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剧(四)

“呜哇!”

乌冬满身泥水,跨在牛男身上,用玻璃洗发水瓶子抽打着牛男的脸。牛男听到脑袋发出类似木板迸裂的声音。因为感觉不到疼痛,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第一视角的性虐录像。

“对不起!”

耳畔传来肋的叫声,然而脚步声却渐渐远去。看来他们已经逃走了。这两个混账搭档。

“去死吧,去死吧!”

乌冬连咳带喘,眼泪汪汪地不停挥舞着洗发水瓶子。看他那样子是想置牛男于死地,但是击打的目标又不是肚子。看来他对寄生虫还一无所知。

“喂,别打了!”

牛男拼命喊叫,乌冬却充耳不闻。黏稠的鼻血倒流进了嗓子里面。虽然寄生虫可保性命无忧,但如果头盖骨被敲碎了,后果恐怕也是非同小可。

牛男用力挺腰,想要摆脱乌冬的控制,可是乌冬被水泡涨了的身体像灌了铅似的纹丝不动。被压在身下的牛男视野受限,也不知道刀子掉到哪里去了。胳膊在地上一通**,最后也没有找到。

“看啊,我也做得到!”

乌冬一下接一下地击打着牛男的脸。

就这样吧。牛男不再挣扎,懒洋洋地松开了双手。虽然死在这种人手中有些不甘心,但是所幸临死前没有痛苦。

就在这时,牛男左手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那是家居服鼓鼓囊囊的口袋。他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手上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

他把那个东西拿到眼前,原来是在沙滩捡到的舌头。

“妈呀!”

乌冬突然像弹簧似的一蹦三尺高。看样子他把舌头当成海参了。他向后一仰,一步踩空,大头朝下栽进了浴缸。

牛男翻身而起,捡起刀子捅向浴缸。他的脸上还扎着洗发水瓶的碎片,伤口处黄色的**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乌冬的头钻出泥水,像金鱼一样鼓着腮帮子喘气。

“对、对不起。放过我吧——”

乌冬苦着脸叫道,顺着唇边吐出一个硅质小块。这个小物件落入浴缸,溅起水花。那是穿环的卡扣。这个卡扣应该就是六小时前牛男刚发现乌冬尸体的时候,从乌冬嘴里掉出来的那一个。

“闭嘴!站起来,露出肚子!”

乌冬直起腰,可是刚一看见那条舌头,他又一声惨叫,摔了个倒栽葱。头顶磕在浴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牛男忽然心生疑问。眼前这家伙错把舌头当成了海参。一个正常人,几乎不可能见到过割下来的舌头,看岔眼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根据齐加年的推理,这个人杀死了艾丽。既然是他亲手割下了艾丽的舌头,又怎么会把舌头错看成海参?

“喂,别装了。你小子就是杀死我们的凶手吧?”

牛男把舌头放回口袋,用刀子抵住乌冬的前胸。乌冬还不知道心脏已经换了位置,吓得牙齿一个劲地打战。

“不、不是我。不是牛汁老师你干的吗?”

乌冬肥硕的脸止不住地哆嗦。这帮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把牛男当成凶手。

“还给我装?凶手就是你!”

牛男简要讲述了齐加年的推理。当乌冬听说自己已经死了,眼睛不由得瞪得溜圆,不过依然保持安静,听牛男讲完。

“……被杀害的四个人依次复活?真是难以置信。”

“我问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牛男把刀尖顶在乌冬肚子上,乌冬背靠着破碎的玻璃窗,泥水顺着他的下体流淌下来。

“我真不是凶手。因为我的尸体是脸朝下的。”

乌冬哭着说道。

乌冬的尸体确实是俯卧姿势。牛男还记得当时露在水面上的是乌冬的后背和屁股。

“有区别吗?”

“当然有,如果按照齐加年老师的分析,我死的时候应该是仰面朝天。”

乌冬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为什么?”

“齐加年老师的推理是这样的:我是中毒而死,而非淹死。死亡的时候,身体中残留的空气让我浮在水面,几个小时过后空气耗尽,我便沉入浴缸。之后浴缸水位上升,扎比人偶掉在瓷砖地上。”

“没错。有什么问题?”

