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尔朱荣 问天下谁是英雄2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我一下子翻身坐起,酒全醒了。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约莫看出自己躺在中常侍省空旷的殿堂内——偌大的殿堂中央孤零零地摆着这张小床,而**躺着我。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皇帝为什么会让我以这副模样躺在这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枯坐着挨到了天明。

第二天终于有人告诉了我答案——我醉倒后,皇帝元子攸就决定把我杀了。左右苦苦劝谏,对他晓以利害,他才悻悻作罢。可他不甘心,就特意命人用一张小床把我抬到了中常侍省的殿堂上,目的在于向我暗示——无论你如何神勇,可总有某些时候,你也得任人摆布、甚至生死被操于人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我随即发出了一声冷笑。

皇帝这么做,除了泄一时之愤、彻底破坏我和他之间残存的信任,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

就凭他,居然也想摆布我?!

接下来我就会让他知道——到底是谁在摆布谁!

我的女儿原本是孝明帝元诩的嫔妃,元诩一崩,我的女儿就成了千百个后宫寡妇中的一员。我当然不会让她落入这种境地。因为她是我尔朱荣的女儿。我不但要让她再度嫁给天子,而且,我还要让她母仪天下、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后。

我把这个意思跟皇帝元子攸说了。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笑着告诉他,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他的答复。

事后我听说元子攸对此大为恼怒。他认为把先帝之妃许配给他当皇后,不但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是对他的公然侮辱。可黄门侍郎祖莹一再跟他说:“有些事虽然违背常道,可是合于权宜,陛下您不能再犹豫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祖莹是对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其时北魏帝国的时务,就是一切以我尔朱荣的意志为转移。

元子攸被迫点头。

我放声大笑。第二天我就为女儿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册封大典。典礼上,我看见年轻的天子在接受群臣拜贺时,一直在强颜欢笑,而且自始至终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

小子,走着瞧吧,我摆布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五月初五,我启程回晋阳。皇帝在邙阴为我饯行。我最后向南遥望了一眼洛阳,心情和这盛夏的阳光一样火热和亮丽。

临行前,我已经安排元天穆进入洛阳,担任侍中、录尚书事、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朝堂上其他重要的职务,也全部由我的心腹担任。

虽然我人归晋阳,与洛阳远隔千里,可整个朝廷都已经成为我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回到晋阳,然后游刃有余地——

遥控洛阳。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六月,葛荣的叛军日益猖獗,四出劫掠,并且兵锋向南,有逼近京师之势。与此同时,前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又纠集河北的十几万户流民在青州(辖今山东东北部、河北小部)造反,自称汉王,改元天统。一时间朝野震恐。七月初十,皇帝下诏,加封我为柱国大将军、录尚书事。诏书充斥着对我的赞美之词,书中称:“太原王尔朱荣拥朕登基、君临天下,其勋胜过伊尹、霍光,其功等同皇天后土,王朝没有颠覆,全仰赖他一人!”

我很高兴。

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皇帝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高兴。

八月,葛荣率领他所谓的百万大军猛攻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其前锋已侵入汲郡(治所在今河南汲县西南),所到之处,烧杀劫掠,至为惨酷。

我知道,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九月,我上书朝廷,请求讨伐葛荣。我让侄儿尔朱天光留守晋阳,随后亲率一支精锐骑兵,命侯景为前锋,每人两匹马,轮流驱驰,以数倍于平日的行军速度昼夜疾驰,兵锋直指围攻邺城的葛荣。

当朝廷听说我所率领的骑兵数量时,顿时一片哗然,认为我绝无取胜之理。

我的士兵只有七千人。而葛荣号称百万,打个对折也有五十万,再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五万,仍然数十倍于我。无怪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瞠目结舌。

我的心腹们替我捏着一把汗,而其他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头上那“常胜将军”的光芒黯然陨落。

可我说过,我不是常胜将军,我是战神。我就是喜欢打那种在常人看来绝对不可能取胜的仗。

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数量对比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士气。当然,其次还有战术。我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可我在战术上极为重视敌人。很快你们就会看见,我是如何打赢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的。

葛荣探知我的兵力后,狂笑着对他的部下说:“尔朱荣太容易对付了,你们都给我准备好长绳子,到时候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我绑了!”他停止了对邺城的进攻,命令数十万军队掉头在邺城以北展开,呈簸箕状向北推进,战阵东西绵延达数十里。

