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尔朱荣 问天下谁是英雄1

我永远不会忘记许多年前我父亲尔朱新兴带我去泅游“天池”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天池位于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我和父亲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直到我感到自己几乎把一生要流的汗水都提前流尽了,父亲才对我说:到了。那一刻我满身疲惫。可是父亲的眼神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承受肉体的磨难,那我一定可以成为秀容这块土地上最坚韧最勇敢的少年。于是我昂起头颅,任猎猎天风凶猛地刮过我的衣襟和脸庞。那一刻,我看见自己站在辽阔的大地之上、站在人世的绝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穹苍——那永远高高在上的无言而神秘的苍穹。

我相信天池的水是人间最清澈的水,因为我看见整片天空都在它的怀中**漾。我跳进去的时候,冰凉的池水瞬间就把我吞没了。我忘乎所以地敞开身体,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天池的池里,还是到了天池的天上。

那缥缈而清晰的箫鼓之声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落进父亲和我的耳中的。

我既好奇又懵懂。而父亲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很努力地聆听,想辨别箫鼓之声来自哪个方向。可是我一无所获。多年以后,我依然弄不清那恍若天籁的绝妙之音究竟真的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天池深处。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就可以当上三公、位极人臣。荣,我已经老了,这声音是为你响起的。是的,肯定是为你响起的!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那一刻父亲脸上的愕然已经全部转化成了激动和期许。我被父亲的兴奋感染了。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之情一下融进了我的血液,并且伴随我的整整一生。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告诉自己——我是有使命的人。我相信,那个契胡族人的古老传说,还有那个美妙难言的箫鼓之声,一定是在天池守候了几百年,才等到了我的出现。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契胡族人的英雄,成为北魏王朝的英雄,成为驰骋天下的英雄……

甚至直到此刻,当皇帝的千牛刀突然刺进我胸膛的这一刻,我仍然对自己的信念毫不怀疑。我只是感觉到了疼痛,可疼痛击败不了我。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怎样蔑视自己肉体的感受,从而让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万物。

可糟糕的是,为什么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呢?既然我的肉体可以抵抗千牛刀,为什么我的意识就不能呢?!

皇帝开始摇晃。

我心里在笑。

整个天下也开始摇晃。

所以我纵声狂笑。

我是不会倒下的。自从我屹立于天池绝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后,我就没有倒下过。今天怎么就会例外呢?莫非一把千牛刀真的会改变这一切?

皇帝忽然消失了。接着我看见了黑暗。这一生中,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黑暗。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荣,你听……

我在听。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你说什么,父亲?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父亲?

荣,你要努力,你一生都要为之努力……

我是契胡族人。我的先人从前居住在尔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因而以此为姓。我的祖辈们一直是部落的酋长。我的高祖父尔朱羽健在登国初年,率领一千七百名契胡武士追随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平定了晋阳和中山。皇帝封他为散骑常侍,并把我们居住的北秀容(今山西朔县西北)方圆三百里封为尔朱氏的世袭领地。我的祖父尔朱代勤也多次追随太武皇帝拓跋焘四处征伐,屡建战功,被封为立义将军,并被免除了一百年的赋税。到我父亲这一代,我们的家业已经无比丰饶,牛羊马驼漫山遍野,只能以山谷来估量,而不是以几头几只去计算。朝廷每有征战,我父亲便会捐献大量的马匹、物资和粮草。孝文皇帝元宏极为嘉许,拜其为右将军、光禄大夫。未久又加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酋长。

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为自己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和高贵的血统而骄傲不已。

同时我也知道,尔朱家族一定会在我的手里头变得更加强大和辉煌。

因为我是有使命的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的一生是在征战杀伐中度过的,人们都说我勇猛、凶悍,甚至还有点残忍。所以,你们很有可能把我想象成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之人。可你们错了。上苍不但赐予我高贵的出身,还赐给了我白皙的肤色和英俊的脸庞。当然,对于容貌的美丑我根本不在乎。我敢说,女人们对于我容貌的兴趣,要远远高于我对她们的兴趣。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世上的人们对容貌和肉体之类的东西会如此迷恋,并且总是那么容易沉溺于肉体和官能的享受?在我看来,肉体只不过是奴仆,唯有意志才是生命的主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坚强的意志是你活下去的唯一保障。如果你无法领会并掌握这一点,那就带上你薄弱的意志连同你那可怜的肉体,趁早从这个世界上滚蛋!

