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个跟踪者

(1)

尉迟奖是一个不做警察两年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现在像是个顾问、编外人员、侦探,或者什么杂七杂八的职业。

事实上他靠一些看起来不怎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赚零花钱。他较大的花销靠的是自己的存款和他妻子的遗产。

他的妻子以他工作太忙为原因拒绝为他生孩子。一直到两年前她猝死,尉迟奖才意识到,她也是很忙的。

他辞去了警察的工作。这是他脱困过去的第一步。但是与他熟悉的后辈仍然会找他商量案子,尽管他说了很多遍不要把案情泄露给没资格的人。

他还是被亲切地称为“老芋头”,从他32岁起就被这么叫了。

“老芋头”这段时间对一个案子有点兴趣。兴趣的来源在于总往他这里跑的小罗跟他说的内容。

小罗也不小了,只比他小八岁,不过做事总有种年轻人的冲劲和毛糙。

“我们查了一圈,谁都有嫌疑,谁都没动机。没道理啊。那怎么办呢?‘案子不要往你的妄想中套’,陆队这么一说,那好啦,就定性了呗。”小罗在他家蹭吃蹭喝的时候说。

这个案子其实是结束之后半年小罗才说出来的。案子刚结束,小罗就被借调到别处去,才放了回来。他们闲聊的时候,小罗想到了这个案子。

顾衎的案子。

顾衎的老家是在离禾余几千公里的地方,他到禾余有七年了。他父母的文化水平不能算高,给他取的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其实是“行”和“干”,他爸认为就是“能干”,不管当时翻字典时看到的真正意思。

但“太能干”了,把自己作死了。顾衎的父母都是这么认为的。他有玩危险物品的前科,曾经把邻居家的院子点着了。

这些都是小罗在狼吞虎咽的时候向尉迟奖透露的。

“所以他自作自受就看起来合情合理。”尉迟奖若有所思地说。

“是呀,虽然我跟小老虎觉得,靠周围的人应该能得出一点线索,但是不能形成完整证据链。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能形成了。”

“这案子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跟我说说就能翻案?当时怎么不说。”尉迟奖调侃小罗。

“当时?当时您在哪儿呢?哪个岛上晒太阳吧!”小罗酸酸地说。

即便是国内,尉迟奖确实是在度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你继续说吧,当时有什么觉得明明可以展开查的?”

尉迟奖对几个人产生了兴趣:顾衎工作地方与他有利益冲突的人;他居住地投诉过他的邻居,;他似乎在交往的女性;分不清是不是在交往的徐竹宁;最后见过面的付连歧。

已经没有方便资源可以用的尉迟奖想得到这几个人的动态多少有些困难。小罗可以帮他,不过有限。

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大致掌握这几个人的常规行动路线,可能是老了,他的跟踪能力不够了,跟丢了好几次。

这个时候付连歧在做实习生的工作,用来过渡到研究生入学的时间。尉迟奖确定她固定路线是她研究生复试笔试完成之后。她开始比较固定从自己工作的单位差不多时间直接回到了居住的地方。

尉迟奖试图从她的行动轨迹判断她是怎么样的人,当然他怀疑的其他人也是。毕竟直接去问已经不适合他现在的身份了。

在他随机跟踪了几次有规律的日子之后,发现她打车去了一个有点高档的小区。当天没蹲到她出来,不过也可能从小区另外的门走了。

第二天他大部分时间等在那个小区门口,还是没见她出来,只能放弃。

她去的第一天是周四,尉迟奖打算到周一再看看她是不是恢复正常的行动轨迹。

周一确实是她直接从工作的地方经超市回自己的住所,再随机两天也是这样的。他于是好奇她去的那个高档小区是哪里了。

问了小罗,他说那里有顾衎工作的剧本杀店老板的住所。

尉迟奖以为老板指的是江美茵,一时没有上心。直到某一天他跟踪徐竹宁时突然想看看江美茵下班之后去哪里,才发现她不去那个小区。他突然反应过来小罗说的“老板”是法人而不是这里的负责人。

这可能性质就变了。他当时就给小罗打了电话,“喻涟静跟那个店法人是什么关系?”

“对外宣称是关系比较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实际可能是情人之一。”小罗回答他。

怎么还需要打掩护的呢。顾衎在离职后那么久还跟这名年轻女性有联络本来就奇怪,现在这名女性和老板有这层关系,那这个联络老板本人知道吗?

尉迟奖本来都挂了电话,又打过去问小罗。“他知道的,喻涟静坦白过这个人偶尔会聊上几句话。但没做过什么事情。”小罗这样回答。

真正让尉迟奖对付连歧产生更大兴趣的,是一个巧合出现在他面前的车祸案。

一辆车先是撞上了一个石墩,然后安全气囊弹出,结果开车的人还是死了。

当时围了一堆人,尉迟奖也被裹着其中。

车以这个速度撞到石墩有点邪门,当时应该是直行快转弯了,到底是转弯角度不行速度过快,还是这个石墩位置太不正确了?

因为人群挡在了他的面前,他靠在缝隙中看现场,听人群中混乱语言推测,这个人倒得角度夸张,大概是没系安全带,气囊的快速弹出反倒对他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他看到了人群比较前排的付连歧。她看现场的时间并不长,随后眼神的落点就去了别的地方。她可能看到了正观察她的尉迟奖,随后是看向了离人群有些远的,她的斜前方的地方。

她的斜前方是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一个穿着灰色衣服,似乎是工作服的人,不过他还是看不清。

警方很快就来了,围观的人一下散了许多,眼看付连歧就要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了,尉迟奖也赶紧从混乱中脱身,立即开展对她的尾随。

之后接连两天尉迟奖都跟她跟得有些紧,付连歧进入了一家小咖啡厅,尉迟奖也进去了。他刚坐下,发现付连歧已经移动到了她面前站着。

“你是谁啊?跟了我好多天了。”她用着正常音量说。

尉迟奖观察了一下她周围,应该没有原先等着她的人。尉迟奖给出了他的名片。

这个年头还用名片的人不多了,他这样没有工作牌、工作环境又不怎么样的人,只好印一点名片,靠这个固定一下对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付连歧拿起名片,表情十分嫌恶。

“哎,先坐下,先坐下。”他没碰到付连歧,只是做了个动作。

付连歧打量着他,随后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

“谁让你跟着我的?”

这是很正常的问题。

尉迟奖本想回答“雇主信息不能透露”,但又觉得这样会让她反应太大。“没人,是我自己要跟的。”他实话实说。

“那我报警了。”她拿出手机做势要打。

尉迟奖也给她看了自己曾经穿警服的证件照的照片,这是他早就随身带着的。

“没事你可以打。”尉迟奖淡定地说,继续掏出了自己穿警服在派出所工作的照片。

付连歧收回了手机,她嫌恶的表情更甚。“以前当过警察,不代表现在也是好人啊。”

“没事,你可以打。”他又说了一遍。

付连歧向椅背一靠,双腿交叉,把包放在腿上,手上还拿着手机,“说吧,你跟踪我是什么目的?”

