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戮功臣

明朝开国,勋臣武将们无不把王朝的胜利看作是自己的胜利。他们认为应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个胜利带来的财富、荣耀和权力。现在皇帝给了他们尊严和荣华,给了他们特权,但很多人并不感到满足。以铁券免死来说,就是有条件的。

针对功臣武将们的骄纵跋扈,朱元璋多次地予以戒饬。洪武元年

(1368)正月初十,臣僚们还没有从开国胜利的狂喜中沉静下来,朱元璋就严正提出了功臣武将们自我保全的问题,说: “大抵开基创业之主,待功臣并非不想始终尽善,但像汉代韩信、彭越这样的人,自然无法保全,也实在令人婉惜。至于承平之后,旧臣多有获罪的,那是因为他们事主之心日骄,富贵之志日盛,以至于败,尔等应该引以为教训。”又对康茂才等人说:“你们做武将的能有今天,不要忘记军士们为你们卖力拼杀。不要挟功骄纵,轻忽下人。今我以直言相告,常存警戒,非但在于尔身,尔等以朕意教训子孙,则可以与国同其长久。”这里有恐吓,有劝慰。

除教育以外,朱元璋求助于强制性法律。洪武五年(1372)六月,朱元璋发布了申戒公侯榜文。这个法律文件用铁铸成,故称“铁榜”。除序言之外共分九款。大略谓:

一、凡内外各指挥、千户、百户、镇抚并总旗、小旗等,不得私受公侯金帛、衣服、钱物。奉命征讨,受者、与者不在此限;二、凡公侯等官非奉特旨,不得私役官军;三、凡公侯之家强占官民山场、湖泊,茶园、芦**及金、银、铜场、铁冶者,初犯、再犯免罪附过,三犯准免死一次;四、凡内外各卫军官非当出征之时,不得辄于公侯门首侍立听侯;五、凡公侯之家管庄人等,不得倚势在乡欺殴人民;六、凡功臣之家屯田佃户,管庄干办、火者、奴仆及其亲属人等,倚势凌民、侵夺田产财物者,并倚势欺殴人民,律处断;七、凡公侯之家,除赐定仪仗户及佃田人户外,敢有私托门下影蔽差徭者斩;八、凡公侯之家,倚势权豪、欺压良善、虚钱实契、侵夺人田地、房产、孽畜者,初犯免罪附过,再犯停俸一半,三犯全停,四犯与庶民同罪;九、凡公臣之家不得受诸人田土及不明财物。

从这个铁榜九款,可以看到当时公侯们倚势横行、干犯国法已经到了怎样严重的程度。

但是,勋臣武将们对这种法律榜文的约束与制裁不太放在心上。因为除去皇帝,几乎没有人敢于揭发他们的罪行,监督和牵制他们。对功臣问题的萦思魂牵,常常使朱元璋惊梦联翩。

一天,朱元璋做了一个梦:夜间,刘基手执皇上赐予的金瓜斧击门。卫士汇报上去,朱元璋知道,这是他的特许,有紧急情况可以持金瓜斧击门求见,于是命令放进来。朱元璋问道“出了什么事?”刘基说“没什么事。只是睡不着,特来找上位下棋。”朱元璋便与他对弈。突然,报太仓失火。朱元璋心里惦记里面所藏国家财帛、金银,要亲眼去看一看。刘基说: “不如遣一内使乘皇上画舆前往,以安定人心,鼓舞救火士卒,免得在混乱中出什么意外。”朱元璋同意了。不大一会儿,车驾返回,但见车上满是血污,内使横尸车上。朱元璋大惊。问刘基: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而前来救朕?”刘基说“观乾象有变,特来奏闻。”问: “何人为谋?”刘基说: “明日早朝,穿红衣服的人就是。”第二天早朝时,在西班朝臣中果有一人身着红衣,遂命武士绑了。在他袖笼中搜出一个带哨的信鸽,已经闷死了,大约是想做联络信号用的。武士把此人推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睁大眼睛,也辨认不出是哪一个,似乎是邵荣,又像是廖永忠,转眼又仿佛蓝玉。正打量间,此人挣脱武士,直奔朱元璋一剑刺来。朱元璋躲闪不及,胸部中剑,鲜血喷出。随即冷丁醒来,急着用手去摸摸胸口,手不听使唤,原来压在胸下有些麻木了。