这就是我的生存哲学。

在我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我将无数次用我的刀剑向人们表明这一观点,并且迫使世上的人们要么臣服在我的脚下,要么横尸在我的面前——包括我手下的契胡武士,包括我战场上的对手,也包括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六部百官,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皇帝。

我一直认为,战争与杀伐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而所谓的和平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是两场战争之间的过渡和间歇。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北魏朝廷与南方的萧梁王朝之间长达十四年的拉锯战,国内相对而言还算太平。然而,在我成年之后,也就是在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被朝廷任命为游击将军之后,我发现和平的假象正在褪去,而金戈铁马之声已经隐隐可闻。

应该说,对于战争的预感既是我的一种直觉,也是我的一种渴望。我讨厌宁静而庸庸碌碌的生活,渴望一身戎装呼啸沙场,与各种各样的对手展开意志的争锋和勇气的较量。

孝明帝正光年间,北方六镇爆发了全面叛乱。朝廷派遣大都督李崇北上征讨,被叛军所败。李崇退兵,六镇全陷。一时间,冀州(辖今冀中、冀南及鲁、豫各一小部)、并州(辖今山西大部及内蒙古、河北各一部)以北到秦、陇以西,民变四起,如同野火燎原。与此同时,柔然王阿那环亦趁火打劫,大肆侵略北部边境。

嗅着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的血腥气息,我知道,尔朱荣的时代来临了。

我广散家财、招募义勇,迫不及待地率领四千契胡勇士冲上了战场。

朝廷授予我冠军将军的职衔,让我隶属大都督李崇北上御敌。我很快就在边境线上寻获了柔然军队的主力,和他们狠狠干了一仗。阿那环兵败而逃,我率部一路追击到大漠深处,直到把他们赶回老巢才奏凯而归。随后,我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平定了秀容郡乞扶莫于、南秀容万于乞真和并州素和婆(左山右仑)崄的叛乱。

我数战数捷,朝廷立刻擢升我为直阁将军。

可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此后短短数年,我又打了一连串胜仗,令朝野上下惊叹不已。在此,我很愿意向你们罗列一张我所获得的战绩单和晋职表。虽然这些战果看上去只是几行枯燥的文字,可我相信透过字里行间,你们还是能够想见我的汹涌快意与万丈豪情。

第一阶段战役,我消灭了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的步落坚胡,肆州(治所在今山西代县)的刘阿如,还有沃阳(治所在今山西右玉)的叱列步若;朝廷封我为安平县开国侯,赏食邑一千户;官拜通直散骑常侍。

第二阶段战役,敕勒人斛律洛阳与费也头起兵叛乱,互为掎角,来势汹汹。我轻而易举地击破斛律洛阳于深井,驱逐费也头至河西。朝廷擢升我为平北将军、光禄大夫,并任北道都督;随后授武卫将军,不久又加使持节,授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爵位为博陵郡公,增加食邑五百户。

人们情不自禁地惊呼我为常胜将军。可是,从朝中那帮宿将元勋的眼神中,我还是看出了一丝困惑和一丝不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容部落酋长。我的赫赫战功在他们看来,多半靠的是运气。

我在心里对他们发出冷笑。他们愚蠢的脑袋理解不了我成功的奥秘。

我相信只要稍加解释,你们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赢得这么漂亮,而我的对手们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因为他们是饥饿的暴民,而我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为了填饱肚子而战,为了卑贱的生存而战;而我是为了无上的荣誉而战,为了上天的使命而战。

