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签名1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取出一瓶药水,再从一只皮匣里拿出皮下注射器。他用白皙而有力的长手指装好了针头,挽起他左臂的衬衫袖口。他静静地对自己肌肉发达却满布针眼的胳膊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针尖扎进肉里,把药推进去,接着躺在安乐椅里,像是得到很大满足似的喘了一口气。

每天,他要注射这样的药水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对他这样习以为常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这种做法对我的刺激日渐增加。由于我没有勇气阻止他,每当夜深人静,想起此事就感到心里不安。我多次想把心里话告诉他,可他性格孤僻,不肯接受别人的建议,让他能顺利听取朋友的忠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毅力,他那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体验到的他许多奇特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惹他不高兴。

但是,这一天下午,可能是我在吃饭时喝了点酒,也可能是他的态度让我生气了,我认为得向他提出警告了。

我问他:“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原是想看看那本旧书,听了我的问话,无力地抬起头来说:“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不想试试吗?”

“不想。我的身体因为参加那次对阿富汗的战争,还没有全部好。我不愿再受到别的伤害。”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他没有理会我的不礼貌,轻声笑着说:“华生,或许你说的对吧。我明白那东西是对身体有害的,不过有利就有弊,这东西会让人兴奋异常,还能提神,对它的副作用我没多考虑。”

我真诚地说:“你得考虑到利害得失吧。你说,你的大脑因为药物的刺激而兴奋起来,但这也会让你的大脑受到损害。它会不断加剧器官组织的变质,还会使大脑长期衰弱。你懂得它会给你身体带来副作用,真是得不偿失呀。可你怎么还图一时的快感呢?这只能损害你过人的精力。这些话,我不仅是作为好朋友,也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医生对你的健康负责。”

他听了我推心置腹的话,没有生气,他把十个手指对顶到一起,又把两个胳膊肘放到椅子的扶手上,做出了一个像是对我的话很有兴致的动作。

他说:“我天性好动。一旦没有事可做,我就会心绪不定。我感到人们给我难题,给我工作,让我破解最深奥的密码,最复杂的分析,那样会让我感到最舒服。有事做的时候,我就用不着这东西来刺激我。我从事的这份特殊的职业.可以说是这个行当的开创者,我想在这世上我是哇一做这工作的。我讨厌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只想着让自己每时每刻都处于刺激中。”

我无奈地听着他的话,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是吗?”

“独一无二。我就是侦探里的最高裁决者。当格里森、勒斯特雷德或埃瑟尔尼·琼斯碰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向我请教了。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他们的材料,我会及时审查并拿出意见。案件结束,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我不会居功自傲,破案时的快乐才是对我工作的奖赏。你还记得杰斐逊·霍普的案子吧,这桩案子我用的方法给你带来一些经验了吗?”

我热情地说:“怎么没有呢,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今生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奇案。现在,我把经过写成了一本小册子,给它起名为恤字的研究》。”

福尔摩斯不满意地晃晃头,说:“我约略看了一遍那本小册子,对这,我不便说什么。你明白吗?侦探学其实是一门非常精深的学科,人们得学会用极其冷静的大脑钻研,而不能单纯感情用事。你把这件事情写成小说,给事件增加了许多艺术色彩。这就像几何定理里掺杂进了小说中的恋爱故事一样。”

我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反驳他说:“就是根据事实来写也是这样的,案情本身和小说情节很有些接近。”

“每件事并不是让你记账似的都记下来,你可以省略一些事,有些事则需要你详写。这样,事情的重点才能突出。这桩案子值得提出来的正是我怎样从事实的结果找出原因,再经过谨慎细致的分析、判断,从而破案的这一过程。”

我原本想让他高兴才写那本小册子,没料到他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我,我心里很不好受。是他的自大让我恼怒,他的要求像是要我在书里必须全部描写他一个人的行为。我同他在贝克街合租了一所房子已经有几年了,在这段日子里,福尔摩斯默默无语的时候,或是跟人说话时,总是流露出一股傲气,我多次发觉过。我不愿多说了,只是坐着抚摩我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枪弹打穿过,虽然不妨碍走路,但一遇天气变化就疼痛得厉害。

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慢慢说道:“近来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了欧洲大陆。上周就有一个叫做福朗斯凡·勒·维·亚尔的人向我讨教,你可能会晓得他的一些情况。如今在法国侦探界,这个人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他有着凯尔特民族特有的敏感,但缺乏广博的知识,这对他提高断案能力很关键。他请教的是一桩有关遗嘱的案件,很有趣味。我拨开了1857年里加城两个案子的迷雾。你瞧,这是我早上才收到的他的致谢信。”说着,他把已经有些折皱的信纸抛给我。我简略看了看,信里到处写着“伟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措施”等类似的颂扬话,以此来表达这位法国侦探对同行的称赞。

我说:“他像是一个和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夏洛克·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道:“他把我所给他的帮助抬举得太高了,他低估了自己的实力。一个好的侦探家所必需的条件,他大多具备,他有细心观察和正确推断的能力,只是少了些广博的实用知识,他会在以后的工作中填补的。现在他正在把我的几篇作品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是吗?”

