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婆格丽思一家

养鸡婆格丽思是住在那新盖的、挺有气派的棚屋里的唯一的一个人。那座棚屋是庄园上要养鸡和鸭才盖起来的,位置就在早年间骑士的古老城堡旁。那个城堡过去筑有塔楼、锯齿状的山墙、护庄的深壕和吊桥。紧挨着它有一片荒芜的院落,里面杂树、灌木丛生。这片荒地过去曾经是一座花园,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的湖边,如今这个大湖也已经干涸得成了一片沼泽。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那些枯枝老树上呱呱乱叫,飞来窜去,这里的鸟儿多得密密麻麻,而且就不曾减少过,虽然人们在射杀它们,可是不用很久就又多了起来。人们坐在鸡棚里就可以听得见鸟儿的啼叫声。

那个坐在鸡棚里的人就是养鸡婆格丽思。她端坐在那里,听凭小鸭子从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一只小鸡、每一只小鸭刚钻出蛋壳,她就认识了。她为自己的鸡鸭而感到骄傲,也为那座盖给鸡鸭住的挺气派的棚屋而骄傲。她自己住的那间小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这是庄园主的夫人所要求的。这座养鸡棚就是那位夫人的,她常常陪着衣着讲究的贵宾们前来参观,向他们展示一下被她称为“鸡营鸭寨”的地方。

那间小房间里摆有衣柜和扶手椅,还有一个五斗柜,柜子上陈设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黄铜盘子,盘子上刻有“格鲁伯”的字样,这正是昔日在这骑士庄园里安身的那个古老而高贵的名门望族的姓氏。这个铜盘是从这里挖掘出土的。教区的本堂牧师说它充其量只是一个回忆往昔的古老纪念物,别无任何价值。本堂牧师对这一带的往事全都了如指掌,他博览群书,学问渊博,已经把他的知识笔录成许多手稿,藏在他书桌的抽屉里。他虽说对往日的事情知道得很多,然而年纪最老的乌鸦却知道得更多,它用它们的语言来讲述这些往事。可惜本堂牧师虽然聪明绝顶,却也听不懂它们在讲些什么。

炎热的夏日,沼泽经过一整天的日晒,就会有一层水汽笼罩着,于是在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来飞去的那些老树背后看去,那里似乎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就像格鲁伯骑士生前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想当初,那座四周有厚厚的围墙环绕的古老庄园还存在的时候,人们都曾见到过这样的情景。那时候,拴看家狗的铁链子一直拖到宅邸的大门口,穿过塔楼就走进了一个石板铺地的甬道,再往前去就登堂入室了。屋里的窗户都很狭小,窗框也很单薄,就连常举行舞会的那间大厅也是如此。不过到了格鲁伯家族的最后一代,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似乎连一次舞会都不曾举行过,尽管大厅里还遗留着一面古老的矮铜鼓,那是当初用来伴奏的一样乐器。这里还摆着一个精雕细刻的柜子,那是用来珍藏奇花异草的茎根的,因为格鲁伯夫人爱好园艺,对各种树木花草都喜欢得不得了。她的丈夫却更喜欢骑马打猎,朝着狼和野猪开枪射击。他每次出去打猎总要带着他的小女儿玛丽一起去。她才五岁,可是却神气活现地骑在自己的马上,用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环视四周。她喜欢朝着猎狗抽几下鞭子,而她的父亲却更乐意她朝那些赶来看热闹的小男孩头上挥舞鞭子。

在紧靠庄园旁边的一间小农舍里住着一个农夫,他有个儿子名叫索伦,年纪和那个贵族的千金小姐差不多。他会爬树,总是爬到树上去为她掏鸟窝。鸟儿吓得拼命乱叫,有一只最大的鸟儿还朝他眼睛那里啄了一口,鲜血直淌下来,大家都以为那只眼睛的眼球准被啄掉了。可是那只眼睛却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什么损伤。玛丽·格鲁伯小姐一直称他为她的索伦,不料这却帮了他的父亲约恩一个大忙。有一天他犯了过错,要受到惩罚,被罚骑木马。那匹上刑用的木马就站立在院子里,用四根粗木柱做成马腿。受刑人要叉开双腿骑坐在马背上,而双脚上要吊挂几块笨重的大砖石。他受不了那份罪,便龇牙咧嘴,满脸苦相。小索伦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向玛丽小姐哀哀求告。小玛丽就去向大人们说情,要他们把索伦的父亲放下来,可是没有人听她的,于是她便发起脾气来,双脚在石板地上乱蹬乱踢,双手扯住父亲衬衣的袖子,把袖子生生地撕了下来。这一下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索伦的父亲被放了下来。

