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立之争

永徽六年(655),唐朝最高统治集团围绕着皇后废立问题的争论形成两大派别。

争论的一方是贞观老臣,以宰相为主,其代表人物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柳奭、韩瑗和来济。

长孙无忌,河南洛阳(今洛阳市)人。祖上本是鲜卑贵族,姓拓跋氏。北魏时战功最多,又为宗室之长,故改姓长孙。高祖稚,西魏太保、冯翊文宣王。曾祖子裕,西魏卫尉卿、平原郡公。祖兕,北周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袭平原公。父晟,隋右骁卫将军。妹即太宗之长孙皇后。家世异常贵盛。

无忌幼时,与秦王李世民关系密切。后参预“玄武门之变”,功居第一,进封齐国公。贞观年间,屡见宠遇,位至宰辅。在宰相马周等相继病故后,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独揽相权,深得太宗倚重。曾力主以晋王李治为皇太子。太宗死后,他以国舅、太尉、顾命大臣的身份辅佐高宗,地位十分尊崇。

褚遂良,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其先世居住在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县),后渡江仕于南朝。高祖湮,梁御史中丞。曾祖蒙,太子中舍人。

祖瑜,陈秘书监。父亮,唐初“十八学士”之一,历任通直散骑常侍等职。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书。贞观时日渐重用,官至中书令。太宗临死前,命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共同辅助太子,并令遂良草录遗诏。高宗即位,奉遗诏辅政,颇有权势。

于志宁,雍州高陵(今陕西高陵)人。出自鲜卑贵族。曾祖谨,西魏八柱国之一,北周时任太师,封燕国公。祖义,隋潼州总管,建平郡公。父宣道,隋内史舍人。家世相当煊赫。于志宁初从太宗征讨,后又兼辅太子李承乾,为太宗所重,官至侍中、太子左庶子。永徽元年(650),加光禄大夫,进封燕国公,继续担任宰相。

柳奭,蒲州(今山西永济一带)人。祖庆,西魏宰相,封平齐景公。祖旦,隋太常少卿,封新城县公。父则,隋左卫骑曹。门望较盛,且与隋、唐皇室也有一定姻亲关系。高宗即位后,柳奭因是王皇后的舅父,渐被重用。永徽三年,官至中书令。

韩瑗,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原县)人。曾祖褒,西魏、北周重臣,以少保致仕,封三水县公。祖绍,隋太仆少卿,封金崖县公。父仲良,唐刑部尚书、秦州都督府长史,封颍川县公。韩瑗袭父爵,与长孙无忌及李唐皇室有间接的姻戚关系。永徽三年(652),拜黄门侍郎。四年参预朝政。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六年,又迁侍中,兼太子宾客。

来济,扬州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人。其先世并不显华,但父亲来护儿是隋代名将,官至左翊卫大将军,封荣国公。贞观时,来济拜太子司仪郎兼崇贤馆直学士。永徽二年,拜中书侍郎。四年,同中书门下三品。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封南阳县男。六年,迁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

从家世和身份来看,这些人几乎都是士族的后裔,身为宰相,权倾内外,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拥有雄厚的资本。

争论的另一方是所谓庶族官僚,寒门士子。其代表是李劫、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王德俭、袁公瑜等人。

李劫,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人。本姓徐,隋末参加瓦岗军,降唐后赐姓为李。祖上是山东土豪,没有名人。本人屡经战阵,在维护唐朝版图方面有很大的功绩。封英国公,出将入相,地位较高。但不是“元从将领”,没有参加“玄武门之变”,也不是拥立晋王的功臣。因此,多少受到太宗猜忌。贞观二十三年(649)四月,太宗病危,曾对太子李治说:李劫才智有余,但你对他没有恩泽,恐怕不能驾驭。我现在准备将他贬出朝去。如果他马上动身走,我死后,你就把他用作宰相,当成亲信;如果他徘徊观望,那么我就把他处死,给你解除后患。于是将李劫贬往千里之外的叠州(治所合川,在今甘肃迭部县一带)。李劫明白太宗的心事,接诏后没有回家就前往贬所。高宗即位后,按照太宗的遗旨,任命李劫为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左仆射。但李劫知相权掌握在长孙无忌等人手中,固求解职。高宗遂解除李劫的左仆射,只留下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宰相的空名号。因此,实际地位远远不及长孙无忌。

(今浙江富阳西南)人。其先祖自高阳南渡,世世代代在南朝作官。祖亨,陈卫尉卿。父善心,陈通直散骑常侍,隋礼部侍郎,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杀死。门第虽不很高,但仍属于士族。其人颇有学问。初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后在太宗之世一度掌执枢密,又尝为太子右庶子。高宗即位后,他资格很老,却未能复登相位。又因嫁女于少数民族首领冯盎,多收财贿,一度被贬为郑州刺史。后虽拜礼部尚书,但总觉得自己才高位卑,不甚得意。