那么,正当开国之初,封爵之始,对功臣可不可以采取断然措施?形势绝不允许。当时,大规模战事虽已经束,但政局不稳,特别是周边地区仍处在敌对势力的包围之中,各少数族也纷纷自立号令,割据自保。这决定了朱元璋对这些横行不法的公侯将帅只能是重举轻落,隐忍包容。

随着国内的逐步稳固,边疆的渐次平定,解决武将勋臣的问题提上日程。

于是,昔日共患难并为朱明王朝立下汗马功荣的新贵们大都成为朱元璋的刀下之鬼。第一个血祭朱元璋屠刀的,是德庆侯廖永忠。廖永忠是朱元璋麾下的第一位水师统帅。他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在历次大战中屡立战功,为朱元璋所倚重。在设计谋杀韩林儿的阴谋中,朱元璋即让廖永忠执行了这一暗杀任务。这是朱元璋最大的政治隐私。

但是廖永忠毕竟是一介武夫,太缺乏政治头脑。他不明白,像瓜步沉舟这样的勾当,事关皇帝隐私,自己应该若无其事,最好让皇帝尽早忘记。永忠所想所做的,恰恰相反。他要以此邀宠,邀名,邀利。洪武三年(1370)大封功臣前夕,他就频频活动,想找一个在皇帝身边的文人探听消息,摸一摸皇帝的态度。他找到了在朱元璋面前得宠的杨宪。杨宪满口答应。杨宪大约是有意将廖永忠往火坑里推,几次在朱元璋面前提到永忠让他转达对皇帝的忠心。朱元璋似乎看透了杨宪心术不正,对永忠也暗骂他不知好歹。洪武三年十一月大封功臣时,朱元璋特意宣布: “廖永忠战鄱阳时,奋勇忘躯,与敌舟相距,可谓奇男子。然而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向,以邀封爵”,因而应封公爵,而只封侯爵。杨宪在此前已被处决。现在朱元璋批评永忠,只说“所善儒生”而没有点出杨宪的名字,免得他同罪臣勾连,还是给永忠留了面子。但永忠在朱元璋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托以腹心的人物。

廖永忠弄巧成拙,深感自己的木讷与呆笨。想想皇上对自己的遮掩,更是追悔不已。他决心将功补过。平定西蜀之战,他不顾生死地拼命攻杀,谨慎小心地与汤和相处,严肃认真地安抚百姓,部是为了扭转在朱元璋心中的印象。

朱元璋虽然再次表彰了廖永忠平蜀的功劳,怎料功大孽也大!对于这个最了解自己的心曲和隐秘的人,朱元璋是越来越不放心了。洪武八年(1375)三月,德庆侯廖永忠突然被逮捕,罪名是偷偷穿用绣有龙凤纹的衣服,也未加审讯,就砍了脑袋。

处置了廖永忠,了断一桩心事,仍需要拿出点补偿,方可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况且,这个时候,朱元璋还不想也不能对武将大开杀戒。割据未除,边疆未靖,他仍需要收买这些将帅之心。于是,处死了廖永忠,随即传令给予厚葬,又把他的儿子汤和的门婿廖权召了去,好言劝慰,要他安心当差。

第二年派他往西安练兵,洪武十三年(1380),令他承袭德庆侯。

朱亮祖,庐州府六安人。元末,拉起队伍,投顺元朝,做了义兵元帅。朱元璋占据集庆后亲自督师攻打宁国,生擒了朱亮祖,从此,朱亮祖就成了朱元璋手下一员猛将。深得朱元璋的倚重。在建国初期的封赏中,朱亮祖被封为永嘉侯。洪武十二年(1379),朱亮祖被派往广东,镇守其地。

元朝末年,广东是地方军阀何真的地面。何真投降以后,广东一直处在严密的军事监督管制之下,因此军卫在这里有特殊的势力,不但百姓怕兵,连地方官都得让他们三分。朱亮祖以侯爵勋贵坐镇广州,更加放纵军官兵士胡作非为。他自己也是横行不法,作威作福,盘剥百姓,欺压良善,搞得天怒人怨。如果像别的地方一样,官官相护,或曲媚柔顺,朱亮祖也就会像其他许多作恶的横暴权贵一样,逍遥法外。恰恰在广州府首县番禺出了宁折不弯、保护百姓的县公道同,方才把朱亮祖的罪恶揭露出来。