付连歧在研究生复试之后偶尔觉得有人在看她。她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可能是复试完了之后她放松了,才有余力关注周围的情况。复试成绩出了之后她打电话给林隽,林隽一口一个“小西厉害”,提出来要庆祝一下。付连歧建议为了节省时间,就在林隽出发后她自己打车去目的地,林隽的意思是去他住所,付连歧想了想同意了。反正她和林隽的关系不太可能瞒多久。

她在出租车上时,发现有辆车确实跟了一段路。虽然这车偶尔会开到出租车前面,但在红绿灯路口故意启动很慢,与它并行或跟在它后面。

她下车时,这辆车驶过。

躲得了一时,但躲不了多少次,她是这么想的。到时候问问林隽,他有没有头绪。

两人愉快地厮磨了一会儿,付连歧觉得该问问了。

“你妈妈最近……”

“嗯?提她干嘛。”

“我是要问,你妈妈最近,没派什么人,‘保护’我吧?”

林隽倏地起身,“有人跟踪你?”

“可……能有,我不确定。”付连歧说得犹犹豫豫。

“最近我们没做什么,怎么会有跟踪呢……我问问她去。”他起身就准备打电话。

“诶,要不别打了吧。我什么时候把这个人引出来问问。”她伸手拉住了林隽。“我的感觉也不一定准,别到时候你妈再派一个,这人有还没有就真不知道了。”

“那多危险啊!”林隽知道她的莽撞,有一点着急。

“没事的,我找人多的地方走路,就算引他出来也是在人多的地方。”

她的眼神似乎可以称为“跃跃欲试”。

“那你要不定时汇报定位?好让我放心你没去什么奇怪的地方。随身再带好报警器。”这是林隽一时之间所能想到最完善的办法了。

“好。”她答应过后又搂了上去,似乎一点不担心她自己的安全,也不介意自己“被监控”了。

“你能不能……”林隽没能把话说完,付连歧就把他嘴堵上了。

“没关系。是谁都可以。”她放开之后目光灼灼地说,“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即便有这个人,他也没什么恶意。”

林隽不太相信她的直觉。在这之后他每天都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与否。

没过多久,就碰到了一起车祸,让她确认了跟踪者的存在。

倒没想到,跟踪者是个之前做警察的人。

案子已经结束了那么久,之前的警察还不放是为了什么?

“什么目的,这是个秘密啊。其实我就是刚刚那个案子对你真正产生兴趣的。”尉迟奖笑眯眯地回答。

他的笑意看起来就是试探,付连歧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紧张,仍是“处变不惊”的厌恶。

“刚才的案子又怎么了?”她问。

“我注意到,刚才,所有人都在看这个被害者,看这车子,就你,你看的是别人。你看的是谁?”尉迟奖稍微严肃了一点问她。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我能不回答吗?”她有点阴阳怪气。

这里是有其他人的咖啡厅,还有监控,尉迟奖应该不能直接拿她怎么样。

“我可以跟我的徒弟说,你是知情者啊,你有一些重要消息是应该告诉他们的啊。我没理由问他们有啊。”

尉迟奖说话的内容确实有点恶心,不过是事实。

“我觉得车是被做了手脚的。”她微微偏过头,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车转弯时撞上了那个石墩,石墩是很重的东西,不太可能突然滚过去,这车在这种路上拐弯也不太可能非常快吧……所以一般来说,是不太会出现撞上石墩的时候就弹出安全气囊的。是安全气囊的突然弹开要了那个人的命,所以是车上做了手脚。这车在这里转弯是一种方便的掉头方式,虽然是明显的违规操作。石墩最多是之前就准备好,稍微移动了一点地方,让车能被撞上。那能做这种手脚的,对汽车应该比较精通,出现在现场围观人群中,穿着类似4S店工人工作服的,就那一个人。这个人对被害者开车习惯很熟悉,知道他不系安全带,会在这个位置违规掉头,是被害者会去的4S店的店员。我说完了。”

尉迟奖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他的胡茬又短又硬。这个案子确实不复杂,光看保险杆的变形程度就知道,速度根本达不到传感器会发出指令的数值。但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大致锁定了嫌疑人,还是少见了点。应该说第一反应是找嫌疑人已经非常少见了。

尉迟奖严肃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

“我只是瞎猜,你们不能以这个为标准直接抓人。”

“抓人之前的流程是问讯。说吧,你看见的是长什么样?外表有什么特征?”尉迟奖打开了小本子记录。

“灰色工作服,店名是红色字,袖口一圈有蓝色,手套摘下了放在了裤子口袋里,中等身材,黑色大概2寸长的头发,肤色较黑,方圆脸型,眉毛比较粗但是后半段稀疏,眼睛比较大不过眼皮有点往下耷,鼻梁粗细变化不明显,鼻孔外露比较少,下唇明显比上唇厚,唇色比较深,圆钝下巴。”

她描述得足够详细,这个详细程度也是超过尉迟奖想象的。

“当然我看不清或者记错了也说不定。”她补了一句。

“我先记下来。”尉迟奖继续写完。

不过这里的车祸案不应该是小罗他们管辖,这个证词之后再说。

放下笔之后的尉迟奖又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你有驾照吗?”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安全气囊和传感器的问题?”

“有个男生向我炫耀他知道的汽车知识的时候我记住了。如果我说错了,那也是这个男生说错了。”她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咖啡店只有付连歧一开始还没坐下时点的咖啡,店员难免多看两眼。

“服务员,菜单看一下。”尉迟奖伸手示意。

还没完了。

他点了一杯普通的美式。

“那再说点,安全气囊的快速充气方式是叠氮化钠,爆炸之后会产生氮气,这个人又没有系安全带,所以没有固定在座位上,可能不巧击中了面部或者颈部……”他说这句话时观察着付连歧的表情。

这句话的关键词是“爆炸”。

但是付连歧的表情一点没变。

“然后呢?”

“叠氮化钠不具备燃烧性,但是有爆炸性。是被点火后燃烧的……”

“我知道啊,叠氮化钠还能制备纯钠呢。怎么了呢?”

