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交易所的雇员

婚后不久,我在帕丁顿买下了一个诊所。诊所原先的主人是法夸尔老先生。法夸尔先生一度把诊所经营得非常好。可由于他年纪大了,再加上又患了圣维斯特舞蹈病,致使生意每况愈下。因为人们自然而然地遵循着一个规则,那就是大夫要想治好别人的病痛,自己先必须健康,如果他的药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那人们就要怀疑他的医术了。所以,老先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意也越来越差。我从他手里买下诊所时,每年来看病的人数已经从一千二百降到三百多一点了。不过,我认为自己还年轻,精力又充沛,相信过不了几年,诊所又会和以前一样生意兴旺的。

诊所开张三个月了,我一直忙着给人看病,很少见到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因为我太忙了,没有时间去贝克街,而他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很少出门。所以,六月的一个早上,我吃过早饭,坐在椅子上看《英国医学杂志》,听到一阵门铃响,接着传来我老伙计大声又有些尖锐的嗓音,这使我非常吃惊。

“啊,亲爱的华生,”他边说边大步走进来,“见到你真高兴!我们的‘四个签名’案件让你太太受了点惊吓,我想她应该完全恢复了吧。”

“谢谢关心,我们都很好,”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

“我也这么希望,”他坐在摇椅上继续说, “经营诊所不会把你原先对我们推理方面的兴趣彻底消磨掉吧。”

“正相反,”我回答说, “就在昨晚,我还在翻看以前的笔记,整理我们过去的卷宗。”

“我敢说,你肯定希望自己收集的案件不止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我认为多多收集这种案件比干什么事都有意义。”

“比如,今天去收集?”

“今天,好的,只要你愿意。”

“可得去伯明翰这么远的地方?”

“没问题,只要你愿意。”

“诊所怎么办?”

“我邻居出去办事的时候,我总是帮他看店。他一直想还这个人情。”

“哈!那太好了,”福尔摩斯说着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睑,敏锐地看着我。“我发现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夏天感冒总是让人有点难受。”

“上个星期我得了重感冒,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没出门。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错,你看起来棒极了。”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亲爱的伙计,你应该知道我的方法。”

“那么,你是推测出来的?”

“当然。”

“何以见得?”

“你的拖鞋。”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一双新的黑漆皮拖鞋。 “那是怎么——”我刚要问,可没等我说完,福尔摩斯就回答道。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说。“这双鞋,你没穿几个星期。可朝我这边的鞋底有点焦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鞋子沾了水,烘干时烧焦的。可鞋面上有张小圆纸片,那是鞋店的商标。如果鞋子弄湿了,那个商标当然会脱落。所以,肯定你是坐在炉边,伸脚烤火。而一个人如果身体健康,即使在六月这样潮湿的季节,也绝不会到炉边烤火的。”

福尔摩斯的推理都是这样,一旦解释清楚,事情本身似乎非常简单。他从我的表情上看穿了我的心思,笑容中泛起了一丝挖苦的意味。

“恐怕我这么一解释,把自己推理的思路都泄露了出去,”他说。 “只说结果,不谈过程,会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那么,你准备去伯明翰了吗?”

“当然。是个什么案子?”

“在火车上你会听到案件的整个过程。我的委托人在外面的马车上等着。你能马上走吗?”

“稍等一下。”我给邻居写了一个便条,跑上楼向妻子说明了原委,然后到门口与福尔摩斯会合。

“你的邻居是个医生?”他头向铜牌偏了偏说。

“是的,他和我一样,买了一个诊所。”

“这里原先也是诊所吗?”