“你怎么会不知道?真不好意思。我写过几篇专论,都是技术方面的。记得有一篇叫舱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里,我列举了140种雪茄烟、纸烟和烟斗丝的烟灰,并且用彩色插图说明它们之间的区别。这是刑事案件中常出现的证据,有可能是最重要的线索。若是你回忆一下杰斐逊·霍普案件,你就会知道,烟灰的辨认,对于破案会起作用的。比如说,你能够区别烟灰,就能在一个案子里知道凶手吸的是何种烟,这样就缩小了你的侦探范围。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印度雪茄烟烟灰和‘鸟眼’烟的白灰的不同,就如同区别白菜和土豆一样简单。

“我发觉细微的事物对于案件的确很重要。这是我写的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面还提到了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我这儿还有一篇小论文,说明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的插图。这些对于科学地侦探有很大的实际用处。尤其是遇到无名尸体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时都用得着。呀,我只顾说我的侦探学,让你心烦了吧?”

我恳切地回答道:“不,我一点不觉得,正好相反,我认为挺有兴趣。我亲眼见到过你对于这些方法的运用。你刚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两方面彼此关联。”

他随意地躺在椅背上,从烟斗中喷出一股浓浓的蓝烟说道:“没什么关联,举例来说,通过对你的观察,我知道今天清晨你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了。我可以断定,你在那儿发了一封电报。”

“没错。这是今天早晨,我临时决定的,但真让人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些困惑地问他。

看着我惊奇的样子,他很得意地笑了:“这并不难,还用得着解释吗?为了让你分清观察和判断的范围,我还是解释一下吧。你的鞋面沾有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从那儿掘的泥都在便道上堆着。走进邮局的人,肯定得踩过红泥。据我了解,附近找不到这样颜色的泥土了,这种红泥很特殊,这是我观察的结论,其余的都是想出来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发了一封电报呢?”

“我坐在你的对面已经一上午了,没见你写信,你的桌子上又有一大张整的邮票和一叠明信片,据此我想你一定是去发电报。除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因素,剩下的必是事实。”

我略想了一会儿说:“是这样的。你所说的方法很简单。若是我现在考考你,不会觉得我鲁莽吧?”

“怎么会呢?我希望你提出问题,这好比给我又注射了一次可卡因。”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了喜悦。

“我经常听你讲,在每一件日用品上都有它的使用者留下的痕迹,受过这方面训练的人会很快辨认出来。现在我这儿新得了一只旧表,你能不能从这只表上发现它的旧主人的性格及爱好呢?”

我把表递给他,心里禁不住好笑。我觉得这是没办法估摸的,权且给他独断的作风一个教训吧。他把表放在手上,认真地看着,瞅了瞅表盘,又打开表盖,细心地察看着里面的零件,他起初用肉眼看,接着用高倍放大镜瞧着。我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几乎要笑出来。最后,他关上了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说:“这里主要的痕迹都抹掉了,是不是最近才擦了油泥,所以找不到什么。”

“对,这只表是擦了油泥后才得来的。”我心里想,他莫不是找个借口来掩饰他的窘态。若是表从未修过,又怎能找出什么有助于推断的痕迹呢?他用半闭着的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遗痕虽不多,我还是从中发现了一点东西,你听听。我想这只表是你哥哥的,是你父亲留给他的。”

“不错。你是从表的背面上所刻的H·W知道的吧?”

“是这样,W代表你的姓。这只表可能是50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字和制表的时期差不多,据此,我知道这是你上一辈的遗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多传给长子,长子又往往袭用父亲的名字。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已去世多年,这表我断定是你哥哥的。”

“对,你说得不错。还有别的吗?”

“你哥哥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起初他本前途光明,可他丢掉了好机会,所以常常生活困难,偶尔也有宽裕的日子,最终因为好喝酒而死。这是我从表上看出来的。”

“福尔摩斯,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很气愤地说,“我真无法相信,你会用这一套c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哥哥的悲剧,要不,你光凭这只表,是绝不能推测到这些情况的。我对你不敬了,你的那些话是在骗人。”

他和气地说:“亲爱的医生,请原谅,我向你保证,我怎么会调查你的哥哥。在我看到这只表以前,我一点都不清楚你还有一位哥哥。我只是猜想出来的,没想到会给你带来痛苦。”

“你说的和事实差不多。你真是个神仙,竟能从一块旧表上感觉出来。”

“这没有什么,我只是把设想的情况说出来,没想到会这么正确。”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可以。我这人从不胡乱猜测。那样做,只能有害于逻辑推理。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想问题的方法,没观察到能推断出大事来的小问题。我说你哥哥不拘小节是有原因的。你看,这只表下面的边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的面上还有许多碰撞的痕迹,只有习惯于把表与钱币、钥匙之类硬东西放在一起的人才会这样。对于生活谨慎的人,怎会对价值50英镑的表这么不谨慎?单是这只表就这么贵,可见他的那笔遗产的数目也挺多,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表示领会了他说的话。

“伦敦当铺有个惯例,每收起一只表,他们就用针尖把当票的号码刻在表的里面,这个方法比挂一个牌子好,不会出现号码丢掉或混乱的事。刚才打开表盖时,我通过放大镜发现,那里面至少有四个那样的号码。若是你的哥哥景况好,是不会去当铺的。但有时他的生活也不错,不然他怎么拿钱去赎表呢?最后,你瞧,这是钥匙孔的里盖,在钥匙孔的周围有很多刮痕,这是和钥匙摩擦才这样的。你想想,清醒的人插钥匙,怎会像喝醉的人那样,连插好几下呢?到了晚上,手表需要上弦,而醉汉的手哆哆嗦嗦,所以在表上留下手腕颤抖的痕迹。这没有什么太玄妙的。”

我说道:“你真厉害。真抱歉,我刚才对你的冒犯,请多原谅,我应当坚信你有绝顶的破案能力,目前你有案子吗?”

