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害了马夫

故事发生在1887年的春天。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因过度劳累,身体虚脱了,尚未完全康复。不久前发生的荷兰—苏门答腊公司案和莫波杜依斯男爵的庞大计划案还令人们记忆犹新。因为这些案子都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问题敏感相连,所以不宜收入我的回忆录。然而,从另外的角度看来,这两件奇案也使我的朋友获得了展示毕生所学与罪犯作斗争的机会,并且,新的案子总在无形中检验着他的新的斗争方法。

据我的回忆录记载,4月14日,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里昂的电报。电报上说福尔摩斯在杜村朗旅馆卧病在床。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便赶到了那家旅店。好在我发现他的病并不十分严重,这才放下心来。即使是他那像钢铁般结实的身体,也经受不住长达两个月的玩命工作了。这两个月里,他每天至少工作十五个小时,有一次甚至日夜不停地干了五天。最终,就连胜利后的喜悦也未能使他在过度劳累之后恢复精力。他因那些案子名扬四海,贺电纷纷而至,可胜利后的福尔摩斯却筋疲力尽,痛苦万分。消息已传开,就在三个国家的警方都遭遇惨败时,他却成功了——他彻底打败了欧洲最诡计多端的诈骗大亨。但所有这些,都未能使他从极度虚弱中振作起来。

三天后,我们返回了贝克街。这时候换个环境有利于他的康复。因此,我们决定趁着无限风光,去乡下玩一个星期。这一想法着实令人难以抗拒。我的老朋友海特上校,现在住在萨里郡的赖盖特附近。在阿富汗时我曾为他治过病,如今他仍经常请我去他家作客。最近他说,如果我的朋友愿意一起去,他将非常乐意。我将邀请转达给了我的朋友,当他得知主人也是单身,并且行动同样很自由的时候,便欣然同意了我的计划。

从里昂回来大约一个星期,我们便去了上校家。海特是一位老军人,性格豪爽,知识渊博,他和福尔摩斯很合得来,这也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在我们刚到的那天晚上,晚饭后,大家坐在上校的储枪室里休息。福尔摩斯伸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我和海特在参观他的小型军械库,里面藏有不少东方式武器。

上校忽然说: “我想我该带支手枪到楼上,以防不测。”

我说:“不测?!”

“不错,最近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人们都很害怕。本地有位有钱的乡绅老阿克顿,就在上星期一,有人闯进了他的住处,虽然损失不大,但至今不知是谁干的。”

福尔摩斯望着上校问: “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不过小事一桩,仅仅是发生在我们小村子里的一件小案子。你办的都是闻名于世的国际性大案,对这种小案肯定没兴趣。”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表示对方过奖了。但满面的笑容却说明他也很享受这赞美之词。

“有什么关键性特征吗?”

“我认为没有。歹徒在藏书室恣意妄为,几乎都翻遍了,却没能找到什么。藏书室被弄得乱七八糟,屉柜全被打开,书籍到处都是。最后发现丢了一卷蒲柏翻译的《荷马史诗》、两只镀金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的晴雨计和一团线。”

我说:“真可谓无奇不有!”

“这些恶棍可能不想空手而归,便看见什么拿什么。”

福尔摩斯躺在沙发上应了一声。

他说: “难道警方没有一点儿线索?这显然……”

我伸手以示警告。

“亲爱的朋友,你来这里是为了休息,没有康复之前千万不能再参与新案子。”

他只好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上校。于是,我们又开始闲聊。

但是,一切仿佛天定,命中注定我的警告是没用的。第二天早上,这案子硬是强迫我们介入了。由于实在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们此行无形中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当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上校的管家突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喘着粗气说道: “先生,您听说了吗?坎宁安家里出事了。”

上校放下手中的咖啡,问道: “又被盗了吧?”

“还有人被杀了呢!”

上校情不自禁地喊道: “上帝呀!”而后他又说: “谁被杀了?是治安官还是他儿子?”

“先生,都不是,是马夫威廉。他被子弹打中了心脏,一句话也没说就死了。”

“那么,是谁打死他的?”