“和我一样。从房子刚建好,就一直有这两个诊所。”

“啊!那么你是得到最好的那个了。”

“我想是的。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根据台阶,伙计。你家的台阶比他家的多磨了三英寸。马车上的那位先生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请允许我把你介绍给他。快走吧,车夫。我们的时间也就刚够赶火车的。”

我发现对面的那人是个身材挺拔、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一张老实忠厚的脸,一把黄色微卷的胡子。他头戴一顶闪耀的大礼帽,身穿一套整洁的黑色礼服。这副打扮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精明的城里小伙子,他属于人们所说的伦敦佬那一类。然而,这类人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志愿军团,而且在英伦岛上,他们所涌现出的优秀运动员比任何一类人都要多。他圆润的脸上洋溢出自然的快乐,但嘴角下垂,有些奇怪的忧郁。不过,直到我们坐进列车头等舱,愉快地开始伯明翰的旅程时,我才知道他来找夏洛克·福尔摩斯帮忙解决的是什么麻烦。

“我们得在这里坐七十分钟,”福尔摩斯说, “我希望你,霍尔·派克罗夫特,快把你那段非常有趣的经历告诉我的朋友吧,要一字不漏地,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要尽可能详细些。再听一遍事情的经过,会对我很有用的。华生,这个案子也许会有一些有趣的东西,也许没有,可至少能找到一些伦敦佬不寻常的特性,那是你我都喜欢的。现在,派克罗夫特先生,说吧,我不会再打断你了。”

我们年轻的旅伴看着我,眼里闪着光。

“这件事最糟的是,”他说, “我发现自己是一个糊涂蛋。当然,事情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我也看不出还有更好的选择。但如果我把饭碗丢了,又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我会觉得自己无能。我不善于讲故事,华生先生,我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原来供职于德雷珀园区的考克森—伍德豪斯商行。可由于涉及委内瑞拉借贷案,他们在今年初春就已经破产了,从此一蹶不振,这事你们可能还记得。我在他们那儿干了五年,公司解散时,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推荐信,当然了,我们二十七名职员全都被遣散了。我到处找工作,可是像我这样情况的大有人在,我的工作完全处于停滞状态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在考克森的时候,每周的薪水是三英镑,到失业时,我攒下了约七十英镑。可是这样坐吃山空,积蓄很快就会花光的。最后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给刊登招聘广告的公司写信的邮票和信封都买不起了。我脚上的靴子走过了不知多少家单位的楼梯,早就磨破了,可找到工作的希望看起来依旧那么渺茫。

“后来,我知道伦巴第街的一家大证券公司莫森·威廉斯商行有个职位空缺。我敢说,你们对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并不十分了解。但我要告诉你们,这可能是伦敦最富有的一家商行了。看到招聘广告,我只是回了一封信。我把推荐信和求职信寄了过去,但我没抱一点希望。可没想到竟收到了他们的回信,说如果我下周一能过去,倘若形象尚佳,我可以马上得到这个新工作。没人知道招聘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经理把手插进一堆求职信里,抓到谁就是谁。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走运,我想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刚开始,薪水每星期一英镑,工作内容和考克森的一样。

“下面,我就要说这件事的奇怪之处了。我住在汉普斯特德路波特巷十七号。哦,就在被聘上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抽烟,这时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片进来。名片上印着‘亚瑟·平纳,财务代理人’。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不出他来找我干什么。当然,我还是让她请他进来。他走了进来,中等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鼻子上有点发亮。他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珍惜时间的人。

“‘我想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说。

“‘…是的,先生,’我给他拉了把椅子说。

“‘…以前在考克森一伍德豪斯商行上班,是吗?’

“‘…是的,先生。’

“‘…现在,就要成为莫森商行的职员了。’

“‘没错。’

“‘…好吧,,他说, t事实上,我听说了你在金融方面的不凡业绩。你还记得帕克吧,他曾是考克森商行的经理。他对你的才能总是赞不绝口。’

“听到这些,我当然很开心。我在业务上一向很拔尖,但从没奢望过,在伦敦这样的大城市里,还会有人称赞我。

“‘你的记忆力很好是吗?’他问。

“‘…马马虎虎,’我谦虚地回答说。

“‘你失业期间,还继续关注商行市场吗?’他问。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会看一下证券交易价目表。’

“‘真是下了工夫啊!,他提高嗓门说, ‘要想成功,就得这样!我考考你,不介意吧?我想想。那么艾尔郡的股价是多少呢?’

“‘一百零六英镑五先令至一百零七英镑十七先令半。’

“‘新西兰的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英镑。’

“‘还有英国的布罗肯·希尔?’