道同,北平布政司河间府人,蒙古族。洪武初,以孝母的品德被荐做了太常司赞礼郎,后出任番禺知县。道同赴任后访问民风民俗,百姓疾苦,以堂堂之气,扶正压邪,使军校们的气焰稍有收敛。

身为侯爵的朱亮祖自然不能容忍芝麻官对他的不尊,他要找借口给道同一点颜色看看。一次,在各级官员参拜朱亮祖时,朱亮祖以道同礼仪不同,当着众官之面,杖责道同。

此后,朱亮祖更是公然贪赃受贿,一些富民土豪就如苍蝇逐臭。有的送金银,有的送美女。朱亮祖是来者不拒,接下来就是有求必应。

道同知道单凭他这个小小县令无法制伏朱亮祖,于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把朱亮祖的罪状上奏了皇帝。

然而,朱亮祖恶人先告状,一封弹劾番禺县令的奏章也快马向南京传送。

朱元璋首先看到了朱亮祖的奏章。一个地方镇守大员,挟侯爵之威,而弹劾一个小小县令,这是没有先例的,因此,朱元璋不加深究,随手写了个“斩立决”的手谕,派使者执行。

几天后,道同的奏章才送达朱元璋手中。这个奏章把朱亮祖贪污受贿、暴戾蛮横、勾结豪强、扶植无赖、赏恶罚善、危害百姓的种种罪状写得确凿清晰,把自己如何摧抑土豪,如何受到朱亮祖凌辱打击以及百姓身处水深火热而控告无门的种种痛楚写得一字一泪。使朱元璋读罢也深受感动。他觉得像道同这样的人,以那样低微的官职,处在广州城达官贵人的包围中,敢于挺拔特立,与侯爷颉顽,同邪恶抗争,实在是难能可贵。像这样对皇帝忠心、对百姓仁慈的官员真是少之又少。他知道上了朱亮祖的当。想来,诛杀道同的手谕发出不久,现在追回还来得及。于是,飞骑疾行,追回前命,急调道同入京进见。

但是,一切都晚了。使臣复命,道同已经被杀了。朱元璋就想到,这一定是朱亮祖又捣了鬼。他对朱亮祖的气愤与怨恨已经不可遏制。一道谕旨下去,立即锁拿朱亮祖、朱暹父子进京。朱暹这时任驻守广东的卫指挥使。

洪武十三年(1380)九月初三,朱亮祖、朱暹被带进午门。他们一见朱元璋手抓玉带紧紧下按,一脸怒气的凶相,早已吓黄了脸,他们一边以头撞地,口称“罪该万死”;一边哀求朱元璋怜悯和宽恕。这时,朱元璋把长久压抑在胸中对勋臣横行不法藐视朝廷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便不由分说,命令武士责打。武士看得出来,皇帝要的是催命棍,那阵阵竹杖落下,便是血肉横飞。朱元璋亲见朱亮祖父子气绝而亡,才被人簇拥着悻悻而去。

皇上做事不同于寻常百姓。他以雷霆之怒打死朱氏父子,随即便雨过天晴,冷静考虑如何处理后事。他命令以侯爵之礼安葬了朱亮祖,还为他亲自撰写了墓志铭,详述他一生功德。

当皇帝处死朱亮祖的消息传到广州,百姓们一个个激动不已,不少人喜中带泪,失声痛哭;不少人北向跪拜,口诵“皇帝万岁”。他们庆幸道同沉冤得雪,更加怀念这位民之父母。很多家庭供了道同的神像神主,出入焚香礼拜,有事在他面前求签问卜,据说还相当灵验。