“这个诡计设计想要顺利实现,我有两件事非做不可。第一件是要在临死前把扎比人偶放在身上。第二件是不能被淹死——也就是死之前都不能喝水。”

“确实如此。”

牛男点点头。假如乌冬是淹死的,那么他的身体会直接沉入浴缸,无法再移动扎比人偶。

“如果我在临死前是仰面朝天,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两件事。我只需浮在水面,把扎比人偶放在肚子上,然后等待毒性发作。

“但是如果脸朝下的话,那可就麻烦多了。不仅要保持身体平衡,以防后背上的扎比人偶落入水中,而且等待毒性发作的过程还要仰着脑袋,不能让自己喝水。”

难度的确很大。牛男又点点头,慢悠悠地舔了舔嘴唇。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按照齐加年的说法,就算是尸体也能够自行移动。你是先用脸朝上的姿势自杀,沉底腐烂之后在气体的作用下翻了个身。”

“这话说的。”乌冬甩着脸上的泥水,“这也太离谱了吧。”

“省省吧,少在这儿糊弄我。”

牛男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刀,乌冬像守门员似的赶紧伸出双手。

“慢着慢着!我能证明自己是一直脸朝下的。你看。”

乌冬捞起漂浮在浴缸里的硅质穿环卡扣。泥水吧嗒吧嗒地落入浴缸。

“什么意思?”

“这是我脸上穿环的卡扣。这种穿环是从外侧把卡针刺入脸颊,然后用卡扣从嘴里固定。如果穿环脱落,那么卡扣就会留在嘴里。这不刚才它就从我的嘴里掉出来了嘛。

“假设牛汁老师你说的是对的,我是保持脸朝上的姿势死的,那么我沉入水中之后,卡扣就会直接从我嘴里浮出水面。而实际情况是卡扣就在我的嘴里,这说明从我死亡到我复活这段时间,我一直是趴在水里的。”

乌冬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肩膀上的肉也随之抖了三抖。

原来是这么回事。乌冬说得有道理。既然乌冬是脸朝下死的,那么利用尸变让扎比人偶掉出浴缸的诡计设计就不攻自破了。如此说来,在乌冬身亡之后,另有他人从浴缸里捞出扎比人偶,将其扔在了瓷砖地上。因此乌冬并不是最后一名死者——换句话说,他不是杀害牛男等人的凶手。

“还真不是你干的啊。”

牛男耸耸肩,把刀子放回衣兜。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你的脸还好吗?”

乌冬似乎很抱歉。

玻璃碎片还扎在牛男脸上。看上去想要拔出来的话要费些力气。

“这又是一棵芜菁吗?唉,怎么总是我。”

牛男长叹一声。

夕阳西下,天空中的流云有如丝丝缕缕的棉絮。

牛男、肋、齐加年、乌冬四人前往沙滩察看艾丽的情况。

牛男头上缠着绷带,走起路来上身一摇三晃。亚热带特有的黏腻潮热的空气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自己还活着,这会儿肯定是满身大汗。

当牛男向另外两人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之前一溜烟逃离浴室的肋赶忙向乌冬赔好话,说什么“乌冬老师一看就不像凶手”。齐加年依然对乌冬持怀疑态度,但也只是阴着脸默然不语,似乎还没有找到乌冬的破绽。

乌冬则把身上的泥水冲洗干净,换了一套家居服。他的皮肤鼓胀,犹如一个成了精的汉堡。穿环在他满是肥肉的脸上晃来晃去,看样子他把掉在浴缸底部的穿环都捡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患有口腔炎,下石阶的时候他的舌头不停地在嘴里捣鼓。

“你怎么了,闪着舌头了?”

“没有没有,就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乌冬伸出舌头,“你看我舌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牛男凑近乌冬的嘴巴,一股下水道一样的恶臭扑鼻而来。在乌冬厚厚的舌苔下面,舌头的表皮上有一块像是指甲抓挠出来的伤痕。

“舌头破了。你是不是被杀的时候咬到了舌头?”