“‘七英镑至七英镑六先令。’

“‘太棒了!’他举手欢呼道, ‘和我了解的情况完全吻合。老弟,老弟,你这么优秀,去莫森商行做个书记员,真是委屈你了!’

“可想而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十分惊讶。 ‘哦,’我说, ‘别人并不一定像您这样看好我,平纳先生。我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职位,我很高兴有了工作。’

“‘啐!孩子,你应该去一个更高的平台。这个岗位不能让你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是如何为你规划的。我给你的职位,也许有点大材小用,但比起莫森商行,却犹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我想想,你什么时候去莫森商行报到?’

“‘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要冒昧地说,你不会去的。’

“‘不去莫森商行?’

“‘不要去,先生。因为在那天,你会成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销售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各地有一百三十四家子公司,这还不包括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的那两家。’

“我惊呆了。 ‘可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说。

“‘这完全可能。它的运作一直是不动声响的,因为资金完全来源于个人投资,而且经营相当顺畅,不需要宣传,,我哥哥哈里-平纳是创始人,当了总经理,后来又加入了董事会。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交游广阔,让我帮他物色一个精明能干又要价不高的人,一个年轻有为又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帕克提到了你,所以我今晚就来这里找你。刚开始我们只能给你五百英镑这样不太高的年薪。’

“‘一年五百英镑!’我叫道。

“‘刚开始只能是这么多,不过你还可以从代理商的营业额那里拿到百分之一的佣金。你要相信我,这笔钱绝对比你的薪水多。,

“‘可是我对五金行业一无所知。’

“‘啧,老弟,你认识数字就行了。’

“我的头嗡嗡作响,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一阵怀疑顿时涌上心头。

“‘我要坦白地告诉你,’我说, ‘莫森给我的年薪只有二百英镑,不过很稳定。哦,老实说,我对贵公司知之甚少——,

“‘啊,聪明,聪明!’他欣喜若狂地喊道, ‘你就是我们需要的人才。你不会轻易被人说服,这也很好。好吧这是一张一百英镑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合作,那就把它收下,全当是提前付给你的薪酬吧。’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明天下午一点到伯明翰,’他说, ‘我口袋里有个便条,你明天把它交给我哥哥;你去科波莱森街126B找他,那里是他们公司的临时办事处。当然了,他肯定还要对你进行一番考核,但我们哥俩是很有默契的。’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谢意,平纳先生。’我说。

“‘不必客气,老弟。这都是你应该得到的。有几件小事,我必须和你交代清楚——只是形式而已。你旁边有些纸,请你在上面写上:我愿意担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销售经理,年薪不少于五百英镑。’

“我照做了,他把那纸条装进了口袋。

“‘还有件事,’他说, ‘莫森商行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时兴奋就把莫森商行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会写信辞去那份工作的。’我说。

“‘我恰恰不希望你这么做。我和莫森的经理曾经因为你发生过争执。我去他那儿了解你的情况,可他很没礼貌,破口大骂我想把你从他们公司挖走之类的话。后来,我忍无可忍了,我说: ‘如果你们想留住人才,就应该给他们更好的待遇。’ ‘他宁愿拿我们公司的低薪,也不会接受你们的高薪的。’他说。 ‘我敢跟你赌五英镑,’我说, ‘他一旦接受了我的聘用,你们就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赌就赌!’他说, ‘是我们把他从阴沟里救了出来,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我们的。’这是他的原话。”

“‘这该死的家伙!,我喊道, ‘我和他素未谋面,我凭什么要顾及他的感受呢?如果你不想要我写的话,我绝不会写的。’

“‘那好!一言为定,,他起身说, ‘哦,我真高兴能为兄长物色到你这么优秀的人才。这是给你预支的一百英镑,还有一封信。请记下地址,科波莱森街126B,别忘了明天下午一点去面试。晚安,祝你好运!’