洪武十七年(1384)三月,李文忠突然死亡,年仅四十六岁。

李文忠原名李保儿、李保保,在明代开国功臣中算得上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与朱元璋有着特殊的关系,他是朱元璋的外甥。在其母去世之后,随父李贞背井离乡,后来到滁州投奔舅父朱元璋,被朱元璋所收养,并改名为朱文忠。后来,又恢复李姓。李文忠在战争中机智勇敢,治军有方,屡建战功,多次受到朱元璋的嘉奖。洪武三年(1370),随从徐达北征沙漠,徐达为征北大将军,李文忠为左副将军。他所率领的人马所向披靡。从兴和、开平直抵应昌,俘获元顺帝之孙及后妃宫人和诸王将相数百人,部众五万余人。同年大封功臣时,李文忠加封曹国公,食禄三千石,并出任当时最高军事长官大都督府左都督。

与诸将不同的是,李文忠因熟通经史与诗赋,所以亲近儒士。那些读书人在一起,动辄议论朝政得失。这一风气无疑会对李文忠产生极大的影响。出于对朱氏王朝命运的关注,李文忠对朱元璋的某些行为有不同的看法,并直言不讳地指出来。文忠曾婉转劝说: “人才难得。不像路边青草割了再生。请陛下多给人开一条自新之路。”朱元璋把脸沉下,说: “朕知道了。”又一次,文忠劝谏: “陛下鉴前代之失,不准宦官干政,又裁减宦官员缺,真是天纵之圣。但据臣看来,宫中冗员依然过多,又悖于‘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训,宜更加裁省。”朱元璋一听勃然大怒,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文忠回答: “是臣愚昧,胡乱说的。”文忠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不久,朱元璋派武士闯进李府,将文忠手下的儒士幕僚全部捉去杀了。文忠既懊恼,又心惊。他思前想后,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严州谋叛的一件阴谋,弄不好是东窗事发了。越想心里越害怕,洪武十六年(1383)十二月便奄奄病倒了。

洪武十七年(1384)春,文忠的病情进一步加重。朱元璋派太子前去探问,并派遣淮安侯华中督理医生诊断治疗。文忠的病是因惊惧忧郁而得,稍后朱元璋亲去探视,甥舅二人床前叙旧,顿使文忠释怀不少,一时病情颇有好转。孰料探望过后的第三天,这位叱咤战场三十年的大将竟然撒手去了。消息传出,举朝震惊。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不知道为什么在病情好转之时猝死。正在朝野迷惘之际,朱元璋突然将为文忠看病的医生及其家属一百余口通通处死,并将华中削爵,充军川西建昌卫。罪名是毒死了李文忠。李文忠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毒死的?如果是中毒而死,是不是受朱元璋的指使?这都成了历史谜团。

“徐达死了,徐达死了!”朱元璋兴奋地失了常态。

洪武十八年(1385)二月,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病死,享年五十四岁。徐达,字天德,濠州钟离永丰乡人。二十岁以前,一直在家从事农耕。幼时曾与朱元璋放牧。当朱元璋在濠州招兵买马时,徐达便弃耕从军,紧紧追随朱元璋,征战天下,开创基业。他持重沉稳、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朱元璋待其如心腹,并称赞说: “戒女色,远财物,持身守志,光明磊落,唯徐达一人而已。”朱元璋经常晓谕诸将,要以徐达为榜样,加强自我约束,不得恣情放肆。

在明代开国功臣中,徐达为第一功臣。他在历次战斗中,常常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出奇制胜,屡建奇功。朱元璋登基之时,封徐达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右丞相、信国公兼太子少傅。在平定元大都之后,封魏国公,食禄五千石。徐达之名威震蒙元,**激华夏。

徐达对朱元璋一向诚实忠恳,但他的家族的骄奢强横也确属事实。他家的奴仆庄佃横行乡里,几次遭到朱元璋的斥责。而徐达的夫人张氏尤其桀骜不驯。她好强使性,居功自傲,说话不知道深浅。徐达多次劝说训斥,她都只当耳旁风。有时进宫朝见皇后也倨傲不恭,疏于礼数。马皇后看在多年亲密相处,看在徐达的功高忠勤的分儿上,每次都原谅了她。可一次内廷宴会之上,张氏却对马皇后冷冷说道: “都是穷过来的。如今我家可不如你家。”听到这样目无尊长不懂规矩的话,马皇后真想训斥她几句,但转念一想,不能失了身份,忘了皇家气度,于是笑说道:“当年王、谢再世,说不定还要嫉妒你国公府呢!"一边对大家说:“各位自便吧,不要拘束。我还有些事,先退一步。”马皇后回到寝宫,越想越生气,这个徐门张氏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顶撞蔑视!他们这些功勋之家对待下级对待百姓还不知怎样呢!正在这时,朱元璋下朝回来,见到马皇后似有愠怒不悦之色,问发生了什么事,马皇后隐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了。朱元璋沉默不语。