“是强盗,先生。出事后他飞快地逃跑了,早没了踪影。他.厨房的窗户爬进来时,遇到了威廉。可怜的人为了保护主人的财产送命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天夜里卜二点左右,先生。”

上校说: “那么,过一会儿我们去探望一下。”

说完他又坐下来继续吃饭。管家出去后他又补充道: “非常不幸,老坎宁安在这里是上等人,为人正直,他对此一定很伤心,这个仆人侍候他好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凶手一定是闯进阿克顿家的那些盗贼。”

福尔摩斯轻轻地说: “那个偷了很多奇怪东西的贼?”

“不错。”

“或许这只是件简单的小案子,但是初看起来还有点古怪。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一伙盗贼在乡村中不断地作案,目标可能随机变换,但绝对不会几天之内在同一地区用同一方式作案两次。昨晚,当你谈及想以防万一时,我还认为大可不必,因为这个地方可能是英国盗贼最不愿光顾的教区。但现在看来,我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呀。”

上校说: “我想应该是本地贼干的。据我推测,阿克顿与坎宁安两家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这两家是本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有钱的家庭吧?”

“是的,可以说是最有钱。但是他们两家这几年一直在打官司,我想这场官司一定花费了他们很多积蓄。阿克顿曾想得到坎宁安一半的财产,而律师们从中得到很多利益。”

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说道: “如果罪犯是当地的恶棍,那么查出这个家伙不会很困难。好了,华生,我不会干涉这个案子。”

管家突然推开门,说道: “福雷斯特警官想见您,先生。”

说完,一位干练的年轻警官走进来。

他说: “早上好,上校,但愿我不会打扰你们。但是我听说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你这儿。”

上校用手指了指福尔摩斯。警官向他点头问好,说道:

“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忍不住笑道: “华生,看来只能违背你的意思了。警官,您进来时我们正在谈论此事呢。也许您可以为我们讲得更详细些。”

说完他便习惯性地靠在了椅背上。我知道,我们的计划泡汤了。

“阿克顿的案子我们仍没有线索,但这个案子,我们却掌握了不少线索。很明显,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个人干的,有人见过那个罪犯。”

“啊?!”

“是的,先生。凶手开枪打死威廉后,就飞快地逃跑了。当时老坎宁安先生在卧室里,他从窗户看到了罪犯。亚历克·坎宁安在走廊上也看见了他。十一点三刻,他们报了警。当时老坎宁安先生睡下不久,而亚历克先生正穿着睡衣在吸烟。他们都听到了马车夫威廉的喊叫声,亚历克先生马上冲下楼,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门开着,当他跑到楼梯拐角处,看到外面有两个人打在一起。其中一个开了一枪,另一个应声而倒二凶手很快地穿过花园,跳过篱笆,逃之夭夭。老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一个人正在大路上跑着,但很快就看不到了。亚历克先生为了抢救受伤的人而让歹徒逃跑了。我们只知道他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有关他的容貌我们正在调查,如果不是本地人,我们很快就会抓住他。”

“威廉怎么样?临死时候是否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他和年老的母亲一起住在仆人房中,一向诚实忠厚。我认为他可能是想到厨房看看是否安全,因为阿克顿的案子使每个人都特别谨慎。强盗撬开锁,刚推开门进来就看见了威廉。”

“威廉出去前是否和他老母亲说过什么?”

“他母亲很老了,况且是聋子,所以我们别想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由于受到打击,她现在完全傻了,而且看样子她平时也不很精明。但是,我找到一条关键线索,你们看!”

这位警察从笔记本中拿出一个小纸片,纸片的一角已被撕坏,他把它放在膝盖上。

“这是我们从死者手中发现的,好像是从一张大纸上撕下来的。很清楚,上面的时间正是发生凶杀的时刻。这可能是死者从凶手手中撕下的,也司‘能是凶手从死者手中抢走后留下的,看内容好像是约会的短柬。”

福尔摩斯走过来,拿过那张小纸片,文字如下:警察接着说: “我们假设它是一次约会——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威廉虽然忠心诚实,但也不能排除与盗贼是同伙,而他到厨房或者是为了等候盗贼,或者为了帮助盗贼进来,但是,后来他们翻脸了。”

福尔摩斯仔细研究了纸条,说道: “字体很特殊又很有趣,这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他双手托住下巴,又陷入深深的思考中。警官看到这案子竞使声名显赫的侦探如此费心,不觉高兴起来。

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你刚才说,盗贼与威廉也许是同伙,这纸条可能是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约会信,这想法很独特,而且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可是,纸上明白地写着……”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沉思起来。当再次抬起时,我惊讶地发现他完全恢复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两眼有神。

他说: “诸位,我想去现场看一下,了解了解案子的细节。此案有些地方对我很有吸引力。上校,如果允许,我想单独跟警官一起去下现场,以证明我的几个推测。半小时后,我回来见您。”

半小时后,警官一个人回来了。

他说: “福尔摩斯先生正一个人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他让我回来请你们一起去那间房子看看。”

“去坎宁安先生那里?”