“我们那晚的谈话,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了。你可以想象,华生大夫,我碰到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是多么兴奋。大半个晚上我都呆呆地坐在那里沾沾自喜,第二天,我坐火车去伯明翰,这样我就有充足的时间赴约了。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个旅馆,接着去找给我的那个地址。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但我想这没什么关系。126B是两家大商场中问的一条巷道,走到头有一个盘旋石梯,从石梯上去,有很多商用公寓,租给公司或专业人士做办公室。一层的墙上印着租用公司的名称,却找不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字。我心神不宁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知道整件事情是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时走过来一个人,和我说话。他长得很像我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人,一样的体型,相似的声音,只是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的颜色也浅一些。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

“‘是的。’我说。

“‘哦!我正在等你,可你提前到了。我早上收到我兄弟的一个便条,他大大地把你赞美 了一番。’

“‘我在找公司的办公室,正好,你就来了。’

“‘我们公司的名字还没印上去呢,上周刚选定这里作为临时办事处。跟我来,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谈。’

“我跟着他走到高楼的最顶层,就在石板瓦下面,有两间空空****满是灰尘的小屋子,没铺地毯,也没挂窗帘。他带我走了进去。我原想,这么大的公司应该窗明几净,还有-排排的职工.就像我原来的公司那样。我敢说我只看见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书桌,桌上放着一个账本和一个废纸篓,这就是全部的办公设备。

“‘别泄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老板见我拉长了脸安慰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但我们不会在办公室的装饰上挥霍。请坐,把你的信给我。’

“我把信递给他,他看得很认真。

“‘看来,你给我弟弟亚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 ‘我知道他一向慧眼识英才。要知道,他看中伦敦人,而我信任伯明翰人,但这次,我会听从他的建议。你被正式录用了。’

“‘我的工作是什么?’我问。

“‘你以后会负责公司在巴黎的大货仓,把英国生产的陶瓷器具源源不断地发往法国的一百三十四个经销点。这批货会在一星期内办齐,这段时间,你要留在伯明翰,做点有用的事。’

“‘什么事?’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抽屉拿出一个大红本。

“‘这是巴黎的名人录,’他说, ‘记载了巴黎名人,以及他们所从事的行业。我希望你把它带回家去,找出所有的五金界名人,以及他们的地址。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没问题,可不是有分类表吗?’我建议说。

“‘那些东西都不可靠。它们的分类标准和我们的不一样。抓紧时间做吧,星期一中午十二点我要拿到它。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只要你始终充满热情,勤奋努力,你会发现我们公司是一个不错的单位。’

“我抱着这本大书回到旅馆,内心感到非常矛盾。一方面,我被正式雇用了,兜里还揣着一百英镑;另一方面,公司办公室的陈设,墙上没有公司的名称,还有一个从业人员所能感觉的点点滴滴,都让我对雇主的现状产生了很坏的印象。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收到了钱,所以还是静下心来工作了。星期天一整天,我都在努力地完成这项工作,可星期一,我也只是抄录到字母H。我去找我的老板,还是在那间破旧不堪的屋子里找到了他。他让我一直做到星期三再来。星期三,我还是没有完成,于是又苦干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后,我把它交给哈里·平纳先生。

“‘非常感谢,’他说, ‘恐怕是我低估了这个任务的难度。这份表单对我很实用。’

“‘我花了不少时间’我说。

“‘接下来,’他说, ‘我希望你再做一份家具店的明细表。他们都会销售陶器。’

“‘好的。’

“‘你明天晚上七点过来,让我知道你的进度。不要过于劳累。工作之余,晚上去戴的音乐厅听两个小时的音乐,没有坏处。’他笑着说。我看见他嘴里左上排的第二颗牙镶了金,而且镶得不怎么好,于是我感到毛骨悚然。”

夏洛克·福尔摩斯开心地搓着手,而我则惊讶地望着我们的委托人。

“你看上去很吃惊,华生大夫,但事实就是这样,”他说, “我和他弟弟在伦敦谈话时,当我答应不去莫森商行的时候,他弟弟笑了起来,我恰巧注意到此人的牙也同样镶了金。要知道,这两次闪烁的金光都吸引了我的眼球。除此之外,他们的声音和体型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哥哥剃了胡须,戴了假发,所以我怀疑他们哥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当然你会认为兄弟俩长得像很正常,但也不至于在同一个位置镶同样的牙。他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出门,我走在大街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到旅馆,我把头浸在凉水里,想醒醒脑子,把事情搞清楚。为什么他要把我从伦敦弄到伯明翰来?为什么他要在我之前到这儿?还有,为什么他要自己给自己写信?总之,这些问题搅得我不得安宁,怎么也想不通。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乌云笼罩,但对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而言,可能会拨云见日。我刚好赶上了回伦敦的夜班车,所以一早就来请教他,请你们陪我去一趟伯明翰。”