“还没有,正因为这样,我才找刺激呢。整天不用大脑考虑,有啥趣味呢?活得真没劲。来窗子这边瞧瞧这惨痛无奈的世界吧。看见什么了?只有雾气沿街飘散,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吗?医生,你想,英雄无用武之地,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人们生活在世界上,有人从事犯罪勾当,这很寻常。在这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情还有什么呢?”

我正要回答他激烈的言论,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房东太太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福尔摩斯说:“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想见您。”

他看了看名片,说:“梅丽·摩斯坦小姐。这名字很陌生,哈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吧。华生,我的医师,你在这坐,别走。”

案情的描述

摩斯坦小姐迈着稳健的步伐,沉着冷静地走进屋里。她是一个浅发女郎,体态轻盈,穿着颜色调和的西服,戴着与之相配的手套。衣服是暗褐色的毛呢料,没有花边和装饰,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暗褐色的帽子,边上插着一根白翎毛。她的衣着朴素,可以看出她的生活不怎么宽裕。她谈不上漂亮,但她长得很温柔可爱。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我到过三大洲和很多国家,却从未见到有她这样聪慧面容的女人。摩斯坦小姐坐下时,她的嘴唇和双手轻微地颤动,看样子还处在紧张和不安的状态中。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您以前解决过一次希瑟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庭纠纷。困此我很钦佩您,今天我特地向您请教。”

他略一沉思,说:“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

“她并不这么想。最起码,我所请教的案子,我的境遇更让人费解了。”我记得她的案子没什么,很简单。”您不能说简单。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双目灼灼放光。他的上身向前微倾,脸上现出兴致盎然、精神高度集中的样子。他郑重地说:“您说说案情吧。”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于是起身说道:“很抱歉,我失陪了。”

我没想到年轻的姑娘用戴手套的手止住我,说道:“您多坐会儿,说不定会给我不少帮助呢!”

我不好推辞,重新坐下。

她继续说:“简短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英国,我母亲去世得早,国内没有亲戚,于是把我送到爱丁堡城读书。那是一个环境舒适的寄宿学校,我一直到十七岁那一年才离开那儿。1878年,我父亲是那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他请了一年的长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拍来电报告诉我,他已来到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快些去相聚。我还记得,在他的电文里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了朗厄姆旅馆。司事告诉我,摩斯坦上尉确是住在那里,但已经出去两天了,至今未归。我等了一天,还没消息。在夜里,我听从旅馆经理的建议,报告到警察局,之后,亦在各类报纸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至今没有一点儿消息。他原想这次回家好好享享清福,可谁知……”她用手摸着喉部,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了。

福尔摩斯打开记事本,问她:“你还记得失踪的日期吗?”

“记得,是1878年l2月3日那天,到现在快10年了。”

“你父亲的行李呢?”

“在旅馆里。他的那些东西里,找不出什么线索,就是些书和衣服,以前他在安达曼群岛是个管犯人的军官,他那儿还有从岛上带来的古玩。”

“在伦敦,你父亲有朋友吗?”

“有,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我只知道他。他退伍较早,住在上诺伍德。我向他打听过这件事,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父亲回国了。”

福尔摩斯说:“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呢。大约六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我的住址,那上面说,若是我回复他,会对我有好处。可是广告下面既没署名,也没地址。那时,我是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根据她的建议,我把地址登在报纸上。奇怪的事发生了,当天邮递员送给我一个小纸盒。我打开盒盖,发现里面有一颗上等的珍珠,盒里却没有一个字。从这之后,我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收到珠子,而且是一样的珠子,一样的纸盒。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寄珠人的线索。行家们都说这些珍珠很昂贵。你们看,确实不错。”摩斯坦小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盒子,“里面放着我今生从未见到过的炫目的珍珠。”

福尔摩斯说:“很有趣,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这正是来向您求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这封信,请您自己看看。”

福尔摩斯说:“谢谢,请您把信封也给我吧。邮戳,伦敦西南区的。日期,9月7日。哦,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很好,这样的信封,一扎得六个便士,写信人对信纸和信封都挺讲究的,可惜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信上写:‘请在今晚7点钟到莱希厄姆剧院处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我。若您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受的委屈,定将得到公道。千万别带警察,带来恕不相见。您的未署名的朋友。’很有趣,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我正是要向您讨个主意的。”

“怎么不去呢?信上说,两位朋友,您和我,还有华生,我和华生一直在一起工作。”

她望着我,脸上带着恳求的样子,向福尔摩斯说:“可是,他愿意去吗?”

我赶紧说:“为您效力,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我没有别的朋友可帮忙,能有你们二位助我,真是太谢谢了。我六点钟来这儿,可以吗?”

福尔摩斯说:“最晚六点钟,我们等您,还有一件事,信上的笔迹和寄珠子的纸盒上的笔迹是一个人的吗?”

摩斯坦小姐取出一张纸说:“都在这呢。”

“您考虑得很周全,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好了,咱们比较一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除了这个信封之外,笔迹全是仿写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瞧,这个希腊字母‘e’是突出的,而字末的字母‘s’是弯曲的。摩斯坦小姐,我不想伤害您,我想了解这笔迹和您父亲的笔迹相像吗?”