“是的,先生。”

“去做什么?”

警官耸耸肩,说道: “我也不明白,先生。但是我感觉福尔摩斯先生的病好像仍未痊愈,他的表现稀奇古怪,并且十分激动。”

我说: “我想不必大惊小怪,凭我多年的经验,每当他表现得稀奇古怪时,就一定是已经胜券在握了。”

警官低声说: “有人说,他的调查方式像在发疯。不过,他显得很焦急,让我们早点过去:上校,如果您愿意,我们马上就出发。”

再次看到福尔摩斯时,他正低着头,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在田野上走来走去。

“这事变得更有意思了。华生,我们的乡间旅行很有意义。整个早晨,我都过得很充实。”

上校说: “我明白,你去过犯罪现场了。”

“不错,我和警官已经去现场侦察了一番。”

“有收获吗?”

“有,看到了很多十分有趣的东西。我们边走边谈,我讲给你们听。首先,我们见过了可怜的威廉的尸体。正如警官所说,他确实死于枪伤。”

“难道你还有别的怀疑吗?”

“哦,最好还是对每件事都考察一下。我们的侦察没有浪费时间,至少我们见到了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这很重要,因为他们指证了凶手逃跑时跨过花园篱笆的准确地点。”

“当然。”

“后来,我们去看望了可怜的威廉母亲。不过,因为她年岁已高,我们一无所获。”

“那么,你们到底调查到了什么?”

“结果就是我相信这个案子不一般。或许我们现在要进行的访问能让它更明朗一些:警官,有一点我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死者手里的纸片上的时间,正是他死亡的时间,这一点也很关键。”

“福尔摩斯先生,这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利的线索。”

“的确,这一线索对我们很有用。要求威廉在那时起床的人,一定是写这张纸的人。但是,问题的关键是纸的另一半会在哪儿呢?”

警官说: “我曾经认真地察看了地上的每个角落,想找到它。”

“它是从死者手里抢去的。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着急地要得到它?因为那是他的罪证。抢到后他会怎么处理它呢?情急之下可能会把它装进口袋,但却没有注意到死者手里还有纸片的一角。假如我们可以找到被抢走的纸条,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不错,但是不找到罪犯,怎么会找到纸条呢?”

“啊,这点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另外一点也很明显,纸条是写给威廉的,也即意味着写便条的人绝对不会亲自将它交给威廉。否则,他完全可以亲口告诉他其中的内容。那么是谁把纸条交给了威廉呢?很可能是通过邮局。”

警官说:“我已经查过了,昨天下午,威廉确实收到一封信,但是他已经把信毁掉了。”

福尔摩斯拍了拍警官,兴奋地说: “太棒了!你已经见过邮差了?很高兴与你一起工作!好了,这间屋子就是仆人威廉住的,上校,如果您愿意,我把凶杀现场指给您看。”

我们走过死者住的屋子,踏上一条两旁都是橡树的林荫道,很快来到了一座很别致的安妮女王时代的古宅前。门楣上写着马尔博罗1709年。福尔摩斯和警官带领我们在周围走了一圈,然后来到旁门前边。门外就是花园,花园的篱笆外面有一条大路,一个警察正站在厨房门口。

福尔摩斯说: “警官,请打开门。小坎宁安先生正是站在那边的楼梯上看见那两个人搏斗的,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他们搏斗的地方。老坎宁安是在左起第二个窗口发现凶手的,当时他刚跑到矮树丛左边。他儿子的说法和他一样,俩人都提到了矮树丛。随后,亚历克先生出来,蹲在死者身边。正如你们看到的,地面很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福尔摩斯说话时,有两个人绕过房子,沿花园的小路走来。他们一个年龄稍大一些,表情刚毅,满脸皱纹,目光阴郁;另外一个是年轻人,打扮很时髦,穿着华丽的衣服,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与案件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

他对福尔摩斯说: “你们仍然在调查这个案子吗?我认为伦敦来的侦探肯定不一般。但现在看来,你们恐怕很难短期内破案。”

福尔摩斯轻松地说: “你必须给我些时间。”

亚历克·坎宁安说: “那是当然,但我实在看不出一点线索。”

警官说: “现在仅有一个线索,我们都认可,只要找到……天啊!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了?”

