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年狱

年羹尧凭恃功高,皇帝宠信,行事不知检点,做出种种越权枉法之事,即使是皇帝允许的,但也是不合制度的。他的行事不端,概要讲来如下。

第一,全凭已意任用属员山西按察使蒋洞说年羹尧擅权用人情状:

为川陕督臣,恣凭胸臆,横作威福,每遇文武员缺,无论大小,必择其私人始行请补,或一疏而题补数人,甚者或至数十人,吏、兵两部几同虚设。更可骇者,巡抚提镇布按大吏皆皇上所特简者也,而年羹尧必欲挤排异己,遍树私人,未有缺之先外间已传闻某人为巡抚提镇布按矣,闻者亦疑信将半,未几而其缺果出矣,未几而其人果得矣。

这是讲年羹尧以总督的身份,任用属员,连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提督、总兵官等地方大员的任免也出于他的意志,所谓皇帝特简之权也就徒具形式了。作为大将军的年羹尧,以军功保举官员,滥用私人,所谓“军中上功,吏部别为一格,谓之‘年选’,尽与先除”。吏、兵二部给年羹尧特殊待遇,凡他的报功请封名单一律准行。奴仆没有出籍不许做官,年羹尧的家仆桑成鼎以军功议叙,先任西安知府,后升直隶道员。另一仆人魏之耀也叙功,位至署理副将。年羹尧的幕客赵士河的弟弟赵勖因军前效力而得知县职衔,已经亡故,年羹尧就私令刘以堂顶替。

第二,接受贿赂,大开奔竞之门

年羹尧大权在握, “于是鲜廉寡耻行贿钻营之徒相奔走于其门”。有人说年羹尧保题各官“悉多营私受贿,赃私巨万”被年羹尧奏参过的葛继孔,两次向年羹尧打点,送去铜器、瓷器、玉器、字画等物,年羹尧因而答应对其“留心照看”。被年羹尧密奏罢官的赵之垣,向其赠送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珠宝,其转而保举赵之恒可以起用。

第三,妄自尊大,违法乱纪,不守臣道。

年羹尧为大将军,即使后来受封公爵,论其权威也顶不上清初统兵的诸王,更不能望允褪项背。但他因继允褪之职,在权势上要同这位大将军王相比拟。过去大学士图海出任大将军时,与督抚往来文书,俱用咨文,表示平等相待。年羹尧本应同他一样,但是他给将军、督抚函件竟用令谕,把同一级官员视为下属。在军中蒙古诸王跪谒,连额附、郡王阿宝也不例外。他进京,都统范时捷、直隶总督李维钧跪迎。雍正发往陕西的侍卫,因系皇帝身边的人,理应优礼相待,然而年羹尧竟用他们前引后随,充下人厮役。年羹尧凡出衙署,先令百姓填道,临时戒严,兵丁把守街口,店铺关门停业。比如二年十一月由京返陕,路过保定, “戴翎子数人轿前摆队,行馆前后左右断绝人行”,好不威风。凡送礼给年羹尧的称为“恭进”,而年羹尧送人东西叫作“赐”。属员禀谢称作“谢恩”,接见新属员叫“引见”。年羹尧吃饭称“用膳”,请客叫“排宴”。这一切犹如皇帝对待臣子的样子。年羹尧身边的人也因年羹尧之势重而妄大自居,傲视百官。比如,年羹尧路过河南,本非其属吏的怀庆府同知穿着官服竟向年羹尧的巡捕官跪着回话,巡捕官却安然受之。魏之耀进京,州县道旁打躬,游击、守备跪道,魏之耀乘轿而过,全不答理。据记载,年羹尧家塾教师沈某回原籍江苏省亲,沿途“将吏迎候如贵宦,至江苏,巡抚以下皆郊迎”。如此情景,未免会有夸大其词之嫌,然亦见年之权势慑人。

年羹尧接受了许多中央和外省官僚的子侄在幕中,名义上是军前效力,或学习理事。这些人有的是自愿来的,如李维钧的亲侄李宗渭。有的是被迫的,如年羹尧勒令前川北镇总兵王允吉退职,又要其送一子“来我军前效力,受我未了之恩”。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人质之意,表示依附于年羹尧。