其实付连歧不知道顾衎那个案子用的是什么材料,她没问过。按照一般常理,应该是一个有爆炸性但不自爆,一个易自燃,也不用太纯。

“哦……你知道啊。”尉迟奖倒是又略略惊讶一下。

“我上了好多年化学课了为什么不能知道?”她睁着“无辜”双眼问他。

尉迟奖倒是有点语塞,毕竟这什么都不能证明,这个年轻姑娘看起来不是吓唬就有用的。

“你自己玩吧,我还有事情要做,反正你也知道哪里可以守到我。”她站起来要走。

“哎,等一等……”他伸手做出让她坐下的姿势。“既然现在也算认识了……”

“谁要跟你这老头认识?”付连歧尖锐地打断他。

店员又在看他们。

“你以前是警察不代表现在就是好人,该报警我还是会报的。”她略低声说。

“那行行行,不想认识就不想认识,你这名片先收着吧万一以后有用呢?”他推了推还留再桌上的名片。

付连歧看了他一眼,把名片放进了衣服口袋里,离开了咖啡厅。

林隽来电话检查情况时,付连歧如实回答。

“以前是警察?”林隽也有些惊讶。

“嗯。照片乍一看看不出合成痕迹。”

“以前是多久以前?”

“没问。我怕太刻意了。不过就算他那时已经不是警察了,他也有徒弟告诉他具体情况。”

林隽轻声叹了口气,“最好还是让他不要再怀疑你了。”

付连歧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已至此,这个人估计是不会轻易放掉她的。

“也不知道他放了几根线钓了几个鱼。徐竹宁那边怎么样了?”付连歧隐隐有些担忧。

“徐竹宁……不知道她能不能不暴露。她在明着问的面前肯定能忍住,碰到套话的就不知道了。”

林隽还没想好要不要直接问徐竹宁关于有没有感觉到跟踪的事情。之前警方确认过徐竹宁去过顾衎租住的房子几次,她否认了交往。

隔了一天,林隽就告诉她不需要问了。“林携说,徐竹宁联系他,说感觉不太对。”

这人怎么回事……前面跟踪得小心翼翼,这会儿故意露出马脚。

“林携跟她说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林隽听她没发出声音继续说。

“这我知道……就是这个人是什么契机突然不藏好了呢?”付连歧仍然有些担心地说。

两天后孙霄志给付连歧打电话,说给江美茵过生日,打算周六下班之后出去吃一顿,问她来不来。

付连歧答应了过去,试试这个前警察对于她“出动”的准确性。

本来说去哪里吃再等通知,结果当天她接到的电话是,本想去的饭店太满了,就点好了菜外卖送到械宏屋。

付连歧提前到达了械宏屋,虽然林隽没有来,但她还是拿到了林隽办公室的备用钥匙。

办公室没什么新鲜的,他的电脑反正也打不开。从办公室的窗边望去,只是个没有人的小破巷子,办公室外走廊的窗倒是能看到部分马路。

有辆车停在外面,付连歧想看看车里的人是谁。

过了二十几分钟,车里的人出来了。好像就是那个人,他出来去小超市买了点东西,吃着喝着回到车上。

付连歧觉得他应该是先比自己到这里的,所以今天跟的是徐竹宁吗?应该没有别人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留下给江美茵过生日,有些觉得她“可怕”的人就会到点就走,而且确实已经天黑了。

付连歧是这次才见到江美茵的男友,平时说话冷冷淡淡的一个人,她的男友很自来熟很话唠,而且一头银灰的短发。

相当互补。付连歧当时是这么想的。

一些西餐,一个蛋糕,一群基本还算熟的人都吃得像自助餐,个别人付连歧没见过。有人好奇地问她和林隽的关系怎样了,她说“也就那样,固定见见面,就没什么新鲜事发生,反正我也忙”这一类的。

有人暗示她,还是要多见见,不然老板在江括那里能见到好多姐姐妹妹,会发展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随便吧,过不下去,分了就分了吧。”她说得坦然淡漠。

有人明显对她这个说法不满意,不过这个人边上的人则表示“别看她这么说,老板打电话说‘一会儿见’的样子分明笑得很开心,她真要有忘恩负义的想法怎么能让我们知道呢……”

有些吵闹的聚餐在大概10点半结束,付连歧再回到那个走廊窗边,那辆车看不见了。

当晚是有人送她回去的,她现在的住所和原来的学校比,离械宏屋近多了。她也是坐上了车才知道,这里工作的人确实是有体验生活的,自从不远处的停车场造好之后,她天天开车,这车的价格要比林隽的贵很多。

她到了小区入口处下车,看到了尉迟奖的车也停在路边。

真要命。

付连歧在和胡修茜一起租住的那幢楼下看到了尉迟奖正在“散步”,当作没看到他就进了楼。

“诶——”尉迟奖还没来得及跟她搭上话,这幢楼的门就关上了,他没密码法推开。在里面的付连歧白了他一眼,上楼去了。

付连歧上楼坐定后想,尉迟奖大概是确定了一些事情。

最好在他得出结论之前,塞个什么答案给他。

第二天付连歧没出门,也没看尉迟奖还在不在。之后三天她正常上下班,没人拦路。第四天,在下班之后,尉迟奖出现在了她前往地铁站的第一个路口。

“说实话吧,我是想问问大半年前顾衎那个案子。”尉迟奖一点都不怕别人注意到他。

付连歧原本想当不理他直接走过去,但尉迟奖这次没有放过的意思,“反正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你向我多说几句也不会怎么样的。”

总归是逃不掉,付连歧停止前进。尉迟奖上前,有些讨好似的问:“要不商量一下?”

“那去个人多的地方吧。”付连歧回答。

人多的地方是个米粉店,这个时候已经是饭点了,付连歧和尉迟奖勉强找到一个还算角落的位置。

付连歧先给胡修茜打电话报备一下,然后尉迟奖用手机点了餐,付连歧也不客气,就让他请客了。

“说吧,顾衎的什么事情。”付连歧一开始就问。

“哎,人这么多,讨论这个也不太好。其实吧,顾衎这个案子也不是太怎么样的事情,我已经大致确定了哪个人嫌疑最大了。”尉迟奖试图看付连歧表情的变化,她一点没变。等了一会儿,她也没问是谁。

“其实我是觉得你的反应是最微妙的,既不吵闹,不马上反驳,也不遮遮掩掩,不躲,车祸那个,也是不隐藏实力啊。”他继续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性格,与任何案件都无关?”她玩弄着调味料,眼皮不抬地问。

“也是,也是啊。哎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着,你不是在械宏屋做剧本测试的吗?我本来想融入年轻人,也玩玩这个,但是有些地方我就是想不明白,问问你呗。”尉迟奖说出了厚脸皮的味道。

“你个做警察的问我?”付连歧有点刻薄地笑出声。

“但是写本子的没当过警察啊,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还不如你熟悉呢。”他笑嘻嘻地回答。

“如果你问这些,那我走了。”付连歧站起来。

“诶——别啊,这都点完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两碗。”尉迟奖伸手比划着。

端着好几碗的服务员路过喊着“小心啊——”,她只能先坐下避让。

没多久,他们两个的米粉就到了。

“那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吃完就回去了。”