“不一样,一点都不像。”

“我觉得也是这样。那好吧,六点钟,我们在这儿等您。现在刚好三点半,信放在这吧,我想再看看,可以吗?再会。”

“再见。”摩斯坦小姐用柔和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拿着放珍珠的盒子,走出了房间。我立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头对福尔摩斯说:“她真是位美丽的女郎。”

他靠在椅背上,又点上了他的烟斗,闭着双眼,没精打采地说:“是吗?我没留神。”

我冲他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嘛!”

他也轻轻地笑了:“请不要让一个人的形象制约了你的判断力。对我而言,委托人只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用事会干扰大脑的正确判断。我曾经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残害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目的仅是为了得到保险金,结果处以绞刑;我认识的一位男子,他的样子看了让人难受,他却给伦敦贫民捐献了25万英镑。”

“可是,这回……”

“这回我也不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怎么看?”

我答道:“写得挺清楚的,可能这个人性格坚定,并且有商业经验。”

福东摩斯摇摇头,说:“你瞧这人写的字母比一般的字母矮,‘d’字母像‘a’,性格强的人,无论怎么写,长字母也会高过一般字母。信中的‘k’字母不一致,大写的字母还行。现在我出去一趟,去了解一些情况。给你拿本温伍德的《成仁记》参考一下,这是本很不错的书。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

我坐在窗前拿着书,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本优秀的著作上,却溜到方才来访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奇怪遭遇。若是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今她正是从少女迈向成熟的阶段。我坐在那儿胡乱想着,直到脑中出现危险的预兆。我急忙坐到桌前,用一本病理学论来堵住进一步的狂想。我是个怎样的人呢?一个陆军军医,伤着一条腿,又没钱,怎敢有那痴想?再说,她只是这件案子的委托人,一个单位,除此再没什么了。我劝自己别傻想了,最好担负起责任,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三寻求答案

一直等到五点半,福尔摩斯才回来。他看上去兴致勃勃,说不定找到本案的一些线索了。

他端起我给他倒的茶,说:“这案子其实并不神秘,把情况综合起来只有一种说法。”

“怎么,你已经查出点东西来了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有价值、有提示的线索。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连在一块,我刚从旧的《泰晤士报》上找到了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的消息,他在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我问:“福尔摩斯,可能是我太愚蠢了,我不明白,他的死对本案有什么提示作用呢?”

“你真不明白吗?我没料到。那我们来看看这问题吧。摩斯坦上尉回到伦敦,很有可能只找过舒尔托少校,他失踪后,舒尔托少校说没见到他,并不清楚他在伦敦。过了四年,舒尔托死了。之后不到一周,摩斯坦小姐收到了第一颗珍珠,从这之后每年她都会收到一颗。现在有这样一封信,说她受了委屈。她受的委屈除了十年前她的父亲失踪,还有什么呢?让我不解的是,那个不透露真相的人为何在舒尔托死后才开始给她寄珍珠。这是不是舒尔托的后代知道父辈的秘密,在替父辈用这些珠子偿还以往的不义?你觉得呢?”

“真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偿还罪责呢?六年了,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写信呢?他还说要还她一个公道,他会如何还给她公道呢?把她父亲还给她吗?不太可能。但他又怎么知道她受了委屈?”

“是有些不容易,让人无法弄清楚。”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去一趟,就会知道了。马车来了,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到了。时候挺晚了,准备好了吗?赶快出去吧:”

我戴上帽子,随手拿了一根粗手杖。福尔摩斯把手枪放进衣兜里,他也许觉得今晚的会面有点冒险。

摩斯坦小姐围着围巾,穿了一身黑衣服,她苍白的脸上竭力要保持着沉稳,看得出她的意志力很强,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利落地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几个问题。

她说:“我父亲的来信常提到舒尔托少校,他俩是好朋友。他俩在安达曼群岛当指挥官时,相处得不错。噢,我带来了一张纸条,我在父亲的书桌里找到的,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也许您会感兴趣。”

福尔摩斯轻轻地打开纸条,在膝盖上铺平,拿着放大镜按顺序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说:“这纸是印度产的,以前在板上钉过的。纸上的图像是一个大建筑的一部分,上面有许多房间和走廊。中间一点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在这上面用铅笔写着模糊的字样:‘从左边三·三七,。纸的左上角有一个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个连接的十字形。旁边用极粗陋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乔纳森,斯莫尔、莫豪麦特·辛格、爱博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博波尔’。我实在不能断定这和本案有什么关联!这无疑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以前在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

“这是我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这个会对我们有用处,好好保存起来吧。现在我们再思考一下这个案子。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说着,他往后倒在座位的靠背上。从他紧皱着的眉毛和发呆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他正在专心地思索。摩斯坦小姐和我静静地交谈着这次的行动和会产生的后果,不知怎的,我们的伙伴一直到这次行动的目的地都未说话。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不到七点钟,天气阴沉沉的,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泞,乌云低悬着从空中压了下来:伦敦河边的马路上,灯光稀落,微弱的光芒照到人行道上,只看见满目的泥浆。路两边的店铺从玻璃窗里射出了点点黄光,射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心想:在这闪闪的灯光辉映下的人流,他们的脸上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好多怪异、神秘的事情,好比人的一生,在黑暗和光明的路上行走。

我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这个沉闷的夜晚和我将要体验的怪事,都让我兴奋不已。我从摩斯坦小姐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福尔摩斯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像是除此而外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在莱希厄姆剧院的入口处,观众们挤作了一团。各样马车来来往往。穿着考究衣服的先生、小姐,三三两两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离第三根柱子很近时,一个长相一般、穿着马车夫衣衫的壮男人冲着我们走过来。