境界的高低最终决定了战场的胜败。这很合理,也很公平。同时也说明——我并不是靠运气。

至于朝中的那帮老将,坚硬的铠甲同样掩盖不了他们脆弱的内心。因为他们也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战。对他们而言,战争只是他们博取名利地位的手段。可对我来说,战争几乎就是目的本身。我并不是想通过战争获得什么(当然我也并不排斥它给我带来的诸如名利地位之类的副产品),而是就在战争当中,获取我超乎寻常的享受、实现我与众不同的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是为我来临的。

我也为战争而存在。

所以,我会用接下来的生命最终向天下人表明——我不是什么常胜将军……

我是战神。

帝国的老家伙们看我不顺眼,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教训他们一下。碰巧那个不识时务的肆州刺史尉庆宾就充当了这么一个冤大头。

那一年我行军经过肆州,军队需要休息和补充给养,我让士兵在城门下喊话,要求入城。没想到尉庆宾竟断然拒绝。我的怒火刚刚要升腾起来,可一转念我就乐了。

很好,这是让我杀鸡给猴看的一个机会,也是我扔向朝廷的一颗问路之石。我毫不犹豫地向士兵下达了命令。我说:攻城。我记得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手下那些勇猛的武士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一瞬间,我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漫过了肆州城。尉庆宾仓皇弃城而逃,最后在秀容被我的士兵抓获。一个堂堂的肆州刺史、朝廷的封疆大吏忽然成了我尔朱荣的阶下囚,我很想知道朝廷对此作何感想。

可朝廷连屁都不敢放。我笑了。当天我就把我的叔父尔朱羽生任命为新的肆州刺史。朝廷仍旧保持沉默。不唯如此,朝廷还加封我为镇北将军,仿佛我占领的是一座敌城。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在其时的北魏帝国,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尔朱荣的意志所不能转移的了。

孝明帝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又有鲜于修礼纠集北镇流民起兵于定州,大败朝廷的北道都督长孙稚,一时兵锋甚健。我当仁不让地上书朝廷,请求东征。朝廷当即加封我为征东将军、右卫将军、假车骑将军,都督并、肆、汾、广、恒、云、六州军事,进阶为大都督,加金紫光禄大夫。至此,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自己头上到底有多少顶官帽。

不久鲜于修礼被其部下元洪业所杀,而元洪业旋即又被他自己的部将葛荣所杀。葛荣尽得鲜于修礼的部众后,又击败了另一支叛军,斩杀了首领杜洛周,吞并了他的部众。一时间声势浩大,号称有百万之众。

我不禁有些兴奋。

我发现,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些年,一个比较像样的对手终于出现了。

朝廷也意识到,放眼天下,足以对付葛荣的人,就只剩下我尔朱荣了。于是再次加封我为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进位为仪同三司。

我趁此时机北捍马邑(今山西朔县),东扼井陉(今河北井陉山),并且大量招募义勇、扩充军队。我表面上的动机当然是为了对付葛荣,可我心里还有另一层动机,那就是——对付朝廷。

因为我已经预感到,我操纵整个北魏帝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我说过,跟我交锋的人都是些暴民。就算葛荣真的纠集了一百万人,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换句话说,葛荣只是一个匪首。而匪首不可能驾驭真正的豪杰。所以,当我和他交过几次手之后,他帐下的多名猛将便先后投奔到了我的麾下。

我相信其中两个人的名字你们并不陌生。

他们就是高欢和宇文泰。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们来到我身边不久,我便料定,假以时日,这两人必有一番造化。后来的历史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高欢和宇文泰把北魏一劈为二——高欢拥立十一岁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挟持幼主迁都邺城,建立了东魏;宇文泰拥立南阳王元宝炬为帝,定都长安,建立了西魏。风雨飘摇的北魏王朝就此灭亡。东魏后来又变成了北齐,西魏变成了北周。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欢和宇文泰是这两个帝国实质上的开国皇帝。宇文泰所开创的西魏政制便是后来的北周政制、甚至是隋唐政制的基础和模本。

在他们两个人中,我比较喜欢的还是高欢。他是我生前最器重的一员爱将。

可也是他,在我身后诛灭了权倾一时的整个尔朱家族。

然而,即便我地下有知,我也并不恨他。

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必须用自己的力量获取存在的资格。在我死后,我的子弟们也同样要依靠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智慧来生存。倘若他们想侥幸凭借我的余威而存在,那他们活该被别人灭了。高欢的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任何人也不必有怨言。