我率部抵达战场后,立刻让士兵们埋伏在山谷中,命将官三人一处,领兵数百,分头在山谷中到处奔驰,扬起漫天灰尘,同时击鼓呐喊。

我知道此刻的葛荣肯定满腹狐疑。他一定以为情报有误,而我的兵力绝对不止七千人。

制造完假象后,我发给每个士兵一根大棒。我告诉他们,由于敌众我寡,所以这一战的关键不在于歼灭敌人,更不在斩敌首级,而是要从各个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插入敌阵,直捣中军,擒获葛荣。只要匪首被擒,余众自会不战而降。我一再告诫士兵们,之所以给他们棒子,就是要让他们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以击倒敌人、撕开缺口、生擒葛荣为要务,绝不能为了斩敌首级而恋战。

总而言之,我的战术意图是:在绝大多数敌众还没有接触我军、还未真正投入战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战斗结束掉,让敌人的数量优势完全丧失。

士兵们领会我的战术之后,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高涨。我一声令下,七千骑兵从各个方向像无数把尖刀直插敌阵。我看见我的奇特战术立刻产生了效果。骑兵们的大棒每过一处,敌众就倒下一片。敌军阵脚顷刻大乱。

我注意到已经有几路骑兵渐渐逼近葛荣的帅旗。为了防止葛荣脱逃,我亲率一队绕到敌军背后,从后方发起攻击。当我挥舞大棒冲入敌阵时,我发现敌人像船舷两侧的波浪一样被我左右劈开。有的是被我击倒,有的是被我吓退,更多的则是被他们自己趔趄的人墙压倒。

片刻之后,我看见不远处那面高高飘扬的“葛”字帅旗就颓然扑倒了。

不出我所料,葛荣一被俘,敌众全部投降。对方士兵还没和我的人交上手,战斗就结束了。

我说过,人多没用。关键是士气和战术。

因为叛军人数太多,不易控制,我就下令就地遣散。随他们高兴,爱跟谁搭伙就跟谁搭伙,爱往哪走就往哪走,我一律不加干涉。降众们欢天喜地,数十万人一天之间散得一干二净。而对那些有才能的将校,我则加以收编、量才录用,让他们各安其职。

最后,我派人用槛车把葛荣押到了洛阳。

战前,朝廷已经料定我不能取胜,让元天穆率领军队驻扎在朝歌南边,还准备派出将军穆超、杨椿,可他们尚未出发,捷报便已传回洛阳。

皇帝大喜,当即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一支人多势众、凶猛猖獗的叛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剿灭了。朝野上下无不对我心悦诚服。

永安元年(公元528年)九月二十七,皇帝下诏,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词。诏书称:“尔朱荣功格天地,必须给予最尊崇的爵位;道济苍生,应该褒赏最盛大的名分。高天之柱催折,他能抗御;大地之维断绝,他能振起!进则匡扶衰颓的国运,出则剿灭凶顽的强敌,使积年之迷雾倏忽**涤,数载之尘埃一朝洁净。观其业绩与功勋,古今再无第二人。应该任命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诸军事,增加食邑一万户,与前共计三万户,其他官职如故。”

同日,我的两个儿子尔朱文殊和尔朱文畅一起晋爵为平昌王和昌乐王。

十月初三,葛荣在洛阳的闹市被斩首。

十月十二,我的侄儿尔朱菩提被任命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十月十三,与上一道诏书相隔不过半月,皇帝元子攸再度颁诏,把他自己以及朝堂上的硕学鸿儒们所能想到的阿谀谄媚之词全都用上了。我很愿意撮其精要,将它收录于此。因为古往今来,能够让皇帝这么拼命赞美的臣子委实不多。所以,我很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分享这份殊荣——

“大丞相、太原王尔朱荣,道义如镜照耀海内,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机能昭明过去,妙思可预知未来;大义可追先辈勋臣,忠心可当昔日烈士……杀戮的敌兵比长平之战还多,缴获的武器堆积得高过熊耳山。秦晋之贼闻声而丧胆,齐莒之贼侧听而屏息。中兴之业,从此再隆;太平之基,自是更始。即使伊尹、霍光的辅翼之功,齐桓、晋文的赞襄之业,亦难以比拟其崇高功勋,无法追踪其超迈足迹。普天充盈了他的道,率土沾溉了他的仁;亘古以来,罕有其匹。如果不赐给他广大的山河,拓宽他封国的土地,何以表其大义之崇高?!何以标其盛德之广远?!”