格鲁伯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小玛丽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

小玛丽宁愿同猎犬待在一起,而不情愿陪着母亲走过花园去湖边散步。湖面上的睡莲已经含苞待放,香蒲草和灯芯草在芦苇丛中摇曳。母亲驻足伫立,放眼眺望,看着这一片万物滋润、欣欣向荣的景象。“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呀!”她说道。花园里有一棵当时十分罕见的珍稀树木,是她亲手栽种的,它的名字叫“血山毛榉”,可以说是长在树木之间的一株异树——就像我们中间来了一个皮肤墨黑的摩尔人一样。它叶子的颜色是深褐色的,还带有黑色。它需要十分强烈的阳光,若是长时间被遮在浓阴深处,它的颜色就会变淡泛绿,丧失它自己的特征,变得同别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在高大的栗子树上,甚至在灌木丛里和碧绿的草坪上,到处有许多鸟巢,似乎鸟儿都知道它们在这里是受到保护的,没有人敢于在这里啪啪地放枪。

小玛丽带着索伦来到了花园里。我们知道他会爬树,于是他把树上鸟巢里的鸟蛋,还有浑身刚长出绒毛的雏鸟全都掏了出来。鸟儿吓得惊恐万分地朝向空中乱窜乱飞,大鸟小鸟全都逃命要紧!泥地上的凤头鸡,大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全都拼命叫个不停,它们的叫声和我们今天听到的它们后代的叫声一样刺耳。

“你们这两个孩子在干些什么!”温和的夫人气冲冲地喝道,“这是背叛上帝的罪过!”

索伦低垂着脑袋,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就是那位高贵无比的娇小姐此刻也有点畏缩起来,不过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满不在乎地迸出了一句话:“我在学着爷爷呢!”

“逃走吧,快逃走吧!”那些又黑又大的鸟儿喊道。可是第二天它们又回来了,因为它们的家还在这里。

那位安详而温柔的夫人在这里没有住上多久,就被召回到上帝身边去了。她和上帝在一起会比住在这座庄园里更有回家的感觉。她的遗体被运往教堂墓地的时候,教堂钟声长鸣,穷苦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因为她生前待他们那么好。

她去世之后,没有人再来精心照料那些花卉草木,这座花园便颓败下来了。

大家都说:格鲁伯骑士是个严峻、冷漠的男子汉,可是那个女儿——哪怕她年纪很轻——却能管得住他。她若是如愿以偿,他就会笑眯眯的。玛丽小姐已经十二岁了,长得亭亭玉立,体态健美。她的那双漆黑的眼睛能一眼就把人从骨子里看透。她骑上马不亚于一个男子汉,打起枪来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猎手。

后来某一天,这个地区有贵客光临,那是年轻的国王和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他的亲信乌勃里克·弗雷德里克来了。尤尔登洛弗爵士一起前来。他们到这里来猎取野猪,要在格鲁伯骑士的庄园里住上一宿。

尤尔登洛弗爵士在餐桌上正好坐在玛丽·格鲁伯小姐身边,他便捧住她的头亲吻了她一下,好像他们是一家人那样。可是她却顺手掴了他一个耳光,说她忍受不了他的亲热,这一举动引起了哄堂大笑,大家都觉得十分开心。

也许这正是缘分,五年之后,玛丽刚满十七岁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尤尔登洛弗爵士向高贵的玛丽小姐求婚来了。这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他是这个国家里最高贵、最有风度的人,”格鲁伯骑士说,“这是绝对不能拒绝的。”

“我对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玛丽·格鲁伯小姐说道。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有把这个坐在国王身边的、全国最优秀的高贵男人拒之门外。

