人情感。说“不行”而非“不想”,是因为我的工作负荷已经到达极限,手头的事情没法再增加了。以医院为代表的医疗行业是推广非现金结算服务阻力最大的领域。很多时候,大家在支付有保险覆盖的医疗费用时用不了信用卡,就是由于存在手续费。不过在实施了积分抵扣和调整优惠时间的举措后,我现在已经隐隐看到了非现金结算纳入医疗支付体系的希望。医疗界的三家顶级机构眼看着就要点头答应,早晚能够拿下他们,到时候SpiraPay在业界的市场占有率将不可撼动。我的努力已经进入收获期,怎么都不可能去当什么面试官。经理应该也十分清楚当前的情形。

铃江真希从旁插了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我。我对她说等会儿回电过去,请她问清楚对方的名字,而后继续转向经理。要是含糊不清地结束对话,他往往就会把我的答复解释成他想要的样子。

“总之,请您另找他人吧,我实在没空。”

“哦,也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对话显然应该到此为止,经理却还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阵,没有从我面前走开的意思。我知道,最让他省心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强推给我,尽管经理没这么做,但他既不提替代方案,也不做让步,一直犹豫不决,没有任何表示,看着也够破坏心情的了。他莫不是以为摆出为难的样子给我看,我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再次明确地表示拒绝后,他像吃了苦头一样晃**回自己的座位上。看样子,过个几天,他绝对还要再来找我聊这件事。头疼。

说到底,我就算有空,也没道理去当什么面试官。

我走向铃江真希的座位,准备问一下刚才的电话并回拨过去。铃江真希正不甚熟练地敲着键盘写邮件,我走到她身后时,发现她才被分来不久,就已经把办公桌装饰得花里胡哨了。我倒不会因为这个挑她的刺,就是觉得她还真挺没心没肺的。

正准备开口叫她的瞬间,我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我看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张照片。

“啊,嶌。”铃江转过身,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咦,你知道他?”

“……是相乐春树吧?”

我都没说喜欢还是讨厌,铃江已经像找到了同好一样双眼发亮。

“我是他的忠实粉丝。”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淡,“歌唱得好,最重要的是可爱极了。包括性格,哪方面都无可挑剔。”

“是吗……”

“还有上音乐节目时说话的方式,他的好真是藏都藏不住。”

“可是——”我忽然生出一股促狭之心,“大家最近好像都忘了,这个人曾经吸过毒吧?就这样你还觉得他性格好?”

“……哎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吧?你都没见过他,就一口咬定他性格好,是不是有点儿太随意了?”

我也实在是幼稚,心里这么反省了一下,然后我叫铃江给我刚刚来电的人的名字和号码。她递来便笺,上面却没写来电人的公司名字,我指出这一点后,她说:

“啊,对不起。那人没报公司名字,我以为是你的老熟人……就没问。”

又来了。

“下次要问清楚啊。”我叮嘱完就回了自己的座位。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试着用谷歌搜索这个号码,看能不能找到公司名字,结果一无所获。048开头的号码本来就很让人费解。我上网一查,发现这是埼玉县的电话区号,却仍然想不到有谁会从埼玉打电话过来。来电人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本想干脆无视,但既然已经告知了对方会回电,就不能失了礼数。

无奈之下,我只好拨通电话。四声过后,电话被人接起。

“打扰了,我是斯彼拉链接的嶌,刚刚接到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就给您回拨过来了。请问波多野在吗?”

“……是嶌吗?”

“……是我。”

“嶌衣织小姐?”

“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糟糕感觉让我不太舒服,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关照。”我下意识回了一句,发现自己确实和对面的人没有任何交集。正准备问她究竟是谁时,电话那头又发话了。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是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主角,还是初中时的同学,抑或是前世的恋人?我心想不能失礼于人,开始拼命地在大脑中搜寻起这个名字。就在这时,波多野芳惠的又一句话唤醒了我的记忆。

“他应该和你一起参加过求职面试。”

几个光年的距离瞬间消失,八年前的那段记忆清晰地涌上心头。

波多野祥吾。小组讨论、最终考核、会议室、信封。

回忆成串袭来,我不由得渗出冷汗。那天的事,或者说那段日子的记忆,我并没有遗忘,而是拼命封锁着,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想起。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甚至都快忘了当下身处何地。正当我即将把已在斯彼拉链接工作了好几年的事抛之脑后的时候,对面的人开口了。