他问我们:“摩斯坦小姐和你们一块来的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道:“我在这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瞧我们的目光有些特别,他礼貌地问道:“请谅解,您敢保证您的同伴中不会有警察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说:“我敢保证没有。”

壮男人吹了声口哨,接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赶着辆四轮马车来到我们跟前,把车门打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男人坐到马车夫的座位上,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马车很快地在烟雾朦胧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这时候,我们的处境不由让我产生奇想。我坐在马车上,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想着会被人骗了,又不太可能,心里一直觉得这次出行会获取一些线索。摩斯坦小姐神情坦然。我不想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担忧什么,我向她讲述着我在阿富汗的冒险经历,我讲得含含糊糊,只是想安慰她。我给她讲的那些故事,直到现在她还当笑话说呢:我在深夜里怎样用双管枪打死了一只钻进帐篷里的小老虎。马车开始奔跑时,我还能认出经过的地方,没过多久,因为路远多雾和对伦敦地域的不熟悉,我不知东南西目暑光了,漠糊地记得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路。福尔摩斯的头脑却很清楚,他对一路经过的地方都能念出地名。他说:“我们行驶在洛思特路,这是温森特广场。我们走的路可能是到萨利区的,现在正走在桥面上,你们瞧,河水在闪着亮光呢。”

正像他说的,我们看见泰晤士河在灯光的掩映下,波光闪闪。马车继续向前。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了对岸让人不易辨别的街道上。福尔摩斯接着说:“沃梓沃丝路、修院路、刺科豪尔胡同、洛伯特街,还有冷冈胡同,我们可能正往贫民区行驶呢。”

我们到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可怕的地方。街道两旁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砖房,角落里可以瞧见一些简陋粗俗的酒吧,接着是几排两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小花园。楼房之间有些砖造的新楼房夹杂其中。这是扩建的伦敦新区。马车终于在这个胡同的第三个门前停下来。这个地方除了眼前的房子外,别的房子都没亮灯,陷在一片黑暗中,我们要进去的房子,也只是从厨房的窗户露出点亮光。敲过门后,一个印度佣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包着黄头巾,穿着又肥又大的衣服,腰里缠着一条黄带子。这个来自东方的佣人和这里普通三等郊区的住宅区看上去有些不相称。

印度人说:“主人正等着你们呢。”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在屋里喊:“吉特穆特迦,领他们到我屋里来。”四秃头男子的故事我们随着印度人走进去,穿过一条不太干净、家具简陋、灯光微弱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印度人把门推开,暗黄的光亮从屋里射出来,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偏矮的尖头顶的男人。

他头顶已秃,只在周围生着一圈红头发,就像枞树丛中冒出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一样。他站在屋里搓着双手,脸上的神情不定,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他的嘴唇往下耷拉着,露出黄色歪斜的牙齿,就是他用手挡住脸的下半部,也遮不住他的丑陋。他脑袋虽已秃顶,但年岁并不大,看上去三十岁的样子。

他接连大声地说了几句话:“摩斯坦小姐,愿意为你效劳。”“先生们,愿意为你们效劳。来,快进来,这房子不大,但是我喜欢这个样式。小姐,你看它像一个地处偏僻的伦敦南郊的文化绿洲吧。”

对这个屋子的摆设,我们感到有些奇怪。刚打量时,像有一颗昂贵的钻石镶在不起眼的柱子上。它的建设样式和陈放的物什不太相称,挂毯和窗帘极其豪华,中间露出东方式的花瓶和雅致的镜框。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很舒服,踩在上面像是走在松软的绿草地上。两张虎皮横披在地毯上面。一个印度产的大水烟壶放在屋角的席子上,显得这个房间更富东方韵味。一根金线隐约穿过屋顶,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灯光燃亮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味。

矮个男人仍旧神情不安,他笑着介绍道:“我叫塞迪垩斯·舒尔托,摩斯坦小姐,这两位先生怎么称呼呢?”

“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一个大夫,华生先生。”

他神情亢奋地喊:“呀,大夫!您身上带了听诊器了吗?麻烦您给我听听好吗?我的心脏不好,大动脉还行,您给查查心脏吧。”

我听了他的心脏,除了他紧张得浑身颤动外,找不出任何病况。我说:“没什么大毛病,心脏很正常,您放心好了。”

他变得轻松地说:“请原谅,摩斯坦小姐,我太焦急了。我时常感到难受,我总怀疑心脏不好。大夫说没事,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若是您父亲有很好的克制力,保护好他的心脏,说不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听了他这样不加考虑的话,很气愤,恨不得揍他一顿。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她面容惨白地说:“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不在人世了。”

他说:“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告诉您一切,还您一个公道,无论我哥哥怎么说,我都要为您主持公道。我很欢迎这两位先生的到来,他们现在既是您的保护人,又是这件事的证人。这事用不着官方出面干涉,咱们几个人就能对付我哥哥了。这件事,不用外人参与,咱们就能很好地解决。巴索洛谬肯定不愿意这件事公开。”他坐在一个很矮的靠椅上,用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对他肯定地说:“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对外界说的。”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了。

他说:“好!这样就好!摩斯坦小姐,向您敬一杯香槟酒?还是透凯酒?我这儿再没别的了。我开一瓶好不好?不喝,那好吧。你不介意我抽支烟吧?我这种烟有柔和的东方式香味。这支烟会让我放松一些。”他点着了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里慢慢冒出来。我们三个人坐成一个半圆形,把这个人围在中间。这个神色紧张的矮男人,光着头,有点不自然地吸着烟。