“有可能吧。看来我的寄生虫有点儿粗心大意啊。”

乌冬嘴里嘟囔着,磕磕绊绊地踏过河滩上的浮萍。

下午六点。众人伴随钟声抵达了工作室下方。那只海鸟还在拼命扑向木架。看来它还觊觎着艾丽的肉。

“那只鸟在干什么?”

“这还不显而易见!这鸟也是个好色之徒。一分钱不花,就想对头牌小姐动手动脚,真是不知深浅。”

牛男挥舞刀子,海鸟像是愤愤不平似的在众人头顶盘旋几圈,随后飞向了大海。

“沙希老师还没复活。”

肋脸贴着木头架子上说道。牛男站在肋的身后,也看向艾丽所在的地方。艾丽依然倚着岩石,张着大嘴望向半空。

“太惨了。”

乌冬俯视着尸体小声说道。

“千万要小心。沙希老师可是杀害咱们的凶手。”

肋突然插嘴。这小子还来劲了。

“你不用把这个摆谱的家伙当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沙希老师就是凶手!”肋提高了嗓门,“被这种寄生虫寄生了的宿主会在死后十二个小时复活。咱们四个都活过来了,沙希老师却还是死亡状态。由此可见,沙希老师铁定是最后一名死者,就是她杀死了我们。”

“也有可能沙希没有被虫子寄生。她不过是死亡之后无法复活罢了。”

“那也没区别。咱们几个复活的顺序依次是牛汁老师、我、齐加年老师、乌冬老师。如果死后复活所需的时间是一定的,那么咱们遇害也是这个顺序。咱们四个人当中,最有可能是第五名死者的人,是乌冬老师。

“但是乌冬老师的被害现场被人动过。也就是说乌冬老师并不是最后一名死者。所以凶手就是沙希老师。”

“之前不是证实过了嘛,生吞玻璃的方法根本行不通。如果沙希是在这里自杀的,那么装硫酸的瓶子去哪儿了?”

“这个——”

肋一时语塞,像驴一样呼扇着鼻翼。

“抱歉,打断一下。”

牛男转身一看,乌冬正小心翼翼地举着手。

“你尿急吗?”

“我刚才琢磨了一下你们二位所说的话。我想,或许最后存活的那个人也未必是杀死我们的凶手。”

牛男、肋、齐加年三个人的表情都像迎面吃了一个黄鼠狼放的臭屁。

“说什么胡话。死人能杀人吗?”

“为什么不能?我,还有你们,大家都是死人,不还是走来走去的吗?”

乌冬尖着嗓子叫道。肋露出苦笑,齐加年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这还用说嘛。刚才肋不是说过了吗?寄生虫的宿主要复活的话,需要差不多十二个小时。我是第一个死的,复活是在今天的十一点半。那个时候你们四个人都已经被杀死了。想要复活之后再去杀人,时间根本来不及。”

“这一点我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乌冬像不知从何说起似的,眼睛四下打量,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牛男的运动鞋上。“牛汁老师,你现在穿的这双鞋和昨天相比,感觉有没有什么不同?”

鞋?

牛男不知道乌冬想要说什么。他向后翘起脚,把鞋底朝向乌冬。

“感觉不怎么舒服。毕竟鞋底扎了一根钉子。”

“不只是钉子。鞋带的系法是不是也和昨天不一样?”

经乌冬提醒,牛男发现确实如此。自己系得歪歪扭扭,像死蜻蜓一样的绳结,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既整齐又漂亮。乌冬真不愧是鞋店出身。

“你到底想说什么?凶手和我的鞋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凶手杀死牛汁老师之后,解开鞋带又重新系上。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解开他人鞋带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脱掉鞋子。凶手也是如此,他脱下了牛汁老师的鞋,然后换上了自己的运动鞋。”

“为什么呢?”肋歪头思索,“是因为踩到呕吐物了吗?”