最后,皇帝再度赐给我食邑七万户,与前共计十万户,并且让我进位为太师。

皇帝这回出手之阔绰让许多人眼红心跳。

可元子攸心里很清楚,这是他应该给我的。

而我也知道,这是我应得的。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我在战场上遇到了一生中真正的对手——陈庆之。据说他也是战神般的人物——南方萧梁王朝的战神。

所以,我们的相遇必然是上苍注定,而我们的交手也注定要成为经典。

我相信,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在我们交手之前你若是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只能告诉你——天晓得。

建义初年,北海王元颢逃亡梁朝。梁武帝萧衍决定采用“以魏制魏”的战略,封其为魏主,并资以兵马,让他攻击北魏。萧衍老儿打的如意算盘是:一旦元颢入主洛阳,北魏就成了萧梁的藩属国;而他便能不战而胜,以最小的代价鲸吞天下。

元颢随后便不断率兵入境骚扰,与齐地的邢杲叛军遥相呼应,南北夹击魏朝军队。朝廷认为元颢势单力孤,不足为虑,命元天穆率军东征,先讨平邢杲,再回师对付元颢。

此举正中萧衍下怀。他当即派遣陈庆之协同元颢,趁北魏空虚再度入侵,一战就拿下了边境的荥城(今河南商丘东)。

无独有偶。跟我一年前剿灭葛荣一样,陈庆之这次率领的梁军也只有区区七千人。

攻克荥城后,陈庆之与元颢又直扑梁国(即梁郡,治睢阳,今河南商丘南),北魏守将丘大千领七万之众,分筑九座堡垒进行抵御。可陈庆之一天之间就连克三座城池,丘大千怯战,率部投降。元颢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改元孝基。随后,陈庆之又进攻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东北)。守将是济阴王元晖业,他手上有三万名精锐羽林兵。可这仍然没有挡住陈庆之。未久考城陷落,元晖业被俘。

数日之间,只有七千人的陈庆之竟然连下三城,令朝廷大为震惊。

永安二年五月初六,朝廷急命东南道大都督杨昱镇守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尚书仆射尔朱世隆镇守虎牢(今河南荥阳西北汜水镇),侍中尔朱世承镇守崿岅。随后,业已平定邢杲的元天穆又与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率领三十万大军赶来增援。

北魏军队在陈庆之面前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没有人相信陈庆之会赢。

首先他自己的七千士兵就不敢相信。他们睁着惊恐的双眼望着他们的主帅,渴望听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撤。

然而没有。大敌当前,陈庆之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解鞍喂马。他不紧不慢地对士兵们说:“我们攻入北魏以来,一路屠城掠地。各位杀了人家的父兄,掳掠人家的子女,元天穆和他的部下都视我们为寇仇。我军才七千人,敌众三十多万,今日一战,只有抱定必死的决心才能生存。敌方骑兵众多,不能与他们野战,应该在他们大军集结之前,急攻其城而据之。诸位不要再狐疑犹豫了,那样只能被宰割。”

陈庆之一声令下,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士兵们开始埋头猛攻荥阳。五月二十二日,陈庆之仅以伤亡五百多人的微小代价攻陷荥阳,生擒东南道大都督杨昱。

同日,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迅速兵临荥阳城下,对其展开反攻。

陈庆之亲率三千精锐骑兵背城而战。

三千对三十万,相差一百倍。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的三十万大军被打得大败而逃。

我早就说过了,兵力不重要,士气和战术才重要。

我相信荥阳城下这一战的经典程度,绝不亚于我与葛荣的邺北之战。可惜我没有亲临战场。就算我能够想象出三千白袍勇士的冲天士气,我也不知道陈庆之究竟用了什么战术。

据说陈庆之的士兵打仗时一律在铠甲外罩上一件飘逸的白袍。

这一点真的让人匪夷所思。我想象着陈庆之的数千名白袍骑士在战场上跃马挥刀的身姿,内心就会滚过一阵莫名的战栗。

人们传言陈庆之的白袍军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像一大片飞驰的白云,又恍若从天而降的神兵。

我相信,这样的传言并非过誉之词。

白袍军的另类装束使得他们根本不像是在杀人和打战。从南方到北地,他们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又一场姿态绝美的奔跑。然而就在你惊愕恍惚的瞬间,你的首级已经落地,城池已被摧毁,亲人已遭屠戮。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陈庆之的战术。可我知道,那一袭袭飘逸乘风的白袍所代表的,绝不是圣洁和美丽,而是冷酷和杀机!

