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 泪

[比利时]乔治·西默农

这是个有些蹊跷的案子。不过,像这类案子,有了作案现场的绘图,有了相关材料,通过缜密的调查和推理,就可以得出结论。更何况,警长梅洛格离开刑事警署的时候,已经对案情了如指掌。因为知道出事的地方并不远,所以他估计这次出差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但实际用的时间却比他预期的长很多,这次出差也让他疲惫不堪。梅洛格是乘坐又旧又老的小火车去韦特欧劳的,那地方离巴黎有100公里左右的路程。下火车后,他本想叫辆出租车,可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有出租车,接下来的那段路该怎么走呢?他看到对面有辆卖肉的卡车,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卖肉老板终于答应送他一程。

“你常去那儿吗?”警长在打听他要去执行任务的村子。

“原本一星期去两次。这次多亏了你,我又多去一次。”

小卡车进入森林腹地,两边都是参天大树。大概走了10公里,终于到达一片林中空地,一个小小的村庄就在空地中央。“你要找的是这里吗?”

“不是,还得往前走,是前面那个村子。”

看着这片树林,警长问:“常有人来这打猎吗?”“有,也是某位公爵吧。”

车继续往前开,又来到一片开阔地。这地方比刚才经过的那块地方小一些,30多所简陋的小平房把一个有尖顶钟楼的教堂紧紧地围在中央。这些房子应该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屋顶上的黑板显得很脏,看着有些令人扫兴。

“好了,请您把车停在鲍特玉姐妹家的对面好吗?”

“我想,应该是在教堂前边……”

梅洛格下了车。卖肉老板把车退到远处停了下来。村子里几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围了过来,她们看着新鲜的猪肉,却没有要买的意思,她们只是在那里看,觉得奇怪,为什么卖肉的现在来,今天不是卖肉的日子啊。

此时,梅洛格已经走进了面前的这所房子。他手里有同事之前绘好的平面图,对于面前的这座房子,他闭着眼也可以走个来回。但是屋内极其阴暗,如果不是记住了图上标出的各个位置,还真的有点寸步难行。这是一家店铺,有着看上去不旧的摆设,鲍特玉姐妹自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父母留给她们的这所房子里,如今已有65年的历史了。不管岁月如何更迭,房子里的摆设都没有改变:柜台上放着秤和装糖的盒子;货架上的食品杂货散发着桂皮和香草的气味;甚至连喝茶用的小桌子也放在原来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并排放着两个装着煤油的油桶,小桶里装的是食用油。

正看着屋里的陈设,左边的门开了,进来一个30岁出头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挺着肚子,腰上系着一条围裙,站在那里看着警长梅洛格。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女人说。

“我是来作调查的。您一定是这家的邻居吧?”

“我叫玛丽·拉考尔,铁皮匠的妻子。”

梅洛格看了看挂着的那盏煤油灯,他不知道这个小村庄里没有电灯。没有任何人的邀请,梅洛格就进了里屋。这里一片昏暗,只有两根木柴在燃烧,凭借这一点亮光,梅洛格看见一张铺有厚厚的褥子的大床。**躺着一个老太太,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总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吗?”梅洛格问铁皮匠的妻子。

“不说,一句话也不说。”

梅洛格显得有些无奈,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掏出口袋里的材料。他在回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也在理清头绪。

案子发生在四五天前,其实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鲍特玉姐妹两人同住在店铺里,她们平时过着十分节俭的日子。在这个村子里,她们还有三处房屋。她们喜欢攒钱,吝啬是出了名的。

事情发生在星期五的晚上,那天晚上邻居们确实听到过什么动静,可是并没有在意,他们以为是野猫或者野狗弄出的声响。但是星期六清晨,一个人经过店铺的时候,窗户大开着,他走近一看,随即尖叫起来。窗户旁边,穿着睡衣的安梅丽·鲍特玉躺在血泊中,她的妹妹玛格丽特·鲍特玉面朝墙躺着,胸部被刺了三刀,右面脸颊被砍裂,一只眼睛也受了刀伤。