“哥哥去世了。”

哥哥……仿佛有一只鹦鹉在我脑子里不断复述,我一点点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波多野他……”

“嗯,两个月前走的。”波多野芳惠说,“我在老家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应该联系一下你,就往你的公司打了电话。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可以来我家一趟吗?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自行处理了。”

抵达位于埼玉的波多野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本来想早点结束工作的,可必须处理的报价需求一个接一个地来,时间拖后了。我知道这个时间点不适合去根本没见过面的人家里登门拜访,但我不想一直心神恍惚地把这事儿拖到第二天。

他留给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位于朝霞台的大型公寓十四层,1401号房间的门上挂着写有“波多野”三个字的门牌。波多野芳惠给我开了门,一看到她的脸,记忆中的雾霭瞬时散尽,我想起了波多野祥吾的样子。芳惠虽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的圆眼,以及她略长的面部骨相唤醒了我的记忆。房子里没布置祭台,只摆了遗照和香炉。尽管照片中的波多野祥吾发型有别于从前,面容却几乎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上完香,他的父母从起居室走出来,对我深深鞠躬,感谢我为了他们的儿子特意上门拜访。失去爱子的伤痛仍在,但他们对我的态度十分友好,看来应该对当年的事毫不知情。我之前已经预想了最坏的可能,此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波多野芳惠带我去了波多野祥吾的房间。

她打开灯,说出了我一直想问的事。

“哥哥是病死的。”她说,“平时都不怎么生病的人,得了恶性淋巴瘤。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冷血,但我和他好多年没见面了,现在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不在这儿住吗?”

“几年前就搬走了。你知道广岛的比治山吗?”

“不知道。”

“我也没去过,听说好像离广岛和平纪念馆挺近的……也算是在市里。总之,他调到那里工作以后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不过,我离家比他还早——我在江户川区当公务员——四年前就不在一起生活了。总之,这个房间好多年都没人住了,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房间里确实感受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没有床垫,而是放着落灰的空气净化器和动感单车。桌上摆着大量书籍和一个不再使用的垃圾桶。波多野芳惠在抽屉里东翻西找,边翻边对我说:

“我打扫了房间,想把留作纪念的东西和垃圾分开——还特意请了带薪假,然后就发现了这个——稍等一下,很快,我应该没放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先在那边的坐垫上坐一下吧。”

我不太会跪坐,本欲谢绝,却又不想再劳烦她,就顺着她的话跪坐下去。我缓缓沉下腰,感到自己的腿正在微微颤抖。发觉腿在颤抖的瞬间,这股颤动的感觉一直传到了心脏。我的心跳不断加速,究竟会是什么呢?随着想象的深入,我越来越强烈地确信,只有可能是“那个东西”。

为了掩饰紧张的呼吸,我一口气喝干了端给我的茶。就在这时——

“找到了,是这个。”

波多野芳惠坐到对面的坐垫上,递给我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夹着几份资料。我接过文件夹,里面透出来的内容让我呼吸一滞。

“哥哥什么也没和我说。”

波多野芳惠的表情明显变了,眼里开始泛起先前一直潜藏着的困惑和怀疑。同一时间,我产生了错觉,感到屋里的灯似乎变暗了。她之前的亲和态度,莫不是为了把我拖入深不见底的流沙里而故意为之的巧妙伪装?

波多野祥吾恐怕是为了做标注。透过文件夹,只见第一页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几个大字:

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面对目瞪口呆的我,波多野芳惠开口了。

“哥哥求职那年,有一天——”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去参加了哪家公司的面试,总之他是穿着求职套装回的家,整个人慌乱无措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他先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又立刻安静下来,把自己关进房间——就是这个房间,然后就不怎么出来了。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听到他啜泣的声音。说真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杀了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什么都不说。除了吃饭,其他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人。最后,还没拿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他就放弃了求职。我本来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直到发现了这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夹着一张记了笔记的纸。纸上有浅浅的横线,尺寸比大学用的笔记本稍小一些,应该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吧。纸上有手写的“得票数”字样,并且列出了九贺苍太、袴田亮……六个我几乎已经忘记的名字。是那次小组讨论的票数记录。每个人的票数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上面,只有我的名字用红笔圈了起来,似乎是为了着重标记。“12票、录用”的字眼有如死前遗留的讯息一般,透露出癫狂的气息。

