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 1-2

因为分手,我得到了平静,生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充实得多,这是实话,并不是我故意逞强。大概多亏了工作的缘故吧,忙碌证明了社会很需要我,现在我的存在为世界所认可。也许朋友说得没错,无望的未来在二十年后等待着我,但就现在来讲,我这样挺好的。

吃完沙拉,我用纸巾擦拭嘴角。就在这时,森久保公彦的话再次响起。

工作得开心吗?为了得到机会,不惜践踏喜欢自己的人,真的有价值吗?

被怀疑是幕后黑手这件事,我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我更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觉得他起码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至少在尚未举行小组讨论前是这样的。但要说那种感觉是不是等同于爱慕,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之所以产生那种感觉,是因为和他相遇的时机正好在求职季吧。

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

他留下这么一句,彻底认定我就是幕后黑手,随即合上了人生的大幕。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在被喜欢的人背叛时,他该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呢!我试图想象他的感受,却根本想象不出来。

食欲得以满足,睡意又回来了。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不好意思,我暂时还是准备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吃沙拉。”

我回完短信,拉开起居室的窗帘。这里是公寓,不过我住在一楼,所以窗子外没有阳台,直接通向小小的庭院。我穿上拖鞋,走进院子,满满吸入一口外面的空气,抬头仰望天空。我盯着细细弯弯的下弦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幕后黑手真的不是波多野祥吾吗?

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其实冷静想想,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波多野祥吾的清白。他留下的U盘里只找到了幕后黑手另有其人的记述,却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换句话说,我参考的只是他的自我陈述而已。

所以,他真是清白的吗?一旦萌生了这个念头,追查信封事件的决心就开始日趋消退。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后黑手,他是因为计划败露心有不甘,才留下那些信息宣泄自己的不服。他在U盘里精心准备的那段话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仅仅是想说服自己而已。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少,比起真正的幕后黑手在其余四人当中一说,我的这种推测看起来甚至更合理。

最重要的是,断定事实就是如此,能让我获得内心的安定。如果波多野祥吾是幕后黑手,那么他手中的信封就是空的。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针对我的告发信。

调查几乎陷入僵局。试图揭露多年前发生在一间小小会议室里的事件真相,原本就困难重重。

两次、三次……随着“指导”相乐春树的粉丝铃江真希的次数越来越多,找出信封事件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个任务的优先级也在我心中渐渐下降。

我没有忘记这件事。但我恐怕打算就此将它遗忘,绝对是这样。我没来由地确信这件事与我无关。就像对待刚过了最佳风味期的调料一样,纵然心里明白最好来个了断,却既不使用也不丢弃,只是装作没有看见,一门心思地等着它在冰箱中缓缓迎来彻底的死亡。我期待这件事慢慢腐烂,直至我对任何人表达“此事已无转机”时,都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可波多野芳惠的一通电话让我不得不放弃了置之不理的打算。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我已经和波多野芳惠简单地说过,自己开始重新调查信封事件了。她自然没有眼泪婆娑地说什么“请你一定要为哥哥和波多野家洗刷污名”,而是表现出了一副随便我怎么调查都行的反应。因此我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来联系我。傍晚的办公室里,我有些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拜托我?”

“你之前和我说过录了视频。”

“视频……你是说小组讨论吗?”

“对。”

“然后呢?”

“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不明白她意下何为,沉默不语。

她稍作停顿,再次开口道:

“哥哥生前的视频比我想的要少……如果有他的影像,我真想看看。”

我不能借给她看。虽然只是校招现场的视频,总归还是要对外保密。但毕竟死者为大,我也不好用例行公事的说法直接回绝。干脆借她看看吧,不,没有这个道理。可她又不会利用这个视频干坏事。话是这么说,但我有必要冒着违规的代价帮她吗?我抓着手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勉强用模棱两可的说辞拖延时间。

烦恼了半天,我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如果做个剪辑版,只把无关紧要的场面单拎出来给她看应该没关系吧。比如波多野祥吾走进会议室的瞬间,简单寒暄的瞬间,笑着发言的瞬间,不到三分钟就能剪完。这些不触及会议核心的场景,给她看看也无妨。领导知道了可能多少会发点火,只要我乖乖受着,这事儿就不会闹大。