李义府,瀛州饶阳(今属河北)人。先世曾居四川,家境寒微。有辞学,善属文。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荐于太宗。据说太宗令其赋诗,立成,有“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棲”之语。太宗大悦,言“吾将全树与汝,岂惟一枝”。后在刘泊、马周等人的推荐下当了监察御史、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刘泊被杀,马周病故之后,李义府久不得志。及长孙无忌辅政,李义府更加感到自己随时都有被贬官的危险。

崔义玄,贝州武城(今山东武城县西)人。出自清河崔氏南祖房。但自五代祖以下,皆无名位。因此,已算不上士族。据两《唐书》本传,崔义玄隋末投靠李密,未得一官半职,后拉拢大将黄君汉降唐。永徽初,任婺州刺史。以镇压陈硕真起义之功,拜御史大夫。

王德俭,幽州(今北京市)人。曾祖清,梁安南将军。祖孟,陈东衡州刺史。父纩,楚州刺史。德俭永徽年间官至中书舍人,是许敬宗的外甥,多智谋,时人号曰智囊。

袁公瑜,陈州(今河南周口市一带)人,曾祖虬,魏车骑大将军、行台大都督、汝阳郡开国公。祖钦,北周昌城太守,汝阳郡开国公。父弘,唐雍州万年县令、舒州刺史。公瑜年十九,调补长孙皇后挽郎。历任大理司直、晋阳县令、大理寺丞、兵刑二部员外郎、兵部郎中、御史中丞等职。

这些人的出身比较复杂。有的是士族,但更多的是庶族。当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政治地位较低,受到宰相集团的排挤。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派,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原因是:其一,如果立武则天,势必要废王皇后。王皇后是唐太宗托付给他们的。若同意废掉,别人会说有负遗旨。其二,武则天曾当过太宗的才人。若拥立武氏,会有损于他们的体面,违背传统观念,给他人留下离经叛道的口实。其三,王皇后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皇后的地位与他们的利益密切相关。废王立武,势必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以李劫为首的一派,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主要原因是:他们对长孙无忌等人独掌相权、把持仕途的局面深恶痛绝。他们不满现状,要求改变现状,企图通过废立皇后的办法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

因此,这两个派别之间的冲突,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士庶之争,因为一派全是士族,一派以庶族为主;但从斗争的具体内容上看,并不是纯粹的士庶之争,而主要是维护或夺取相权的权利之争。

永徽六年(655)初,唐高宗开始谋划皇后废立之事。袁公瑜、许敬宗揣测圣意,暗中表示支持。唐高宗和武则天认为,要实现皇后废立,长孙无忌是一个重要人物。因为他既是国舅,又是顾命大臣。如果他同意了,就会减少许多阻力。因此,他们双双来到长孙无忌的府第。酒酣,破格提升长孙无忌的三个儿子为朝散大夫,并赐给金银宝器各一车,绫绵十车,试探这位国舅的态度。然后趁无忌高兴的时候,高宗叹息一声说:王皇后无子。意思是暗示无忌,希望他感恩戴德,同意废王后而立武氏。长孙无忌心里明白,但不顺从高宗的旨意,故意打岔子,说些别的事。二人碰了钉子,感到极为扫兴,愤然回宫。后来武则天又派母亲杨氏和许敬宗前去说情。长孙无忌更不客气,干脆顶了回去。

唐高宗本欲长孙无忌回心转意,没想到他竟如此顽固,心中有说不出的恼怒。但无忌既是舅舅,有拥立之功,又是顾命大臣,权势很盛,不好随便处置。他只好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心事暂且搁下。可武则天却咽不下这口气,她是不肯屈居王皇后之下的。她相信,凭着高宗的宠爱和自己的机智,总有一天,她会如愿以偿的。因此,一点也不灰心。这年三月里,她写了一篇《内训》,俨然以皇后的身份自处。

王皇后看到武昭仪宠遇日隆,自己这般冷落,心急如焚,妒火中烧。无奈之下,想出一条奇策,与其母柳氏找来巫师施“厌胜”之术。但她不曾料到,她身边就有武则天的心腹,把这一情况传送给了武则天。武则天立即向高宗作了汇报,说王皇后诅咒圣上,罪不容诛。高宗闻言大怒,下令把柳氏赶出宫门,不许再进,并免去柳奭的宰相职务,贬为遂州刺史。这件事更坚定了高宗废王立武的决心。

武则天当时的职位是昭仪,在她上面还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在这种情况下,要把她直接立为皇后,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有鉴于此,高宗下诏特封武则天为“宸妃”,以提高她的地位。但宰相韩瑗和来济拼命反对,说后宫内职古有定制,从来没有什么宸妃;以武昭仪为宸妃,会破坏大唐帝国的礼仪。高宗不想因此招来更多的麻烦,就取消了宸妃之号,武则天仍当她的昭仪。反对派又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长孙无忌乘胜进攻,想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削弱武则天的支持者,便利用手中的大权,草拟敕书,准备贬李义府为壁州司马,把他赶往剑南。可是,敕书还没有传到门下省,就走主徒北講在王河褚