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特别痛苦,两只眼睛直向上翻,由于疼痛使脸部变了形。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头朝下跌倒了。他的病突然复发,又那么严重,我们都被吓坏了。大家赶忙将他抬进厨房,让他躺在椅子上。他困难地喘了一阵粗气,总算缓过来了。最后,他连连道歉,表示实在不好意思。

福尔摩斯说: “华生医生知道,我得了一场大病,刚刚恢复,这种神经痛很容易复发。”

老坎宁安问: “是否需要我用马车送您回家?”

“既然已经来了,我还想弄明白一件事,这也很容易查清。”

“什么事?”

“嗯,根据我的推测,威廉是在盗贼进屋后才进屋的,而不是在盗贼进屋前。但你们好像认为盗贼当时只是把门弄开了,却并没有进屋。”

老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 “我不那么认为。当时我的儿子亚历克还没睡,如果有人进来,他一定会知道。”

“那时他在什么地方?”

“我正在更衣室吸烟。”

“更衣室的窗子是哪一扇?”

“左边的最后一扇,跟我父亲的窗子挨着。”

“那么,你们房间的灯一定亮着?”

“不错。”

福尔摩斯笑着说: “现在有一点让人费解,一个盗贼,尤其是很有经验的盗贼,看见灯光就会知道有人没睡,但他却闯进来了,难道不奇怪吗?”

“他可能是个非常冷静的老手。”

亚历克先生说: “当然啦,如果不是古怪离奇,我们就不会请教您了。但是,你认为盗贼在威廉之前就进了屋,我觉得这很可笑。因为屋子既没被弄乱,也没有丢东西。”

福尔摩斯却说: “这恐怕要看是什么东西了。你可别忘记,这个盗贼与众不同,作案都有准确的目标。你想想,他从阿克顿家偷的那些奇怪的东西,一个线团,一块镇纸,还有一些我们并不注意的小东西。”

老坎宁安说: “那好,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我们将一切托付于您,那就听您与警官的安排。”

福尔摩斯说: “首先,我想请您破费拿出一笔缉拿凶犯的悬赏金。因为要让官方同意,并拨下这笔钱需要等很长时间,且不会马上办得下来。我已经拟好草稿,如果您同意,就请签个字,我认为五十镑就够了。”

治安官接过福尔摩斯给他的纸和笔,说: “我愿意I五百镑。可是,这儿不太对吧?”

他仔细打量着底稿。

“哦,我写得很仓促。”

“您看开头: ‘鉴于星期二凌晨三刻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未遂案……’等,实际上事情发生在十一点三刻。”

看到这一疏忽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知道,福尔摩斯肯定会对这种差错感到难堪。把事情弄准确,是他的专长。但是近来这病将他折磨得很糊涂,这件小事就可以说明,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显然,他很尴尬。警官皱起了眉头,亚历克却大笑起来。老绅士提笔改正了错误并将纸还给福尔摩斯。

老坎宁安说: “赶快拿去复印吧,我觉得您这招很高明。”

福尔摩斯很小心地将纸叠起来,夹在笔记本中。

他说: “现在,我们一起好好检查一下屋子,好确认这个古怪盗贼是否偷走了东西。”

进屋时,福尔摩斯认真地检查了已被弄坏的门。显然,是凿子或坚硬的小刀之类的东西插进了锁眼里,这才撬开的。我们能清楚看到利器留下的痕迹。

福尔摩斯问: “你们从来不使用门闩?”

“我们认为没有必要那么做。”

“你们有狗吗?”

“有的,不过它们都被铁链子拴在屋子的那边。”

“仆人们几点睡觉?”