“如果你接受剪辑版的话,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面对我这个毫无吸引力的提议,波多野芳惠居然雀跃地说:“好!拜托你了。”

我勉强赶在晚上七点结束了当天的工作,然后匆忙回家剪辑视频。我本来乐观地认为可以剪出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长,可“无关紧要”的场景比我预想的少多了。哪怕尽量往多了截取,合在一起也才三分钟,真是伤脑筋。可我已经没时间再去思考替代方案了。与波多野芳惠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托词,一边夹起平板电脑,向离家几分钟步程的咖啡店进发。

我没有迟到,不过等我到的时候,波多野芳惠已经在店里落座。看到我来了,她站起身,向我微微点头。

“对不起,这么突兀地联系你。”

“没关系。我才要说对不起,没给你想要的答复。”

“没有没有。”波多野芳惠说完耸耸肩,“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

“意外?”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看看哥哥的影像。”

随着她的一句“啊,请坐”,我坐到了她对面。波多野芳惠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主动讲起当下的心境来。

“我很久没见过哥哥了。他不是一个让我感觉骄傲或者特别喜欢的哥哥……可怎么说呢,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莫名地想收集一些回忆的片段,想尽量了解不熟悉他的地方,然后在心中好好整理一下,差不多就这样吧。”说到这里,她好像察觉自己太唠叨了,不好意思地说,“瞧我,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啊。”

她递来期望我付诸一笑的视线,可我觉得那样做并岔开话题并不合适。我沉默着等她继续往下说。

“确实也有很多惹我生气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就找朋友抱怨……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朋友附和我说‘真过分,你哥哥太坏了’,我反倒还不爱听了。反过来,如果朋友表达自己的想法,说什么‘我之前见过你哥哥,人真的很好’,我也不爱听。不过,每当产生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矛盾的感情时,我都会想,哥哥确实是我的家人,他是特别的,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所以……就是这样。所以,当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那个文件夹和U盘的时候,我对你稍微产生了点复杂难明的感觉。我当时的心情真的就像找到了哥哥的宿敌一样。还没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对你那个态度……我想再次对你说句对不起。啊,今天还让你特意跑这一趟,真是太感谢你了。视频再短也没关系,只要能看看哥哥的脸——”

“要来我家吗?”

“……啊?”

“来我家,我可以给你看完整视频。”

我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提出这么大胆的想法。我不喜欢外人来我家,甚至可以说,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情。可我还是邀请了她,因为我对她萌生了强烈的同情之心。她零零碎碎讲述出来的、不成体系的字句深深刺痛了我。我不是想交她这个朋友,也不是同情心泛滥。我只是想尽量坦诚地面对她。我也有哥哥,自然感同身受。

“等我十五分钟,我先打扫一下。”

我让波多野芳惠留在店里,自己先行离开了。回到家,我把几件衣服放进衣橱,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看着能让人进来了,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了我家的位置。

“这房子真不错,不愧是一流企业员工住的地方啊。”

“哪里哪里,没那么好。总是这儿亮那儿不亮的,屋里有点儿黑。”

“……啊?”

“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我不喝酒,咱们来点葡萄汁吧,请你见谅。”我说完,拿出冰箱里的威尔士[13]倒在葡萄酒杯里,递给波多野芳惠。因为上学时在出售酒类饮品的咖啡店里打过工的关系,我莫名地喜欢上了各种玻璃杯。明明不喝酒,却置备了全套酒具。收集酒具是我小小的兴趣爱好,就像收集室内装饰品一样。

反正都决定给她看了,也不在乎有的没的了。我边想着,边把笔记本电脑连到了屏幕最大的电视上,开始投屏播放。家里没有常备下酒菜这种周到的待客食物,我只能拿出橱柜里的曲奇饼干装在纸盘子里,摆在茶几上。

波多野芳惠单纯期待着再看一眼哥哥生前的模样,以什么形式都行。此刻她终于如愿与故去亲人相见,我要是一屁股坐到她旁边,似乎不太知情识趣,于是就决定待在餐厅。为了不让波多野芳惠为我分心,我把平板放到餐桌上,摆出一副正在处理剩余工作的样子。

波多野芳惠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哇,真年轻。”

这反应让人不禁会心一笑。小组讨论开始了,当波多野祥吾井井有条地发表投票规则方面的建议时,波多野芳惠满心惊讶地看向我:“他还能这样说话啊。”

“在我记忆里,波多野说起话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在家不这样吗?”