他开始说话了:“我下定决心给你写信时,原想写上地址,可又怕这样招惹来警察。所以,我吩咐我的人先同你们见面。我相信他有灵活处事的能力。我告诉他,若是出现情况,就不要带你来。望你们谅解我事先的布置。我的性格孤僻,很少同外边的人交往,更不用说警察了。我对警察的印象不好,他们有些粗鲁,我不喜欢同粗陋的人打交道。你们瞧,我的周围有着雅致的气氛。我爱好艺术,你们看,那风景是高罗特的手笔,那是萨尔瓦多·罗萨的作品,可能有人看出那是假的,那幅布盖的画却是真的。”

摩斯坦小姐说:“舒尔托先生,真抱歉,我来是听您说事的。现在已挺晚了,我希望咱们的谈话能够简单一点儿。”

他说:“咱们还得去上诺伍德找我哥哥,恐怕得耽搁时间。我希望咱们都能去,一起战胜他。昨天晚上,我同他争吵了很久,他不赞成我的意见。你们想不出他发怒的时候,会变得多么令人难以说服!”

他突然笑得红了耳根,说:“不太对劲吧。若是我和你们到他那儿,他会对你们什么态度?我把所知道的事先对你们说一说。不过,这事有几处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有尽我所能说吧。”

“我的父亲,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驻军印度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在印度,他赚了笔钱财,大约十一年前,他退休后带回来很多珍贵的古董和几个印度仆人,在上诺伍德购置了樱沼别墅,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我父亲只有我和巴索洛谬这一对孪生子。

“我至少还记得摩斯坦上尉失踪一案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在报纸上我们了解了一些事情。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我们经常在父亲面前无拘无束地谈这件事。他有时也和我们推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从没怀疑这件事同父亲有关——只有他清楚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大概知道些秘密——恐怖的事一直困扰着父亲。平时他不敢独自出门,他雇了两个拳击手做保镖。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我父亲没对我们说过他的心事。他对装着木腿的人尤其加倍地防备。有一回,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实这人是个来兜揽生意的普通商贩,为这事我们赔了一大笔钱才了结。开始,我们哥俩以为我父亲只是一时冲动而那样,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

“一八八二年春天,我父亲接到了一封来自印度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在餐桌旁,他读完信后,几乎昏倒,从那之后,他就病倒了,直到去世。他的脾脏多年来一直肿大不退,这次打击使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信的内容写的什么,我们从未发现,可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边瞧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到了那年四月底,医生认为他的病势没救了,叫我们到他面前听最后的嘱托。

“当我们走进房间时,他呼吸急促地倚在一个大高枕上。他叫我们锁上门,站到他的两边,他紧握我们的手,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情绪激动,说的话很不连贯,告诉我们的事情,让我们颇感吃惊。现在我试着重复他的原话。

“他说:‘我快不行了,可是我遗憾终生的是对摩斯坦女儿的事,它一直像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我那不能原谅的贪心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这宝物至少有一半是她的。我从来没用它们,贪心真是愚昧至极呀!我只有看着这些宝物在我身边,我才吃得香、睡得着,怎么也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你们瞧,挂在金鸡纳霜旁边的那串珍珠项链,是我专门挑选出来送给那女孩的,可我没能送出去。孩子们,你们一定要把阿格拉宝物分给她一半。不过在我咽气前绝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圈也不要给她,我虽然现在不行了,说不定还能痊愈。’

“‘正当我在考虑如何处理时,一抬头,仆人拉尔·乔达偷偷走了进来。他闩上门,对我说:“主人,不用怕,把他藏起来,除了咱俩,谁都不会知道你把他害了。”我反驳说:“我没害他。”拉尔·乔达摇摇头,笑着说:“主人,我在门外听见你们吵得激烈,接着他倒下了。放心吧,家里的人都休息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咱俩把他埋了吧。”他的话让我作出了决定。我自己忠实的仆人都不信我,我还能盼着十二个陪审员宣布我无罪吗?那天晚上我同拉尔·乔达把尸体埋了。之后,没过几天,伦敦的各大报纸就刊登了摩斯坦上尉失踪的消息。我对你们说了这些事,你们说,摩斯坦的死是我的错吗?我只是不该掩埋尸体,把宝物独吞。我把摩斯坦的那份占为已有,我希望将那份财宝还给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过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有说完,他脸色大变,眼睛向外注视,下颏下坠,大声喊着:‘把他赶走,一定……一定要把他赶走!’他那喊叫的声音,我无法忘记。我们回头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脸,正往这边看,我们瞧见了他那由于挤压而变白的鼻子。一张多毛的脸,瞪着两只凶狠的眼睛。我们兄弟俩赶紧冲到窗前,但晚了一步,那人不见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他已经没有了脉搏。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除了窗下花**的一个鲜明的脚印外,这个不速之客并未留下别的痕迹。但是只根据这一点迹象,我们或许怀疑那张脸是出于我们的幻想。不久,我们进一步地得到确切的证明,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正在侦查我们呢。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了父亲卧室的窗户大开,他的房间被翻了个遍。我们发现箱子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签名’,字迹潦草。至今,我们也不知道纸条是什么意思,那个来过这的人是谁。我们只能断定,虽然屋子被翻过,但父亲的财物并没有被盗。我俩都想到,这件事可能同他平时的谨慎有关,但搞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他说:“你们可以想象,我们哥俩听说家里有宝物,都感到很兴奋。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挖遍了花园的边边角角,仍是未能发现一点痕迹。我们再也不能从父亲的口中得到宝物埋藏的地方。想到那宝物,很是让人为之发狂。从那项链身上,我们可以推测出这批宝物价值连城。我哥哥和我曾商量过这串项链怎样处理。他也想过,若是把项链送人,别人肯定会起疑心,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只好尽力说服我哥哥先由我负责找到摩斯坦小姐的地址。这样,我每隔一段日子给她寄一颗珍珠,让她能用这来维持生活。”