证券交易所的书记员讲完他那段离奇经历之后,大家都沉默了好一阵。后来,福尔摩斯靠在长垫上,瞄了我一眼,露出得意又想评论的表情,仿佛一位品酒师刚刚呷了第一口美酒。

“好得很,华生,是吧?”福尔摩斯说, “这个故事有几个地方很有趣。我想你会同意我的建议,我们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事处,会会这位亚瑟·哈里·平纳先生.对咱俩来说,这都是件很有趣的事。”

“可我们怎么去呢?”我问。

“哦,这很简单,”霍尔·派克罗夫特高兴地说, “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想来找工作.我带你们去见总经理,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就这么办,很好,”福尔摩斯说, “我真想见见这位先生,看我能不能戳穿他的鬼把戏。朋友,你有什么专长,让老板觉得他给你份工作是有价值的?或者我们可以这样——”他开始咬起指甲来,茫然地凝视着窗外。就这样,在到新大街前,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晚上七点,我们三个人行走在科波莱森街上,准备前往这家公司的办事处。

“我们提前过来是没有用的,”我们的委托人说, “显然,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见我。除他指定的那个时间之外,这个屋子都是空的。”

“这很有可能。”福尔摩斯评论说。

“老天,我跟你们说!”书记员叫起来,“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人就是他。”

他指着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衣着考究的人。那人正在街对面匆匆忙忙地前行。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望着一个穿梭于车马之间的男孩,那男孩正在大声叫卖最新的晚报。他从男孩手里买了一份报纸。然后,他拿着报纸,从门口消失了。

“他去那里了!”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 “他进公司的办公室了。跟我来,我会尽力把事情安排好的。”

跟着他,我们上了五楼,眼前是一扇半开的门。我们的委托人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让我们进去。我们走进了一个空****的、没有什么陈设的房间,就像霍尔·派克罗夫特所描述的那样。我们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个男人,坐在一张简陋的书桌旁边,前面铺着一份晚报。他抬头看我们的时候,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写满了悲伤,除了悲伤——还有生死关头的那种恐惧。他的额头闪着汗珠,两颊如鱼肚般苍白,目光呆滞。他盯着他的书记员,就好像根本不认识。从我们这位向导惊讶的表情来判断,这绝不是他老板平时的样子。

“你好像不太舒服,平纳先生!”霍尔惊叫道。

“是的,我很不舒服,”老板回答道。在说话之前,他显然尽力让自己缓过神来,还舔了舔干燥的双唇, “你带来的这两位先生是谁?”

“一位是伯蒙奇的哈里斯先生,另一位是本地的普里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不慌不忙地说,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而且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希望你能在公司给他们安排个职位。”

“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平纳先生勉强作笑,大声说, “是的,我肯定,我们公司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你的专长是什么,哈里斯先生?”

“书记员。”我说。

“我想公司能录用你。我们一有结果就会通知你的。现在请你们先出去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最后几个字,他是喊出来的,像是强压在自己身上的禁锢,突然彻底崩裂一般。福尔摩斯和我互相对视了一下,霍尔·派克罗夫特则向桌子前跨了一步。

“你忘了,平纳先生,我是按约定来听你的指示的。”霍尔说。

“当然,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对方恢复了比较冷静的语调说。 “你先等一下,你的朋友也可以稍等一下。如果你们愿意耐心等,三分钟后,我会来处理你们的事。”他站起来,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给我们鞠了个躬,就从房间里面的一个门出去了,随手把门关上。

“他要干什么?”福尔摩斯小声地说, “他是不是想溜走?”

“不可能的。”派克罗夫特回答道。

“怎么讲?”