“当然不了。这么干脆利落……简直像换了个人。”

“毕业求职嘛,可能稍微鼓了把劲。”

“他在家真的只会说些无聊的废话。就知道懒洋洋地打游戏……我作为家人,竟然都没发现他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可能也正因为是家里人才没发现吧。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应该好好——”

波多野芳惠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笑着朝我点头,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最终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给她葡萄汁似乎也不大合适,我就往玻璃杯里倒了茉莉花茶放到茶几上。我把房间角落的纸巾盒递给她,她泪流满面地哭了好一阵。

说句无情的话,对我来说,早在求职结束的时刻起,波多野祥吾这个名字就进了我的死亡名簿。如今就算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内心也怎么都涌现不出真情实感。虽然有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感觉,然而说到底,那仅仅是一种没有直接触达心灵的寂寥,就和听到学生时代喜欢过一段时间的乐队解散的消息没什么两样。

可波多野芳惠不一样。她的亲哥哥在短短几个月前离开了人世。我用似有若无的力气轻柔地抚摸她颤抖的脊背,等她的呼吸稍微平复些许后,我开口问:

“波多野他以前在哪里工作?”

感觉太过伤感的话题只会让她流泪更甚,我便特意选择了一个平淡的问题,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为了求职,他延期毕业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预期已经降到了最低,因此在波多野芳惠说出日本最大的IT企业名字时,我被深深震撼。波多野祥吾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却还想幼稚地夸他一句“太厉害了”。

“我不太清楚他做的什么,不过他看起来很乐在其中,总是埋头工作,有时连亲戚们的婚丧嫁娶仪式也不参加,母亲常常朝电话另一头的他发火,说‘工作工作,怎么可能那么多工作,你是不是在和哪个女人鬼混’。可母亲大概也明白那不可能,他应该真的是有工作在身。即便生病以后,他还是照常去公司上班,直到再也撑不下去了……真是的,怎么回事啊。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工作……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呢?”

我继续播放先前暂停下来的视频。沉默地盯着屏幕看了二十五分钟后,我再次按下暂停键。

“到这儿就没了吗?”波多野芳惠稍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

“当然还没完。不过接下来,那个——场面会稍微有点儿不一样。”信封很快就要出场了,该怎么向她解释呢?我边想边组织语言,“而且全部看完得花两个半小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也可以继续放——”

“我想看。就算看到哥哥惹人讨厌的样子也无所谓,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在你这儿打扰这么久,可能有点儿麻烦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让我继续看下去吧。”

我微微点头,点击了播放键。

视频里,我指出大门附近放了个大信封。看到这里,我再次走回餐桌边,面向平板电脑。我不太想继续看下去,不是因为无法接受曾经信赖的同伴们逐渐换了面孔,而是因为视频中的我和现在的我简直判若两人。

曾经,我真心相信他人,面对告发信揭示出的阴暗一面,我一次次震惊、叹息、沮丧,认定事实不可能如此,天真地想把所有告发内容置之脑后。这并不是伪装,我当时的一切反应都出自本心。那个二十出头的花季少女像被缓缓逼近悬崖边一样,咀嚼到了绝望的滋味。这个视频看着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到十岁,这中间的变化简直有如奇迹一般,十岁到二十岁的变化也能算得上革命性的巨变。我从前以为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人的转变最多也就是微调,和系统更新差不多,然而实际上内在的改变却相当剧烈。

二十出头的嶌衣织是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不信任别人了呢?

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人们都会熟练地使用好几种面具了呢?

视频最终伴随着波多野祥吾的败退落下帷幕。时间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

波多野芳惠继续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看了好一阵。如果她相信波多野祥吾是清白的,那这长达两小时三十分钟的视频对她来说就是纯然的悲剧。自己的哥哥被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五人视作幕后黑手,没做任何辩解就离开了会议室。她此刻就算义愤填膺也是正常的。

可波多野芳惠长叹一口气后,对我露出释然的表情。

“多谢。”她说。

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公务员,所以没有正儿八经地参加过求职,毕业求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怎么会……”我本想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可话却堵在嘴里说不出口。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求职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有以清晰易懂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

“你最怀疑谁?”