当时,血泊里的安梅丽没有死,她本想推开窗户呼救,可由于失血过多失去知觉,随即晕倒在地。她的所有伤痕都在肩部,在身体的右侧,没有伤到要害部位。五屉柜的第二个抽屉开着,一些衣物散乱其间,在那里,人们找到了一个发霉的皮夹子,姐妹俩应该是把各种证件和票据藏在了这里。在地上还找到一个存折,一些产权证书,房屋租约和各种各样的发票。

死者玛格丽特在出事两天后就被埋葬了。而安梅丽,即使身体极度虚弱,也不肯去医院。当人们要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拼命地用手抓住床单,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家,似乎在说:把我留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法医断定安梅丽身体的主要器官没有受到伤害,她不言不语应该是因为受了惊吓。她已经五天没有说话了,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观察她周围的一切。就像现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警长梅洛格。

在奥尔良检察总署对此案进行调查后的3小时,一个男人被捕。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叫马尔萨的人就是凶手。他是已经死去的玛格丽特的私生子。玛格丽特在23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25岁了。村里人都说,他先在一个公爵家里当仆人,后来在树林里靠砍柴为生,他住在芦邦底池塘旁边,离他母亲家有10公里的路程。

马尔萨被关在一个单人囚室,梅洛格到囚室看过他。梅洛格去了之后才知道,这完全是个没有教养的家伙。他曾经多次一个人离家去外地,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无论去哪儿,都不会告诉自己的妻子和5个孩子。这些孩子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拳头比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多。他还是一个酒鬼,一个没有志气和自甘堕落的人。

这些只是马尔萨给人的表面印象,梅洛格想在案发现场,在当时的环境中,重新解读一下马尔萨的审讯记录,看看会不会有其他意外发现。

“那天晚上7点钟左右,我骑着自行车到了两位老人那里,她们正准备吃晚饭。我就从柜台上拿了瓶酒喝了起来,之后又到院子里杀了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是我母亲帮我炖的。母亲炖着兔子,姨妈又在絮絮叨叨,她的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她一向有些讨厌我。”对于马尔萨说的这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经常来母亲家大吃大喝,母亲不敢拒绝,姨妈也怕他。

“那天,我们还吵了两句嘴,因为我从柜台里拿了奶酪吃。”

“那天你们喝的什么酒?”梅洛格问。

“是店里的酒……”

“你们点的什么灯?”

“煤油灯,吃过晚饭后,母亲有点不舒服,就上床休息去了。她叫我打开五屉柜的第二个抽屉,把她的那些证件、票据拿出来。拿出来后我就和母亲一起数,因为到月底了,要结一下账。”

“皮夹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还有一些产权证书、债券和借据,还有一大沓钞票,大约三万法郎。”

“你到过储藏室吗?点过蜡烛吗?”

“没有……9点半,我把票据放回原处,然后就走了,经过柜台时,我又喝了几口酒。要是有人跟您说,那两个老太太是我杀的,肯定是造谣,这件事,您最好去问南斯。”

梅洛格不再审问马尔萨,这使马尔萨的律师感到非常惊奇。至于那个叫南斯的人,他的本名叫亚尔高,因为是南斯拉夫人,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南斯。这个人在战后没法在国内待下去了,就到了法国。他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住在一所房子的小厢房里,工作是在森林里赶车。他和马尔萨有个共同点,都是酒鬼。他还有个坏毛病,老爱欠账,因为这个,鲍特玉姐妹已不再接待他。有一次,马尔萨在母亲店里,南斯也在,母亲就让马尔萨把南斯赶出去。为了这个,马尔萨还把南斯的鼻子打破了。因为钱的问题,南斯没少遭到鲍特玉姐妹的厌恶。

但是这些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梅洛格的思路,他手里拿着调查材料,仍在回忆案发当天的情形。在报案的那天早上,人们从炉灰里发现了一把锋利的菜刀,刀把已被火烧成灰了。这把刀肯定就是作案的凶器。但是刀把没有了,指纹也就无处查找了。在五屉柜的抽屉和皮夹子上,梅洛格发现了许多马尔萨的指纹,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

桌子上的一个蜡烛盘上面,全是安梅丽的指纹。

看到这些,梅洛格对**的女人说:“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开口说话了。”梅洛格点上烟斗,显得有些不耐烦。然后,他弯下身用粉笔把地板上的血迹标出来。这些血迹的位置早已被画在梅洛格手中的平面图上了。