我之所以赏识高欢,是因为他身上有两种常人少有的、而恰恰又与我相似的东西。一是不言自威的霸气,二是志在天下的野心。我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看出这两点的。有一次他跟着我经过马厩。我忽然指着里面一匹还未驯服的烈马,命令他去剪除马首上那些杂乱的鬃毛。高欢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直直地盯着马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动手修剪马鬃。片刻之后,一头漂亮的马鬃剪出来了,一匹烈马也被他驯服了。这不禁使我大为诧异。别人修剪马鬃之前都要绑紧马的四肢,然后几个人合力按住马头才能把活干完,而他居然未加羁绊,一人搞定,而且整个过程中那匹烈马服服帖帖,既不踢他也不咬他,甚至没发出半点声响。

完事后高欢说,对付凶狠的人也要用这种办法。

我看着他的眼睛。

很快我就看见了那种和我如出一辙的不言自威的霸气。这种霸气足以震慑战场上的对手,当然也可以驯服一匹烈马。

那一天我屏退了左右,与高欢促膝长谈。我问他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高欢说,听说明公有马十二谷,颜色不同、各自成群。请问明公,您养这么多马是为了什么?

我对他微笑,你说呢?

高欢说,而今天子暗弱,太后**,奸佞擅权,朝纲废弛。以明公之雄武,乘时而奋发,诛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君侧,霸业定可举鞭而成!

我纵声大笑。

那一天,我和他从午后一直畅谈到深夜。从此,高欢进入了我的军事集团最高决策层。

高欢说得没错,这些年来导致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就是胡太后、郑俨和徐纥。

自从延昌四年(公元515年),年仅六岁的太子元诩被拥立为帝、胡太后临朝听政以来,帝国政治便日趋糜烂。这个从头到脚都生长着勃勃情欲的女人十几年来除了找情人、宠信佞臣和大兴佛事,几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眼见她的儿子孝明帝元诩年龄渐长,胡太后不但丝毫没有还政于君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钳制皇帝。一旦她发现有哪个大臣和皇帝走得近一点,便千方百计加以剪除。诸如不久之前,通直散骑常侍谷士恢多次受到皇帝召见,马上引起了胡太后的警觉。她屡屡暗示谷士恢,要将他外放为地方刺史。可谷士恢不为所动。胡太后随便捏造了一个罪名就把他杀了。不仅是朝臣,就连天子身边宠幸的道士也会不明不白地遭到太后的暗杀。总之,这个姓胡的女人想把她的儿子一辈子都当成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养着,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这样的一对母子迟早有一天会反目成仇,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的一个早晨,一匹来自京师洛阳的快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我在晋阳(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晋源镇)的将军府。

来人是天子的特使。他怀揣着一道皇帝给我的亲笔密诏。皇帝决定对太后集团动手,而他选择的人就是我。

皇帝是明智的。在此时的北魏帝国,有力量“清君侧”的人,除了我尔朱荣还能有谁?!

我即日派遣高欢为前锋,率领大军立刻开拔,目标洛阳。

可高欢的先头部队刚刚走到上党,皇帝的第二道诏书就到了。他命令大军暂缓前进。我知道,这肯定是太后集团察觉到我的异动,向皇帝施加了压力。

怎么办?

向前走,我就可能一步跨进帝国的政治中枢,左右北魏天下的命运,用尔朱荣的佩剑书写历史;往回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在焦灼的思考中再度接到了朝廷传来的消息——

孝明皇帝驾崩了。这一年他十九岁。

胡太后和郑俨、徐纥等人又拥立了临洮王的世子、年仅三岁的元钊为帝。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愕不已,同时又欣喜若狂。很显然,愚蠢的胡太后和她身边那些丧心病狂的小人走了一步臭棋,他们自以为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干掉,我尔朱荣就会灰溜溜地带着军队撤回防区。

可他们错了。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替我打开了一条权力之路,同时又送给了我一面正义之旗。

孝明皇帝在的时候,我如果执意把大军开进洛阳就是大逆不道之举,可现在,天子死得不明不白,天下人心惶惶,还有什么比我开赴洛阳更紧迫更正当的事呢?还有什么比追查天子驾崩的真相、安定元室宗庙、匡扶北魏社稷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决定向京师进兵,铲除太后集团,另立年长之君。我把想法告诉了我的刎颈之交并州刺史元天穆,因为我需要政治和军事上的同盟。元天穆听完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能这么做,就是伊尹、霍光重现于世!”