大概是你哥哥吧——话当然不能这么说。“我一点头绪也没有。”说完,我赶忙用说得过去的理由找补,“你看了视频应该明白,二十号当天的不在场证明确实是关键所在。可除了这个,其他的事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说完,把笔记递给波多野芳惠,上面有一个表格,简单归纳了所有人当天的安排。

方框标注出来的正是大家被拍下的场景。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可信度很高的证人作证,因此扫一眼表格就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一目了然,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波多野祥吾。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把残酷的事实推到了波多野芳惠面前。我隐隐期待着她能了悟到自己的哥哥确实就是幕后黑手,接受哥哥的阴暗面,然后静静地离开我家。

我甚至开始考虑起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情绪低落的她。这时,波多野芳惠缓缓地、轻轻地翻开我递过去的笔记。这页笔记被我用订书针订在了一沓纸上,自第二页往后就是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绝不能被外部人士看到,是我大意了。我差点就要大喊“不能看”,然而把笔记递给她明显是我自己的疏忽,没道理冲她吼。“对不起,就到那里吧。”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她把笔记还给我的意图,同时朝她伸出右手,可她的目光已经飞快地捕捉到了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

“那个……”

“对不起,不能给你看,可以还给我吗?”

“我不是说这个——”

波多野芳惠的视线再度落回记录着不在场证明的表格上。

“不可能做到的吧?”

“……不可能?”

“一天时间不够拍这三张照片啊。距离那么远,怎么可能跑得过来?”

我终于拿回了订有笔记和应聘申请表的一沓纸,又一次粗略地扫了一遍表格。

“有可能的吧。一桥在国立,庆应在三田,从那儿过去就是锦系町。连起来是个比较小的三角形。”

“叫九贺的那个人读的是综合政策系。”

“所以呢?”

“他们的校区在神奈川县。”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能沉默以对。

“湘南藤泽校区。我高中时的朋友就在那儿上学,绝对没错。”

原本无解的谜题好像出现了第一条线索。

庆应大学的三田校区有我认识的人,但不是很熟,所以我从没进去参观过。以前好几次坐出租车从门口经过,每次都会自然而然地看见校园,于是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庆应大学一直在这里。我拿起餐桌上的平板电脑,打开地图软件。搜索后发现,假如下午两点从一桥大学的国立校区出发前往庆应大学的神奈川校区,要坐电车转公交,路程将近两个小时。不过查到这里还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两点从国立大学出发,四点拍下九贺苍太的照片,时间虽然相当紧张,但总归能赶上。可要在一小时内再从神奈川县赶到锦系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地图软件显示,公交转地铁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就算开车从高速路过去,也要一个半小时——时间根本来不及。

按他们三个说的时间,同一天内不可能拍得到三张照片。

有人撒了谎。

可这就出现了另一个难解的问题。我早就多次思索过照片的拍摄时间会不会有误,预设的前提会不会是错的。往这个方向思考没多久,我就轻而易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理解不了大家如此面不改色地讲出虚假的日程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透露虚假日程造福的是在那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明的幕后黑手,而不是讲出日程的人。被拍下照片的当事人就不说了,人都被拍了,自然能够证明自己在那段时间确实有其他安排。

如果有人撒谎,那撒谎者的目的只有一个——包庇幕后黑手。

“……会不会是同谋?”

波多野芳惠的这句话令我泛起鸡皮疙瘩。

九贺苍太、矢代翼和森久保公彦三人背地里秘密结盟了吗?他们事先掌握了波多野祥吾二十号那天全天空闲的信息,于是串了口供,好把他推出来当幕后黑手。这个假设只是想想就让我恶心得想吐,我很难认同这个可能性。不是不愿接受,而是它在逻辑上不成立。

假设他们事先串通好了,按理说应该能更加灵巧地把控会议的流程。如果他们瞄准的是录用机会——当然,我不知道他们会决定推举谁得到机会——那就应该采取更加直接的路线。只需要集体投票给定好的人选就行了,根本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总共六人,他们占三个,实际上已经可以自由调配一半的票数。他们可以和平地、高效地推进会议,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显然太过舍近求远,看来幕后黑手确实只有一人。

那他们三个为什么要在时间上造假呢?