陈庆之击败元天穆的大军后,又一鼓作气进攻虎牢。我的堂弟尔朱世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见势不妙,立刻弃城而逃。陈庆之进占虎牢,俘获了魏朝的东中郎将辛纂。

前线接连失利,皇帝元子攸带领二三随从仓皇逃离洛阳,于五月二十四日到达河内。

形势急转直下,天下人都认为大势已去。

五月二十五日,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等人封闭洛阳府库,打开城门,率领文武百官将元颢迎入京师,改元建武,大赦天下。陈庆之被任命为侍中、车骑大将军。

短短一个多月,陈庆之率领他的七千白袍军从梁朝的铚县一路杀到北魏的洛阳,大小四十七战,连下三十二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缔造了一个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战争神话。

这个神话之所以能够诞生,固然是因为陈庆之卓越的军事才能。

但有一点你们不要忘记——这一路走来,陈庆之还没遇到我!

当我在晋阳接到前方传来的这一连串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报时,我笑了。老天爷真公平。它给了萧梁王朝一个陈庆之,就给了北魏王朝一个尔朱荣。而陈庆之的神话注定要被尔朱荣终结,对此我毫不怀疑。

五月底,河内失守,皇帝元子攸再度逃到上党郡的长子县。黄河以南的绝大多数州郡都先后归附元颢的傀儡政权。北魏帝国分崩离析。

我知道,我尔朱荣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六月初,我把晋阳的军务交给尔朱天光,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子县的行宫觐见了皇帝。与此同时,我向各地的部属发布了勤王令。十日之内,反攻洛阳所需的士兵、武器、粮草、装备陆续到位。随后,我拥着皇帝挥师南下,与元天穆会师,随后进攻河内。

六月二十二日,我攻下河内,斩杀了都督宗正珍孙和太守元袭。

七月,我的军队逼近洛阳。元颢命陈庆之驻守黄河北岸的北中城,阻挡我的锋芒,而他自己的军队则在黄河南岸与我对峙。

我下令大军向北中城发起猛攻,在三天内强攻十一次,却被陈庆之顽强的白袍军全部击退。我看着堆积在城下的无数将士的尸体,第一次领教了白袍军的战斗力,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沮丧。

我转而想绕开陈庆之,直接抢渡黄河,可一时又无法找到足够的船只。眼看北中城固若金汤,而我又不得越天堑一步。我不得不考虑暂行北撤,再作打算。黄门郎杨侃和中书舍人高道穆极力劝阻,认为撤兵会让天下人失望,并且建议就地向百姓征收木材,编造木筏。而我一贯信任的刘灵助占卜后也说:“不超过十天,河南必定可以平定!”

我历来相信天命,刘灵助的话让我重新树立了信心。

我对自己说,上天一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七月十九,我命令车骑将军尔朱兆和大都督贺拔胜赶造木筏,从马渚西边的硖石夜渡黄河。对岸的守军是元颢的儿子、领军将军元冠受。当他还在寝帐中鼾睡的时候,我的士兵趁着夜色的掩护向他的军营发起突袭。元冠受仓促应战,兵败被俘。随后我的大军全部进抵南岸。安丰王元延明的部众听到我已渡河的消息,当即哗然四散。惊恐万状的元颢闻讯,连夜带着数百骑向南奔逃。元颢既溃,困守孤城的陈庆之意识到,单凭他的数千人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于是集合部队结阵而退。

我亲率一支轻骑兵一路猛追陈庆之。

曾经被陈庆之占据的沿途各城望风而降,全部被我收复。

也许真的是上天助我。当我追至嵩高河的时候,陈庆之的军队正在渡河。眼看他们即将登岸扬长而去,突然间河水暴涨。我策马立于北岸的一面高坡上,看见那些天纵神勇、所向无敌的白袍勇士们在汹涌澎湃的河水中无望地挣扎哭号。