尉迟奖忙不迭把手机里的照片找出来。

“就是这个《潮山怨》啊,这把刀为什么是插在柱子上呢?一般用完之后慌慌张张扔掉,不会让刀故意显眼出现在别人面前。”手机里是一个剧本封面,划过去是图片配上文字。

付连歧两张图只粗略地看看,然后专心吃米粉。

“诶你玩过没有?”尉迟奖又问。

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爸爸的人努力迎合年轻人喜好并且好奇的样子,她非常不喜欢。

但这个人这么做肯定是有目的的。

“没玩过,我老板没买下的本子难道我还要花钱去玩吗?”她慢慢嚼完口中的米粉说。

“而且……什么年纪的人做什么年纪的事情,不是你们这些长辈教我们的吗?你装什么年轻呢?”她继续阴阳怪气着。

她说这些只是拖延思考的时间。

尉迟奖的脸皮让他没有因为这两句话而有所动摇。

“可能是……为了让人觉得,这个刀绝对是凶器。把刀扔一边当然是符合常理,但是如果为了体现凶器,让人看到凶器是首要需求,那把刀扔掉就又是多想一层了。”她一本正经说完,再动了筷子。

尉迟奖眼神略严肃地望着她。“你这想法真有异于常人啊。”

又在试探。

“你多看两个,就会发现这是写故事的人的常规思路,有什么奇怪的。还是……怎么,我为了撇清我跟顾衎案子的关系,我就得显得自己不太聪明?”她说完又开始吃起来。

“那为什么不能是凶手怨恨呢?”尉迟奖提出一个他认为现实最有可能出现的原因。

“那你这还问什么呢?”她用筷子打了一下碗。

“换一个换一个……这个《玫瑰池》,为什么要把尸体泡在很多花的池水里?”他也展现了一张图。

付连歧皱了一下眉头,“那么多花青素。”

“花青素?”尉迟奖也才反应过来,图片大朵大朵花间隙的水看起来是深色,原来不是画面的表现形式。

“这里除了表面新鲜的很大玫瑰花以外,还有几种花,这个像洛神花,这个黑点点像黑枸杞,特别会掉颜色,如果池水能是温水的话,那么多花应该能给衣服染色了。浅色衣服能染个紫黑紫红的。这个池子看起来还围了一圈,大概就是防止有人随便去捞吧。”

这个池子也不是做不到热水……怪不得有个问题说他回答错误。

此时的尉迟奖与其说是挫败,不如说,有一点点惊喜。

“这好,挺好,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就不用去拦你了。”尉迟奖眼角笑出了皱纹。

“你找你徒弟去要啊,当时都有记录。”

“那不行,他不能随便泄露个人信息。”尉迟奖马上反对。

付连歧想了一想,“你记下来。”

她报出了一串数字和英文,是她其中一个邮箱。

“不是电话啊?”尉迟奖有些不满意。

“怎么,邮箱不是联系方式?”

“好好好。”尉迟奖点头,“你再报一遍?”

付连歧稍微拖延了点时间回到住处,发现胡修茜有点不开心。此时餐桌上已经放了吃剩下的两菜一汤。

“对不起呀,本来今天轮到我做饭的。”付连歧上去给她按摩一下肩膀。

“做不做饭的就算了,这肉昨天就准备好了的,今天你又不吃,明天再热肯定没今天好吃了啊。”胡修茜仍然微撅着嘴。

“事发突然嘛,那我现在吃完它?”付连歧取了筷子,把那盘剩下的肉都解决了。

“这还差不多。”胡修茜又喝了两口汤,起来准备收拾。

“我来我来。”付连歧拦住了她。

胡修茜没跟她客气,去看电视了。

等付连歧洗好碗,倒好垃圾回来,胡修茜眼巴巴地看着她。

“怎么了?”付连歧对她的这种眼神感到奇怪。

“你最近有点烦躁,但是什么都不说,连工作都不跟我吐槽了。是不是因为怕说漏嘴什么?”

付连歧没想到胡修茜会问出这个问题,她需要思考一下。

“不会是跟你男人分啦?”胡修茜再问得甚至有点开心。

原来是这么想的。

“没有,好着呢。最近有事情我都跟他吐槽过了,就没跟你说。毕竟怎么应付老板,得问真当老板的人最有用啊。”

胡修茜悻悻坐进沙发里。

趁着胡修茜注意力被电视吸引过去的空档,付连歧进房间给林隽打电话,把尉迟奖和她的对话都说了一遍。

“《玫瑰池》我没有印象,《潮山怨》我记得……是一个孤儿被当枪使,后来死了,被传变成厉鬼,到处犯案,结果是有两个人假借他的名义做的。应该是这个故事,我没记岔的话。”

“嘁,孤儿当枪使,他挺会选啊。”她靠墙,姿势有些懒散地站着。

一般来说看起来扭曲、不利于身体健康的姿势她尽量不做,她希望在他面前自己的体态是好看的。只是在打电话的过程中她偶尔会“叛逆”地放纵自己。

“这第一回倒也不能说明什么。有一阵子交过来的本子十个有八个都是以孤儿作为重要角色,审核都要看吐了。孤儿自己报仇或者当枪使这概率一点都不小。等我再查查《玫瑰池》是什么。”

第三天从林隽那里得到的关于《玫瑰池》的内容,主要还是年轻人的情爱与背叛,对付连歧来说并不敏感。

“徐竹宁那边应该是没什么动静,既然已经问你要联系方式了,一时半会儿也断不了。再看看吧。”

林隽目前也是无奈。

“好人”的“关怀”其实是一种负担。

付连歧忽略了第一次的邮件,收到第二次邮件的时候人在林隽办公室。

“忙得要死的时候来这么一出。”付连歧帮他忙的时候抱怨了一句。

他们在准备节假日前宣传和期间的安排,付连歧替他粗略检查一下文案、显示问题之类的。

“你又不需要那么忙的。”林隽笑笑。

“那我不要你加班嘛。本来就在这里时间短,早点结束还能玩会儿。”付连歧委屈地说。

“第几次邮件了?”林隽瞟了一眼她手机里邮件的界面。

“第二次。”

“倒不着急嘛。”林隽说完这句话时,停下了想了一下,“我向徐竹宁确认过她那边没问题,那这个人空开的时间找的是谁?”