“因为鞋底扎上了钉子。这是凶手在给牛汁老师和扎比人偶钉钉子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的。他当然可以把钉子一拔了之,但是穿着有洞的鞋子就等同于把‘凶手’二字写在脸上。虽然他的计划是将其余四人赶尽杀绝,但是他应该也知道死者有可能死而复生,因此继续穿着这双鞋是有风险的。而且事先准备的运动鞋只有五双,他无法暗中调换。所以,他才会换上牛汁老师的运动鞋。”

多亏牛男系鞋带水平太差,这才留下了凶手换鞋的证据。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稍等一下,”肋低声说道,“这就不对了呀。”

“你也发现了吧。牛汁老师是第一位受害者。这就说明那个连续杀害四个人的凶手,在第一次动手的时候脚部就受了重伤。一个普通人如果被钉子扎破了脚,连走直线都费劲,至于袭击早有防备的人,做出爬工作室的梯子之类的动作,更是绝难实现。

“那么凶手是怎样做到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呢?这便是因为凶手丧失了痛觉。凶手在抵达这座岛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世界仿佛都摇摇欲坠。

先前亲眼所见的那一幕幕场景,刹那间被光怪陆离的色彩所覆盖。

牛男等人抵达条岛的时候,不对,是众人在码头碰面的时候,死者就已经混入其中了。

“——这个假扮活人的死人,是谁?”

齐加年颤颤巍巍地问道。肋则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反正不是我。我是凶手的话,还用换什么鞋子?”

牛男翘起脚跟说道。

“不,也不好说。”牛男话音未落,乌冬又紧接着说道,“这种可能也是有的。牛汁老师在沙滩上踩上了漂浮的碎铁片,碎片贯穿鞋底,扎进了牛汁老师的脚。但是由于牛汁老师已经死了,所以没有感觉。

“后来发现碎片的牛汁老师非常紧张,害怕因此暴露自己是一个死人。然而只是把破铁片丢掉并不能解决问题,鞋底依然有一个窟窿。于是牛汁老师便拔出碎片,把铁钉插在了同一个位置。因为复活之后鞋底踩上一根钉子,要比踩着一块碎铁片显得更为合情合理。而牛汁老师之所以要解开鞋带重新穿鞋,是因为碎片扎得太深,如果不脱鞋的话根本拔不出来。”

“老子办事才不会这么磨叽。”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乌冬摩挲着穿环,似乎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凶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你们还记不记得临行前一天我们住宿的港口宾馆的那个不灵敏的自动门?”

“自动门?”

肋和牛男异口同声地叫道。连环凶杀案和自动门有什么关系?

“自动门感应器种类繁多,而那扇门是体温感应门,夏天的话门会变得迟钝。因为人的体温与气温十分接近,感应装置无法准确识别人类。

“前天早上,最后离开宾馆的人是齐加年老师。我、牛汁老师、肋老师、沙希老师四个人都亲眼看见齐加年老师走出了宾馆。自动门正常开启,齐加年老师很顺利地走了出来。说明当时齐加年老师是有体温的——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你分析得没错。”齐加年赞许地点点头。

“寄生虫的宿主死而复生差不多需要十二个小时。从我们登上了游艇,到上岛后屠杀开始,齐加年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完成从死亡到复活的过程。他在被凶手杀死之前,一直都是活人。因此他不是凶手。”

乌冬停顿片刻,似乎是要喘口气。

“肋老师也是如此。游艇和鲸鱼相撞时,肋老师摔下床弄断了左臂。齐加年老师拉开灯后,大家都看到当时肋老师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而肋老师的胳膊流血则是在工作室被凶手袭击所致。摔下床的时候只是单纯的骨折,并没有外伤。肋老师,你是怎么知道自己骨折了呢?”

“那还用说。”肋很诧异地说道,“因为疼啊。”

“这就是证据。我们复活之后都失去了痛觉。但是肋老师在游艇上的时候还有痛觉。也就是说他当时还活着。”

“哇哦——幸好骨折了。”

肋抚摸着带血的绷带,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凶手就在剩下的三人之中了——牛男、艾丽和乌冬。

“按照这个说法,乌冬老师也不是凶手。”

肋打了个响指,把手放在乌冬的肩膀上。这话似乎很对乌冬的胃口,他像是鼓励肋继续说下去似的点了点头。

“因为乌冬老师在船上的时候耳朵被划破了,他也感觉到了疼痛。当时船舱里黑灯瞎火,如果不是耳郭被划破了觉得疼,他不可能发现穿环脱落。这可以证明他的痛觉在那时候还是正常的。”

“等一下。”牛男用阴沉的嗓音说道,“这个推理是乌冬的一家之言,不能就这么洗清他的嫌疑。说不定他是早有预谋,故意扯断了穿环。”

“不对,乌冬不是凶手。”齐加年插嘴道。

“为什么?”