我的嘴角泛起一缕酣畅的笑意。

当最后一袭白袍被浊浪吞没,我听见自己的笑声长久地响彻在天地之间。

事后我听说,萧梁王朝的赫赫战神陈庆之侥幸捡了一条命,爬上岸后剔掉须发,化装成和尚,然后独自步行,抄小路逃回了建康。

好些日子以后我仍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身上那袭飘逸无瑕的白袍后来变成了什么模样?最后又被他丢弃在哪里?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二十,孝庄帝元子攸终于回到洛阳。望着失而复得的皇城宫阙,惊魂甫定的天子感慨不已。

二十二日,天子加封我为天柱大将军,增加食邑十万户,与前共计二十万户。

元颢逃窜到临颍后,随从的骑兵各自逃亡,溜得一干二净。孤身一人的元颢被临颍士卒江丰砍杀。二十三日,首级被传送到洛阳。

外患平定之后,我便全力以赴诛讨境内的叛乱。

从永安二年秋天开始,我调兵遣将,先后剿灭了猖獗多年的韩楼、万俟丑奴、萧宝寅、王庆云、万俟道洛等叛军。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秋天,幽州、平州、泾州、豳州以及向西直到灵州,整个北魏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基本上全部平定。

此时此刻,如果你再问我:今日天下谁是英雄?

我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永安三年,天下无贼。

举国上下,无论是公卿将相还是士卒百姓,无不欢喜踊跃、拊掌相庆。饱受了多年战乱之苦,而今一朝太平,任何人当然都应该感到高兴。却有一个人对此闷闷不乐。

整个北魏帝国也许只有这个人不高兴。

他就是皇帝元子攸。

当四方乱平的捷报传到洛阳皇宫的那天早上,元子攸在朝会上怅然若失。他恍惚良久,才喃喃地说:“从今往后,天下无贼了……”皇帝后面没说出来的三个字是——可惜啊!

古往今来,也许没有哪一个皇帝像元子攸这样为天下无贼而感到惋惜。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元子攸的脑子清醒得很。因为他知道,整个北魏帝国只有各地叛军是唯一能制衡我的力量;一旦我对付完所有蟊贼,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就是他——孝庄帝元子攸。

那天临淮王元彧注意到了天子的脸色,就陪着他长叹了一声,说:“臣恐怕贼寇平定之后,圣上的忧虑才真正开始啊!”

君臣二人长吁短叹完之后,元子攸抬起头来,蓦然发现满朝文武都在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元子攸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说:“爱卿所言甚是啊!安抚战乱之后的百姓更不容易啊!”

这小子的脑筋转得倒快,硬是把方才那反常的表现给化解了。

其实也怪不得元子攸会在朝堂上说出那种反常的话,平心而论,他当的的确是一个窝囊天子。朝廷上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偏偏他又是一个有抱负的皇帝,总想着要励精图治、中兴魏室。据我的眼线奏报,元子攸经常朝夕不倦地批阅奏章,而且屡次亲阅刑讼卷宗,审理冤狱,甚至还和吏部尚书讨论要整顿吏治,俨然有澄清宇内之志。

可在我看来,他太嫩了。

没有我,他一刻也玩不转这个帝国。所以,我不可能不对朝政进行干预。

有一次我选派了一个人当曲阳县令,事后才向吏部报备。吏部尚书李神俊自以为有皇帝撑腰,认为这个人资格不够,就否决了我的提议,而且另外改派他人。我一下子就火了。一个小小的尚书居然敢触犯我的权威?!我当即命我的人到曲阳走马上任,不用理会吏部的什么狗屁决定。李神俊自知没有好果子吃,几天后便乖乖地挂冠而去。我马上让尔朱世隆兼了他的尚书一职。

后来我又要安排几个北方人担任河南诸州的刺史,皇帝元子攸竟然不同意。我让元天穆去提醒他,他还是固执己见。元天穆只好把话给他挑明了:“天柱将军既有大功,又身为大丞相,就算替换掉天下所有的官,陛下也不得违背,为何任用几个人当刺史,居然不准呢?”皇帝怒气冲冲地说:“天柱如果不为人臣,那么干脆把朕也撤换了;如果他还保有臣节,就没有撤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元天穆把皇帝的话转述给我,我勃然大怒:“天子是靠谁的力量继位的?现在居然不采用我的话?!”