矢代的话忽然浮现在我脑海。

“……是受到威胁了吗?”

“受到威胁?”

“被幕后黑手威胁。”

我拔掉连着电视的线,把笔记本电脑挪到近前,准备听音频文件。我找到命名为“矢代_20190524”的音频,双击点开。访谈他们五个的时候,我征得他们的同意,每次都用手机录了音。音频开始播放后,我一边回溯记忆,一边小心拖动进度条,寻找要听的那个部分。奋力寻找了三分钟,终于找到了地方。

在会上,我不是也被“幕后黑手”威胁,面不改色地撒了谎嘛。欸?啊,说来也是……大概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吧。我记得幕后黑手威胁我说,如果不希望他把照片发给其他公司,就得按照他说的做。可再仔细想想,根本就没有时机来威胁我。怎么回事呢?可能是产生奇怪的幻觉了吧。我的记忆模糊了很多。现在连大家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哈哈。

我们原本就没必要协助幕后黑手。大家齐心协力揪出幕后黑手才是既高效又最为正确的做法。可要是被那人掌握了弱点,就得另当别论了。遭受威胁的人将不得不听从幕后黑手的一些指示。弱点不是别的,正是信封里提到的内容。如果幕后黑手威胁说要把那些东西曝光给其他应聘的企业,他就相当于捏住了被威胁者的命门。

弄明白这一步,接下来又会出现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幕后黑手是通过何种方式施加的威胁。他当然不会直接与对方见面,做出指示。会议中途发短信也不切实际。在找人证实不在场证明前,谁都没碰过通信设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不暴露自己就是幕后黑手的情况下,只向自己选定的那个人施以威胁,要求对方说出虚假的时间呢?

就在我为了寻找答案再次播放起会议视频的瞬间。

“原来如此……”答案出来了。

一旦想到了,就会发现办法很简单。

我想确认九贺苍太打开第一个信封的场景,视频却没拍仔细。场面倒是有,但决定性的瞬间没拍下来。难道是我搞错了吗?我的不安在看到森久保公彦打开信封的瞬间烟消云散。

“看,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确实。看——”波多野芳惠凑到屏幕前,肯定地点点头,“他从信封里拿出了两张纸。”

为了赢过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主动打开自己手上的信封,把里面的纸原封不动地摆到桌上。就在大家都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住心神的时候——视频里的森久保快速瞥了眼手边的信封,似乎是没想到里面还有东西没拿出来。他的动作很隐晦,不仔细观察就会看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绝对落在了信封里,拿第二张纸的时候,好像是从什么东西里抽出来的。第二张纸尺寸很小,和信用卡差不多。

我用两倍速播放视频,发现森久保避开了其余五人的视线,时不时瞥一眼纸面。到矢代放话说幕后黑手只可能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大概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慌慌张张地团紧那张纸。我无法通过视频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字,但上面的内容却不难想象。

“如果放出了你的照片,你就说照片上的一幕发生在四月二十号的下午两点左右。如果不照这个时间说,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给你应聘的其他公司。”

矢代翼手里的是波多野祥吾的告发信,因此到最后才开封。我在视频里看到,她也悄悄从信封里抽出了第二张纸。她好像很担心会议时间所剩无几,见缝插针地说明了自己的照片是在什么时间拍摄的,甚至没太顾得上会议在讨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上,她根本没必要特意点出照片的拍摄日期,照片明明都曝光好一会儿了,她突如其来地回忆起细节,这样一番举动多少也有些怪异,个中谜团至此终于解开。

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矢代翼三人受幕后黑手威胁,被迫捏造了虚假的日程。如此,所有疑问就能迎刃而解——这种幸福的错觉让我的心情舒畅了几秒,但我很快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既无法断言谁是幕后黑手,也无法断言谁不是幕后黑手。判定是袴田亮策划了一切固然能够轻松解决所有疑问,但从逻辑出发,三人中有一人假扮成受害者,自导自演地在自己信封里偷偷藏进两张纸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基于日程造假得出的事实只有一个。

波多野祥吾必定是无辜的,仅此一点。

我不能让波多野芳惠察觉到自己的动摇,然而仅此一个事实对我而言已具备了十足的冲击力。波多野祥吾留下的信息并非谎言。如果他不是幕后黑手,那“那个信封”里就真的装了针对我的告发信。