“当时乌冬的耳朵流出了红色的血。如果是死人,血液就会变成脓水一样的淡黄色。”

齐加年说得没错。还剩两名嫌疑人。牛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这一推理也适用于沙希老师。游艇撞上鲸鱼的时候,沙希老师伤到了食指。我看见了她手指上有红色疮痂。”

肋的语气就像是在邀功请赏。

听到这里,牛男沉默不语,心里很不痛快。阵阵涛声响彻耳畔。

“这么说牛汁老师就是凶手了?”

乌冬眼神里夹杂着恐惧和不安。

“放屁,怎么可能是我!”

“那你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却假装活着呢?”

肋也问道。对于这种自己都毫无印象的问题,牛男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你们听好了,老子根本不在乎你们是死是活,也没那个闲工夫把你们叫到这个南边的岛上玩什么杀人游戏。”

“你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呀。我们可都是一一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乌冬说罢,肋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如此。当这二人身陷冤屈的时候,他们都是以理服人,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那么牛男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犯下人命案呢?他既没有摔断胳膊,也没有划破耳朵。甚至从上铺坠落的肋砸中他的胳膊的时候,他叫都没有叫过一声。

“如果你不能自证清白,那只有把你关起来了。在救援人员到来之前,就麻烦你先不要动了。这样可以吧?”

齐加年抻开刚才背过来的麻绳,向肋和乌冬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点头。一看大祸临头便拼命撇清关系,如今事不关己,一个个顿时换上了这副嘴脸。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了。

牛男从衣兜里掏出艾丽的舌头,左右甩动着伸到乌冬眼前。乌冬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牛男随即用胳膊勒住乌冬的脖子,将刀子抵在喉头。

“不想让这头肥猪死的话,就给我滚开。”

牛男放声叫道。乌冬则像一条落水狗似的摇头晃脑地打着摆子。他被水泡得绵软肿胀的皮肤令人作呕。

“你这是白费劲。”肋神色惊疑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待在工作室不出来了。”

“果然如此。可是牛汁老师,我认为那也没什么意义。”

肋话音未落,乌冬回身一肘,正中牛男腹部。牛男一弯腰,乌冬趁势就要向前跑。慌乱之中,牛男胳膊发力,结果只听“噗”的一声,刀子扎进了乌冬的脖子。喉结的位置被刺出一个窟窿,流出了黄色的**。然而转过身来的乌冬却像没事人似的。

“可恶。”

牛男拔腿奔向沙滩,然而随即被乌冬撞翻在地。牛男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沙子。

“脖子!勒住他的脖子!”

说这话的齐加年一点儿也不像个医生。牛男的脖子和双臂被牢牢按住,身体动弹不得。乌冬用麻绳把牛男的手脚捆了起来。

“喂,我要被什么怪虫吃掉怎么办?”

“放心吧,我们给你吊起来。”

三人一边悄声商量,一边把牛男的身体拖到梯子下面。乌冬爬上梯子,把麻绳挂在头顶的圆木上。

“准备,拉!”

齐加年拉动绳子。伴随着圆木噼里啪啦的声响,牛男的身体一下子被拉到半空之中。背后的家居服都被圆木磨破了。倘若牛男还活着,十有八九会疼昏过去。牛男像一只鸭子似的扑腾着两只脚。

“你们给老子等着!”