后来元子攸还是不得不听从了我的安排。

除了在朝堂上他要听我的摆布,在后宫我女儿面前,他也没有半点地位。我女儿从小娇惯,难免有些小脾气。元子攸忍受不了,就让尔朱世隆去劝她,反而被我女儿顶了一鼻子灰。她让尔朱世隆去转告皇帝:“天子由我们家拥立,现在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要是我父亲自己做天子,看看天下事谁来做主!”

所以,站在元子攸的角度来看,他这个天子当得可谓是内外交迫。

可这就是他的命运,他没得选择。

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安心当一个傀儡。如果他不想干,想干的人多的是。

自从我被加封为天柱大将军、食邑达二十万户后,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备享尊荣,可我总觉得跟历朝历代的栋梁之臣比起来,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是少了“九锡”。

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九赐”,是历朝天子赏赐给大臣中立有殊勋者的九种礼遇和器物:

一锡车马,即金车与兵车各一驾,枣红色公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之。

二锡衣服,即衮冕之服,外加赤舄(xì,鞋)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锡乐则,即定音、校音器具及钟磬乐器;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锡朱户,即朱漆大门;能感化民俗者赐之。

五锡纳陛,即登殿时特凿的陛级;善纳贤良者赐之。

六锡虎贲(bēn),即虎贲卫士三百人;能退恶者赐之。

七锡弓矢,即红弓一张、箭百支,黑弓十张、箭千支;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锡斧钺,即铡刀铜钺一副,有专事征伐、先斩后奏之权;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锡秬鬯(chàng),即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香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以我对北魏所立的功勋而言,我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享有九锡。于是我上奏皇帝说:“参军许周认为朝廷应该加臣九锡,臣厌恶他的话,已经予以斥责,并把他调走了。”

我其实是在向皇帝作出暗示。

可奏书呈上之后,元子攸却装糊涂,下诏说我主动拒绝九锡,忠心可嘉。

元子攸不愿意让我迈过这一步。

因为他知道,一旦我加了九锡,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无论是西汉末年的王莽、东汉末年的曹操、曹魏末年的司马昭,还是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萧齐的开国皇帝萧道成、萧梁的开国皇帝萧衍,都曾经是加九锡的权臣。

所以,在元子攸看来,九锡就是篡逆的代名词。

最终,我还是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我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大可以从长计议。可我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快就走到了终点。

当我的人生走到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的秋天,我开始感到寂寞。

因为我已经没有对手,我已经成为北魏王朝独一无二的英雄。

可我觉得这远远不够。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再也没有可以仰望的梦想,再也没有值得追求的目标,那他就会变得颓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允许自己这样。

所以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目标——从永安四年开始,我要大举南征,灭掉萧梁,统一宇内,成就不世之伟业。

我要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为此,我必须让自己和手下的那些契胡武士随时保有勇敢而强悍的精神,一刻也不能堕入安逸与享乐之中。我训练和保持军队战斗力的方法历来很简单,那就是狩猎。不分四季寒暑地进行狩猎。

只不过我的狩猎方式和别人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我不选择猎场。无论是高山湖泊还是森林沼泽,我随时随地一声令下,士兵们就要像在战场上那样即刻列阵,随后以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包围猎物。不管前方是悬崖还是沼泽,任何人也不得躲避和后退。许多士兵为此丧命。有一次由于地形险峻,一只鹿从包围圈中脱逃,我当场斩杀了好几人。另一次,一个士兵逼近老虎的时候突然掉头逃跑。我对他说:“你怕死吗?”还没等他张嘴,我的长剑已经削下了他的脑袋。还有一次,我命令十几个士兵徒手生擒一只猛虎,并且不能让虎受伤。结果老虎被擒,毫发无损,我的士兵却死了好几个。

也许你们又会指责我残忍。你们会说我不珍惜士兵的生命,让他们作出无谓的牺牲。

可能你们是对的。

可我要说: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观念。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你们不同。你们或许认为,士兵必须牺牲在战场上才有价值。可我认为你们只看到表面现象。一个士兵生命价值的体现,并不取决于他死前在做什么,而是取决于他以怎样的态度在做。以我的经验来看,很多战场上的士兵并非死于勇敢,而是死于怯懦。在战场上背部中箭而死的人要数倍于胸膛中箭而死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士兵是死在他背对敌人、掉头而逃的那一刻。而我的士兵虽然倒在了狩猎场上,可只要他们在临死前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最后以勇敢的姿态倒下,那他们就死得壮烈、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至于说他是死于敌人的刀下还是死于虎口,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

我认为没有。

当然,不光是一千多年后的你们不理解我的做法,连我的士兵们私下里也颇有怨言。可我并不认为我错了。不这么做,就无法锻造出一支勇猛之师。

可能是士兵们的怨言传到了我的好友元天穆耳中,所以他特意找了个机会,很委婉地劝我说:“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这时应该修政养民,顺应时节来狩猎,何必不分寒暑地打猎驱驰,损害天地的和气呢?”

