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吕不韦 想大才能做大2

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也就是我和异人回到咸阳的六年之后,秦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秦昭王嬴稷终于告别了他的王国和子民,带着统一宇内的未尽梦想撒手西归。安国君嬴柱也终于告别漫长的太子生涯,带着迟来的喜悦登上宝座,是为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立为王后。而异人也终于成为太子。

异人被立为太子之后,命运多舛的赵姬母子总算迎来了他们的出头之日。赵国断然没有想到他们缉捕多年而不得的人犯居然成了秦国的太子妃和嫡长孙。无奈之下,他们做出了一个痛苦却是明智的决定——主动把赵姬和嬴政送回秦国。

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面对如日中天的秦国,借赵国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阔别六年之后,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不,我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秦王嬴异人一家终于团聚了。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妻儿带着苦尽甘来的笑容被秦王拥进臂弯,然后携手步进王宫时,我还能作何表情?我当然只能送给他们一个甜美的、祝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过,总是会习惯的。连动物都善于舔着自己的伤口安然入梦,我凭什么要让自己活在过去?

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我和异人如愿以偿,相视而笑。可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还要等几年?老太子安国君即位的这一年,已经五十三岁。我在想,或许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熬那么久,但是等上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的吧。

没想到,我这次的预测错得相当离谱。我们并没有等十年八年,也没有等三年五年,而是等了三天。

没错,是三天。

孝文王仅仅当了三天的秦王,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父王走了。秦国人刚刚结束昭王之死的国丧,紧接着又穿上了吊唁孝文王的丧服。

看着那个光芒四射而又空空****的秦王宝座,我和异人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人的命运或许只有一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另一半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偶然,未知,命运,还是造化?

我不得不承认,造化之神有时候就像一个躲在暗处一脸坏笑的家伙,而这个世界就是他信手涂鸦率性而为的作品。谁也不知道他的手随便一抹会抹出什么东西,或者抹掉什么东西——比如,抹掉在位仅三天的孝文王。

虽然这么说对死者有些不敬,可我还是想说,这真是神来之笔!

人的成功固然需要不懈的努力,可谁敢说他的成功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神来之笔呢?在异人登基为王的大典上,我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异人即位,是为秦庄襄王。随后华阳王后被尊为华阳太后,异人的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而我吕不韦也终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无数。

站在大秦巍巍的权力巅峰上,回想起当年与父亲的对话,我心中感慨万千。

我对你们说过——想大才能做大!

人一定要敢于梦想,并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为梦想付出不懈的努力。现在你们都看见了,我在十年前倾家**产所做的这笔政治投资,终于为我赢得无数的回报。

可我知道,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当我终于握住秦国这驾铁血战车的缰绳时,我意识到上天已经赋予我一项新的使命,那就是驾驭着它奔赴一片更为辽阔的疆场,去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的伟大梦想。这就像是命运发出的一声召唤。我听见它说,你的目标绝不只是秦国,而是要通过秦国——

问鼎天下!

说句实话,嬴异人是一个相当不称职的秦王。对于一个国家的外交、内政、军事、经济、文化等,他统统一窍不通。所以我吕不韦很自然地成了大秦政坛的幕后推手,亦即真正的主宰者。

我就任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表彰功臣、宽刑减赋、布施于民。其实,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像后世史家所说的那样沽名钓誉、笼络人心,而是缘于我有一整套不同于旧日秦政的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奉行的是严刑峻法的法家思想。这种政治思想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整顿纲纪、增强国力,可它的副作用是导致和掩盖社会矛盾,不利于长久地维系民心。所以,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烧掉了缠绕在百姓脖子上的苛政之绳,让他们喘喘气。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亲自率领军队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说它不大,是因为所动用的兵力、所耗费的物资都不多;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一仗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消灭了东周。

自从五百二十一年前(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定都洛阳之后,周天子在诸侯心目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周王室的权威也是江河日下、逐年衰弱。到我执掌秦国政权的时候,所谓的周朝天下早已名存实亡。它的最后一任天子周赧王最悲哀,经济来源完全枯竭,生活窘迫,只能靠举债度日。每当债主要追债时,他就吓得躲到一座高台上,几天不敢露面。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债台高筑”指的就是他。七年前(公元前256年),雄才大略的秦昭王断然出兵收拾了他,结束了他那落魄天子的悲剧一生。然而,周朝宗室没有完全绝灭。因为还有一个东周君躲在小小的巩地(今河南巩县)苟延残喘。

明明知道他只是最后一块聊胜于无的遮羞布,可诸侯之中没人敢动手撕掉他。这是为什么?