第二天,朱元璋一边在内廷设宴,招待群臣,一边派武士到徐达家斩杀张氏。席间,朱元璋持杯走到徐达面前,说道: “牝鸡司晨,家之不祥。现在卿家可以免除灭族之祸了。朕特来向你祝贺。”徐达摸不着头脑,赶紧跪下喝了朱元璋手中的酒,而心之怦怦,手之颤颤却不能自己。他想到张氏,甚至他的所有妻妾的血污。他又不由想起分得常遇春妻之肉的恐怖一幕。

眼下就要发生的是否也是如此,或者会更惨?徐达简直不敢想象。他勉强支持到宴会结束,奔到家一看,他的妻子张氏已被杀死了。

徐达草草安葬了张氏夫人,不久便恹恹成疾。但朱元璋为了掩饰自己的阴险狠毒,又一再装出对徐达无限关怀的姿态来,徐达病愈上朝,朱元璋告诉他: “我见你宅第局促,不便居住,原来我做吴王时住的那处宅院闲着也是闲着,就赐给你吧。”徐达连忙说: “龙潜之地,贱躯何敢?请皇上鉴臣愚诚,收回成命。”朱元璋也就不再勉强。

一天,宫内设宴,朱元璋令个个开怀畅饮。后来,他避席而去,让宦官代为劝酒。徐达也喝得酩酊大醉。朱元璋让人把他扶到内宫安寝,并留意他的细微反应。半夜,徐达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住在皇帝寝宫,打一个寒噤,忙披衣而起,对着御榻跪拜道: “臣多贪了几杯,实在是罪该万死。”拜罢,推门而出,在夜露下侍立宫门旁边,只待天明。朱元璋听到汇报,心下方才安稳些。

徐达照旧是小心谨慎,处处表现出忠心耿耿。徐达对胡惟庸专横不法长时间缄默不言,静观待变。他终于发现了朱元璋态度的游移,信任的不专。因而便捉住时机,向朱元璋提醒大臣专决,危害朝廷的问题,从而加深了朱元璋与惟庸情感的裂缝,并使朱元璋感受到徐达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胡惟庸案爆发,徐达的参劾提醒起到了与推波助澜的作用。胡惟庸案被揭露出来,一下黑云压城,确实与朱元璋感到受了满朝文武特别是满口忠君敬上的那些文臣的愚弄欺骗而怒潮宣泄有关。在这一场政治风波中,刘基与徐达是为数不多的正面角色。而刘基早已去世,更可看出徐达在官场的老辣与沉稳。通过胡案的打击,许多有影响的官员被杀,许多勋贵受到牵连。徐达的地位进一步提高了。