漏了风声。李义府得知后,忙找好友中书舍人王德俭商量对策。王见李处境危险,恐唇亡齿寒,便出主意说:武昭仪甚承恩宠,皇上早就想把她立为皇后,之所以到现在还不下诏书,是害怕宰相们反对。你如果能挺身而出,公开主张立武昭仪为皇后,就可以转祸为福,坐取富贵。李义府听了连连称是。

次日,他代王德俭值班,即叩阁上表,请立武昭仪,废王皇后。高宗大喜,立即召见,赐珠一斗,留居旧职。武则天又派人前去慰劳。不久,李义府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崔义玄等见李升迁,也前来“申劝”,与许敬宗、李义府、袁公瑜等互为表里,逐渐成为武昭仪的心腹。

唐高宗见武昭仪有了一些支持者,便重新提起了废立之事。九月某日,高宗退朝,召长孙无忌、李劫、于志宁、褚遂良进入内殿。他们都知道,肯定是为皇后的事,各自盘算着如何表态。李劫担心与长孙无忌发生正面冲突,心生一计,说他病了,不能去。所以来到内殿的只有三人。高宗对长孙无忌说:莫大之罪,无过于绝嗣。王皇后无子,而武昭仪有子。我想废王立武,你认为如何?无忌十分狡猾,首先推出褚遂良,说:先帝以遂良为顾命大臣,请陛下问他。

不等高宗开口,褚遂良就说:皇后出自名家,是先帝为陛下娶的媳妇。先帝临终时,曾拉着陛下的手对我说: “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言犹在耳,陛下还记得吧。这些年来没听说皇后有什么过错,怎么能轻易废掉!我不敢屈从陛下而违背先帝的遗命。”高宗很不高兴,挥手让他们退下,回去再认真考虑一番。

第二天,唐高宗询问考虑结果。于志宁既怕违旨得罪,又不肯赞同,看看高宗,再看一看长孙无忌,不做一声。褚遂良只好再次出阵。他的态度很坚决,声色俱厉地说:陛下假如一定要换易皇后,天下名门闺秀哪里没有,何必非要武氏!武氏曾经当过先帝的才人,这是人所共知的。若立她为皇后,世人将谓陛下为何如!愿陛下三思!臣违背陛下旨意,罪该万死。但只要不负先帝,死也甘心。说完,把笏朝殿阶上一放,又说:还陛下此笏。接着解下头巾,叩头流血。用辞职和生命威胁高宗。高宗见褚遂良态度如此顽固,勃然大怒,喝令来人,把他拉出。坐在帘后的武昭仪喊道: “何不扑杀此僚!”长孙无忌立即站出来为褚遂良辩护: “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这样,才算稳住了阵脚。

褚遂良被赶下宫殿之后,长孙无忌又推出了韩瑗和来济。韩瑗对高宗说:王皇后是陛下为太子时先帝亲自选定的,直到现在并没有过错,而陛下却要加以废黜。这件事要是让后人知道,谁能不感到困惑不解。愿陛下以社稷为重,不要轻举妄动。说罢呜咽流涕。高宗强按怒火,一言不发。

翌日,韩瑗又谏,内容与昨日略同,但感情更加悲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高宗让人把他送回家去。可他还不甘心,又上了一道奏疏。其中有这样的话语:匹夫匹妇,犹相选择,何况天子!皇后是用来母仪万国的,天下的善恶都由她来决定。模母虽丑,但能辅佐黄帝;妲己虽美,终于倾覆殷商。《诗经》上说: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可见女在德而不在色。我以前看到古代这类事情,常常废书兴叹,没想到会发生于今日。愿陛下悬崖勒马,不要给后人留下笑柄。过去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话,结果麋鹿游于姑苏之台。如果陛下不听我的话,恐怕海内失望,宗社为虚的日子就不远了。其中把武昭仪比作妲己、褒姒,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高宗的恫吓。

来济也上表谏阻,他说:王者立后,只有选择名家闺秀,才能孚四海之望。高宗感到这些都是陈词滥调,皆不予采纳。

但皇后废立之事已牵动这么多大臣,他们的态度如此顽固,高宗感到阻力太大了。他在烦闷之际想到了李劫,就秘密地来到李劫的住宅,用试探性的口气征求他的意见:朕欲立武昭仪为皇后,可是褚遂良等人都表示反对。

遂良既是顾命大臣,你看这事是不是就算了?

李劫与长孙无忌等有着较深的矛盾。他从心底里是支持高宗此举的。但这位足智多谋的政治家又不愿十分露骨地说出自己的立场,便说: “此乃陛下家事,何必要问外人!”这句话虽然很短,但意思十分清楚:不要理睬褚遂良等人,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因此,高宗听后觉得很痛快,精神为之一振,从而更加坚定了废立之志。

此时,许敬宗也在朝中大发议论,说什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换掉旧妇,何况天子富有四海,立一皇后,有何不可?此事和我们这些人有何相干而竟妄生异议!武则天知后十分得意,让人把这件事又向高宗作了汇报。于是,高宗决心排除一切干扰,立武则天为皇后。

七月,唐高宗开始行动,任命李义府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九月,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这样,拥立者日益得势,反对者节节败退。武则天当皇后的日子已为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