我们诚恳地夸赞他:“真是个好心人,您这样做真让人感动。”矮男人不太在意地挥挥手,说:“我觉得,我们只是保管着这些财宝。但我哥哥另有想法。我们已经有很多钱了,也不希望再多。再说对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法国谚语说‘鄙俗为万恶之源’,这很有道理。正因为我俩观点不同,到最后,我带了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别墅。昨天,我发现他已经找到了宝物,我把我的意见对他说了,无论他会不会欢迎我们,他还是答应等着我们。”

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说完后,坐在那儿手指不停地抖动着。我们悄然无语,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事件的发展上,福尔摩斯站起来说:“先生,我认为您从头至尾做得都非常好。也许作为回报吧,我们会告诉一些您还不清楚的事情。但正像摩斯坦小姐所说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办正事吧。”

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帐子后面取出一件又长又厚的羔皮大衣。今晚的气温不低,他却从上到下捂了个严严实实,他戴的是一顶兔皮帽子,帽沿拉过耳朵。他把浑身上下遮了个遍,只露出他瘦削的面孔。他一边带我们走出过道,一边对我们解释说他的体质太差了,只好把自己当病号了。

我们的车子在外面等候着,显然对我们的出行早已做好了准备,我们刚进去时,车夫立即赶车出发了。塞迪垩斯在马车上大声说话,音量大得盖过了马车声。

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若是我们的索宝计划顺利的话,摩斯坦小姐就会由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女教师很快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她的好朋友是该为她高兴的,我的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说不出的难受。我勉强表示了对她的祝贺,然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无精打采地听着朋友们聊着那些话。

看得出,我们的新朋友患有忧郁症,我依稀记得他说出一连串的病症,又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不少秘方,让我说出它们的疗效。我真希望他忘记我说了什么。福尔摩斯说,我曾告诫他最多用两滴蓖麻油或者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碱作镇静剂。不管怎么说吧,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马车夫从座位上跳下来把车门打开的时候,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主动扶着摩斯坦小姐下车,他指着前方说:“摩斯坦小姐,那就是樱沼别墅了。”

五樱沼别墅的惨案

我们到达今晚冒险经历最后一程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散,夜色很幽静,暖和的西风吹散了乌云,半圆的月亮时常从云朵中露出脸来。前方的路已经比较清晰,可是塞迪垩斯·舒尔托还是取下了一只车灯,为的是把我们前方的路照得更清楚一些。

樱沼别墅建在一片广场上面,四周筑着很高的石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片。一个窄窄的钉有铁夹板的小门是唯一的出人口。我们的向导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里边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谁?”

“是我呀,麦克默多。这时候到这里来的还会是谁?”

里边传来了抱怨的声音,接着有钥匙转动的声响。门向后敞开,走出一个矮小但健壮的人,他提着灯笼,站在门内。黄色的灯光照着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明亮多疑的眼睛。

“塞迪垩斯先生,是您吗?可是他们是谁?我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是不能请他们进来的。”

“不能请他们进来?麦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告诉了我哥哥今天要带几位朋友来。”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塞迪垩斯·舒尔托瞪着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他喊道:“你太不像话啦!我给他们担保还不行吗?这里还有一位小姐,总不能让她在深夜的街上等啊。”

守门的仍然坚持道:“塞迪垩斯先生,实在对不住了,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可他们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工钱,为的就是让我恪尽职守,是我的职责,我就应当尽到。您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

福尔摩斯和蔼地喊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得我呀!我想你不会忘记我的。你还记得四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拳赛,和你打过三个回合的那个业余拳击手吗?”

这拳击手嚷道:“是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老天!我居然没认出您来!与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如干脆给我下颌来上您那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认得您是谁啦!啊,您是个有天赋却自暴自弃的人,您真是那样的人!如果您继续练下去,您的造诣是不可估量的呀!”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华生,你看,即使我一事无成,至少我还能适合一种职业呢。我们的朋友一定不会让我们在外边受冻了。”

他答道:“先生,请进来吧!连您的朋友全请进来吧!塞迪垩斯先生,实在对不起,主人吩咐过,必须知道您的朋友是谁,我才敢请他们进来。”

进门就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曲折穿过一片荒凉的空地,直通到隐在树丛里的一栋外形方整而构造平常的大房子。枝叶遮蔽,使得房子看起来异常阴森,只有一道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顶楼上面的窗子上。这样大的房子阴森森的,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就连塞迪垩斯·舒尔托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他提着灯的手也颤抖起来,使得灯发出了响声。

他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里一定出了事。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谬,我们今天晚上要来,可是他的窗户连灯光都没有。我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问道:“他平日就这样戒备的吗?”