我看着元天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卷起袖子,说:“胡太后是个女主,不能自行正道,所以我才拥立天子。这只是人臣的普通节操而已。还有葛荣这一伙人,本来就是流民,趁着时机起来作乱,好比奴隶逃走,擒获就算了。近来我屡屡蒙受朝廷厚恩,却未能统一海内,怎么能说是勋业?我听说朝廷那些士大夫的生活还是很放纵奢侈,所以今年秋天,我打算和兄台一起带领人马前往嵩高山围猎,命令朝臣们一同进入猎场搏虎。然后出鲁阳、历三荆,把那些蛮族全部俘虏,遣往北方六镇戍边。回军的时候,顺便扫平汾胡。明年,我计划选拔精锐骑兵,分别从长江和淮水进发,扫**梁朝。萧衍如果投降,就封他为万户侯;如果不投降,就率领几千骑兵直取建康,将他绑送洛阳。然后我就能和兄台一道奉侍天子,巡狩四方,这才称得上是勋业!现在如果不经常打猎,士卒懈怠,战事一起,如何能用?!”

元天穆看了我很久,最后对我会意地一笑。

他看见了我的勃勃雄心。

在这样一个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时刻,我们怎么可能想到,短短的一个月后,我们俩就要双双离开人世、含恨于九泉之下呢?

这年秋天,我的女儿要临产了。

我很高兴。我即将拥有一个具有皇族血统的外孙。所以我特意赶往洛阳看望我女儿。

我不知道,此时的朝廷已经集结起了一个阴谋集团,准备对我下手。为首的是皇帝元子攸,其次是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杨侃、尚书右仆射元罗,还有一个居然是我的心腹——武卫将军奚毅。

奚毅察觉出皇帝元子攸的想法后,就主动向他表忠心,说:“如果一定会发生事变,臣宁愿为陛下牺牲也不能事奉契胡。”皇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很长时间,说了一句聪明话:“朕保证对天柱将军绝无二心,但是爱卿的忠诚朕也不会忘记。”

我出发前,人在洛阳的尔朱世隆已经对皇帝的计划有所耳闻,便自己写了一封匿名信贴在自家门上,随后派人撕下来送到晋阳。信上写着:天子和杨侃设计要杀天柱。我看了一眼就把信撕烂了。当时我根本想不到元子攸有此胆量。我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世隆这人也太胆小了!当今天下,有谁敢算计我?!”

我太自信了。

九月,我率领五千骑兵从晋阳出发。到达洛阳后,我见到皇帝时第一句话就说:“陛下,到处都在传言,说你要杀我!”

伶牙俐齿的元子攸不假思索地说:“外面的人也纷传说你要造反,你说,我要相信他们吗?”

我语塞。是啊,从我拥立他的那一刻起,天下人哪一个不知道我们俩貌合神离?

也许这一切都是揣测之词。我想。

随后的日子里,我断然打消了疑虑,出入皇宫的时候身边只带着几十个人,而且没有带武器。本来那几天皇帝就决定下手了,可是考虑到元天穆还在并州,怕到时候遭他报复,所以下了一道诏书命元天穆回朝,准备把我们一起干掉。

我来洛阳之前,就已经有占星师告诉我,说这一年有彗星出现,预示着帝国将除旧布新。到了洛阳后,我的心腹、行台郎中李显和也说:“天柱大将军到来,怎么没有加九锡呢?何必一定要大王自己开口呢?这天子也太不会见机行事了!”都督郭罗察更是说:“今年其实可以作禅文了,何止加九锡?”参军褚光说:“人家都说并州城上有紫气,何必担心不应验在天柱将军身上呢?”