“你是不是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玛丽·拉考尔问梅洛格,“我要把锅放到炉子上。”

说完这话,玛丽就出去了,只有警长和老太太留在屋子里。眼前的环境非常恶劣,破旧的陈列,肮脏的环境,但梅洛格能忍受这一切。一是因为他在来之前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二来他也来自农村,对于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梅洛格知道,在一些小村庄里,人们仍然过着十三四世纪的生活。然而,当他突然来到这林中的小村庄,来到这店铺,来到这间屋内,面对着躺在**的受伤的老太太时,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当他还在巴黎的时候,他就在调查这个案件的资料纸上写下了这几个问题:

1.1 为什么马尔萨只烧掉了刀把,而没有想到他的指纹也会留在柜子和皮夹上,并销毁?

2.1 假设他用了蜡烛,为什么要把蜡烛又拿回房间,并且把它熄灭?

3.1 为什么血迹没有沿着床边到窗户成一条直线?

4.1 为什么马尔萨不从通向村里的后门逃走,而从前门逃走?难道他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有一件事使马尔萨的律师感到非常沮丧:在两个老太太睡觉的**,发现了马尔萨衣服上的一个扣子。这是一个带绒边的猎服上的扣子,扣子的样子有一点特殊。

“是的,在剥兔皮的时候,我弄掉了一个扣子,”马尔萨肯定地说。

梅洛格又看了一遍手中的材料,站起身来,看着安梅丽,脸上露出微笑。随后,梅洛格推开储藏室的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破旧的小套间,黑漆漆一片,只有从天窗上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里面堆着木柴,靠墙的地方放着几个木桶。前边的两个桶分别装满葡萄酒和白酒,后面两个桶是空的。侦察员们曾经注意到,其中的一个桶上,有蜡烛点燃时滴下的烛油,这些烛油就是从屋里的那支蜡烛上滴下来的。

所以,奥尔良的侦察报告这样写道:“这些蜡泪很可能是马尔萨去喝酒的时候留下的,他的妻子承认他回到家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那天,他是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留下的曲曲折折的车轮痕迹也能证明他是喝了酒后回去的。”

梅洛格想找一件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他想回屋里看看。他还没进去的时候,看到两个小男孩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所房子。

“小朋友,你们能给我找一把锯吗?”

“锯木头的锯吗?”

“是的,就是那样的锯。”

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就给梅洛格找来了一大一小两把锯。这时,玛丽·拉考尔又进来了。

“我没有让您等得太久吧?我送孩子去了,可是一会儿我还得回去,我还得照顾他。”

“好的,没问题。”

其实,梅洛格正希望她不要来打扰,一次又一次,已经够烦的了。

警长回到储藏室,走到那个有蜡痕的木桶旁,把锯对准桶口,一点点锯了起来。他觉得肯定会发现什么。随着今天一点点地推理和侦察,他已经摆脱了刚开始的迷茫,而那个躺在**不说话的人——安梅丽·鲍特玉,肯定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觉得两姐妹之间肯定有矛盾和隔阂,但这隔阂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吝啬还是怨恨?他一时还搞不清。他在不停地回想,当他刚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看见柜台上放着的一大堆报纸,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之前的侦察报告忽略了这一点:姐妹俩除了开店,还负责代销报纸。安梅丽有一副眼镜,平时不戴,只是看报纸时才用。现在梅洛格似乎已经把本案最大的难点给解决了。

梅洛格认为:这个案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是姐妹俩的彼此怨恨。这由来已久的怨恨产生于她们各自的独身生活。共同生活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吃在一张桌子上,她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是不同的是,玛格丽特有一个孩子,她曾经有过爱情。而她的姐姐,却没有这个福分。在15年至20年的生活中,玛格丽特的孩子曾经在她们共同的抚养下长大成人。

他长大后也常常回来,但回来的目的就是大吃大喝,或者是为了要钱。

但钱不是属于他母亲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姐妹两个的。安梅丽是姐姐,工作的时间比妹妹长,她赚的钱比妹妹的多不少,马尔萨想用她们的钱,自然会牵扯到安梅丽的利益多一些。