银具、毛料和亚麻布料等大批嫁妆都用船运往哥本哈根,而新娘本人却从陆路前去,路上花了十天时间。可是运送嫁妆的那艘船却姗姗来迟,一路上不是遇到了顶头风就干脆什么风都没有,一直拖了四个月才抵达那里。然而等到嫁妆运到的时候,那位尤尔登洛弗夫人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宁可躺在麻袋上,也不情愿睡在他的铺上丝绸的**。”她说,“我宁可赤脚走路。也不情愿和他一起乘坐四轮大马车。”

11月的某一个晚上,有两个妇女骑马来到奥胡斯城。她们就是尤尔登洛弗爵士的新婚夫人玛丽·格鲁伯和她的贴身女侍。她们是从维勒来的,是从哥本哈根乘船到维勒再转道过来的。她们径直来到格鲁伯骑士的石头城堡门前。格鲁伯骑士对她这次回来心里十分不乐意,数落了她几句,不过总算还给她精致的卧室居住,美味的饭菜吃喝,就是不给她半句好言好语。父亲对她的态度蛮横凶狠,这是她所不习惯的。她的脾气也不温柔,既然你恶声恶气地朝我高声叫骂,那么我非要回敬你一番不可。她讲起她新婚丈夫的时候便充满了怨恨和愤懑,她不情愿和他在一起生活,因为她太温顺、太谦让,所以不能和他同流合污。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这一年过得非常难受。父女之间冷脸相对、恶语相向,这本来不会有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恶言恶语必然结出恶果,那么结局又会怎样呢?

“我们父女俩实在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有一天父亲这样说,“你搬到我们的旧庄园上去单过吧!不过你务必要做到:宁可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也不许到处去胡言乱语。”

于是他们父女俩就此分手。玛丽和她的侍女搬到旧庄园上去住了,那里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位温柔而虔诚的夫人——她的母亲——就在那里的教堂墓地里长眠。庄园上还住着一个老牛倌,他是整个庄园里唯一的住户了。庄园的房屋里都挂满了蜘蛛网,到处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得昏暗得很。花园里草木都任意疯长,蛇麻子和旋花草藤在树木和灌木之间攀缘而上,织出一张张的网来。荨麻和毒芹长得又粗又壮。血山毛榉被别的树遮挡得见不到阳光,它的叶子已经又变成绿色,和别的普通树木没有什么两样,昔日的荣耀早就消失啦!数不清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高大的栗子树上飞来飞去,呱呱乱叫,好像相互在传递着至关紧要的信息:玛丽又回到这里来了,那个曾经指使别人去偷窃它们鸟蛋和雏鸟的小姑娘又回来啦!而那个亲手去掏鸟窝的小偷此刻却在一棵不长半片树叶的树上爬上爬下,他必须爬到桅杆顶上去瞭望。倘若他不守船上的规矩,那么他就会饱受一顿缆绳的毒打。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牧师讲给我们听的。他浏览和收集各种书籍和日记,把它们笔录下来,整理成篇。他书桌的抽屉里藏着许许多多的手稿。

“世间之事无非是兴衰而已,”他说,“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

我们就会听到玛丽·格鲁伯的结局,不过我们并不因此而把养鸡婆格丽思忘在脑后,要知道她还正坐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很气派的鸡棚里呢。玛丽·格鲁伯小姐也是在她的那个时代坐在这里的,她的心思同养鸡婆格丽思老奶奶是大不一样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也过去了,萧瑟的秋风一起,便把大海上的潮气和浓雾全都吹了过来。庄园上的日子就愈发沉闷,令人厌倦。

于是玛丽·格鲁伯小姐就拿起了她的毛瑟枪,跑到石楠花遍布的荒野上去猎取兔子和狐狸,遇到什么鸟儿就打什么鸟。在荒野上,她曾不止一次与诺尔贝克坡地来的贵族帕勒·杜尔先生相遇。他也带着枪支和猎狗。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强壮。他们在一起交谈时,他总是念念不忘要炫耀一番。他自夸可以同菲茵岛上的伊斯科弗庄园已故的庄园主布洛肯胡斯先生比个高低,而这位布洛肯胡斯先生的神力在当时是非常出名的。帕勒·杜尔先生也步他的后尘,在大门上拴一根铁链,铁链上挂着一支打猎吹的号角。他打完猎骑马回家时总要拉住这根铁链,把自己连同**的骏马一起拉得直立起来,再吹起那个号角。

“你来亲眼看看吧,夫人。”他说,“再说诺尔贝克的空气新鲜得很!”