“这个门是通到里面房间的。”

“没有出口吗?”

“没有。”

“有家具吗?”

“昨天还是空的。”

“那他究竟想干什么?我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像这样吓得三魂丢了两魄的,我只见过这位平纳先生。是什么把他吓成这样?”

“他可能怀疑我们是侦探。”我建议道。

“肯定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大声说。

福尔摩斯摇摇头。 “他不是被我们吓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苍白了,”他说,“那只可能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里屋传来的一阵“砰砰”的响声打断了。

“他敲自己的门干什么?”书记员大叫道。

接着又传来更响的“砰砰”声。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我看了福尔摩斯一眼,发现他的脸变得很严肃,身子向前弓,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突然,传来一个很小的咯咯吱吱的声音,随后是一阵猛敲木制家具的声音。福尔摩斯发疯似的冲了过去,用力撞那扇门。可是里面已经锁住了。我们也跟着他,使尽全身力气去撞门。一个铰链掉了下来,接着另一个也掉了,随着“哐当”一声,门倒了。我们冲了进去,走到里间。可是里面没有人:

我们愣了一下神,但没过多久,我们发现外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有扇门。福尔摩斯跑过去,把门打开,发现地上扔着一件外套和马甲,门背的挂钩上吊着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他把自己的裤带绕在脖子上自缢了。他蜷着腿,头和身体成一个可怕的角度,脚后跟踢打着门,就是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我立即抱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解开那几根有弹性的背带,背带已经勒进肉里,皮肤变成了青紫色。然后我们把他抬到外面的房间。他躺在地上,面如土色,嘴唇发紫,一张一合地进行微弱的呼吸——那具可怕的躯体完全不同于五分钟之前的样子。

“你看他有救吗,华生?”福尔摩斯问。

我弯下腰,给他进行检查。他的脉搏很弱,而且还是间歇式跳动,不过呼吸越来越长,眼皮有轻微的跳动,扒开眼皮能看到白眼球。

“差一点就没命了,”我说, “不过,他被救活了。马上把窗户打开,把水瓶递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在他脸上倒了些冷水,不停地推放他的双臂,直到他自然地呼吸出一口长气。“过一会儿,他就会好了。”我说完便从他身边走开。

福尔摩斯站在桌子旁边,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低着头。

“我想我们应该马上让警察过来,”他说, “不过等他们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个有头有尾的案子。”

“我还是不明白,”派克罗夫特抓着头皮大声说, “不管他们是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可是——”

“哼!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 “只是最后这个突然的举动有些捉摸不透。”

“那么其他的事情你都明白了?”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说呢,华生?”

“我得承认,我道行不深。”我耸耸肩说。

“哦,你只要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就会得到一个结论。”

“你得到的结论是什么?”

“好吧,整个案件有两个关键点。第一个是让派克罗夫特写一份为这个荒谬公司服务的声明:你没看出那是多么发人深省吗?”

“恐怕我没注意。”

“那么,他们为什么让他这么做?这不符合劳资规范,因为像这种协议通常都是口头约定的。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理由要打破常规:你没看出来吗,年轻人,他们迫切想得到你的笔迹,却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呢?”

“很好。为什么呢?只要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案子就有进展了。为什么?有而且只有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有人想模仿你的笔迹,所以必须先搞到一个样本。我们再来看第二个关键点,会发现两个关键点是相呼应的。第二点就是平纳要求你不要辞职,让这家大公司的经理满怀希望地认为,素未谋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会在星期一早上去办公室。”

“天啊!”我们的委托人大叫道, “我真是个瞎眼的傻瓜!”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要你的笔迹了吧。假如有人要冒名顶替你的位置,而他的笔迹和你写的那封求职信相差太大,那这个把戏当然会被戳穿了。但如果这个无赖在短时间内学会临摹你的笔迹,那么他的处境是安全的,因为我猜想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见过你。”

“没人见过我。”霍尔·派克罗夫特叹息道。

“很好。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给你多加思考的余地,同时不让你接触任何可能知情的人,以免他们告诉你有人顶替你在莫森公司上班。因此,他们给你预支了一大笔钱,又把你派到中部去,分配很多的工作,不让你有机会回伦敦。因为你在伦敦可能会拆穿他们的小伎俩。事情就是这样的。”

“但这个人为什么要假装是自己的兄弟呢?”