对于臣道,年羹尧则恃宠而不力行遵守。他在西宁军前,两次恩诏颁到,不按照规定在公所设香案跪听开读,宣示于众。年羹尧编选了陆宣公奏议,进呈后,雍正说要给它写一篇序言,尚未写出,年羹尧竟草出一篇,要雍正认可。当时君臣二人关系融洽无间,雍正表示赞赏他这样做,以见双方真诚相待,但这已越出君臣关系的正常限度。年羹尧陛见,在雍正面前“箕坐无人臣礼”。他的大胆妄为,是走的取祸之道。

第四,在雍正亲信之间搞不团结。

年羹尧权力的炙手可热,难免会同其他权臣发生冲突。隆科多名望不及年羹尧,甘心与其结好,倒能相安无事。马齐等人无法与年羹尧比肩,矛盾自然会有。唯独怡亲王允祥是雍正的至厚弟兄,任总理事务王大臣,兼办宫中事务和雍亲王藩邸事项。他可以代表皇帝联络封疆大吏,一些没有资格直接上奏折的地方官,亦可经雍正允许,通过允祥转奏。他的地位是任何人所不能取代的。对这样的人,年羹尧竟产生了妒意,于二年十一月对李维钧说: “怡亲王第宅外观宏厂,而内草率不堪,矫情伪意,其志可见”。蔡斑原本经由年氏父子拉入雍正集团,其川抚任内,年羹尧奏请在四川铸钱,蔡琏以四川不产铅为由把它否定了。尔后,因蔡琏逼死重庆知府蒋兴仁,受夔东道程如丝的贿赂,年羹尧以此弹劾蔡琏,将其革职拿问。同蔡琏至好的李统于元年任吏部右侍郎,时值议叙捐造营房一事,第一名就是年羹尧之子年富,趋炎附势的人要比照军前效力从优议叙,李级以违例不同意,年乃“痛诋九卿,切责吏部”,怨恨李统。年羹尧与傅鼐同是雍邸旧人中杰出者,雍正说年羹尧有才情,而傅鼐忠厚,雍正二年(1724)冬欲起用傅鼐,年羹尧不高兴,说这将使皇上“耳目杂矣”,这是他二人素来不和的发展。年羹尧还中伤河南巡抚田文镜、山西巡抚诺敏,造成双方关系的紧张。年羹尧清朝文一品方补在雍正班底内部与许多人不和,只能把自己置于孤立地位。

雍正对年羹尧态度的转变是他在第二次进京的时候。年羹尧在十月至京,雍正对他非常热情,要九卿给他优叙加恩,说他“公忠体国,不矜不伐” “内外臣工当以为法,朕实嘉重之至”。不久,雍正赏军,军中传言这是接受了年羹尧的请求。又说整治阿灵阿等人,也是听了年羹尧的话。这些话,似乎是说恩威不自上出,雍正被年羹尧玩弄于股掌上了,这无疑会刺伤雍正的自尊心。雍正忍无可忍,于十一月十五日,对诸王大臣说“朕岂冲幼之君,必待年羹尧为之指点,又岂年羹尧强为陈奏而有是举乎”“朕自揣生平诸事不让于人,向在藩邸时诸王大臣不能为之事,朕之才力能办之,诸王大臣见不到之处,朕之智虑能及之,今居天子之位,尽其心思才力以转移风俗,岂肯安于不能”。年羹尧有大将军总督之才,而不具天子聪明才智。他还说,讲那些话的人,是设计陷害年羹尧。他又把话锋移向隆科多,说有人议论他,也无非是出于忌妒。这些话明着是责难造谣者,实际含有告诫年羹尧、隆科多不要盈满骄恣,而要防微杜渐。这时有人密向雍正建议,不要放年羹尧回陕西,以便留京控制。看来,雍正已经作出决定,有计划,有步骤地打击年羹尧了。