玛丽究竟是什么时候到他的庄园上去的,手稿上没有记载。不过在诺尔贝克教堂的烛台上却有着记载,蜡烛台上刻有“诺尔贝克大庄园的帕勒·杜尔和玛丽·格鲁伯敬赠”的字样。

帕勒·杜尔先生既有强壮魁梧的身材,又有一股子蛮劲。他喝起酒来如同海绵吸水一般,是一只永远装不满的无底桶。他睡觉时的鼾声像有一窝猪在吼叫,他的脸看起来总是又红又肿。

“他像猪一样愚蠢,却又工于心计。”那个如今是帕勒·杜尔夫人——早先的玛丽·格鲁伯小姐说道。她不久就腻烦了那种生活,然而腻烦却并不能使日子过得更好过一些。

有一天餐桌早已摆好,饭菜已经凉了,可是帕勒·杜尔先生却在外面猎狐狸,而那位夫人也不见了踪影。帕勒·杜尔先生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家里,可是杜尔夫人却彻夜未归,第二天早晨仍没有回来。她朝诺尔贝克背过脸去,既不打招呼,也不告别,干脆骑上马一走了之。

那天天色昏暗,潮湿阴冷,寒风阵阵,吹得透心彻骨。一大群黑色的鸟儿在她的头顶上盘旋、聒噪,可是它们同她不一样,不像她那样无家可归。

玛丽先往南走,一直走近德国的边界。她变卖了两只镶嵌宝石的金戒指,换来了一些盘缠,然后又往东去,接着又返身折回西边。她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于是她怒火中烧,责怪所有的人,责怪她自己,甚至连仁慈的上帝也落了不是。她的脾气坏透了,她病倒了,浑身上下软弱得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便一头栽倒在荒野的土堆上。一只凤头鸡从土堆里探出头来,像平日一样朝着她喊道:“你这个贼,你这个贼!”她倒从来不曾偷过邻居的任何东西。不过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指使别人掏过树上的鸟窝,这会儿她想起了这桩亏心事。

从她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得见海滩上的沙冈,那边必定有渔夫居住,可是她竟没有力气爬到那边去,她已经奄奄一息了。白色的大海鸥在她头顶上盘旋、啼叫,就像老家花园里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那些鸟儿飞得越来越近,到最后她似乎觉得那些鸟儿全都是黑色的了,她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已是黑夜了。

待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抱了起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男子汉用胳膊把她托了起来。她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只眼睛上有道很深很长的伤疤,眉毛仿佛断成了两截。他把浑身瘫软的玛丽抱到船上,被船主训斥了一顿。

那艘船第二天就起航驶往远方。玛丽·格鲁伯小姐没有回到岸上,也就是说她随船一起走了。可是不知道她还会回来吗?若是回来的话,在什么时候和回到什么地方呢?