那我还等什么呢?!

我当即呈上奏书,向朝廷发出了愤怒的声讨:“惊闻皇帝抛弃了万方臣民,龙驭宾天,臣等悲痛呼号、伤心扼腕,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当今天下人心浮动,众口一词,都说天子是死于鸩毒。臣等外闻传言,内心揣测,上月二十五日圣体犹然安康,二十六日忽然去世,此事实在令人困惑。况且天子有疾,侍臣应不离左右;宗室贵戚、大臣御医,都要探望病情;当面聆听圣旨,亲自接受顾命。岂能病危之际御医都未召来,驾崩之时身边竟无一人?欲使天下之人不感到惊愕、四海之民不为之气丧,如何可能?!而今宗庙遭到亵渎,朝野之望尽失;百姓危于累卵,社稷毁于一旦!竟然还挑选婴儿为帝,致使奸竖当朝、贼臣乱纪,擅权揽政、败坏朝纲!这不啻于蒙眼捕雀、掩耳盗铃。如今天下战火纷飞、烽烟弥漫,即便先帝统御海内,犹不能止息;何况不会说话之婴儿,岂能安定天下?!若有此事,臣所未闻。恳请朝廷,鉴于臣之赤胆忠心,允许臣前往朝廷,参与朝政,查访皇帝驾崩之尤,将郑、徐等人绳之以法!重新推举德高望重之人继承国祚,则四海更生、百姓幸甚!”

发出这番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的宣言之后,我即刻向大军发布命令:开拔!

目标不变,还是洛阳。

就在我率领军队日夜兼程奔赴洛阳的同时,我悄悄派遣了我的侄儿尔朱天光、亲信奚毅、王相等人骑上快马先行进入洛阳,与我的堂弟、担任直阁将军的尔朱世隆秘密商议废立大计,并告知长乐王元子攸——我准备拥立他当皇帝。

胡太后听到我向洛阳进军的消息后,立刻召集所有王公大臣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对策。宗室大臣们历来看不惯太后的所作所为,所以一律保持沉默。只有太后宠臣徐纥站出来说:“尔朱荣一个小小胡人,胆敢举兵进犯京师,朝廷禁卫足以制之,只需扼守险要,便可以逸待劳。而他们行军千里,士马疲弊,必然会被击败。”

太后急命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率部出城迎战,同时命别将郑季明、郑先护率兵防守黄河上的浮桥,命武卫将军费穆屯驻黄河渡口小平津。

朝廷摆出了与我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不禁哑然失笑。暂且不说这几个将军无人愿意和我交手,就算他们真的要与我为敌,又有谁是我的对手?!

武泰元年四月初,我的军队抵达河内(今河南沁阳)。四月初九,我派遣王相再度潜入洛阳,迎接长乐王元子攸出城。初十,元子攸和他的兄长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一起渡过黄河,与我在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会合,将士们齐声高呼万岁。十一日,我在河阳操办了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元子攸即皇帝位,是为孝庄帝;封元劭为无上王,元子正为始平王。而我则成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同时开府、领左右千牛备身,封太原王,再赐食邑二万户。

至此,北魏帝国已经完全落入我的股掌之中。

那一刻我面朝洛阳,心花怒放。

连天子都是我一手拥立的,整个北魏天下还有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后,我竟然会命丧元子攸之手——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年轻天子,亲手终结了我的使命、我的梦想还有我未竟的英雄之路。

当然,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元子攸和我都不知道我们终将走到你死我亡的那一步。年轻的天子在阳光下笑得极其灿烂。他望着我,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感恩戴德之情。我报之以淡淡的微笑。