付连歧摇摇头,“不知道。他没提过其他任何人。”

“那这个时候只能相信老头了,他跟顾衎的关系应该能算藏得够好不被人发现吧。”林隽近来少见地阴阳怪气地说。

“那只能套套看了。”

“别套!你正常听他说什么就回答什么。收回你的冒险精神。”林隽的眼神有些认真。

付连歧眨了眨眼,突然笑出来。“你今天的打扮只要表情稍微认真点就像个反派。我看你也可以走斯文败类路线。”

“斯文败类……”他哑然失笑。

今天不过是穿了一件不那么叛逆的上衣,墨绿色衬衫,门襟和领尖有银色烫花,不过付连歧这时看不到的裤子还是叛逆的不同材质同色系面料拼接风格的。

“邮件是让你直接回答还是去哪里?”林隽问。

“问最近哪天有空,留出一小时的时间交流一下。地点随我挑。”

有点卑微。林隽这么想着,不过没说出来。

“你想去吗?”他再问。

“嗯……没想好。”

“去吧,再不去他要找上门来了,也麻烦的。等我回江括那天去,我送你。”

付连歧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那可真是加倍的不开心啊。”

“顺便演演吧,把你和我的关系演成不情愿建立的。”他还很坦然地说。

“那你又要当坏人了。”

林隽笑了,“我当坏人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了。难道斯文败类是形容好人的吗?再说……”他压低了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演戏的时候还挺兴奋的。”

付连歧微微撅着嘴不说话。

“怎么了?”林隽问。

“我在反省。”

“反省什么?”

“为什么会让你有这种感觉。有些事情做起来还是得像个人。”她仍然委屈的样子。

“你做事的时候没人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不是对你本人有害的做法,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她露出无辜的询问的眼神。

林隽点点头。

付连歧快速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又快速地坐回去。

那天林隽带着笑意地工作了一会儿。

(2)

林隽回江括当天,先把付连歧放到与尉迟奖约定的地方再自己回去。下车之前故意在开着车窗的状态下由林隽主动亲热了一小会儿,最好尉迟奖能看见。

付连歧进去之后发现可惜了,尉迟奖坐在这个西餐厅的角落里。

“这里真贵啊。”等付连歧坐下后,尉迟奖抱怨了一句。

“这个当咨询费,不算贵吧。”她装出一副高傲的态度。

“但是吧……律师什么的用的是……”

说到这个时候付连歧抓着自己的包站起来。

“别,坐,坐。”尉迟奖比划她坐下。

付连歧还摆了几秒的架子,歪头看他,然后才回到位置上。“要是这信息不值钱,您亲自获取就好了,找我干嘛呢?”

“小喻啊,哎小喻,你看你姓喻,我姓尉迟,咱这缘分多少还是有一点的,对不对?”他继续他的厚脸皮发言。

“啊,有,有。”付连歧不耐烦地回他。“喻”是她外婆的姓,她不怎么讨厌,她讨厌的是这种比较方式。

这家西餐厅付连歧根据林隽的意见先选好的,菜名也直接发给了尉迟奖,让他先点上。

不知道是来的太早,还是西餐厅做得太慢,前菜甜点一个都没上,只有硬邦邦的面包和不要钱的柠檬水。

两个人坐在这里,付连歧只能听他说话。

“关于顾衎我也有点问题要问问你。就是顾衎他有几个女性朋友,又有几个是知道他那个爱好的?”

问了点警方问过、无关痛痒的。“几个我不知道,他的爱好我隐隐约约知道,他好像有指导过别人关于遥控车的问题。指导内容我不知道。这些话我和警方说过,跟你在这里说不出什么新鲜的。”

“那他遥控器玩的,是车吗?”尉迟奖再问。

这个问题警方没有问过她。“那还能是什么?哦,船,无人机。”

“他没有拿出来炫耀过吗?”

“说得也是。我的徒弟把所有能找到的遥控器碎片都找到了,但看起来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玩具车的遥控器。我以为你会知道点什么,毕竟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他说不定露出来过。”

“没有。如果只是他常规的实验之类的,哪有露出来给人看的必要?他真要做什么,也只会让特定的人知道,而不是我。”付连歧这么回答。

她记得,警方说过拼出来的遥控器像是改造过的,不过最终改造成了什么样子并不确定,只是有碎片上有些打磨之类的痕迹。

“你不是他特定的人啊?”尉迟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八卦。

付连歧“啧”了一声。“我的眼光也不能差成这样。”

“也是啊,你跟你老板好像关系不错。刚才我都看见了。”尉迟奖似乎有些惋惜。

付连歧垂着眼,没有接这句话。

终于上了前菜。

“哎……这种分几个菜的西餐我有多少年没吃了……”尉迟奖小声说。

正经西餐付连歧是在认识林隽之后才吃过。来这里之前他还给她“再培训”了一下。不过这家餐厅的也并不是非常古板,她只是为了方便选了一个套餐,包含了开胃菜、汤、小份沙拉、主菜和一份甜点。她在尉迟奖面前不需要保持进餐礼仪的正确。

汤也先后上来了。

“哎,说点别的。我最近啊玩了新的,也是要请教你一下。”

尉迟奖又翻开了手机图片。

“这个,《悬崖林木》,为什么凶手每杀一个人就要在悬崖的坡上种一棵树呢?”他指着截图中的一句话。

付连歧叉起一颗焗蜗牛,“忏悔吧,在悬崖上种树又危险,死了就死了。”

“哎,但说这是错误答案。”尉迟奖惋惜地说。

“要不然就是这树本来就适合在悬崖上生长,第一棵长在那里了,后面也就索性种那里。其他不知道了。”

付连歧感觉他就是想套更思维扭曲的答案。

尉迟奖翻了会儿手机再挑选一下,然后吃了两口他的鸡尾杯。

“那还有这个,《猫之泣》,既然威胁的对象是视障人事,那为什么除了放猫的嘶叫声之外,还喷上猫形状的黑影?动作这么大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吗?”

“虽然我想说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威胁的对象是视障人士……其实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让一些可能出现的痕迹,比如血迹或油渍不明显。”付连歧慢吞吞地回答。

“但是鲁米诺反应完全能测出来,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勉强了?”

“但这就是设定的答案,我玩过。”付连歧冷冷地回答。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这时主菜、汤和沙拉接连上来了。

付连歧一言不发吃菜,切牛排的手非常利落,就像带着恨意。尉迟奖吃的是鱼,也在小心把鱼刺和鱼肉部分分开。

自己差不多吃饱了之后,付连歧才再开口:“有话就明说,借着本子说话真不嫌恶心。”

“诶,小喻啊……”

没等尉迟奖说完,付连歧站起来去找服务员,指着他们吃饭的那桌:“蛋糕麻烦快点,我打包带走。”

尉迟奖应该是觉得还有后面的机会,并没有上前阻止她做什么。

付连歧就在结账的柜台等着蛋糕打包好,直接出了这个餐厅,一直到回住处,尉迟奖都没有跟上。

今天的晚饭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父亲和女儿。朴素的老父亲省吃俭用给女儿买漂亮衣服和吃西餐,就为了得到一点感恩,修补一点两人亲情的裂痕。但父亲又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让女儿想要赶紧走。

一种由外界道德压制的感觉。

晚上付连歧又问了林隽《悬崖林木》是什么故事,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或许有被害妄想症的人将周围可能与他发生冲突的人都杀了的故事,这个本子更像是自己破译自己为什么被杀。