然而像徐达这样的功勋,越是鹤立鸡群,高于同侪同辈,便越有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嫌疑。朱元璋对徐达的提防越来越严密。晚年,徐达几乎整日在提心吊胆中生活。过度的紧张劳累,身体越来越坏,洪武十七年(1384)初,徐达觉得后背作痛,渐渐成癌。所谓“六腑不和则郁为痈”,徐达显然是气郁所积而成痈疽之症。历经北平名医诊治,都不见功效。这年闰十月,朱元璋把他召回南京调治,并亲到榻前看望。徐达自料难以痊愈,他要在临死前用他的忠诚写完自己历史的最后一页,并为他家族预留一条后路。当朱元璋来到榻前,徐达老泪纵横,紧紧握住朱元璋的双手,连声喊着“陛下,陛下”,朱元璋一时感悟,说道: “卿的意思是要朕紧握山河?”徐达随即就榻上叩头。朱元璋说: “好生将息,不要多礼了。”徐达又喘息说道:“我一介武夫,听皇上话,也把几本书来读。现在想了两句念给皇上听:闻说君王銮驾来,一花未谢百花开。”朱元璋想一想说道: “你是要朕广用英贤?”徐达面上掠过一丝微笑,说道: “知臣莫如君。只是我难以为皇上奔走效力了。”朱元璋说:“你不要灰心。今年太阴犯将,正是你一灾。星士讲,尚可禳解。我要亲自为你祈祷。让人用心为你诊治。”回宫后,他真的亲自写了向山川城隍之神的祈祷文,派人到各神位前焚化。文中写道: “曩者天下有乱,朕命将偃兵息民,大将徐达之功居多。今疾弗瘳,朕特告神,愿全生数载,固宁万姓,朕他日与达同往,唯神鉴之。”这真使徐达感激涕零。对皇帝的一切疑惧、恩怨,一时化为乌有,心里立时豁亮了许多。加上御医的精心治疗,徐达的病情明显好转。洪武十八年(1385)元宵节,徐达竟能离开病榻,很有兴致地观看了院内的花灯与焰火。一天,朱元璋把一个御医召来,问道: “像魏国公这种病忌什么口?”御医不敢隐瞒,说: “忌食蒸鹅。”朱元璋说: “那要好生护持。”御医第二天就把这话悄悄告诉了徐达。徐达一切都明白了。未过几天,朱元璋便派人送来御赐膳食。徐达心知朱元璋意欲何为,面对死亡的威胁,徐达临危不惧。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徐达对死已有其特殊的感受。只有死,才能解除他内心的痛苦和不安。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吃下了朱元璋赐的蒸鹅。鹅肉是发疾主食,食后不久,这位曾叱咤疆场的将军便命归黄泉。

洪武十八年(1385)二月二十日,探报徐达已死。待探子离去,朱元璋高兴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一边自语道: “徐达死了,徐达死了!”他竟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个老宫女在煮药。这老宫女见此情状,又惊又怕。她没敢惊动皇上,而是悄无声息低头佯睡,并有意把那衣襟的一角接火而燃。当朱元璋发现了这个老婢,才自悔失言失态,让人窥见了心曲。见那婢女衣襟烧糊,便上前轻轻踢她,婢女依然不动。朱元璋笑道: “老妮子,睡着了。”这个老宫女才捡了一条命。

朱元璋换上素服麻履,一路纸钱飞撒,失声痛哭,直奔徐府。沿途军民为徐将军之死感伤,为皇帝如此地厚待功臣而感动。听到皇帝驾临吊唁,徐家大小出拜哭迎。徐达夫人跪在朱元璋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朱元璋倒真的感动了,他将夫人扶起,安慰道: “嫂夫人节哀,嫂夫人不必后虑,有朕在,一切为你主张。”

为了安慰自己,也为了安慰死者与生者,朱元璋决定给徐达以最大的哀荣。他追封徐达为武宁王,塑像功臣庙,并亲自为他撰写追封诰词,曰:

朕惟帝王之有天下,必有名世之臣,秉忠贞,奋武威,以辅成一代王业。今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魏国公、参军国事徐达,以智勇之贤,负柱石之任。曩因元季之乱,挺身归朕,朕实资尔智略,寄尔腹心,以统百万之师。攻无不取,战无不克,特追封中山王,谥武宁。其上三世皆封爵,妣皆封王夫人。

朱元璋心想,徐达老弟地下有知,当体谅我的苦衷,对合家富贵平安也应该含笑九泉了吧。

洪武朝有三次集中的封爵,然而到洪武二十三年(1390),共废死公侯三十二人,其中诛杀十一人,废死的已占公侯总数的一半以上了。

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三十九岁的皇太子朱标突然死去。这年朱元璋已是六十五岁高龄,为避免皇室自身的争斗,稳定大局,五个月后,他立朱标的儿子,年仅十六岁的朱允蚊为皇太孙,作为自己皇位继承人。这一老一小,维系着朱氏皇统。朱元璋想如果有朝一日他撒手去了,那功勋武将哪一个肯于在小皇帝面前真心匍匐?又保证谁一定忠于皇室而不起篡逆之心?他决定再兴大狱,将久经战场的资深望重的开国功勋再来一次总清理。