文件夹里还夹着斯彼拉当时发放给大学生的校招指南。我曾经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多遍,简直都快把纸张翻烂了,因此记得特别清楚。强烈的灵魂出窍感让我好似晕船一般头昏眼花,我用僵硬的手指翻着文件夹,没有别的文件了,不过下方有异样的凸起,是一个U盘和一把小小的钥匙。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钥匙。”

波多野芳惠让我把U盘给她,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读取U盘里的内容。电脑读取速度很快,想来应该不是波多野祥吾留在房间里的遗物,而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吧。U盘里的文件很快显示出来,有一个文本文档和一个压缩文件。文档名称叫“无题”,压缩文件的名称是刚刚见过的“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压缩文件加密了,必须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如果连错三次,就会破坏里面的数据。不过这个文档——”

她双击命名为“无题”的文档,打开了波多野祥吾写下的文章。

这段往事或许早已无人在意。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次真诚地直面“那件事”。它发生在2011年的求职季,荒谬得近乎不真实,痛切得超出常理。这是我的调查结果。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追究那人的过错。

我纯粹只是想要查出那天的真相。

不为别的,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捂着嘴,死死盯着屏幕。我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细看这篇文章,却总是漏读。思绪混乱不堪。只有几行的文字,我愣是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理解了它的含义。这时,波多野芳惠关掉电脑。

“哥哥卷入了不好的事情——文章读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波多野芳惠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愤恨。

“我确信,策划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你——嶌衣织。看到那份笔记上写了‘录用’,所以我猜测你现在就在斯彼拉工作。想到这里,我试着打了个电话,但没抱多大希望。我问他们嶌衣织小姐在不在,电话转了好几个部门,终于到了你那边。那个时候,我又迷茫了,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是要反问你有没有想对哥哥说的,还是问你对哥哥做了什么,抑或是问你有没有必须要向哥哥道歉的事——”

“等等,你先停一下——”

“我不会停下——”

“请你先停下!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纷繁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回。那场会议——最终考核的小组讨论开始后,信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有人打开信封,每个人都被曝光了另一面。大家讨论着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互相怀疑,最后波多野祥吾坦白,说自己就是幕后黑手,然后离开了会议室。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绝对没错。票数第一的我正式拿到录用机会,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我吐露出心底的震惊。

“波多野他……不是幕后黑手?”

“什么?”

“幕后黑手是波多野。至少,我一直到今天都是这么认为的。”

关于斯彼拉链接最终考核时发生的“那件事”,我把能回忆起来的全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越说越觉得怎么都不像是真实发生过,或者说怎么都不像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事。说起来,我持续到今天的职场生活还是拜它所赐,简直太奇幻了。说得越多,我越感觉虚无,好像是在讲昨天做的一场梦似的。那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实际上也确实是身为孩子的大学生策划出来的卑鄙计划。我将波多野祥吾坦白自己就是幕后黑手,而后离开会议室的事全盘托出。波多野芳惠刚开始听的时候还不大相信,但在察觉到我的讲述并非捏造或欺瞒后,她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追究那人的过错。”

“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波多野祥吾留下这样的话,让我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这么看来,他应该不是幕后黑手。可为什么会把我当成幕后黑手呢?我为什么要策划“那起事件”呢?

波多野祥吾,幕后黑手——原来不是你吗?

个中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一天,所有的证据、信息、情况应该都指向了他,幕后黑手无疑就是波多野祥吾。当然,这件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小组讨论开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特别和善的人。即便在得知他就是幕后黑手以后,我心中还是无法彻底相信。没想到波多野……最终,比起他的为人,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证据。

毕竟,一个人就算乍看起来品性纯良,你也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多的是面上笑得慈眉善目,却在心里饲养恶魔的人。非但如此,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过活——教我认清这一事实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场小组讨论。

然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会是谁呢?