如果说这种决定是第一步的话,第二步是旨命有关人员,揭发或警惕年羹尧的活动。不久,雍正在湖广总督杨宗仁的同月十五日奏折上写道:“年羹尧何如人也?就尔所知,据实奏闻。 ‘纯’之一字可许之乎?否耶!密之!”雍正之意是说年羹尧不是纯臣。河道总督齐苏勒的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奏折上的密谕是“近日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福揽权势光景,若不防微杜渐,此二臣将来必至不能保全,尔等皆当疏远之”;怡亲王“公廉,忠诚,为当代诸王大臣中第一人,尔其知之”。云贵总督高其倬在雍正三年(1725)二月十二日奏折上说:读到皇上的密谕: “内有朕命尔事事问年羹尧之前谕,大错矣!”在此以前,雍正已向他交了底。安徽巡抚李成龙与年羹尧有通家之谊,雍正在他的三年正月十一日奏折上知会他“近日年羹尧擅作威福,逞奸纳贿,朕甚恶之”。雍正在署凉州镇总兵宋可进三年三月初一日奏折上告诉他“年羹尧颇不喜尔,尔须加意防范,勿露破绽,被伊指摘”。雍正打招呼的人有三种类型:一是年羹尧的亲信,雍正要求他们与年羹尧划清界限,加以揭发,争取自身的保全,这是分化瓦解政策,最高限度地孤立年羹尧;一是齐苏勒、高其倬等人,原为年羹尧所不喜,使他们得知要打击年羹尧,更坚定地拥护皇帝;一是李成龙类的,与年羹尧有一般关系,要他们及早警觉,在皇帝与年羹尧双方之间不要站错阵线。雍正在这些批示中要求官员同允祥接近,表明他是这场斗争的依靠对象。经过雍正二年冬至三年春的给官员打招呼,做好了向年羹尧公开进攻的准备。

第三步是直指年羹尧,将其调离陕西。雍正对年羹尧本人,在给其他官僚照会的同时就有所暗示了。雍正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年羹尧奏报抵达西安,雍正在奏折上书写了一段论功臣保全名节的话: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尔等功臣,一赖人主防微杜渐,不令至于危地;二在尔等相时见机,不肯蹈其险辙;三须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送尔等至于绝路。三者缺一不可,而其枢要在尔等功臣自招感也……我君臣期勉之,慎之。

由此可见,雍正是在警告年羹尧慎重自为,不可恃功招祸,在一个朱谕中,雍正告诉年羹尧:自你走后,揆会说你“立此奇功”,你的话“皇上不好不从”,他如此妄言,因将之发到允褪处,一同监禁。惩治年羹尧的吹捧者,是雍正变相对被奉承人进行打击。雍正公开责备年羹尧是从雍正三年正月金南瑛事件开始的。年羹尧回陕即命已升任的胡期恒奏劾陕西驿道金南瑛,雍正说这是年羹尧、胡期恒搞朋党的做法,以金系大学士朱轼、怡亲王允祥保荐的,不准奏。同月,刑部奏请蔡琏罪应拟斩,雍正反而召见蔡琏,问其川中情形,蔡琏奏称年羹尧贪暴,诬陷他,雍正这时不问他逼死人命事,只说蔡斑是年羹尧参劾的,如果治蔡琏的罪,则人们将又说皇帝又听信年羹尧的话杀了蔡斑,这就让年羹尧操持了威福之柄,因此不能给蔡琏治罪,并把他起用为左都御史。雍正三年二月,有所谓“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内外臣工均上贺表,年羹尧的表章颂扬皇帝朝乾夕惕,励精图治,但把“朝乾夕惕”误写为“夕阳朝乾”,雍正以此为题目,于三月间发出上谕,说年羹尧“不欲以‘朝乾夕惕’四字归之于朕耳”,既然如此,“年羹尧青海之功,朕亦在许与不许之间而未定也”。又说,这件事可以看出“年羹尧自恃己功,显露其不敬之意,其谬误之处断非无心”,责令其回奏。这把打击年羹尧的举措明朗化了。接着,一面不停地责备年羹尧本人,一面调换川陕官员,将甘抚胡期恒撤职,遗缺由岳钟琪兼任,调署四川提督纳秦回京,派銮仪使赵坤前往署理,这样便去掉了年羹尧的亲信,使其不能在任所作乱。一面甄别、整饬年羹尧的属吏或曾为其下属的人,雍正说“粮秀(莠)不除,嘉苗不长,年羹尧之逆党私人,即一员亦不可姑容”。雍正三年三月初七日,大同总兵马觌伯奏称与年羹尧没有瓜葛,朱批说他“满口支吾,一派谎词,对君父之前,岂可如此欺诳乎”。河南省河北镇总兵纪成斌于三年二月初一日的奏折得到朱批,要他就年羹尧是什么样的人进行表态,五月十二日,纪成斌奏称年“背恩负国”,雍正朱批嗔道他“颇留有余不尽地步”,下月二十八日,纪成斌又回奏过去受年羹尧压抑情况,才获得雍正谅解,转令他表奏宁夏镇总兵王昌与年羹尧的关系。雍正的这些活动试图搞清这些官员与年羹尧关系的深度,并促使他们与年羹尧分手。