因为谁也不愿背上颠覆周室的骂名,授以其他诸侯国群起而攻的口实。换句话说,龟缩在巩地的东周君实际上是一块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谁愿意为了吃他而惹一身骚?所以,如果谁胆敢灭了东周,除非他脑子进水,否则马上可以证明三点:一、国力之雄厚无人可及;二、吞并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三、与诸侯国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举灭掉东周的人就是我——刚刚在战国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新角色——大秦丞相吕不韦。

这是我跟诸侯们打的一声出人意料的招呼,也是我向他们下的一道铿锵有力的战书——我吕不韦来了,天下一统还会远吗?!

当然,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借口。尤其是战争。而自不量力的东周君偏偏自己把借口送上了门。我就任丞相不久,他便频频联络各诸侯国,准备纠集军队攻打秦国,以报当年周赧王被灭之仇。我禀明异人后,带上一支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周朝的这股残余势力。

然而,我并没有把周宗室斩尽杀绝,而是把东周君迁到了阳人聚(今河南临汝县西),让他继续享有当地的租税。

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要刻意表现出一种高姿态,而是出于我的战争观。我认为战争和杀人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就像我的同时代人荀况所言:“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我在后来会同门客共同编纂的《吕氏春秋》中也表达了“义兵”的思想。所谓“义兵”,就是“诛暴君而振苦民”。所以,我极其反对毫无意义的杀戮。

由于我生平打的第一场战就消灭了东周,其意义非同凡响,因此随后便被异人封为文信侯,并享有河南、洛阳的食邑十万户。

我再度令秦国朝野侧目,并迅速在各诸侯国声名鹊起。

我说过,你,我,还有这个生生灭灭的世界,或许都是造化之神心血**的作品。每一口气呼出去,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口气能否如期而至地吸进来。我们忙忙碌碌,我们嬉乐宴饮,可不知道那只无形的造化之手哪一天就会点中我们的额头,说,你——给我滚蛋!

异人在登基三年后的某个夜晚就寝时照例闭上了眼睛。可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照例把它们睁开。

造化之手点中了他。

当秦王驾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我的耳中,我正在用早膳。我就那样端着碗愣了好长时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年仅三十五岁的嬴异人走了,所以我的儿子嬴政立刻就要成为大秦国王。可他才十三岁,所以必须由我辅政。也就是说,整个大秦的权柄接下来都要完完全全落在我吕不韦的手上!

许久,我终于咽下残留在嘴里的那一小口饭。然后我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当然是真的。嬴政即位之后,我就成了“相国”。另外,在我的授意下,我又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称谓——“仲父”。

我承认,这并非我的首创,而是我对春秋时代齐国管仲的一种掠美。当年的管仲就是以“仲父”之称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所以这个称谓寄托着我对先贤的追慕和效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足与外人道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在嬴政对我的这种称呼中获得某种心理上的补偿。

也许,你们都能理解并原谅我的这一层私心吧。

从嬴政即位的这一年(公元前246年)开始,我驾驭着秦国这驾铁血战车开始了大规模的东征——

元年,将军蒙骜平定了晋阳之乱。二年,将军麃公率兵攻打卷城,斩首三万。三年,蒙骜率大军进攻韩国,以所向披靡之势连下十三城。当年十月,蒙骜攻打魏国的畼城和有诡。由于这一年秦国遭遇严重灾荒,粮草不济,所以迟至四年春才将其攻陷。五年,蒙骜乘胜而进,大举攻占魏国的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余城……

秦国的节节挺进令东方列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六年,韩、魏、赵、卫、楚等五国匆忙拼凑了一支合纵联军,对秦国展开反攻,一度占领了寿陵。可是,在我和秦军铁骑的眼中,诸侯就算组织起再多军队也无异于一群乌合之众。在秦军强有力的打击之下,五国联军迅速瓦解。秦军一路追击,顺势吞并了弱小的卫国。

秦国在军事上对诸侯国具有绝对优势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我总觉得强悍的大秦也有它脆弱而苍白的一面——那就是文化。