“也许他是广撒网,并不一定是确定了具体的信息。”付连歧听完林隽的解说之后自己得出一个可能的结论。

“被害妄想症说的是顾衎么?一个想爆炸做掉别人的人。”

“有点可能。”

“那……前面那个普通的爱情悲剧,指的可能是你和顾衎了。”林隽说这话时阴阳怪气。

她“哼哼”笑了两声。“说不定是哪个可怜的其他人呢?和我双宿双飞不成的人,毕竟,有你这个有钱人截胡了。”

尉迟奖一直到下个周才发了下一封邮件。内容还是说有点问题要问。付连歧到了第二天再回复过去,选了一个便宜点的餐厅。

显得比较不故意敲诈,有些交心的意思。不过便宜点的餐厅也是有名的餐厅,在那边吃饭的人一点都不少。

她照样预先定好了套餐,找到尉迟奖的时候已经上了她的那份饭和配菜,尉迟奖也已经喝上了饮料。

“上次我就在想,你说了一句眼光不能差成那样,是不是对顾衎本人有些了解?但是不确定是什么方面的人品问题,再加上上次确实是我表达有问题,所以这些天找了顾衎工作上有关的人问了问,还有他的邻居,其实看不出来他对女性态度怎样,工作也是马马虎虎,有时还会临时请假。说别人坏话倒没有,就是跟人关系也搞不起来。他同组的一个人和直系领导好像看他不太顺眼。”

这些是尉迟奖之前就调查出来的,确切地说,是小罗告诉了他一些信息,他再去确认了一遍。

“啊,是啊。”

“那你之前干嘛去了?”

尉迟奖挑了挑眉毛,“我之前只是对我徒弟给出的嫌疑人没有怀疑地去跟踪,这时我觉得有必要在多调查一下,说不定能扩大嫌疑人的范围。”

“你觉得凶手不在警方之前划定的嫌疑人范围里。”

尉迟奖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的人,但是这回是案子结束有一阵了,我徒弟可能出于主观,把他认为嫌疑人的范围给我的。我现在觉得还是得扩大一点范围。”

付连歧发出嘲笑的笑声,“就凭我那句话。因为这人不怎么样所以人人得而诛之……那种感觉?所以你们这种职业太让人讨厌了。”

“所以还得请你说说,你对顾衎这个人的看法依据是怎么来的?不过……”尉迟奖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着急不着急,可以再理一下想法。我最近也确实玩这个上瘾了,就有些地方老是过不去,还是想问问你。”

付连歧眯起了眼睛,他又想表达什么。“你这不是作弊么。”

“是是是,不过不通关确实心里难受,我是理解为什么年轻人玩不想停了,我现在有时间了玩游戏也是停不下来……看看这两个。”

又是手机截图给她看,她对这个模式已经有点腻了。

“这个凶手每次在下手之前都会念一句诗,作为一种标志,用来揭露被害者的罪行。我是不明白,这个标志别人怎么会知道的呢?按照设定的写法,被揭露的人都死了,应该没人知道了。”他说完之后就等着回答。

这张截图上没有本子的名字。“你是不是少说了点什么。”

“什么?我就是想问这个问题。设定上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名字。本子的名字。”

“哦,哦。”他检查了一下手机的截图,“这个。”他往前翻了一张图。《夕愿2》,付连歧其实原来有听说过第一本的大名,到了第二本名气没有第一本响了。

第一本玩家众人寻找几十年前学校的发生的一桩命案的前因后果,其中有复杂的四角恋,这第二本她不知道内容。

“哎第二本内容简直稀碎,没什么好看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看来他意识到付连歧去了解了那些本子的内容。

“可能就是作者的一个漏洞呢?”她懒懒地夹着菜。

“就,你就没有其他解释?”

“有啊。”她往后坐坐。“凶手自己说的,可能是为了制造恐慌,或者有第三人在场,帮凶或其他无关人士,宣传凶手的特征能让被害者更害怕……又或者用这种特征,可以让第二人充当这个有名点的凶手,或者几个人‘合成’这一个凶手,这样有利于稳固不在场证明。”

“你可拉倒吧,有经验的警察还会不知道这些?”

尉迟奖“嘿嘿”笑了声,“我确实漏了一点。”

迟奖记录完之后,又在手机里翻找着合适的内容。

“最后一个了。这本,《小姜花秘语》,我是想问问,把花钉在尸体耳朵上是为什么?尸体还是个老头子。”

这个模式她没怎么听说过。“没有前因后果吗?”

尉迟奖摇摇头。“前因后果太复杂,而且我觉得因果和这个尸体状态没关系。”

“有几个死者?”

“三个。后两名都是女性。不过后两人有给前面案子补救的嫌疑。”

付连歧轻轻挠了挠太阳穴。“那可能是……暗示这个老头有打扮自己的习惯?戴这种首饰之类的。”

她预计这是尉迟奖想听到的答案。也许还想说这个男死者有异装癖。

林隽穿的衣服其实都是男装或者无性别款,他耳洞堵上之后就没有再打,也没有戴耳夹的习惯。

如果是用这个老头来特指林隽的话,并不准确。

“好了好了,接下来也不问了。我呢,反正关于顾衎的事情也了解得七七八八了,有些东西整理整理就够了,我接下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问题也不找你了,吃吧吃吧。”尉迟奖摆摆手,示意她把面前的菜吃完。

“了解了?”付连歧问。尉迟奖这么说,并不代表他真的完全结束了,只是从明面上套话又转为暗地里了而已。不过作为案件的相关人物,她问一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啊是,了解了,我觉得大概够了。当然,你要是主动向我坦白点什么,我也是欢迎的,毕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尉迟奖说得像是一个在小池子边等鱼上钩的人。鱼离得太近,总有蹭到钩的时候。

“这说法像是我干的一样。”付连歧暗暗翻了个白眼。

“哎,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不过你不太可能一点内情都不清楚。不过既然我已经有初步判断了,你不说也不要紧。就先这样吧,我再吃两口,吃完就走。”尉迟奖语调中带着一点痞味。

付连歧放下筷子,没有再吃一口,表演着矛盾和不甘。尉迟奖确实很快就把自己份吃干净了,让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让他去吧台。在他吧台结账的时候付连歧离开了这里,自己乘地铁回去了。

还没到住处的时候,她的邮箱又收到了一个尉迟奖发来的邮件,内容是“如果是寻求帮助也是可以的,我可以让徒弟帮帮忙。”

付连歧到住处之后觉得有些累,坐在沙发上一时有点不想动。

该表演被打破坚固防守后不情愿的信任了。

今天胡修茜也是在外面解决的晚饭。

“涟涟——我回来啦——”她的兴致倒很高。

付连歧打了个哈欠,“吃累了。跟别人讲话好累。”

“哦……你那几个人吃啊?”