“在救援到来之前,你就忍一忍吧。你该感谢我们不杀之恩。”

齐加年扬起下巴说道。

“糊涂啊,真正的凶手在你们当中。”

“可是你刚才还想杀了我呢。”

乌冬指向脖子上的伤口说道。牛男想要还嘴,却又无话可说。捅了人家脖子一刀,再多的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

三人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走上石阶,离开了沙滩。

白色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漂浮在游艇周围的红色沉淀物已经消散。海边阒无一人。阵阵浪涌,让牛男阵阵心悸。

蹦极之后悬在半空中的感觉莫过于此吧。一阵恐惧感涌上心头,牛男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溶解,即将汇入大海之中。

“……”

牛男强撑着睁开双眼,让自己清醒起来。

尽管这里不是雪山,不必担心自己在睡梦中被严寒夺去性命,但是他仍旧隐隐不安。他害怕起死回生之后,自己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如果脑子坏了,复活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咯吱咯吱”,头顶上方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

牛男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见一只海鸟落在工作室的屋顶上。它低着头,一左一右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牛男。正是白天刨沙子的那只鸟。

海鸟轻盈地张开翅膀,腾空而起,面无表情地扑向牛男。牛男低下头闭上眼睛。

羽毛沙沙作响。

牛男的身体挨了一记重击。一张尖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哇啊!”

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牛男,像镰刀一样锋利的鸟嘴扎进了牛男面部中央。脑子里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翻垃圾袋。不疼,但却让人心惊肉跳。

“滚开,傻鸟!”

鸟爪伸进了牛男的嘴里,抓挠之下,黄色**四处飞溅。鸟嘴叼起了一块肉。

突然,牛男的身体失去了凭依,短短几秒钟后他便坠落在了沙滩上。应该是海鸟的爪子挠断了麻绳的纤维,绳子无法负担牛男的重量断裂开来。牛男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海鸟旋即扑将下来,喙插进了牛男的小腹。糟糕!要是肚子里的寄生虫被它挖出来,这条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牛男疯狂地挥舞着摆脱了束缚的双手。海鸟则是拉升、俯冲,再拉升、再俯冲,攻击犹如暴风骤雨。牛男用肘部抵住沙滩,翻身向下,这个姿势能够更好地保护腹部。伴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头上的碎肉和**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后脑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牛男的脸被按进了沙子里。海鸟不停地啄食着他的头皮。

牛男抬起头,发现铁钉掉在面前。上面沾满了像是痰和血的混合物。这应该就是自己脑袋里的那根钉子。

牛男右手握住铁钉,转过身来对准海鸟刺去。手上传来厚重的感觉。钉尖刺入了海鸟的肚子。海鸟叽叽叫着飞上半空。

“哈哈,去死吧!”

海鸟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东倒西歪地消失在了悬崖的另一边。

牛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月光斜照下来,天城馆响起了七点的钟声。看来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他抚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一块硬物。那是皮肉被撕扯后露出的骨头。自己竟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忽然,他听到叹气声。

他偏头一看,有个人正从木架子后面低头瞅着他。

“这也太惨了。银……人还活着吗?”

那人说话时就像一个口齿不清的孩子。

“你说你就不能早活过来五分钟吗?”

牛男抱怨道。艾丽笑了,那颗银牙闪闪发光。

“抱歉抱歉,英雄人物不都是等到紧要关头才出手的嘛。”

*

骤雨犹如瀑布一般。

金凤花沙希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

她感觉自己刚才是睡着了,但是神经似乎又一直是紧绷着。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十分。从她发现店长和肋的尸体之后,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为了将可疑分子拒之门外,她用电线将门把手和床腿捆在了一起。而且窗户是镶死的,因此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不必担心遭人袭击。然而她心中虽有把握,但是望着阴雨晦冥的窗外,仍不免提心吊胆。

沙希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撕开包装纸放入口中。她觉得自己像在嚼一块胶皮,没有尝出一丝味道。

沙希震惊于自己竟被杀人犯吓得坐立不安。她不敢相信,那个面对任何场合都应对自如的自己,居然会变得如此慌张。

沙希为人城府很深,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她时而是天真烂漫的文学少女,哄得文坛前辈心花怒放;时而是傻白甜的应召女郎,让男人们为之神魂颠倒。

她之所以急于以高中生的身份抛头露面,也是因为这是一条获得读者认可的捷径。毕竟大多数的成年人虽然不爱看小说,但却钟情于热爱文学的少女。

她初入文坛便已经做好了长远打算,一旦作品销量遇冷,就立刻转变文风自我炒作。而之所以接受天城菖蒲的邀请,也是因为在她看来,与天城共度假期势必会给自己未来的作家生涯铺上一条大路。