日常生活中也有许多小事,玛格丽特会给儿子炖兔肉吃,马尔萨吃店里的奶酪,无论他做什么,吃什么,母亲都不会说他,这些激起了安梅丽的不满。

但由于马尔萨平时的所作所为,安梅丽对他有些惧怕。当玛格丽特把她们两人秘密放钱的地方告诉马尔萨时,安梅丽气极了。那天晚上,玛格丽特竟然叫儿子去数这些票据,安梅丽就更加忍无可忍了,她知道马尔萨打这些钱的主意已经很久了。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暂时忍气吞声。但梅洛格断定,马尔萨在某一天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后,会将她们两个都杀死的。所以,他似乎又在暗地里准备着什么。

梅洛格一边思索,一边用力锯那个大桶。不一会儿他就汗流浃背,他把帽子摘下来,脱掉大衣。脑袋里还在想着:兔子、奶酪。突然他又想到马尔萨留在抽屉和皮夹上的指纹,还有那个扣子。或许,那时候他母亲已经躺在**了,只是没有来得及给他缝上这个扣子。如果马尔萨真是杀他母亲的凶手,他为什么不把皮夹子里的东西都拿走,而是把它们扔在地上?是不是南斯又横插一腿?不,不会,这里没有他的事。

安梅丽的伤口都在右侧,伤的地方不少,可伤口都不深。正是这一点,最先引起梅洛格的怀疑。他设想,安梅丽准是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又怕疼痛,才把自己砍成这个样子。她并不想死,只是制造假象,所以作案后,打算推开窗户喊邻居,但是命运嘲弄了她,她还没来得及喊醒邻居,就晕倒在地上了,整整一夜没有被人发现。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安梅丽杀死了睡眠中的妹妹玛格丽特。为了使马尔萨不再打那些钱的主意,她制造了钱都不见了的假象。她往自己的手上包了一块布,拉开柜子抽屉,打开皮夹子,把票据等东西扔在地上。之后,她留下了蜡烛的痕迹。最后,安梅丽在床旁边砍伤了自己,又踉踉跄跄地走到壁炉旁边,把作案的菜刀投入火中,以消除自己的指纹。(关于消除指纹这一点,她肯定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她喜欢看报纸,而报纸上一定会有一些关于指纹的重要信息,她从中吸取经验,用到自己身上。)然后,她推开窗户准备呼救……地上的血迹证实了这一切。

弄明白这些,梅洛格的工作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角斗绝望的嘶喊。他转过身去,门开了,一个有些恐怖的影子出现在面前,只穿着短衫和衬裙,上身缠满绷带,目光呆滞,两眼死死地看着梅洛格。他刚开始没认出这是谁,仔细一看,竟然是安梅丽·鲍特玉!身后扶着她的是玛丽·拉考尔。此时,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使梅洛格几乎丧失了说话的勇气。他希望赶快结束任务离开这里。桶口终于被锯开了,一个纸卷露了出来,这是一些借据和修铁路时发行的公债券。对于这一发现,梅洛格没有丝毫兴奋。他想马上离开这里,或者像那个马尔萨一样去喝一杯烈酒。安梅丽仍然沉默不语。她非常虚弱,如果倒在玛丽怀里,玛丽也一定会倒下,她怀孕了,身子也很虚。

此时的梅洛格感到无比痛苦。他一步步朝前走,安梅丽一步步往后退。“去把村长找来,”梅洛格对玛丽·拉考尔说。他的声音很嘶哑,“我要让村长来作证。”然后,他对安梅丽说:“你最好还是回到**去,睡觉是你最好的选择。”

由于职业的原因,梅洛格已经养成不对任何当事人动感情。但是现在,他却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有些心痛。梅洛格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过多久,村长来了,却没敢进来,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空气显得有些凝固,大家都等在那里,有人忍不住问他:“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梅洛格,这个经验丰富的警长,没有因为任务的完成而感到轻松,反而更沉重了。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个案子一定会成为刑事犯罪专家研究的重点,这不仅对巴黎、对伦敦、对伯尔尼、对维也纳,甚至对纽约都同样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