对于这些事情,那位本堂牧师也还能讲出个究竟来,那倒不是他自己生编硬造出来的故事,他是从一本可靠的古书里念到了这一段奇特的经历,我们自己也都可以去把这本书找来阅读一下。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德维格·霍尔堡曾经写出了那么多值得一读的书籍和令人喷饭的喜剧,从这些书籍里,我们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他的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物。他在自己的信函里讲到了玛丽·格鲁伯,讲到了他在何时何地和她邂逅的。这真是值得我们洗耳恭听的,不过我们也不要因此把养鸡婆格丽思忘掉,尽管她坐在气派十足的鸡棚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光阴荏苒,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那是1711年,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丹麦的王后忙不迭地回她在德国的娘家去了,国王也离开了王国的京城。凡是能出城躲避的人全都逃走了。那些享受免费食宿的大学生也都逃出城去,他们之中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位也在当天清晨两点钟光景拔腿走了,离开了紧挨着雷根斯大学宿舍区的那栋“波克校舍”。他背起了鼓囊囊、沉甸甸的行囊,里面塞满了书籍和手稿,而衣服却穿得很少。城市上空笼罩着潮得发黏的浓雾。他走过整条大街,街上却空无一人,只见有些人家的房门上或者大门口画有十字,那就是说屋里有死人或者屋里的人全已死光了。甚至那条从“圆塔”通往王宫的宽阔而弯曲的大街——也就是被称为“商街”的闹市区——也见不到人的踪影,只有一辆运尸的大马车辚辚驶过。马车夫挥舞着马鞭使劲赶车,驾辕的马匹都撒开四蹄飞奔,车上堆满了尸体。那个年轻的大学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拼命地嗅着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小铜匣里的吸饱了酒精的海绵。从街上的一个酒馆里传出一阵阵鬼哭狼嚎似的歌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人们在通宵达旦地酗酒,以消磨长夜,想要忘却死神已经站在门口,就要动手把他扔上运尸车,让他同别的尸体为伍。大学生转身就朝着王宫前的大桥走去。在运河的水面上停泊着两三艘小船,其中有一艘正在起锚解缆,要驶离这个瘟疫肆虐的城市。

“倘若上帝想让我们活下去,并且开恩赐给我们一阵顺风的话,我们就能驶向法尔斯特岛的格里姆松德海峡。”船主人说,他还询问了一下这个想要搭乘便船的大学生的姓名。

“路德维格·霍尔堡。”大学生回答说。在当时,这个名字听起来同别的许多名字一样默默无闻,可是现在却成了丹麦人引为自豪的名字之一,而那时候霍尔堡还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年轻大学生。

那艘船从王宫前面徐徐驶过,当它驶进开阔的海面时,天还没有大亮。一阵海风吹来,把船帆吹得鼓起来。而那个大学生竟把脸朝向清风,进入了梦乡。其实这样脸朝着风是最不可取的睡法。

到了第三天清早,这艘船已经停泊在法尔斯特岛外。

“你们在这个地方有没有个把认识的人可以让我花一点点钱就住下来?”霍尔堡向船主人打听道。

“我想你不妨到波尔胡斯渡口去找摆渡的女人。”船主人说,“倘若你懂礼貌的话,就称呼她的全名索伦·索伦森·米勒妈妈。不过你若是对她过分殷勤的话,她倒反而会怒气冲冲。她的丈夫犯罪被捕了,只有她自己在撑摆渡船,她很有力气!”

大学生背起行囊来到渡口的小屋。屋门没有锁上,门闩也是打开的,他便走进屋里去。他走进一间砖石铺地的房间,一条可以睡觉的宽长凳的脚上拴着一只白色的母鸡,旁边还有几只小鸡。母鸡把水盆掀翻了,地板上到处淌着水。屋里没有人,隔壁房间也没有人,只有一个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婴儿。后来摆渡船终于回来了,船上坐着一个人,是男是女却很难分辨。那人身上裹着一件宽袖大氅,头上戴着高顶宽檐的风帽。那艘船靠岸了。

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她走进屋里。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她的模样依然体面,黑色的眉毛底下一双骄傲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就是索伦妈妈——撑摆渡船的女人。不过白嘴鸦、乌鸦和寒鸦会叫出她的另外一个我们熟悉已久的名字。

她的脸色阴沉忧郁,不愿多说话,不过总算还好,他们谈定了:大学生可以无限期地吃住在这里,因为哥本哈根的疫情实在太厉害了。

常常有一两个老实巴交的市民从附近的集镇上到摆渡人的小屋来串门,有刀具匠弗朗兹和收税吏西弗特。他们在摆渡人的小屋里喝上一大杯啤酒,还同大学生谈天说地,讨论问题。大学生是个精明能干的年轻人,他熟悉自己的本行,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会读希腊文和拉丁文,还通晓许多高深的学问。

“懂得的东西愈少,所受的压力就愈小。”索伦妈妈说。

“你的日子太艰辛啦。”霍尔堡有一天对她说。那时她正忙着用很浓的碱水浸泡衣服,还自己挥舞着胳膊把树根劈成柴火。

“别管我的事情。”她回答道。

“你从小就这样忙碌个不停吗?”