然而在短短的一周之内,沙希便被彻底揭开了伪装。自从让店长知道了她是一名作家,作家金凤花沙希和应召女郎艾丽——天差地别的两个身份就此合二为一了。而暴露在伪装之下的是一个幼稚、蛮横、热爱小说热爱到无以复加的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店长和沙希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缘分。又能在什么地方同时找到两个兼职应召女郎工作的推理作家呢?因而在便利店袭击案的一周之后,同店长一起在能见市奔波的沙希,便吐露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即使这一切连她的父母都没有见识过。

“……”

如今连这个店长也遇害身亡了。

作家一个个死于非命,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身披伪装。在作家们接连被杀的过程中,自己不可能再继续扮演那种虚妄的身份。她在工作室驱赶齐加年和乌冬,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想要活下去的人。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沙希取下晴夏赠予她的手镯,紧紧地攥在手中。

晴夏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即便她饱受父亲的虐待,即便内心遭受千般折磨,她都不会在沙希面前掩饰任何痛楚。这与在人前总是惺惺作态的沙希截然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晴夏,但她确信自己想要成为晴夏。

沙希摇摇头,自己和晴夏并没有可比性。

她把手伸向梳妆台的纸巾盒,想要抽一张纸接住嘴里的口香糖,然而就在这时。

“咣、咣。”

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撞击窗户。

“晴夏?”

她没有下床,伸手拉开了窗帘。

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外,是无数个正在盯着她的眼球。

“……!”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尖叫,却又叫不出声。

“咣、咣。”

怪物想要闯入房间。

沙希纵身一跃跳下床。手镯也滚落在地。她奔向房门想要解开电线,可是滑溜溜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劲。她两腿发软,几欲倒地。

“咔吧。”是窗户裂开的声音。

正在绝望之际,电线终于解开了,滑落在了地板上。沙希推开门,一个箭步冲进走廊。

走廊正对面更衣室的门敞开着。

印象中三个小时之前自己经过这里的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里间浴室的门竟然也开着,浴缸里若隐若现,好像有什么东西。

沙希向身后看去,似乎怪物还没有进入房间。

她屏住呼吸走进更衣室。浴室的窗户碎了,雨声仿佛近在咫尺。碎裂的镜子映出了她的侧脸。

“呀!”

漂浮在粉色浴缸里的,居然是一个大块头的死人。

沙希被吓得面如土色,她第一反应是这个死人是店长,不过转念一想,店长早已经被杀害了。从肥胖程度来看,能够与店长混淆的只有乌冬。

尸体的皮肤被污水弄得又黑又脏。头发上还粘着泥巴,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上了大粪,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沙希畏畏缩缩地碰了碰尸体的后背,松弛的皮肤已经凉透了。

一个扎比人偶像是被人塞在了缸壁和尸体中间。这是为了侮辱尸体,还是什么怪力乱神?沙希捞出人偶,横放在浴室地上。

店长、肋,如今就连乌冬都被杀了。幸存者只剩沙希和齐加年。看来那个医生就是把众人骗上条岛的幕后真凶。

如果晴夏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求生。

齐加年就在附近,必须快点逃走。

沙希正要掉头离开浴室,忽然听到有重物呼啸而来。

“哎呀!”

头顶一阵剧痛。

沙希凝望着布满黑色霉斑的瓷砖地,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

沙希睁开眼睛,眼前是铁皮屋顶。

旁边是拔地而起的置物架。看来自己躺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很可能是齐加年将自己击昏之后又搬到了这里。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

她捂着嘴做了一个深呼吸。手从嘴唇拿开时,她看到指尖沾了血。应该是搬运途中咬到了舌头。

她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发现自己**着上身。家居服被扔在了工作台下面。

她正要去拿家居服,忽然瞥见怪物从她背后伸过手来。

“住手——”

她的肩膀和腰被同时推了一把,整个人随即坠入空中,地板被抛在身后。

世界像被地面吸了过去。生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了。早知道要死在这种地方,不如痛痛快快地活它一场。

当身体重重地坠落沙滩,沙希的意识再次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