武力征服的只是城邑和土地,唯有文化才能统御人心。当大秦统一天下的日子不再遥远,我立刻意识到,必须为这个未来的帝国打造出一整套相应的政治思想和社会伦理,以此作为嬴政的治国教材,以备将来统御四方的臣民。所以,秦国亟须一大批能够著书立说、传播思想的文人学士。尤其当我看到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人的府上一贯宾客如云、人才济济时,我就更是替强秦感到羞愧。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面向天下人发出了最富有诚意的求贤榜。

很快,各诸侯国的文人学士便犹如过江之鲫纷纷投奔到我吕不韦的门下。我让人统计了一下,人数竟然多达三千。

我笑了。看来,人们对我的诚意领略得还算充分——我在求贤榜上公布的养士待遇是所有诸侯国中最优厚的。

除此之外,我提出的不拘学派、兼容并包的原则也是能广泛吸引人才的重要原因。在我的三千门客中,有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名家、农家、纵横家、兵家、杂家、小说家等。也就是说,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我便来者不拒。所以,其时我门下的食客可谓精英荟萃,皆为一时之选。其中就有一个你们非常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后来辅佐嬴政建立大秦帝国的楚国人李斯。

人才有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著书立说。我提出了一套编撰的思路,然后命所有门客各自阐发他们的学术思想,最后由我亲自修订。不久之后,一部荟萃了诸子百家的学术精华、总揽天地万物古今之事、长达二十余万言的皇皇大作终于问世。内容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我给它取名叫《吕氏春秋》。

这本著作的问世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之一。

因为,再大的事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明日黄花,思想却能传之久远——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研习读诵中焕发出永不泯灭的光芒。

书成之后,我特意把它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悬榜邀请各诸侯国的辩士学者前来观看。我在告示中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一字千金”就源于此。

在书简的旁边,赫然悬挂着那仿佛唾手可得的一千斤黄金。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增删一字而获重赏。我的门客都面露得意之色地对我说,在吕相国的亲自指导和统一修订下,《吕氏春秋》真可谓是一部完美之作。我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可我心里说,不,你们错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吕氏春秋》也不会例外。之所以没人提出异议,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敢!

很多有学问的人都可以看出它的瑕疵,却没有人敢于触犯我的权威。

真相不过如此。

这一点,后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比如,东汉的王充就曾在他的《论衡》中指出:“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王充之言,可谓确论。而这点自知之明,我吕不韦还是有的。但是这并不会削弱我的成就感。我之所以仍然为之骄傲,并不是因为它是完美的,而是因为它是唯一的。

无论如何,它都是我吕不韦生命中的唯一。换句话说,它是在我吕不韦的肉体无论消逝了多久之后,都仍然承载着我生命价值的唯一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

自从异人死后,年纪轻轻的赵姬就成了尊贵的大秦太后。可是,外在的显赫与荣华难以弥补她孀居生涯的空虚和寂寥。在她的一再暗示之下,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走进了后宫,并且很自然地迈上她的床笫,开始与她旧梦重温。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暌隔多年之后,赵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依然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无论是她的容颜、她的笑靥、她的眼波,还是她那无懈可击的美妙胴体……所以,在刚开始的几年里,我的**就像一条冰封的河流突然解冻一样肆意地奔腾着,给赵姬带来了深深的满足和欢愉。然而,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欲生活逐渐让我感到空虚和倦怠,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到后来,我和赵姬的情事越来越像是一种单调乏味的例行公事。每当我大汗淋漓地从赵姬的身上爬起来,我总是仓促地穿上衣物,然后像逃离深渊一样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赵姬的寝殿。留在我身后的,是赵姬意犹未尽和困惑不已的目光。

我意识到,我必须对这场来势汹汹却有些不合时宜的中年情事做一个了断。

我之所以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不再爱她,而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我所承担的责任和我对自己的期许都不允许我过度沉溺于情欲之中。在其时的秦国,我是权势最隆的男人,而她是地位最尊的女人。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当面阻挠或指责我们。可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对我们进行腹诽或议论。而我的地位又决定了我不可能无视朝野的舆论。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把自己可贵的生命能量一味地虚掷于温柔乡中,从而影响到我逐鹿天下的千秋大业。

当然,促使我最终斩断情丝的原因还有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我的儿子——秦王嬴政。

这些年来,嬴政已经从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曾经对我怀有的敬畏之感已经从他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无比陌生的阴鸷和冷漠。每当我走向赵姬的寝殿,背脊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我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一种刀子一样的目光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窥视着我。

其实这也难怪。嬴政十九岁了。对于我这样一个终年忙碌地穿梭于朝堂与后宫之间的“仲父”,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怀疑和愤懑呢?