“一组,4个人,有一个下班还在聊工作,所以聊累了。”

“哈哈哈哈,我们几个在调侃一个小男生,我们这一帮单身的调侃他这个有对象的好开心……”胡修茜也不知道喝了什么,这么开心。“诶,你跟你老板怎么样了?都不听你说起来,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也说说呢……”她上手去挠付连歧。

但付连歧并不怕痒,没什么反应。

胡修茜眨巴着眼,“没劲。”

“你继续嗨吧,我去洗澡了。”付连歧进自己房间拿换洗的衣服。

付连歧进了浴室之后,胡修茜拿出她放进包里的一个信封。

信封是塞进了楼底的信箱,没有写名字,也没拿胶水封上,只是用一截胶带贴了起来。

信封里是一张监控的截图,就是付连歧今天与别人吃饭的照片,有今天的日期,衣服也是她穿的这一身。

根本不是她说的与小组的那几个人吃饭。

这信封没有写是给谁的,那可能不知道付连歧是与人合租。

胡修茜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谎,但害怕她因为自己的探索而更远离自己。

洗完澡之后付连歧回到房间里,照例给林隽打电话汇报。

“《小姜花秘语》……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林隽电话那头说。“我应该有印象,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哦,有人对这本印象很深,听听她怎么说的。”

手机被他身边的人拿了过去。“谁让你看《小姜花秘语》?这本是出了名的名字小清新,内容猎奇重口脑残,简直就是故意恶心人,到我这里审核的时候被我毙了。你要知道这个本子干嘛?”

没想到对方的怨气能这么大。

“啧,是我女朋友,你那么凶?”能听到林隽隐约的抱怨声。

“哦……我错了。”拿手机的女孩子小声回答。

“就是有人想用本子的内容暗示我什么,我需要知道一下。”付连歧回答她。

“嗯……”对方思考了一下。“归纳起来说,一个异装癖伪抖M老头,实际是控制对象,有男有女,对老头自己实施各种奇怪的活动,使得那些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然后有个比这老头更技高一筹的人不仅让老头觉得惊喜,还顺利把老头搞死了。但是在在抛尸的过程中被一个女老师看到了,只能也处理了女老师,后来被学生看到了过程,学生自愿‘服务’凶手,凶手本来只是恶心那个老头的做法,做着做着反而上瘾了,女生‘服务’过程中受不了了也死了。凶手还觉得自己没错。所有玩家其实都有奇怪的癖好,都是开膛破肚、各种组装……啊——不想说了,没有一个正常人,就是这么个故事。小姜花只是个装饰,连个线索都算不上。”

他如果认为林隽是这个故事里的人那样,过于自以为是了。如果只是因为最后一个案子要留下深刻印象,又没那个必要。

还有的可能性就是试探她和林隽的感情到底是怎样,对于“服务”会不会产生共鸣。

林隽可以是“坏人”,但不能是“幕后黑手”。

一会儿没听到回音,女孩“喂”了两声。林隽拿过手机说:“在听吗?”

“哦,在听。刚刚想了会儿他用这个本子的意图。”付连歧回答。

“想好了告诉我。”

“嗯。”

间隔了和上两餐一模一样的时间,付连歧发了邮件约尉迟奖出来。

这次是付连歧先坐在饭店里。这次的饭店比上一次的更便宜,位置比较隐蔽,人也相对少一些。

尉迟奖到了之后,付连歧敲了敲桌上点餐的二维码。付连歧自己份的已经选好了,数量也不多,应该是不会浪费的刚够吃。

尉迟奖犹豫着点什么。

“你整理好了吗?”付连歧在他点餐的时候问他。

“整理?哦,你说那个,整理得差不多了。”

“我想知道你整理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说。

“哎——这不太行。”尉迟奖摇摇头,随后点了两份招牌菜,放下了手机。

“就当是我主动提供自己这边信息的奖励,你看怎么样?”她做出谈判的样子。

尉迟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没见过那个想寻求帮助的人还先提出其他要求的。”

付连歧的眼神闪了闪,手指微微蜷缩。

“说吧,你要提供什么信息?”尉迟奖继续问。

付连歧此刻只能赌一把,他到目前为止都没得到完整的可靠的故事,所以一点都不肯透露。

付连歧先是重重叹了口气。“首先我的老板远没有达到你最后跟我说的那个本子的那个程度。”

尉迟奖轻微扯了一下嘴角。第一句话就是维护他。

“那个本子我去了解了一下,把我恶心到了。现实中这么恶心的人还是很少的。”不是我想先维护他的,是因为你把我恶心到了。

尉迟奖“哦”了一声。正好这时付连歧点的饮料来了。“还有呢?”

付连歧喝了一口饮料。“那么先从顾衎开始说。”

尉迟奖没有回话,只是从容地看着她。

“顾衎曾经追求过我,我没同意。他短时间内对我进行诋毁,说我这个人除了巴结老板才能活下去,其他情况下不可能好好生存,只有他愿意真正接纳我。我一开始不同意说的原因是,我知道他老家有些穷。那个时候学校里也有男生想跟我好,所以我觉得我没那么差,不至于‘只有他愿意真正接纳我’。所以我说他人品不行。至于我跟老板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怎么跟别人讲的,我不清楚。”据她所知,尉迟奖没有特意问过械宏屋的其他人什么话。

付连歧偏过头,“他说,我不要后悔拒绝他,他要玩个大的。”

“玩个什么大的?”

付连歧摇摇头。“没说,可能是烟花什么的。”

“不太可能。”尉迟奖的表情也是不信的样子。“那个材料那个威力,你想想我为什么跟你强调安全气囊,又对你了解安全气囊的原理感觉震惊。”

“因为烟花之类的主要是金属燃烧后有不同色彩的火焰。重点不是炸开这件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个意思。既然你已经找我了,那么不管是你真正知道的,还是你能推测出来的,都应该如实说。做心理咨询还需要患者配合呢,你说是吧?”尉迟奖此时“长辈”或者“老师”的面孔更加明显。

和之前的讨好、迎合相比,这个形态应该是他更习惯的。

“他可能想报复谁吧。比如开了他的,我的前老板。在正式实施之前肯定是要做实验的,我预计就是实验的时候出现的问题。而且既然是实验,就不应该出现人员死亡。他应该是从小剂量实验到大剂量吧。大概他觉得再试一次大剂量的,就能正式使用了。只是,那次他加料的时候,自己遥控器也漏进去不少,再加上天热,他可能忘记了因为天热,让一些所谓常温并不易燃的东西,随便操作一下就到达燃点了。”她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这个推断。

“但还是勉强了点。遥控器的缝隙能进去那么多东西吗?”他继续用着有压迫感的音调问。

“你就是想说,有人故意给他那里加了点东西,是吗?”她翻了个白眼。“你电脑键盘翻一下看看能掉出多少东西?那个遥控器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但凡不是精密仪器,有缝隙难道不正常吗?”