于是,发动了蓝玉案。通过这个冤案,功臣宿将屠戮殆尽。

蓝玉,安徽定远人,开国功臣常遇春的妻弟。生得高大威武,浓眉怒目,面颊红紫如枣,一脸络鳃胡须,人称蓝大胡子。

他长期跟随常遇春南征北战,屡建奇功,深得常遇春的赏识。朱元璋因常遇春之故也对蓝玉宠爱有加。明王朝立国之初,蓝玉任大都督府佥事。洪武四年(1371),蓝玉在傅友德麾下讨伐明异夏政权。洪武五年(1372),蓝玉为大将军徐达中路军先锋,击败王保保于野马川、土剌河。洪武十一年(1378),他与西平侯沐英征讨西番,斩获千令人,因功封永昌侯,岁禄两千五百石,子孙世袭。洪武十四年(1381),征讨元朝在云南的残余势力。

蓝玉因平定云南有功,又加年禄五百石,其女被册封为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之妃。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以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为左副将军,蓝玉为右副将军,率师二十万,征伐纳哈出。在征伐过程中,冯胜获罪,蓝玉代为大将军。他不负所望,终于降服纳哈出,使明王朝基本上控制了东北地区。洪武二十一年(1388),元顺帝之孙脱古思帖木儿不断侵扰塞上,蓝玉奉命率师十五万征讨,直至捕鱼儿海,俘获公子后妃百余人,官属三十多人,军士百姓八万五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五万余只,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当捷报送达京师时,朱朱元璋异常兴奋,称颂蓝玉是汉朝的卫青、唐朝的李靖,并封蓝玉为凉国公。

伴着功勋的积累,是蓝玉贪欲的积累和强横的恣肆。他违禁贩卖私盐,谋取厚利。又广辟庄田,光收养的庄奴、义子就有几千,这些豪奴仗势欺人,为害乡里。为了扩大庄园,蓝玉还公然霸占东昌府农田。百姓们不断上告,御史下来查勘,反被蓝玉绑起来打了一顿板子,驱逐出境。这次北征大获全胜,蓝玉更加目空一切,为所欲为。他侵吞马匹驼牛,公开向降人索要妇人、女孩,还霸占了元太子之妃。消息透露之后,元妃羞愧自缢而死。大军回师,夜抵喜峰口,关吏鉴于夜禁的规矩,开门稍有迟缓,蓝玉便喝令兵士捣毁关门,长驱而入。这一切,朱元璋都暂时容忍了。但朱元璋又不能不给他一点警觉,一个忠告。他原本要封蓝玉为梁国公,临时改封为凉国公,并把他此次战役中所犯过失镌刻在封爵的铁券上。无奈蓝玉依然故我,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一天,朱元璋召集群僚,为蓝玉摆酒庆功。宴会开始,朱元璋致辞,说: “蓝大将军犁庭扫穴,一战告捷,功垂永久,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不能过也!”他还提议为蓝大将军的凯旋满饮一杯。对这样的荣耀,这样的恩宠,蓝玉本应该作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样子,然而,他却不躬不揖、不跪不拜,也不把这胜仗说成是皇帝的荫蔽、圣上的成算,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随口说道: “蓝某扫灭这些小丑,如探囊取物,何足挂齿。”如此地傲慢与无礼,使朱元璋好一个不快。

洪武二十三年(1390),蓝玉领兵前往大渡河平定当地少数部族的叛乱。第二年,他又与冯胜、李景隆等人被派往陕西训练军士,以加固边防。后因西征有功,命为太子太傅,但位列马胜、傅友德之下。蓝玉对此极不情愿,说, “我难道不堪太师吗?”为了杀一杀蓝玉的嚣张气焰,朱元璋便以勾通胡惟庸的罪名,将蓝玉的亲家、靖宁侯叶升处斩。在此前后,太子朱标病死,年幼孱弱的朱允蚊被立为皇太孙,作为朱元璋的接班人。这一变故,促使朱元璋更加关注朝中的人事格局。针对蓝玉等人自伐其功、贪婪无厌,蔑视朝廷的行为,不能不使朱元璋感到万分的焦虑。为了进一步诛杀遗留下来的功臣,朱元璋又在制造着新的阴谋。

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二十五日,三十九岁的太子朱标病逝,朝廷政局、决策被迫调整,除掉蓝玉已是势在必行。于是重新祭起抓“胡党”的大势,八月二十五日,以勾通胡惟庸罪,将蓝玉的姻亲靖宁侯叶升处死,正式拉开了铲除蓝党的序幕。