我还政于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在余下的岁月里,我必须倾尽全力为即将亲政的嬴政打下一个坚实的政治基础。

所以,我只能离开赵姬。

我别无选择。

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如果她拥有美貌、拥有地位、拥有财富、拥有名望、拥有闲暇、拥有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却唯独缺了丈夫,那么,你们说她会变成什么?

她只能变成一个永不餍足的情欲的黑洞。

很不幸,赵姬正是这样的女人。

更不幸的是,我是她身边唯一的男人。

我选择离开,她却不依不饶。

怎么办?

这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却比《吕氏春秋》中那些玄奥的形而上问题更足以困扰我。必须有另一个男人来替代我——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被黑洞吞噬的唯一办法。

那个连名字都透着一股邪气的男人就是在这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

他叫嫪毐。

这是一个**奇大的男人,因此闻名于咸阳坊间。人们都说他是一件天然的慰妇工具。当我偶然听见关于他的“美谈”时,立刻意识到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暗中将他招纳为相国府的舍人,并且很快在咸阳的闹市上策划了一场眼球效应十足的“巨阴秀”,让嫪毐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的**为轴穿过桐木车轮,再让车轮运转如飞。不出我所料,这场惊世骇俗的“巨阴秀”立刻成为一条爆炸性新闻,当天便传进了赵姬的耳中。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提出——希望得到嫪毐。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知道,因为我的逃避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她认为我必须为她做出某种形式的补偿。

而把嫪毐送进她的寝殿,就是最好的补偿方式。

我笑了。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方式。

几天后,便有人以严重的罪名告发嫪毐。罪名之严重刚好达到实施宫刑之程度。嫪毐当即被逮捕,送进了宫中。我对赵姬说,做一场宫刑表演,然后他就能留在宫中供职了。赵姬心领神会,马上以重金贿赂主持宫刑的官员。随后,嫪毐被行刑官拔去胡须,成为一名近侍“宦官”,名正言顺地留在后宫专门伺候太后的饮食起居。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而得意,也为自己终于能够逃离深渊而庆幸。可我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错误,而且是我这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一直以为嫪毐充其量只不过是女人**的一件工具,可我错了。后来我才知道,嫪毐的权力欲一旦受到纵容,其膨胀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所以,我把嫪毐献给赵姬,实际上是在引狼入室。

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不学无术、粗鄙卑贱的嫪毐居然是我政治生命的终结者。就是因为他,我最终丧失了一切。又有谁会相信,聪明绝顶的大秦相国吕不韦,到头来竟然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人而身败名裂、去国身死呢?

难道这就是该死的造化之神故意玩弄的黑色幽默,以此来教训我这个一生自负的人?我自以为能够把别人、把一个国家,甚至把整个天下把握于股掌之中,可到头来我发现——我只是造化之神手上的一只爬虫,和任何人没有两样。

是谁说过,在人的一生中,最让人难以承受的不是绝望,而是荒诞。

一个**功夫绝顶的男人和一个情欲旺盛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我什么都想象得到,可唯独想象不到的是怀孕。

你们或许会认为我错了,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简单、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怀孕,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如果这个男人是一个“宦官”,而这个女人是一个国母,你们还会说我大惊小怪吗?

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身为秦王的母亲、大秦的太后,赵姬怀孕之后居然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一个所谓的“宦官”的孩子!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荒唐、最无耻的一场闹剧。可是,我阻止不了它。因为我是它的始作俑者。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挺身而出揭破他们的龌龊情事,让一切大白于天下,然后在我自己脖子上挂块牌子,说,瞧,他就是这场无耻闹剧的幕后导演?

或者我干脆宰了浑蛋嫪毐,然后等着太后来跟我拼命?让她把我们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也全都抖搂出来?

赵姬会这么做吗?