我落荒而逃一般转向厨房,为了压抑内心的震**,大口灌进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茉莉花茶。

嘴唇离开玻璃杯边沿,我忽然抬头看了眼时钟,发现指针很快就要指向明天了。从头到尾看完整段视频当然是波多野芳惠的意思,然而在之后的推理环节,她只是留在这里陪着我思考问题而已。我问她赶不赶得上末班电车,她笑着说没事,但我确实没为她考虑周全。

我感到抱歉,这时波多野芳惠收拾起茶几上的纸盘子,边收拾边对我说:

“是挺晚了,我也该告辞了。你带我来你家,还让我待了这么久,真是打扰了。”

“哪里的话。盘子放那儿不用管,反正都要丢进垃圾桶的。”

“没事没事,我就简单收一下。”

收拾完盘子,她在玄关前再次向我致谢。

“我想了很多,不过现在真心觉得能看到那个视频实在是太好了。”

“那就好。”

“你这么照顾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嶌,你人这么好,哥哥怎么会误以为你就是幕后黑手呢。”

我无言以对。

“能问个有点冒昧的问题吗?我就是好奇。”

“什么问题?”

“哥哥带回家的信封——你觉得里面的告发信会是什么内容呢?”

我一时语塞,客气的笑意都挤不出来,身体僵直了一阵。

波多野芳惠意识到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很快说了句“对不起,你就当没听到吧”,然后离开了我家。我听着门外的声音,知道她走远了,便仔细锁上房门,想把她的问题抛之脑后。

我钻进被窝,心里却明白一时半会儿根本睡不着。大脑异常清醒。

我拿了瓶茉莉花茶,带着笔记本电脑走去院子。我用手简单擦了擦挂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露水,静静地坐了下来。刚搬来的时候,我还满心欢喜地想着每天都要来院子里坐上一坐,真正住下来以后,才发现这里完全是一片多余的空间。一起风就扬沙,篱笆挡不住行人的喧闹声,住得舒适的季节比想象的短很多。尽管如此,我有时还是会走到院子里来,这样至少算是向当时在家具店花两个小时选购桌椅的自己赎罪。偶尔会有舒缓心情的晚风,影响我的赎罪之举。

我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双击压缩文件包。夜间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弹出密码输入栏。

密码是幕后黑手的所爱【输入次数有限:剩余次数2/3】

我盯着屏幕,喝着手上的茉莉花茶。输入密码的机会只剩两次。由于害怕试错浪费机会,我一次都没输过密码。我姑且记下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单词当作候补选项,现在还没找到比较确信的答案。

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宫里徘徊,先前波多野芳惠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

“哥哥怎么会误以为你就是幕后黑手呢。”

是啊。森久保公彦也把我当成了幕后黑手。他觉得我大概是利用了波多野祥吾的感情,仅凭这一点便判定我有嫌疑。那波多野祥吾是怎么想的呢?他是真的喜欢我,以为我很清楚他的感情,直觉被我利用了吗?还是在某个瞬间断定我是个恐怖而狡猾的恶魔呢?

一股无处安放的感情涌上心头。我觉得特别遗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遗憾,总之就是遗憾。为了挥散焦躁,我漫无目的地在谷歌上搜索起了“波多野祥吾”。我没期待搜出什么,只是为了排遣情绪随便输入他的名字而已。我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个名字不至于一输入就蹦出来一两千个同名同姓的人,很可能会找到和他本人有关的一些信息。按下回车键后,同我预想的一般,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关于他的搜索结果。

散步社团“铁路人”旧成员介绍

网站充斥着旧式风格,虽然我是第一次访问,却也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怀念之情。这是个个人网站,用的是早在十年前就已几近消亡的HTML技术,创建者应该也只学了个基础,到处都透露着外行的迹象,实在惹人怜爱,看来老化这回事不只是冲印出来的照片才有。网站上滚动的信息也被变迁的时代所遗弃,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旧成员编号065·波多野祥吾——毕业于2012年。外表好好青年,其实是腹黑大魔王。