那一刻我在心里说,现在你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北魏帝国的天子,可你不要忘了——

你也是我的金丝雀。

我就这样带着新任的天子浩浩****地把军队开过了黄河。扼守小平津的武卫将军费穆率先向我投诚,郑季明和郑先护忙不迭地为我打开了洛阳的城门,大都督李神轨还没看见我的军队就掉头而逃。

十一日夜,扬言可以轻易把我击败的徐纥偷了几匹御马仓皇出宫,亡命兖州。郑俨也逃回了老家。剩下一个胡太后在昏暗飘摇的烛光中剪落了她的一头黑发,然后命令后宫的所有嫔妃宫女跟随她出家。

十二日,朝廷的文武百官全部到河桥来迎接,向我和元子攸奉上了天子玺绶。

十三日,我命令骑兵逮捕了胡太后和小皇帝元钊。

胡太后来见我的时候已经是一副素面朝天的僧尼之相。可这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姿色。我相信即便此刻,一般的男人看见她仍然会心旌摇**。

可我尔朱荣不会。

胡太后极力向我表现出女人特有的娇弱和温存,希望打动我的恻隐之心,让我放她一条生路。

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等她说累了,我站起来拂袖而去。

不用回头,我也能看见她眼中的愤恨与绝望。

佛法不是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吗?你胡太后一生崇佛,到头来居然认为可以把毒杀皇帝的罪责一笔勾销,就像你剪落满头青丝一样容易吗?你前后两次临朝,总揽朝政十三年,最终搞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你真以为可以抹掉这一切,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吗?!

你错了。

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你所崇信的佛法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同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为了含冤而死的孝明帝元诩,为了饱受荼毒的天下百姓——当然,同时也为了根除我政治上的对手和隐患——我必须执行这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因果律。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我把胡太后和三岁的小皇帝一起扔进了黄河。

就让浊浪滔天的黄河水,去洗刷她满身的罪孽和情欲吧!

扶立了新天子,剪除了太后和徐、郑等人,我此番洛阳之行的使命似乎可以算完成了。可当文武百官跪伏在元子攸面前异口同声地向他拜贺时,我默默注视着他们,脑中却闪过一些念头。

只有一个人捕捉到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那就是刚刚投靠我的武卫将军费穆。他悄悄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敏锐。

他说:“明公此番进京,兵马不过万人,却能**、不战而胜,我担心朝野不服。以京师兵马之众、文武百官之盛、人人所怀轻慢之心,若不诛罚立威、更树亲党,恐怕明公北还之日,便是朝廷变乱之时!”

费穆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是凭借战乱从地方崛起的军事集团,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毫无根基。朝廷的衮衮诸公历来把我视为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他们既希望依靠我的军事力量铲平四方叛乱,又害怕我以武力干预中央朝政。而今,他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可他们却对我无可奈何。所以,就像费穆所说的,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必定另行废立,或者千方百计推翻我所做的一切。因此,在回晋阳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对洛阳的政治中枢来一场大清洗,同时在朝中建立我自己的势力和代言人。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这注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也注定是一个飘**着血腥之气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要洗牌。

历史后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命名为“河阴之变”。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直射大地,仿佛一万支携带着火焰的利箭。时节才近初夏,可提前到来的强大热浪狠狠地烘烤着这个世界——这个潮湿了整整一春的散发着霉味的世界。

柔软的土地和所有柔软的事物从此都将变得坚硬,而我喜欢坚硬。

那天我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命令——祭天。我让皇帝元子攸沿着黄河西岸前往位于河阴(今河南孟津)的行宫,又命所有王公大臣全部离开洛阳,来到行宫西北面的高地上参加祭天大典。百官集合完毕后,我策马跃上一座高台,环视着这群昔日里不可一世的帝国大员。

他们用形形色色的目光与我对视。

我冷笑着把目光从他们表情复杂的脸上移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看见我的骑兵们正依照计划迅速散开,又缓缓合拢,把两千余名朝臣全部锁定在包围圈中,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咆哮的黄河一同响起:

天下丧乱,先帝暴崩,皆因尔等骄奢**逸、为虎作伥!尔等身为辅弼大臣,不思匡扶社稷,不尽人臣之责,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随着我高高扬起的马鞭和话音一齐落下,我看见数千把刀剑同时挥起,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令人兴奋的森寒而耀眼的光芒。

光芒呼啸着飞进黑压压的人群中。

然后便有无数道鲜艳的血光在我眼前此起彼伏地飞溅和绽放……

两千多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惨叫声肯定能够响彻云霄。可是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翻腾奔突所发出的巨响。

这是我一生中最富于**的巅峰时刻。

我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下至正在为父守孝的前黄门侍郎王遵业兄弟——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相同的恐惧、困惑和绝望。

随着这些骄矜贪婪而又软弱无力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相信北魏帝国必将获得拯救,必将重新拥有清洁的精神和强悍的生命。

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所发生的这个事件就是南北朝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河阴之变”。后世史家根据这场流血事变无数次地对我进行道德上的攻讦。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残暴和血腥,说我不懂政治,只会用简单的军事手段解决复杂的政治问题。

其实,把问题简单化的不是我,而是这些后世的文人。他们只看见我在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他们根本看不见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强大动因——那就是对由来已久的鲜卑“汉化”之恶果的深刻反省和拨乱反正。

自从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全面推行“汉化”政策以来,魏朝贵族宗室、王公大臣们的生活日趋奢靡,而鲜卑民族的尚武精神则日渐消亡。在我看来,孝文帝的所有汉化举措,无论是禁胡服、断北语、改姓氏、婚名族,还是禁归葬、改制度、倡文学等,显然都是弊大于利之举。那些文人们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制度和文化的进步,是从野蛮走向文明,可我认为这是在断送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是从辉煌走向没落。这十几年来帝国的种种乱象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清除数十年来的积习与积弊,重振鲜卑民族和北魏帝国的昔日雄风,正是我尔朱荣的使命。而要完成这个使命,就必须从洛阳的这帮王公大臣身上开刀。只有施展这样的雷霆手段,才能一扫贵族们的堕落、萎靡、软弱、颓废之风,让鲜卑民族重新焕发出质朴、清洁、骁勇和强悍的精神。

当然,如果你们因此而指责我残忍,我无话可说。可假如你们认为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一己之私,那我绝不敢苟同。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天我可能真的是兴奋过头了——我甚至想杀掉刚刚被我拥立的孝庄帝元子攸,自己当一回皇帝……

那天有一百多个朝臣姗姗来迟。当他们蓦然发现遍地的鲜血和尸骸时,还没来得及掉头,就被我的骑兵团团围住。我对他们说:“有能作禅位诏书者,可免一死。”侍御史赵元战战兢兢地表示愿意草拟禅文。于是我命令士兵们齐声高喊:“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然后又让他们山呼万岁。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忘乎所以了,而事态的发展也在一步步背离我的初衷。

我派遣士兵冲进行宫,不由分说就砍杀了无上王元劭和始平王元子正,然后把皇帝元子攸劫持到了我的军营中。元子攸悲愤难当,派人来对我说:“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敌,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投奔将军,只求保全性命,岂敢妄希天位!乃是将军逼迫,以至于此。若天命归于将军,将军就应即位称尊;若推而不居,仍思保有魏朝社稷,亦当另选贤能而辅之。”

当时高欢力劝我称帝,左右众人也同声附和。只有部将贺拔岳劝阻我说:“将军首举义兵,本意乃诛除奸逆,而今大勋未立,突然有此谋划,恐怕只能招来祸害,不见得是好事。”我左右为难、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让上天来裁决,以我的形象铸造金像。若成,则称帝;若不成,则作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前后共铸造了四次,没有一次成功。我不甘心,又命擅长占卜的功曹参军刘灵助卜卦,可结果是天时和人事皆不合。我说:“如果我不吉,就让天穆来当天子。”