“……可以给我看看吗?”说完,我接过波多野芳惠的笔记本电脑,双击U盘上存储的压缩文件,如她所说,屏幕上跳出了输入密码的界面。

密码是幕后黑手的所爱【输入次数有限:剩余次数2/3】

“还剩两次机会。”

“对不起。”波多野芳惠微微低头,“我随便按了个enter键,用掉了一次机会。”

文件应该是用某种特殊软件加密的。软件虽然看着像是免费的,但由于其架构单纯,反倒不好使用一些技术手段来破解密码。思考弹窗里的提示前,我先把光标移进了输入框,边看着一闪一灭的光标细线,边一点点思索着密码是什么。幕后黑手的所爱,那也就是我——嶌衣织所爱的东西吧。

我爱什么呢?

这个压缩文件夹里到底有什么?该输入什么?我沉默地想了差不多十秒,这时波多野芳惠开口了。

“如果需要的话,请带回去吧。本来就是给你的东西。”

她关掉界面,拔出U盘,放回到文件夹里,然后把文件夹递给我。

“对不起,先前对你非常失礼。要是有任何关于哥哥的消息——总之,如果发现了什么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的事,请和我联络。”

毕业求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了。我已经得到录用机会,顺利入职了。一切正如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讯息所言,“这段往事或许早已无人在意”。我完全没必要再掺和进去。

可我还是从波多野芳惠手中接过了文件夹。我下定决心,势必要在八年后的现在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原因只有一个。

那天过后,我曾经一度无法释怀。我故意不去思考,放任自己完全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认罪自白。可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自白不是真的,就必须再次直面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带走的信封。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放言信封里空无一物,然后就那么离开了会议室。如果他是幕后黑手,自然就应该知道信封里装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就不可能掌握信封里的信息。总而言之,那个信封不是空的。

波多野芳惠一开始打来电话时,我最先想到的是她可能找到了波多野祥吾留在自己手上的信封。或许是波多野祥吾手里那封针对我的告发信,机缘巧合之下重见天日,于是他的遗属说什么都要联系到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信封如今下落不明。

那里面的内容——

我把攥在手上的文件夹收到包里,思绪又一次回到那间会议室,和那场发生在2011年的,大家避而不谈的小组讨论。

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我心中依然残留着些许被森久保公彦视作幕后黑手的不满情绪。我根本没想到除了波多野祥吾以外,还有其他人认为我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身体沉重,心也沉重。车上唯一空着的老幼病残孕专座牵动了我的心神,我本想干脆坐上去得了,最后还是决定继续抓着吊环。我闭上眼,一心等待着播报最近一站的到站通知。

波多野祥吾究竟查到了些什么呢?如果他确信我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不就意味着他没有查到其他证据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恐怕只有打开压缩文件,一切谜团才会迎刃而解。话说回来,在他人眼里我爱什么呢,这实在是个难解的问题。输入密码的剩余次数依然停留在2/3这个数字上。不是不想,而是我连能输入些什么都不知道。

我迈着比以往更为沉重的步伐走出检票口,赶在关门前溜进成城石井超市,买了沙拉当作晚餐。

回到家,我窝进沙发,堆积的疲劳有如河坝排水一般,猛然向我涌来。眼皮骤然变得沉重,放在面前茶几上的沙拉好像离我有几十公里远。我还没卸妆,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不听我指挥。

八年前策划信封事件的幕后黑手当然不是我。现在看来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显然就是九贺苍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四人当中的某一个了。从我的个人感觉出发,我并不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有嫌疑。但他们四人当中,确实有个人撒了谎,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装疯卖傻。我竟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实在是太惊悚、太恐怖了。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之久,又不是抢劫、杀人案件,如今哪怕坦白自己幕后黑手的身份,也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那人愣是一丝马脚也不露。除森久保以外的所有人都完全相信并接受了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后黑手的事实。

鸿上先生说得没错,和人事部说了以后,我轻松借到了当年那场小组讨论的视频文件。我把视频拷贝到U盘上,已经仔细看了两遍。我还借到了当年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住址等个人信息涂黑了),人事部一再说是看我的面子才给的。凭着这些东西是否能直接锁定幕后黑手尚且存疑,但线索增加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一开始还想沉下心细看,但很快就看不下去,放回了文件夹里。