“十点左右。”

“我听说威廉平时也是这时候睡。”

“不错。”

“这很奇怪,在出事的晚上,他却起来了。现在,如果能去看看屋子里边,我将很高兴,坎宁安先生。”

我们走过厨房旁的石板走廊,沿着木制楼梯,来到了二楼,之后又上了楼梯平台。它对面是一段楼梯,装饰得华丽考究,一直通往前厅。从这里过去是客厅和卧室,其中有老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的卧室。福尔摩斯缓缓地走着,仔细观察着房子的样式。我能看出来,他似乎是在紧追一条线索,但却一点也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老坎宁安先生不耐烦地说: “先生,我认为这很没必要。楼梯口是我的卧室,隔壁是我儿子的。您应该判断一下,如果贼上厂楼,我们绝对不可能没有察觉。”

老坎宁安的儿子打趣地笑着说:“我认为,您应该把外边都搜遍,恐怕会有新线索的。”

“请你们再忍耐一下,因为我想弄清楚从这里向外看去,究竟可以看到什么地方。这是您儿子的卧室吧?”

福尔摩斯推开门进去,穿过卧室,又推开了另一间房子的门。他边观察边说: “这是那间更衣室吧!它的窗子朝向哪里?”

“现在您总该满意了吧?”老坎宁安先生尖酸地说。

“很感谢您,这下要看的都看了。”

“如果您认为有必要,也可以去我的房间看看。”

“如果您愿意的话!”

治安官耸耸肩,带着我们来到他的卧室。里面的家具、摆设简单而又朴实,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当我们来到窗边时,福尔摩斯却放慢了脚步,我们俩落在了后面。

床边有一盘橘子、一瓶水。走过去时,福尔摩斯探身向前,故意打翻了那些东西。玻璃瓶被摔碎了,水果滚得到处都是,我们惊呆了!

“怎么搞的?华生,把地毯都弄脏了。”福尔摩斯大喊道。

我急忙弯下腰,捡地上的水果。我明白,我的朋友将责任推到我身上,是有原因的。其他的人也都忙着来捡水果、扶桌子。

突然,警官喊道: “哎呀!他去哪儿了?”

福尔摩斯不在了。

亚历克说: “大家稍等片刻,我想,这人脑袋有问题。爸爸,您过来,我们去找找他。”

他们走出门,只留下上校、警官和我三人在房里。

警官说: “我同意主人的想法,他或许真的犯病了,但是我好像觉得……”

他的话讲了一半就被尖叫声打断了。“救命!救救我!杀人啦!”

我听出是我朋友的声音,立刻毛发倒立。我发疯般地向楼梯平台跑去。这时呼救声越来越低,并且模糊不清,我分辨出,那是从我们开始进去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我大步冲进去,直奔更衣室。坎宁安父子二人正把福尔摩斯打倒在地,小坎宁安用双手掐着福尔摩斯的脖子,老坎宁安正抓着他的一只手。我们三人马上把他俩拉开,扶起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摇晃着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筋疲力尽。

福尔摩斯喘着粗气大声说: “警官,马上将这两个人逮捕。”

“什么罪名?”

“蓄意谋杀马车夫威廉。”

警官盯着福尔摩斯愣在那里。

“好了,福尔摩斯先生,”警官终于说道, “我认为,您是在开玩笑……”

福尔摩斯大吼道: “先生,请你看看他俩的脸,自然就会明白了!”

确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认罪表情。老人像木头一样呆在那里,脸上露出悲伤且生气的表情。他的儿子则一改常态,像头走入绝境的野兽,目光咄咄逼人,一副粗暴愤怒的神情。警官默默走向门口,然后吹响了警笛,两名警察闻声赶来。

警官说: “我不得不这样,坎宁安先生,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误会,但是,您可以看到……您要干什么?放下手!”他伸手打过去,将亚历克准备射击的手枪打在地上。

福尔摩斯轻松地踩住手枪,说道: “别轻举妄动,它在审讯时会有用,而这个却是我们所需要的。”他边说边拿起一个小纸团。

警官失声叫道: “那张被抢走的纸条!”

“一点儿也不错。”

“您在哪儿找到了它?”