经过如此部署,可以对年羹尧本人采取组织处理了。四月,命年羹尧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年羹尧具折谢恩。

雍正发出调令后,密切监视年羹尧的行动,年羹尧于五月到新任所,所经地方的大员,如豫抚田文镜都及时报告了年羹尧的行踪。年羹尧在川陕十数载,建功立业,兵将俱有,一纸文书就把他调走了,反映了中央政府强而有力,也表明雍正布置十分得宜。当时,雍正近臣中有人因皇帝屡次降旨严责年羹尧,担心年羹尧在陕西拥兵作乱,劝雍正不可过严,雍正把它看作是无识之见而不顾,自信“洞观远近之情形,深悉年羹尧之伎俩,而知其无能为也”。他的分析是正确的。自从年羹尧赴浙江就任后,更成为雍正的釜中之肉,任其烹调了。

年羹尧被调离杭州后,官员更看清形势,纷纷揭发他。李维钧连上三份奏疏,说年羹尧被“挟威势而作威福,招权纳贿,排异党同,冒滥军功,侵吞国帑,杀戮无辜,残害良民”。署晋抚伊都立、都统范时捷,军前翰林院侍读学士怀亲,前川北镇总兵王允吉、原兵部职方司主事钱元昌、副都统董玉祥等先后揭发年羹尧不法罪状,雍正把他们的奏疏一一发示年羹尧,令其回奏。六月,严惩年氏子弟和亲信的举动开始了。年羹尧的儿子,大理寺少卿年富、副都统年兴、骁骑校年逾削籍夺官,南赣总兵黄起宪、四川按察使刘世奇、原长芦盐运使宋师曾、鸿胪寺少卿葛继孔等人以年党、夤缘年羹尧的罪名,或削籍,或籍没家财,或罚修河工。缉拿胡期恒、桑成鼎、魏之耀、河东运使金启勋、家人严大等人。七月,大学士九卿奏请将年羹尧正法,雍正命革其大将军职,以闲散章京安置杭州。又考虑到他的影响大,对他的处置需要进一步动员舆论,于是,雍正命令地方大员各抒己见。封彊大吏自然看皇帝脸色行事,争相奏疏。广西巡抚李级斥责年羹尧“阴谋叵测,狂妄多端,谬借阃外之权,以窃九重之威福” “大逆不法,法所难宽”,要求诛戮。豫抚田文镜也做了同样的请求。雍正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于九月下令逮捕年羹尧,十一月至京。十二月,议政大臣罗列年羹尧九十二大罪,请求立正典刑。这九十二条为大逆之罪五,欺罔罪九,僭越罪十六,狂悖罪十三,专擅罪六,贪婪、侵蚀罪分别是十八、十五款,忌刻罪四条。第一大罪是与静一道人、邹鲁等谋为不轨。邹鲁是占象人,据供,他说年羹尧将位至王爵,年自云不止此,五六年后又是光景,并说他住宅上的白气是王气。大逆之二是将朱批谕旨原折藏匿,而仿写交回。僭越罪、狂悖罪就是前面叙述过的那些凌虐同官狂诞不谨的事。贪婪罪是勒索捐纳人员额外银二十四万两,题补官员受谢规银四十余万两,收受乐户窦经荣脱籍银十万两,私行茶盐,贩卖木材,马匹。侵蚀罪是冒销四川军需银一百六十万两,加派银五六十万两,冒销西宁军需银四十七万两,等等。雍正说这九十二款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余条,但仍表示开恩,勒令年羹尧自裁,其父年遐龄、兄年希尧革职,年富斩立决,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广西、云南、贵州极边烟瘴之地充军,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次第照例发遣,永不赦回,亦不许为官。年妻因系宗室之女,发还母家。年羹尧父兄族中现任、候补文武官员者俱革职。年羹尧及其子所有家产俱抄没入官,将现银一百一十万两送西安,补其各项侵欺案件的亏空。邹鲁立斩,案内朋党胡期恒等人分别罪情,处以不同的刑法。年羹尧接到自裁令,延迟不肯下手,总在幻想雍正会下旨赦免他,监刑的蔡斑严加催促,年羹尧遂绝望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