她这一通小小地发泄之后,她的主食和搭配的小菜端了上来了。很快尉迟奖的那份也都来了。

等到服务员走远去忙别的,她再次开口:“你也一直很在意我和我那个前老板的关系。从实际上,这个前老板对顾衎应该是没有杀意的。他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并不是你以为的三角恋四角恋。”

“那你要说出实际上的事,来佐证你刚才那句‘看不上。’”

到现在,付连歧确认他就靠她在确定事实。

只要不是三人有纠葛,什么样能让他信服的故事都可以。她沉默了一会儿,面前的美食一口也没吃,为的是塑造一下氛围。

“我的前老板虽然可以算是纨绔子弟,但确实不笨。在福利院我把他当哥哥的那个人,欠了他很大的人情。”她说着,微微渗出一点眼泪。

“什么人情?”

“自不量力的投资,害怕出身被人鄙视而做的跃进式的选择,要人要钱,最终失败了。那个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当个纨绔子弟的老板大人为了帮他收拾烂摊子,而把那幢楼买了下来。如果不是我要求他以后带我出来过好日子,他可能还不至于这样。”

她是真的很想哭,这是她非常少有的说付延契不好,尽管这次并没有说名字。但不确定这个人对她的调查到何种深度,半真半假是必要的。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尉迟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冷漠。

“我成为了还人情的工具。”

“他不是为了你好吗?怎么会让你成为了还人情的工具?”

“屠龙者终将成龙。一个道理。时间久了之后,他早就忘记了他这么做说是为了我好。”

现在她面前的餐点仿佛令人生厌,她还是没有吃。

尉迟奖沉默地继续吃自己的那份。

“我不是傍大款。我只是去当保姆,当他偶尔发泄欲望的工具,当他养着玩的对象。他不会给我一分钱现金,他给我买的漂亮衣服我也不能穿到外面来。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合法的。因为我是自愿的。”

这种说法能把顾衎和他们两个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尉迟奖继续沉默地吃着,过了一会儿,“那这个时间要维持多久?”

“合同是5年。这是当秘书和保姆的合同。”

编故事大致结束了。她看到躲在帘子后面的厨师在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看到了他们,她也开始吃了起来。

只是食物应当是索然无味的。她没吃几口,开始无声地哭泣。

尉迟奖发现了她的哭泣,叹了口气。

她的流泪速度变快,后来捂着脸,变成了肩膀会抖动的抽泣。她拿纸擦了好几次,抽泣声逐渐频次降低,她才放下手,再用纸巾最后全脸擦了一遍,眼睛和鼻子已经发红了。

“不是所有的闭口不谈都是因为犯罪。”她带着还哑着的嗓子沉声说。

尉迟奖没有回话。

“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所谓的正义拯救。”她再说了一句。

尉迟奖似乎是接受了她的说法。“那你五年结束了之后,重新开始吧。”

“不需要你教。我已经和盘托出了,你能不能保证不再调查我了?”

尉迟奖抿了会儿水,咽下去后点点头,“可以。”

她并不太满意刚才尉迟奖犹豫的态度。她捣了一下盘子里剩下的菜和饭,“不吃了。”干脆地起身,离开了这家餐厅。

她在餐厅外面等了大约五分钟,尉迟奖没有从里面出来。

下雨了。她跑到公交站里,调整呼吸,在等脸上看起来正常一些,故意错过了一班可以回去的公交车,再到下一辆来的时候上去。回到住处的时候找了个地方照了一下脸,基本上正常了。

回到住处,她看到胡修茜坐在沙发上,在看什么。

“茜茜?我回来了。”

“嗯,又是跟同事吃饭吗?”胡修茜没回头地问。

付连歧觉得这个提问不太正常。“是啊,怎么了?”

和上次一样地问她。

“一个。”付连歧回答。

“是他吗?”胡修茜转过身,拿出一张照片。

付连歧接过照片,这是一张监控的截图,是今天她和尉迟奖在小餐厅的。

“谁给你的?”付连歧表情严肃地问胡修茜。

“楼下的信箱,信封是空白的。”胡修茜也同样表情严肃地给她看信封。“还有上次的照片。”

胡修茜起身去了自己房间,拿出上次的照片。“所以我会问你,是几个人。”

“只有两张,是吧?”付连歧还在观察照片纸和信封问。

“只有两张。”胡修茜虽然对她的问法不满,还是回答了。

见付连歧没有给自己解释,胡修茜又继续问:“你找那个看起来就奇怪的男人,因为你说是哥哥的朋友,我看对你也蛮好的就没说什么,这次呢?莫名其妙的,年纪这么大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还要说是跟同事聚餐,两个人聚什么餐?说话呀!一个男人不够你还要找两个吗?”

这是非常容易出现的误解。

她轻轻叹口气。“林隽知道这件事,我跟这个人谈话的内容我全部都跟他讨论过。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向他求证。”付连歧拿出了手机,打开了通信录。

原来标着的“老板”现在已经是“前老板”。

胡修茜接过手机,直接拨通了这名前老板的电话。

没过多久对方接了。

“喂?今天怎么样?”是胡修茜认识的声音。

“我是胡修茜。”

“她人呢?”

“就在我旁边。我问你,她跟那个大叔吃饭的事情你知道吗?”胡修茜怒气冲冲地问。

“啊,这事啊。知道的。”林隽声音无所谓的回答。

胡修茜的气势瞬间少了一半。“那……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说是跟同事聚餐。”

“‘我去跟老男人吃饭’,说出来不好听,是吧?没事,这人就是个传话的。你就当是市场调研的不正当手段吧。”林隽坦然地回答。

胡修茜转过头,付连歧的表情还是原来的有些严肃的状态。

“问完了吗?问完了你把手机还给她吧。”林隽说。

胡修茜不太情愿地把手机给了付连歧。

“喂。”付连歧出声表明了是自己,随后带着那两张照片进了房间。

“你同学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来。”

付连歧犹豫要怎么说。“首先,尉迟奖答应了我不要再调查我。”

“嗯。”

“然后有个监控照片,是上次和这次吃饭的。照片打印出来之后塞进了完全空白的信封,放了楼下信箱,茜茜拿到了。”

大概是林隽也很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再问:“会是那个男的做的吗?”

“不知道。但我不想问了。要是不是这个人做的,那我再问,他对我的纠缠就会没完没了了。”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也不跟那个男的联系了,他还会拍我什么?”

“你手机电脑摄像头都贴起来,有那种专门的遮挡买几个。过几天看看动静再说。”林隽也只是想出了这只管暂时的办法。

“嗯,我先等等看。”

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个都似乎完全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