“在我预想的地方。待会儿我会把详情告诉你们。上校,现在您和华生可以先回去,一小时后我们再见。我得和警官一起审讯罪犯。吃午饭时,我一定赶回去。”

一小时后,福尔摩斯按时回到了上校的吸烟室。一位身材矮小的先生跟他一块儿来的。福尔摩斯向我们介绍了他,他就是阿克顿先生,第一起盗窃案正发生在他的家里。

“我希望向你们详细讲述这案子时,阿克顿先生也听听,相信他对案子的详细过程会非常感兴趣。哦,亲爱的上校,您招待了一个如此喜欢闯祸的人,我想您一定很失望。”

上校热情地说: “恰恰相反,有如此好的机会向您学习侦探技巧,是我最大的荣幸。我必须承认,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而且,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一点线索没有。”

“恐怕我的讲解未必会令你们满意。但是,不论是对我的朋友华生,还是其他对我的工作有兴趣的人,我的侦察方法向来都是毫无保留。不过,声明一下,刚才那场袭击把我折腾得够戗,我得喝点白兰地提提神。上校,刚才我真是筋疲力尽了。’

“我相信你的神经痛不会再突然复发了。”

福尔摩斯大声笑着说: “一会儿我们再谈这件事,现在我先讲案子,并将几个促使我作判断的环节告诉你们。如果有不明白的,尽管随时打断我。

“在许许多多的侦探技艺中,最关键的就是要能从许多事实中找出要害问题,否则,你就不能集中精力,重点突破。因此,一开始我就认为死者手里的纸条是本案子的关键。

“在讨论这件事前,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如果亚历克所说的是真的,即凶手在杀了威廉后马上逃走了,那么,凶手就根本没时间去抢下死者手里的纸片。但是,如果不是凶手抢走的,那一定就是亚历克自己干的。因为老坎宁安下楼前,已经有几个仆人在现场了。这一点很容易推理,不过警官却忽视了它。因为从一开始时他就断定这些乡绅与此案没有关系。但我还是决定不对任何人有偏见,而只是按照案子本身指引给我的方向走。所以,在调查开始时我就怀疑亚历克,并一直分析着他在这件事中的角色。

“我认真地研究了警官交给我的纸条,马上发现这是个很值得关注的线索。这是那张纸条,你们看能否找出一些暴露问题的地方?”

上校说: “字体极其不规则。”

福尔摩斯大声说: “亲爱的先生,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纸条是由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你们只要注意‘at’和‘to’中那两个‘t’,是那么苍劲有力;而‘quarte’与‘twelve’中的‘t’却是那样弱软无力,这就是破绽。通过分析比较这几个词,可以肯定地说,‘learn’与‘maybe’是由笔锋苍劲有力的人所写,而‘what’是由笔锋软弱无力的人所写。”

上校喊道: “天啊!的确如此。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写这封信呢?”

“很明显,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们之间似乎并不信任,于是约定,无论做什么都由两人一起决定,并且可以断定,写‘at’与‘to’的人是主谋。”

“您判断的根据是什么?”

“通过比较两人的字迹。不过,我们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如果您认真查看了纸条,就会判断出:是那个字体苍劲有力的人先写好主要内容,并且留下很多空白由另一个人去写。这些空地不很充足,可以看出,在‘at’与‘to’中间第二个人写的‘quarte’非常挤,这就说明‘at’与‘to’是事先写好的。那个先把主要内容写好的人,一定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阿克顿先生大声赞道: “太妙了!”

福尔摩斯接着说: “这都是表面现象,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更关键的。也许你们不了解,笔迹专家们通常可以根据一个人的字迹推断他的年龄,并且已达到了相当精准的水平。一般情况,上下误差不会超过十年。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就是当这个人不健康或体质较弱时,比如一个年轻人患了病,那么他的笔迹就会显出老人的特征。在这个纸条上,一个人笔迹苍劲有力,另一个人笔迹虽软弱无力却也清晰,但他写的‘t’字上少写了一横。据此判断,其中一个是年轻人,另外一八虽然不是很老,但也有一定岁数了。”

阿克顿又高声说: “太棒了!”

“此外还有一点,也很有意思。他们两个人的字迹有相似的地方,这说明他们具有某种血缘关系。最明显的是‘e’,写得跟希腊字母‘ε’一样。我还注意到一些很细微的地方,都印证了同一问题。我敢肯定,就书写的风格上也可以断定这两人是一家人。当然,以上都是我从纸条上得到的信息。此外,还有二三十种推论结果,也许只有专家对此感兴趣。但这一切都加强了我的推测,这信是由坎宁安父子共同写的。