会!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会。自从爱上嫪毐,她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硬要生下嫪毐的孩子。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一意孤行地按照它自己的逻辑疯狂表演,直至最终以流血和死亡的悲剧情节黯然收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赵姬在三年之间一口气给嫪毐生下了两个宝贝儿子。当然,为了避人耳目,她从怀孕到分娩一直躲在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的大郑宫里。

可是,丑闻是最容易传播的——尤其是宫廷丑闻。这件事很快就成了秦国上下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

而小人得志的嫪毐这几年来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倚仗太后的宠幸,被封为长信侯,嚣张跋扈、擅权揽政,狂妄到了极点。手下的仆役多达数千人,巴结投靠等着他封官的门客也有一千多人。在一次酒宴上,他甚至借着酒劲公然宣称他是秦王嬴政的“假父”(义父)!

一个靠着粗大**一朝得宠的市井无赖竟然爬到了秦王头上,并且与号称“仲父”的我并列?!

这是在挑战秦王嬴政的权威,也是在挑战我吕不韦的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我还是忍了。任凭流氓嫪毐一次次突破我尊严的底线,我还是一次次忍了。

为什么?

因为秦王已经二十二岁了。我随时可以让他亲政。我知道这几年来,嬴政面对那个无耻狂妄的嫪毐、面对丝毫不懂得检点的母亲,心中已经郁积了太多的愤怒。等到嬴政亲政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一场雷霆万钧的爆发。所以,如果我去收拾嫪毐,那么他和赵姬必然会跟我拼个鱼死网破;而如果由嬴政来收拾他们,则谁都无话可说。

基于此,我最终选择了观望的态度。

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嫪毐还能翻得了天?

可我又一次低估了嫪毐的野心。

不久我便收到大郑宫里的眼线传回的密报,嫪毐居然亲口对赵姬说:“如果嬴政一死,就由我们的儿子即位为王!”我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于是马上授意有关大臣筹备嬴政的加冠典礼——我要还政于君!

与此同时,嬴政也得到奏报,称嫪毐是假宦官,与太后生有二子,皆窝藏于雍城。

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四月,我、嬴政还有秦国的大臣们,浩浩****开赴大秦的发祥地——旧都雍城,在蕲年宫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加冠大典。

执掌秦国朝政九年之后,我终于把大秦的最高权杖还给了自己的儿子。

同一天,丧心病狂的嫪毐也意识到嬴政的亲政之日就是他的灭亡之时,于是伪造了秦王御玺和太后诏书,潜回咸阳,趁秦宫空虚之时悍然发动了军事政变。

消息传来,嬴政颁布了他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令,命令军队火速回奔咸阳镇压叛乱。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毫无军事经验的嫪毐仓促间集结起来的武装力量根本不是秦王卫戍部队的对手。一场血战之后,嫪毐及其一干党羽兵败逃亡。嬴政立即犒赏了平叛的有功之人,同时发布了重金悬赏的通缉令:“有生擒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随后,嫪毐和他的手下一一落网。九月,在咸阳的闹市,嫪毐及其党羽二十多人被施以“车裂”之刑,嫪毐被夷灭三族,其中就有他那两个幼小的孽子。同时遭到株连、被剥夺官爵流放蜀地的家庭共计四千多家。

最后,嬴政用他那一贯阴鸷而冷漠的目光看了他母亲一眼,下令将她软禁在雍城的棫阳宫。

这一生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他特意下达了一道杜绝说客的诏令:“有敢以太后之事劝谏者,乱刀砍死,并以蒺藜抽打其脊背和四肢,尸体抛在城阙下示众。”

可还是有二十七个不怕死的游士和宾客试图劝说秦王回心转意,结果无一例外地被弃尸于城门口。最后一个叫茅焦的齐国宾客对秦王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您已经杀了二十七个,我今天就来凑够这个数。”

聪明的茅焦绕开了让嬴政一听就烦的母子之情,从统一大业的角度提请秦王维护天下共主的道德形象。换句话说,他希望秦王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嬴政终于豁然开朗,亲自驾临雍城把太后接回了咸阳。

最后我就要告诉你们嬴政上台后对我的所作所为——虽然我实在不愿意提起。

嬴政屠灭嫪毐贬谪太后之后,曾经一度想杀了我。

因为他认为我必须对这一切负责。

是的,也许我真的要对这一切负责。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他要杀我的消息时,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一片荒寒。我真想大声对他说——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是在“弑父”!