“是的,他承袭了我们父亲的习惯。您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爱子,我有时还想,我父亲跟他说的话一定比告诉我的多。那被月光照着的就是巴索洛谬卧室的窗户。窗户被月光照得很亮,可是我想里边并没有灯光。”

福尔摩斯道:“里边是没有灯光,可是门旁那个小窗里有闪动的灯光。”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间。那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里的灯光。她会把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我们。请你们在此等候一下,因为她事先不知道,如果我们一同进去,也许她会觉得奇怪。可是,嘘!那是什么?”

塞迪垩斯说道:“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这所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他赶紧跑到门前,用他习惯的方法敲了两下。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像见了亲人一般请他进去了。

“哦,塞迪垩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巧啦!哦,塞迪垩斯先生!”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以后,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向导给我们留下的灯,缓慢地、认真细致地查看房子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握着我的手。爱情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没有见过面,今天双方也没有说过一句打情骂俏的话,可是现在在灾难面前,我们的手就会不约而同地紧握在一起。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就感到有趣,当时的动作似乎是出于本能。后来她也常常告诉我,说当时她感觉只有依偎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两个人如同孩子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险全不在意,心中一片坦**。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来到了这里。我只在白拉莱特附近的山边看见过类似的景象,当时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

福尔摩斯道:“这里也是经过多次挖掘,留下了寻找宝物的痕迹。你不要忘记,他们费了六年的工夫来寻找,怪不得这块地好像沙砾坑一样。”

这时候房门忽然敞开,塞迪垩斯·舒尔托跑了出来,他两手向前伸,眼里充满了恐惧。

他叫道:“巴索洛谬一定出事了!我怕死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确实是万分恐惧的样子。他那张从羔皮大领子里露出来的脸**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惊慌失措,到处求救的小孩子。

福尔摩斯坚决而干脆地说道:“我们进到屋里去。”

塞迪垩斯恳求道:“请进去!请进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跟随他走进甬道左边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个老太太正惊魂不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可是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

她情绪激动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老天爷,看到您这张温柔安静的脸多好啊!看见您,我就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真是不容易呀!”

我的同伴轻轻拍抚着她那满是皱纹的手,低声说了几句温柔的安慰她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边引路,塞迪垩斯吓得牙齿打架,两腿哆嗦,幸好我搀扶着他,才一同上了楼。福尔摩斯在上楼时,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小心地查看那些留在楼梯棕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上去,把灯放低,细细观察两侧。摩斯坦小姐则留在楼下,和仍处在惊恐中的女管家做伴。

上了三级楼梯,前面就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右边墙上悬挂着一幅印度挂毯,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旧一边慢走,一边系统地观察着。我们紧随其后,长长的影子投在我们身后的甬道上。第三个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福尔摩斯用力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又旋转门钮,用力推门,可也推不开。我们把灯靠近了门缝,可以看见里面是用很粗的门锁倒闩着的。钥匙已经扭转过,所以钥匙孔没有全部被封闭起来。夏洛克,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钥匙孔往里看了看,立刻又站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激动。他说:“华生,这儿确实是有点可怕,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钥匙孔往里一望,被吓得立刻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照在屋内,隐约中有一张好像挂在半空中的脸在注视着我,脸以下的位置都隐入了黑影里。这张脸和我们的伙伴塞迪垩斯的脸完全相似,同样光亮的秃顶,同样的一圈红发,同样的无血色的脸,可是表情是死板的。那是一种不自然的露出牙齿的笑,可怕的狞笑,。在月光照耀下如此沉寂的屋里,没有比看到这样的笑脸更使人毛骨悚然的了。屋里的脸同我们那矮小的朋友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他是否还在身边。我忽然又想起他曾经说过,他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对福尔摩斯说道:“这太可怕啦!现在怎么办呢?”

他答道:“一定要打开门。”说着他就朝着门扑了过去,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到锁上。门响了响,可还是没有被推开。我们就合力猛冲,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进入了巴索洛谬的屋里。

这间屋子布置得好像化学实验室。面对着门的墙上摆着两排带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摆满了本生灯、试验管和蒸馏器。墙的一角有许多盛着酸类的瓶子,其中一瓶似乎已经破漏,流出了一股黑色的**。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特别刺鼻的柏油气味。屋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架梯子,梯子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可以容人出入。梯子下面有一卷长绳,凌乱地盘放在地上。

他抬起眉来说道:“你看看。”

在灯光的照射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问道:“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福尔摩斯正弯腰检验尸身,随口答道:“谋杀!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他指着扎在尸体耳朵上面头发里的一根黑色长刺。

我道:“好像是一根荆刺。”

“就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可是得小心点,这根荆刺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来。荆刺刚刚取出,伤口便迅速合拢,除了残留的一点点血痕能说明伤口的存在,很难再找出其他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说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离奇、太令人费解了,我现在更加糊涂了。”

他答道:“恰恰相反,各个环节都清楚了,我只要再弄清几个环节,全案就可以了结了。”

自从我们进屋后,几乎已经把我们的同伴给忘记了。他还站在门口,还是那样哆嗦和悲叹着。忽然间,他失望地尖声喊了起来。

他喊道:“宝物全都丢失了!他们把宝物全抢去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宝物取出来的,是我帮着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看见他的那个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锁门呢。”

“那时是几点钟?”

“是晚上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后必会怀疑是我害死了他,他们一定会这样怀疑的。可是你们二位不会这样想吧?你们一定不会想是我害死了他吧?如果是我害死了他,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疯了!”他跳着脚,狂怒使他全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