这些话每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飘飘然,而人在飘飘然的时候是看不到危险的。

即便那危险近在咫尺。

我这些心腹的阿谀之词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皇帝的耳朵里。于是他们加紧了密谋。

九月十五,元天穆到达洛阳。

九月十八,他们决定在我陪元天穆入宫用膳的时候动手。杨侃带着十几个人早早就埋伏在明光殿的东侧。我和元天穆在明光殿中,饭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务要处理,于是起身离去。那一刻杨侃等人刚刚从大殿东门潜入,等到他看见我们时,我和元天穆已经走到了中庭。

可是,我的极端自信导致我最终辜负了上苍。

九月二十一日,我入宫稍稍转了一下,就前往我的小女婿陈留王家饮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一连几天头晕目眩,都没有再入宫。

那几天,尔朱世隆频频对我说,皇帝必定有阴谋,要先下手为强。我却说:“不急。”

一直找不到第二次机会,皇帝和他的刺杀行动组焦急万分。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城阳王元徽对皇帝说:“干脆说皇后分娩了,并且生了个太子,这样尔朱荣必定入朝。”

元子攸说:“皇后怀孕才九个月,这样说行吗?”

元徽说:“妇人早产是常事,他肯定不会怀疑。”

于是他们的第二次行动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一次,上天终于不再眷顾我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洛阳的天空碧蓝如洗。

温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走进我三十七岁的秋天,走进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和元天穆刚刚用过早膳,正在悠然地弈棋。城阳王元徽就在这时候乘着一匹快马飞驰到我的府邸。我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兴高采烈的笑容。元徽一边大声喊着“皇后生太子了”,一边摘过我头上的帽子手舞足蹈起来,以这种夸张的举动表示他的喜悦之情。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朝臣们便已接二连三地登门来向我贺喜。

我很高兴。这个天潢贵胄的小外孙已经让我足足盼了九个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模样。不知道,他会不会长得像我?

当我和元天穆一起进入明光殿的时候,皇帝元子攸正在东边的偏殿里朝西而坐。我看见他脸上挂着一个笑容,一个略带生硬的笑容。

和元天穆一起落座之后,我看着皇帝,正想玩味一下这个笑容,十几个刀斧手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

一瞬间我就顿悟了那个笑容的意味。

我下意识地一跃而起,第一时间冲向了皇帝。我知道,此刻的明光殿周围绝对不止这十几个伏兵。所以我不能和他们硬拼,必须先劫持天子——这个在我眼中弱不禁风的年轻的天子。

我冲到元子攸的面前。就在我向他伸出手去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他脸上杀机暴涨。

原来看上去那么弱的人也有这么强的杀机。

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然后一把千牛刀就刺进了我的胸膛。千牛刀插得很深。借着我前倾的冲力,它插入得只剩下刀柄。

我凝视着刀柄。我不知道我凝视了多久——是一瞬,还是一百年?

那些刀斧手应该早就冲过来的。我看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向我冲来,可刀剑落在我身上仿佛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时光凝固了。只剩下我的一生在飘。

天地在摇晃。我的一生在眼前飘。

可我拼命抓也抓不住它。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我的确已经努力了,父亲。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终没有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父亲,我让你失望了吗?我辜负了契胡族人的那个古老传说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终于知道——我已经死了。

元天穆也死了。我十四岁的侄儿尔朱菩提也死了。那天跟我一起入朝的三十几个人都死了。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二十五日早晨,洛阳城一片沸腾。据说上自天子、下至百姓,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拍手称快。

据说元子攸那天一直在笑。似乎要把他三年来所郁积未发的笑容在一天之中全部释放。

可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

我死后,我的堂弟尔朱世隆和我的侄子尔朱兆就发誓为我报仇。同年十月三十日,他们拥立太原太守、长广王元晔为帝。十二月初三,尔朱氏的军队攻克洛阳,生擒元子攸。十二月二十三,元子攸被缢死在晋阳。和我相差不足三个月。

两年后高欢就崛起了。他铲平了整个尔朱家族,自立为大丞相、太师、天柱大将军,彻底取代了我在北魏帝国的地位。

问天下谁是英雄?!

答案也许并不是不言自明的。上天给了我宏大的梦想,可它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不过,难道一定要以成败论英雄吗?难道英雄不可以是一种生命的姿态,而非得是某种实质性的结果吗?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我一直在努力。从许多年前我父亲带我去见识“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一刻也没有放弃努力……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谁才是天下真正的英雄,那我只能说——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