大概是社团成员贴上去的吧。我看着与我认知不符的评语,叹了口气。网页上放了几张恶搞波多野祥吾的照片,自我介绍一栏里写的内容让外人看了无从置评——什么“太感动了,谢谢你们”“铁路人,一直走下去吧”之类的。这些留言估计是他大四时写的,与我认识他的时期很近,照片里的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认识的那个波多野祥吾要松弛许多。果然,这位老兄看着就是会懒洋洋地待在家里打游戏的样子。

网页顶端有个命名为“回忆”的链接,我点进去一看,有2006年到2015年可供选择。我随便点选到2011年,屏幕上排开一大溜照片。照片按活动做了分类,分别是“新生联谊会”“五月驹込—巢鸭”“七月日暮里—千驮木”和“夏季集训巡回参拜”。从照片来看,他们会定期徒步一段路程,可见散步社团还是个相对比较活跃的社团。波多野祥吾的身影也在其中。“回忆”看够了,差不多可以关掉浏览器了。正想到这里,我忽然回想起针对波多野祥吾的告发内容。告发信里说他还未成年时喝了酒,这个网站会不会就是幕后黑手的信息来源呢。

波多野祥吾应该是在2008年入的学。我点开2008年,果然在“新生联谊会”分类里看到了他喝酒的照片。大一的波多野祥吾坐在蓝色的防水垫上,兴致高昂地喝着酒,毫不设防的模样看得我不由目瞪口呆。很少会有人闲到专门在这种不起眼的个人网站上来回翻看,寻找未成年人饮酒的证据,可就算这样,他也实在是太不警惕了。真是天真的大学生会做的事啊,我露出苦笑,这回真准备关掉浏览器了。可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我凑近屏幕,再次凝视起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照片是真的吗?

我莫名地感觉不对劲,好像看的是一张伪造的照片。波多野祥吾坐在蓝色防水垫上喝酒的场景是没错,可我总感觉照片看上去不该这么清晰,应该稍微有些失焦才对。并且这张照片上,波多野祥吾手里拿的是斯米诺伏特加,而会议室里曝光那张照片上,他拿的酒好像不是这个。

我想弄清自己的疑问,于是又点开视频查看。记忆果然没错,两张照片确实不一样。波多野祥吾穿着同样的衣服,可见照片应该拍摄于同一天,但构图稍有不同。波多野祥吾手里拿的是麒麟拉格啤酒,而不是斯米诺伏特加。我再次回到散步社团的页面,查找有麒麟拉格啤酒出镜的照片,却不知为何,并没发现这样的照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边想边继续下拉滚动条,结果在页面最下方看到了“废片”专区,点进去一看,里面胡乱塞了很多照片,数量比先前看的所有页面都多得多。我对照片没什么专业见解,不过确实如标题“废片”所说,质量显然不如之前看到的那些。除了手抖、失焦等瑕疵明显的照片以外,还随处夹杂了一些看不出拍摄意图的东西。

波多野祥吾拿着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就藏在这一大堆瑕疵照片里。

幕后黑手果然是从这个网站上获得的照片。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我还想知道不对劲的感觉背后的答案。

幕后黑手为什么不用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而要特意选用废片专区里那张拿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呢。这张照片丢在废片专区,绝不算好用。照片里的人能认出来是波多野祥吾,可人像轮廓显然是模糊的,焦点对在了他倚靠的大树上。基于当年的时代背景,照片应该是用数码相机拍摄的,拍的时候相机恐怕也没拿正。啤酒瓶上的图案由于特色鲜明,勉强能看出来是麒麟拉格啤酒,其他就看不出什么了。

我要是幕后黑手,还真找不到弃用这张照片的理由。要说是碰巧没看到这张照片,那实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链接是按“回忆”“2008年”“废片”的顺序排列的,在找到有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之前,肯定会先看到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也就是说,幕后黑手并非没看到有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而是特意主动选用了麒麟拉格啤酒那张照片。

就算是心血**,也太过奇异了。抛开质量不谈,两张照片的差异就只有波多野祥吾手上拿的酒不同而已。

所以……

换言之……

我的脑海里瞬间迸出三簇小小的火花。

为让急速寻求答案的大脑镇定下来,我又喝了口茉莉花茶。一次次想拧上瓶盖,还是没忍住一次次喝了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次,我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虽说发现的事实太过微不足道,不过至此,我的两个疑问一下都烟消云散。

一是波多野祥吾为何会将我误认为幕后黑手。

二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