九贺苍太写的那些事还算能看;袴田亮就像他自己所说,大言不惭地宣称在酒馆当兼职生领队以及担任志愿者协会负责人的经历锻造了他的领导能力,并且把这当成亮点加以吹嘘;矢代翼的应聘表里写着,在家庭餐厅接待顾客的经历锻炼了她的反应能力,她对此很有自信;参与过诈骗活动的森久保公彦在介绍长处的一栏里,大力鼓吹自己是不会撒谎的诚信人士,还夸耀自己为求职参加了十四家公司的实习。我实在愧对已离开人世的波多野祥吾,始终没敢看他的应聘申请表。至于我自己的就更不用说了,由于害怕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中,我打从一开始就置之不理。

虽然将访谈、会议视频、应聘申请表结合在了一起,但我还是没找到任何离揭开幕后黑手更近一步的新发现。硬要说发现了什么新线索的话,那也就只有这两件事了:幕后黑手在调查参加最终考核成员的过去时使用了mixi和脸书,以及他是通过投币式储物柜拿到的照片。不过,知道了幕后黑手获取信息的途径并不意味着可以追查出那人的身份。就算找到幕后黑手在八年前用过的投币式储物柜,也不可能提取到那个人的指纹。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社交网站上挖掘当年的私信往来也过于不现实了一些。

真正的幕后黑手策划这起事件的目的应该就是得到录用机会,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既然如此,只要将计划倒推一番,自然而然就能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可实际上却不太行得通。

九贺苍太和袴田亮遭到的告发过于沉重,无法巧妙化解为单纯的污蔑。矢代翼痛快承认了信封里的内容,无可避免地损害了自己的形象。森久保公彦就更不值一提,他冒险带来信封,还被摄像机给拍了下来。信封中针对他的告发内容也实在算不得小事,在某种层面上讲,他是最不像幕后黑手的人。

会议进入尾声时的争议焦点,即所有照片共有的同一个特征——噪点和黑点,我也在会议视频中得到了确认。三张照片确实都有同一个特点,可以推测为出自同一台相机。

那么,判断每个人是否是幕后黑手的关键,必然是4月20日的不在场证明了。我回溯起2011年4月27日那天的全部记忆。包括我在内,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共有五人,唯一一个整日都没有安排的人就是波多野祥吾。因此幕后黑手是波多野祥吾。

但波多野祥吾不是幕后黑手。那还有谁最可疑呢?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会得出和森久保公彦一样的结论。除去波多野祥吾,剩下的人中最可疑的就是信封没有被打开,还成功夺得了录用机会的我。

一阵短促的振动声唤醒了打盹的我。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我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发来短信的是从大学玩到现在的朋友。

“下星期的聚餐你也来啊,有优质男给你挑,哈哈。”

我把手机径直丢到沙发上,准备吃过了点的晚餐。我用指尖轻轻揉了下眼角,起身去厨房拿茉莉花茶喝。

“衣织,你要是不认真找个好对象,每天就得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房子里吃晚饭了,多惨啊。不要总想着男生自己主动找上门来,那就大错特错了。为了未来的幸福,现在就要好好努力。况且自从进了公司,你整个人就沉寂了很多。”

这是发来短信的朋友两个月前对我说过的话。我当时回她说,房间里黑不黑要看照明效果,我屋里还算亮堂。不过说完之后,我确实发现房间有些昏暗。想不到租住的房子宽敞一点反而有些麻烦,毕竟一个人住用不着把所有灯都打开。去了餐厅,起居室就暗下来了,去了起居室,餐厅就暗下来了。关在卧室里的时候——其他空间必然都是黑乎乎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我从未在哪一刻产生过孤单的感觉——我不会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日子有晴有雨,说句没出息的,我偶尔也会渴望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没必要为了挺过一年当中偶尔几天的脆弱,就去建立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我认为那种值得信赖、足以托付一生的人——无论男女——就是找遍全世界也不会出现。

我并不是单身主义者。进入社会后,我曾经交过两个男朋友。不过那两段关系与其说是谈恋爱,倒不如说是人际来往。找我一起吃饭,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心想去就去吧,便跟着一起去了。说不上很喜欢,但也不讨厌,那就好吧——但这种被推着发展起来的关系,都以相似到好笑的形式画上了句号。对方先是说我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然后说我没那么喜欢他们,接着出轨被我发现,最后分手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