“你看看我的双手就明白了。”她说着便伸出她的那双纤细、瘦小却又粗糙、有力的手来给他看,那双手的指甲都磨得光秃秃的了,“你不是挺有学问的,什么都能看得懂吗?”

圣诞节期间,下起了漫天大雪,寒气袭人,冷风刺骨,那寒风吹来时,人的脸上仿佛被泼了硝镪水似的,火辣辣的。可是索伦妈妈却照样撑船摆渡,毫不在乎。她用大氅把自己裹得严实一些,把风帽在头上扣得更低一些。到了下午,天色很早就黑下来了,她就在火塘里添些柴火和泥炭,坐下来缝补袜子,所有的事她都必须亲自动手去做才行,否则是没有人做的。到了傍晚,她对大学生讲的话比平日多了一些,讲到了她的男人。

“他在一场斗殴中失手打死了一个从特拉格群岛来的船主,结果被判了刑,要戴着镣铐在霍尔门岛船坞里服三年劳役。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手,所以才受到法律的严惩。”

“法律对有权势的人也同样有效。”霍尔堡说。

“你当真相信?”索伦妈妈说话时双眼怔怔地瞅着火焰,接着她又说了起来,“你听说过凯伊·吕克吗?他派人把自己地盘上的一座教堂拆掉了,梅德斯牧师在布道坛上讲了几句痛责这一行径的话,他又派人去把梅德斯牧师用皮带捆住,还锁上了镣铐,然后组织一个法庭来审讯,结果把那个牧师送上了断头台,而那个牧师也只好乖乖地被砍掉了脑袋,这可不是什么失手伤人,而凯伊·吕克当时却啥事都没有,照样活得逍遥自在。”

“在他的那个时代,他享有特权,可以逍遥法外。”霍尔堡说,“如今我们早已超越那个时代啦。”

“这种弥天大谎只有你才信以为真呢。”索伦妈妈说道。她站起身来,走进里面的小房间,那个名叫“囡囡”的女婴就睡在里面。她抱起女婴来把了泡尿,又放回**。然后她为大学生把宽条凳铺上被褥,把那条皮褥子让给他睡,因为他比她怕冷,虽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

新年的清晨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不过除夕之夜却冻得非常厉害,刚刚飘落下来的雪就冻得硬邦邦的,人踩在上面都几乎留不下脚印。教堂里的钟声敲响了,大学生霍尔堡穿上自己的呢子大衣进城去了。

大群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摆渡人小屋的房顶上飞来飞去,大声乱叫,害得人们几乎听不见教堂的钟声。索伦妈妈站在屋外忙碌着,她把黄铜水壶盛满了雪,要放到火上去烧成可供饮用的热水。她抬头看着鸟群,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大学生霍尔堡朝教堂走去,进城和回来的路上他都要走过住在城门旁边的收税吏西弗特的家门口。他被盛情邀请,进去喝了一杯加了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谈起索伦妈妈,不过这个收税吏对她的身世却知道得不多,确实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说她不是法尔斯特岛当地人,她大概曾经有过点钱。她的丈夫是个普通的水手,脾气十分暴躁,打死了一个从特拉格群岛来的船主。“他三天两头伸出拳头打老婆,而她却还护着他。”西弗特告诉霍尔堡。

“要是那样对待我,我可受不了。”收税吏的妻子说,“要知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我父亲是王室的织袜工匠。”

“所以你才嫁了个国王的官吏。”霍尔堡说着便朝她和收税吏鞠躬致敬。

到了主显节夜,索伦妈妈为霍尔堡点燃了主显节的蜡烛,也就是三支牛脂烛,是她亲手做的。

“每个男人一支蜡烛。”霍尔堡说。

“每个男人?”索伦妈妈说道,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东方来的三位圣贤,每人一支。”霍尔堡说道。

“哦,你说的是这层意思。”她说道,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不过在这个主显节之夜,他知道了比先前所了解的更多的事情。

“你对他真是一往情深呀,就是你嫁给他、和他一起过日子的那个男人。”霍尔堡说,“可是人家说他天天都打你。”