当时我想,并州刺史元天穆是我的挚友,毕竟比元子攸更值得我信任。可刘灵助说:“元天穆也不吉,唯独长乐王(元子攸)有天命而已。”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历来笃信天命。四次铸像和多次卜卦的结果让我非常沮丧。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是在逆天而行。我喃喃地说:“犯下如此过错,真该一死以谢朝廷。”贺拔岳说,应该杀高欢以谢天下。左右急忙劝阻,说如今四方多事,正是需要武将之时,应免其一死,以观效尤。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是该适可而止了。

当天夜里,我的军营里人心惶惶。士兵们因为屠杀了太多朝臣,都不敢进入洛阳,纷纷劝我迁都北地。我亦有此意。不过我倒不是担心进入洛阳会遭到报复,而是考虑把都城迁回北地有利于重振士民的粗犷勇戾之风。可我帐下的武卫将军泛礼却极力反对。我只好暂时搁置这一想法。

四月十四日,我终于拥护皇帝元子攸进入了洛阳皇宫。元子攸登上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我手下的将校一律加官五阶,朝中文官加二阶,武官加三阶;百姓免除租役三年。可此时百官已死亡殆尽,侥幸未死的人都吓得不敢露面,偌大的朝堂上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跪在阙下拜受敕命。此情此景,连我都觉得有些悲凉。我不禁为昨日的流血事件隐约生出了一丝愧悔。

此时的洛阳城内,行政机构完全瘫痪,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坊间纷纷传言我将要纵兵大掠,然后迁都晋阳。于是无论是富豪缙绅还是贫穷人家,全都抛弃宅第,争先恐后地逃亡。洛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留下来的人十分不及一二。

士民们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我不是东汉的董卓。我的所作所为虽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可我的心灵并未纯然被私欲所占据,无论如何,我心里仍然装着家国社稷。

为了安定人心并恢复秩序,我即刻上书皇帝,说:“臣世代蒙恩,封藩重位,多年征战,奉忠王室,志存效死!只因太后**,先帝暴崩,遂率义兵,扶立社稷。陛下登阼之始,人心未安。大兵交接之际,号令不一。致使诸王公大臣罹难者甚众,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抵偿万一!请陛下追赠亡者,以稍尽臣责。请追赠无上王为无上皇帝,其余死于河阴之人,王赠三司,三品官赠令、仆,五品官赠刺史,七品以下没有官职的赠予郡镇;死者若无后代则听凭过继,并授予爵位。另请派遣使者于京城各坊间巡行慰问,以安抚人心。”

诏书下达,朝臣们才陆续回到朝廷,人心略为安定。此时我并未放弃迁都的打算,便在朝会上提了出来。皇帝面露难色,可不敢表示反对。只有都官尚书元谌力争,坚持认为不可行。我脸色一沉,说:“此事与你何干?竟敢执意反对?河阴之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元谌是个硬汉。他当着皇帝和大臣们的面,盯着我说:“天下之事,天下人皆可商议,何必拿河阴的惨酷之事来恐吓谌?!谌乃国家宗室,位在常伯,活着既然无益,死了又有何损失?!即使今天碎首流肠,我亦无惧!”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众人恐惧的目光在他和我的脸上来回逡巡,料定元谌此次必死无疑。按说像他这样公然顶撞我,肯定难逃一死,可那天我忽然有点欣赏他的气节。我发现他身上仍然具有鲜卑人的勇气和血性。在其时的北魏帝国,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不忍心杀他。加之尔朱世隆一再劝谏,我才放过了他。

换句话说,即便不能迁都,我也必须遥控。

五月初一,朝廷加封我为北道大行台。我进入明光殿向皇帝拜谢,同时就“河阴事件”再次向皇帝表示歉意,发誓从此再无二心。元子攸匆忙离开御座,亲手把我扶起,也向我发誓说对我根本没有疑心。

如果说我的誓言只有一分是真的,那皇帝元子攸的誓言则纯粹是假的。

因为当天晚上元子攸差一点就把我做了。

那天在金銮殿上我们信誓旦旦地互表诚意之后,为了缓和多日来的紧张关系,我提议饮酒助兴,皇帝欣然赞同。我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最后一头歪倒在酒案上。等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四周一片黑暗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