洪武二十六年(1393)正月,蓝玉回到南京。朝廷的一举一动都令他紧张与关注。朱元璋为稳定大局,很快在二十五年九月十二日立朱标的儿子朱允蚊为皇太孙,作为皇位继承人。同时任命皇太孙的辅佐官,从冯胜、傅友德为太子太师,蓝玉为太子太专。按照资历,这个安排未尝不可,也并没有什么深沉的含义,而蓝玉则觉得受了冷落,私下发牢骚说:“为什么要我屈居冯、傅之下,难道我就不能做太师吗?"不难看出,蓝玉在这个时候所关心的不过是太师、太傅的差异,所争的不过区区太师的名分,所计较的不过是与冯、傅的地位高低。但此时却有人告他图谋不轨,聚众造反,夺取皇帝宝座了。

洪武二十六年(1393)二月初八日,早朝将罢,一切看起来很正常。突然,锦衣卫指挥蒋球出班参奏蓝玉谋反的种种罪状,蓝玉被当场逮捕。朱元璋下令立即组织审讯。这一切来得竟是如此快,如此急,如此莫名其妙,使蓝玉无法应付,但他很快就清醒了。包括对叶升、陆仲亨、唐胜宗,郑遇春、陆聚、费聚、黄彬,赵庸,乃至胡惟庸等人的谋反,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怪王国用会为李善长辨冤!世人所传徐达、刘基、李文忠等被皇帝毒死的事,想来也并非虚妄。他这时对“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才有了切肤感受。 “既然皇帝要置我以死地,我就是屈招了也决无生还的希望。”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针对蒋球的诬陷,他据理辩驳,毫不退让。吏部尚书詹徽喝令他招出同党,蓝玉对他怒目而视,略停片刻,大呼道:“詹徽就是我的同党。”一言之下,武士们立即把詹徽从审判席上拉下,抓了起来,搞得一个个审问官张口结舌,不敢张狂。朱元璋也不再要蓝玉的口供,第三天,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初十日,就把他处死了。

当然,朱元璋不是平庸之辈。他要诛杀蓝玉就必须罗列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他知道**裸的杀戮不仅无助于政局的稳定,反而会引起无法控制的动**。为此,他编织了一套罪名:局外人勾通胡惟庸被诛,蓝玉生怕此事进一步牵连自己,便与其心腹将领密谋反叛,定于二月十五日朱元璋出正阳门外劝农时,以事先埋伏好的人马将其斩杀。但这一密谋被锦衣卫检校所获得,迅速密告了朱元璋,未等蓝玉起事,朱元璋先发制人,未通过正常的司法程序,便在三天之内将“要犯”蓝玉处决。

处决蓝玉并不意味着该事件的结束,恰恰相反,是朱元璋再兴大狱的开始。及时处决蓝玉,灭其口供,使朱元璋能够随心所欲地株连其他功臣。这是独裁者的惯用伎俩,朱元璋是这一伎俩的集大成者。为了清除他认为不可靠的官员,朱元璋借蓝玉谋反罪名,株连蔓引,将其一网打尽。被杀的主要武将有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舶舵侯朱青、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东平侯韩勋、会宁侯张温、全宁侯孙恪、西凉侯濮瑟玷、沈阳侯察罕、怀远侯曹兴、东莞伯何荣、徽先伯桑敬及都督黄略、马俊、王铭、许亮等十几人。文官则有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人。诛杀的中下级军官更是不计其数。蓝玉之案与胡惟庸案为朱元璋一手炮制的洪武时期的两大惨案,两案共诛杀四万余人,史称“胡蓝之狱”。

蓝玉被杀以后,开国功臣剩下的令朱元璋不放心的还有宋国公冯胜和颍国公傅友德二人了。洪武二十七年(1394),傅友德被诛。次年,冯胜亦被杀。这样,随朱元璋起事的开国功臣被诛杀殆尽。

在朱元璋封的所有公侯勋爵中,洪武一朝没有病死,也没有被杀死的只有两个:长兴侯耿炳文与武定侯郭英。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以后病死而得善终的有凤翔侯张龙,东川侯胡海,西平侯沐英、信国公汤和。张龙、胡海影响不大,无足称述。真正侥幸保下性命来的大将只有沐英、信国公汤和、耿炳文、郭英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