“那是我的事,同别人没有关系!”她回答说,“要是小时候我就挨了这些打,那对我才会有用。现在我挨打只是在赎我所犯下的罪孽。他对我有多么好,这些我全都明白。”她站起身来,又说下去,“当初我病倒在空旷的荒野上,没有人肯管我的死活,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会来啄我。正是他伸出双臂把我抱了起来。他由于把一个快要死去的病人带上船去而挨了一顿痛骂。我这个人生来不轻易生病,这次总算还是活过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索伦有他自己的脾气。不过不能根据鞍辔的好坏来判断一匹马的优劣。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所得到的生活乐趣是那些比他高贵的人无法给予的,尽管那些达官贵人被称为是国王的臣民之中最高贵和最有风度的。我曾经嫁给国王的枢密大臣尤尔登洛弗爵士,后来又嫁给了贵族世家的帕勒·杜尔,可是他们都是一伙纨绔子弟,而我有自己的脾气。这些往事说来话长,反正你如今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话音刚落,她便抽身走出了房间。

原来她就是玛丽·格鲁伯小姐!命运竟如此作弄人。不过她没能再过上几个主显节,根据霍尔堡的记载,她死于1716年,可是他却没有记载下来这么一桩事情,因为他也并不知道。

在被人称为索伦妈妈的那个撑摆渡船的女人去世之后,当尸体停在波尔胡斯渡口的小屋里的时候,空中飞来了大群的黑色鸟儿,鸟群在那里盘旋,却一声都不啼鸣,好像它们也知道葬礼上应该保持肃静。当她入土之后,那些鸟儿就忽然不见了。可是就在同一天晚上,在日德兰半岛的那座旧庄园的上空,飞来了不计其数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它们放开嗓门乱叫,一声比一声高,好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在讲那个小时候掏它们的鸟蛋和雏鸟的农夫家的小男孩的遭遇,讲述他还戴着铸铁的镣铐在国王的小岛上服苦役,或者是在讲述那位贵族小姐最后竟然在格里姆松德海峡充当摆渡船娘的故事。

“好呀,好呀!”它们都大声啼叫。

当这座古老的庄园被拆掉的时候,鸟儿家族的后代们也高声大叫:“好呀,好呀!”

“鸟儿们至今还在乱叫,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它们大喊大叫的啦。”本堂牧师在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这样说道,“这个贵族世家的整个家族已经都死光啦,那座庄园也都夷为平地了。就在那座庄园原来的遗址上盖起了这座气派十足的鸡棚和年老的养鸡婆格丽思住的那间漂亮的侧屋,她为自己能住上这样精美的房子而高兴不已。要不是住到这里来的话,那么她就该被人送进济贫院了。”本堂牧师又说了这么一句。

鸽子在她的头顶上咕咕叫,火鸡在她身边咯咯叫,鸭子嘎嘎地叫着在地上行走。

“没有人认识她,”它们都这么说,“她没有亲人。让她住到这里来是人们做的一桩善事。她既没有鸭爸爸,也没有鸡妈妈,更没有后代。”

然而她是有亲人的,只不过她自己并不认识而已。那位本堂牧师也并不知道,尽管他在书桌抽屉里留下了详细的记载。只有一只年老的乌鸦知道并讲得出这段经历。它是从它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母那里听说过养鸡婆格丽思的母亲和外祖母的事的。她的外祖母其实我们也认识。我们曾看到过,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骑马越过庄园的吊桥,骄傲地环视四周,似乎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的鸟巢都归她所有:我们也曾经见到她躺在荒野里的沙丘上;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波尔胡斯渡口的小屋里。而她的外孙女——也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如今又重新返回那座古老庄园的遗址,回到那一群群黑色的野鸟聒噪的地方来了。不过她现在坐在那一群群的驯良的家禽中间,它们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它们。养鸡婆格丽思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渴求了,她但愿死去,她已经老得可以死去了。

“坟墓呀,坟墓呀!”乌鸦在啼叫。

养鸡婆格丽思果然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坟墓。这坟墓没有什么人知道,就只有那只年老的乌鸦知道。等到那只乌鸦也死掉了。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座古老庄园的故事,知道了那个古老的家族和养鸡婆格丽思全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