“噢,这也是很清楚的。显然整件事情中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在办公室冒充你。这个则扮演你的老板。他们发现,要想找人当你的老板,就得让第三个人加入这个阴谋。那是他们最不愿意的。于是他尽可能地改变自己的形象,就算你看出相像,也会认为是同胞兄弟的缘故。要不是你运气好,发现那颗金牙,可能你永远都不会起疑。”

霍尔·派克罗夫特挥舞着双手。“老天!”他叫道,“我被人这般耍弄,那个假的霍尔·派克罗夫特想在莫森商行干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怎么办?”

“我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个电报。”

“他们星期六十二点就关门了。”

“没关系。还会有一些门卫或者值班人员——”

“啊,没错,由于他们掌握着一些有价证券,所以安排了守卫实时保卫。我记得在城里听人说过。”

“好极了,我们发个电报过去,看是否天下太平,也看看是否有人冒充你在那里上班。这些都很清楚。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另一个无赖一看见我们就马上跑出去自缢了。”

“报纸!”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那人坐了起来,面色惨白,眼珠已回了神,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揉搓着脖子上那道宽宽的勒痕。

“报纸!当然!”福尔摩斯突然兴奋地叫道, “我真蠢!我想的全是我们来访的事,就没有考虑到报纸。确实,秘密肯定就在这里。”他把报纸放在桌上摊开,兴高采烈地尖叫。“看这里,华生,”他大声说, “这是伦敦的报纸, 《旗帜晚报》的早版。这里有我们想要的线索。看看标题: ‘城中大案。莫森·威廉斯商行发生凶杀案。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抢劫。罪犯已经被捕。’这儿,华生,我们都想听,请大声念出来吧。”

从刊登在报纸的位置就可以看出,伦敦城里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报道如下:

今天下午城里发生一起凶险的抢劫案,一人致死,凶犯已落网。不久前,莫森·威康斯商行这家著名的证券公司存有百万英镑以上的巨额证券,并设立了警卫人员。经理意识到责任重大,便置办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险柜,并在楼上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看守。

上周,这家公司聘用了一位名叫霍尔·派克罗夫特的新职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恶名昭著的伪币制造犯及大盗贝丁顿。该犯与其兄弟刚刚服满五年苦役获释。现尚未查明他们用何种方法,假冒他名,获得这家公司的任用,从而盗取各种钥匙模型,还摸清了保险库和保险柜的位置。

照莫森商行惯例,星期六中午职工放假。因此,下午一点二十分,警局的图森警官看到有人拿着一个毛毡手提包走出来时,感到有点可疑的。图森警官,便尾随其后,虽然罪犯拼命抵抗,但在巡警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将其抓获归案。当即查出一起胆大妄为、数额巨大的抢劫案。从手提包中搜出价值近十万英镑的美国铁路公债券,还有矿业和其他公司的巨额股票。在搜查办公大楼时,发现那名不幸的门卫的尸体被蜷曲塞进了一个大保险柜。如果不是图森警官果断行动,尸体可能要到星期一早晨才会被发现。死者的颅骨已经被从脑后飞来的拨火棍砸碎。毫无疑问,贝丁顿肯定是假装忘带了什么东西,从而得到许可进入楼内,杀死了门卫,迅速把大保险柜内的东西劫掠一空,然后携带赃物逃跑。他的兄弟经常一同作案,经过查证,这次并没参与,尽管如此,警方仍在全力查访此人的下落。“好极了,这个案子我们可为警方省去了不少麻烦。”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蜷缩在窗边的那个狼狈不堪的家伙说, “人性真是很奇怪,很复杂,华生。你看,即使是恶棍和杀人犯,也有这样的情感,一听说自己的兄弟被捕,他也跟着自杀。可不管怎样,我们是没有选择的。医生和我负责留下来看守,派克罗夫特先生,麻烦你去把警察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