“既然结论已经得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调查犯罪细节,以证实它们对我是否有帮助。我同警官去了他们的住处,所到之处正是我想看到的。我可以断定:死者身上的伤口是有人在四码开外的距离开枪所致,因为死者衣服上没留下火药的残渣。所以,亚历克说凶手在搏斗时开的枪,这明显是在撒谎。还有,父子二人都说出凶手逃往大路的经过。但是,很巧的是这个地方有一条很宽的沟,沟底非常潮湿,可我在沟附近却没有找到任何脚印,所以,我相信坎宁安父子是在说谎。可以肯定,根本无人来过这里。

“最后,我所要思考的就是他们的犯罪动机。要弄明白这一点,就必须要了解阿克顿先生家发生那起盗窃案的原因。上校说过,阿克顿先生正在与坎宁安家打官司。因此我推测,他们闯到您家,其实是为偷与此案有关的重要文件。”

阿克顿说:“没错,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这个目的,因为我有理由要求获得他们现在所拥有家产的一半。但是,如果他们找到并偷走我的证据,那就一定会赢。不过,非常幸运,这张证据已被我放到了律师的保险柜里。”

福尔摩斯笑着说: “不知您如何看待?我认为这是一次草率而又有风险的尝试,并且应该是亚历克干的。他没有找到所需要的东西,就布下阵局,顺便偷走几件小玩意儿,以便造成一般盗窃案的假象。这一点明白了,不过还有很多地方是模糊不清的。首先,我得找到被抢走的那半张纸。我认为是亚历克从威廉手里抢走的,然后放进了睡衣口袋。否则,他又能将它放在哪儿呢?唯一不确定的是它是否还在睡衣口袋里。这需要花费精力去寻找。我们一同到他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纸条。

“你们也许记得,在厨房门外我们遇到了坎宁安父子。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向他们提到这一点,否则他们就会立刻毁掉证据。因此在警官提到纸条时,我急忙装做发病来岔开话题。”

上校大笑道: “哎呀,原来如此,还让我们白白为您担心,您的突然发病原来是装的!”

“从职业眼光来看,这一手棒极了。”我大声叫道,完全惊异于这个令我眼花缭乱的天才。

福尔摩斯说: “这是一种艺术,经常用得着。我恢复常态以后,又耍了个小伎俩,让老坎宁安写了‘ twelve’这个词。这样,我便能与密约信上的‘twelve’作比较了。”

我叫道: “哎呀,我真愚蠢!”

福尔摩斯笑着说: “我知道,你当时因同情我虚弱的身体而十分着急,对此我深表歉意。后来,我们一起上楼,在那间屋子里,我看见睡衣就在门后。于是在老坎宁安房间时我有意掀翻桌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以便迅速潜回去检查睡衣。我真的找到了那张纸条,正如我所料想,它就在他们中某个人的睡衣口袋里。刚将它拿到手,坎宁安父子就向我扑来,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救了我,他们一定会当场弄死我。亚历克用力掐我的脖子,老坎宁安抓着我的手,要抢回我手里的纸条。他们知道我掌握了全部真相,发现万无一失的事竟突然陷入绝境,于是只能冒险杀死我。

“后来,我们审讯了坎宁安,问他的犯罪动机。他挺老实,但他儿子却十分嚣张。假如当时他拿起了那支枪,那么必定会有人伤亡,也许是别人也许是他自己。老坎宁安知道情况对他不利,便失去了抵赖的信心,将一切都交代了。原来,那天晚上,当坎宁安父子闯入阿克顿家时·威廉一直在跟踪他们。当威廉掌握了他们的秘密时,就以此威胁,进行敲诈。但是,亚历克是习惯耍诡计的高手。他突然发现,轰动一时的盗窃案正是干掉威廉的好机会,于是便将威廉拐骗出来然后杀了他。如果他们没有留下那半张纸条,并且稍微周密处理一下作案的细节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了。”

“可是那张纸条呢?”

要是十二点差一刻你来东门口,将得知一件令你惊喜的事。此事将对你和安尼·莫里森都有好处。切勿让他人知道。

福尔摩斯说: “这恰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显然,我们不知道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和安妮·英里森之间的关系。但是从事件的结果来看,这个诱饵实在非常巧妙。我相信你们会乐意看到家族遗传在笔迹方面的特征。比如,俩人的‘p’一样, ‘g’的尾端也一样。那个老人写‘i’时,不在上、面写那一点,这很奇怪。华生,我们的乡村之行真是收获颇丰,明天一定会精神饱满地回到贝克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