当然,我没有丧失理智,所以我没有这么做。

我并不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毫无意义的死亡——如果我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成了那个流氓嫪毐的陪葬品,那么我的死亡就将成为一种笑谈。

我甚至也不惧怕失败——如果一个人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战胜他的敌人,那么他虽败犹荣。可是我看不见敌人,所以我惧怕这种没有敌人的失败。

让我欣慰的是,我那三千门客没有白养,他们群起而劝谏秦王,一再强调我一心一意辅佐先王所立下的不世之功。嬴政无奈之下收回了他的诛杀令。

我总算免于一死,可我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9年)十月,嬴政免去了我的“相国”之职,保留“文信侯”的爵位,把我遣回了封国河南。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风中落叶漫卷,天地一片苍茫。我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上,看见一生的道路都在我眼前摇晃。

这么快,我就要抵达终点了?

让我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回到封国后,我非但一点也不寂寞,反而活得比以前更为热闹。诸侯们一听说我下野,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慰问。各国的名流政要也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一时间,我在洛阳的府邸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我在大秦十年为相所树立的政治威望,于此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我知道,绝大多数来访者都抱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请我再度出山,辅佐他们的国君成就霸业。我笑着敷衍着他们,对他们的所有试探和游说一概不置可否。

我还能东山再起吗?

能。

可是我不想。

因为我是秦王的父亲,我不可能帮助别人来对付自己的儿子。我也不可能用另外一个十年,来亲手摧毁自己前一个十年所缔造的功业。我之所以没有明确拒绝那些来访者,是因为我喜欢朋友、喜欢热闹、喜欢与人交流思想、喜欢纵论天下风云。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我也希望自己永远都是。我不希望自己像所有孤独的老人那样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度过余生。所以,我希望直到我临终的那一天,我依然能够面对众多毕恭毕敬的来访者畅谈我的政治思想和治国理念。我希望直到那一天,我依然拥有乐观的心态、敏捷的思维、雄辩的口才和常新的智慧……

然而,嬴政打断了这一切。

他断然发出了最后通牒,终结了我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和最后的梦想。

是他给我这个平生自负的老人上了最后一堂课——一个失败的政客没有资格再意**政治!

我承认,他是对的。一个刚刚上台的执政者,是该拥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以便随时斩断所有旧势力死灰复燃的可能性。而我回到洛阳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任何一个新君最根本的忌讳。所以,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嬴政懂得这么做,正是他走向成熟的标志。

我替嬴政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凉。嬴政的最后通牒说得很清楚,要把我和所有门人全都迁徙到蜀地。也就是说,我不再是文信侯,不再享有封国食邑,不再有机会与各国宾客交往。我将作为一个卑贱的政治流放犯远赴那个边瘴之地,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在痛悔交加中,在无边的凄凉与绝望中——了却残生。

我能接受这样的终局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嬴政还在信中对我发出了这样的质问——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我说过,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面对自己谜一般的身世,面对我这个大权独揽的“仲父”,嬴政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伤害,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死,来为他做出补偿。我活着,他就会永远怀疑自己王族贵胄的身份;我活着,他就永远摆脱不了某种“鸠占鹊巢”的尴尬。所以,我必须把谜底带进黄泉,让他没有机会探究任何真相。只有这样,秦王嬴政才能以堂堂正统所应具有的钢铁意志,义无反顾地踏上扫灭群雄的道路,最终完成数十代人未尽的霸业。

此刻,嬴政距离这个不世的霸业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颗拦路石,就是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仲父”!

既然如此,我还能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得死……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这个阒寂无人的夜晚,我静静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我像一个拾荒者,尾随着走过我一生的那个人,一路捡拾他每一步扬起的尘土——那漫天的尘土。然后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

最后他停下了脚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活儿终于干完了。

我看见他站在道路的终点。他的眼睛在彷徨四顾。我真怕他一抬脚,转身又走上别的道路。所幸他没有。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站成了往事。一段尘埃落定的往事。

我知道,未来的你们还将无数次地打开它,令我一生的尘埃飞扬如初。

可是,这已经与我无关。

我说完这些话,就会端起面前这杯毒鸩。

喝下这一小口,我就要永远沉默。

今夜,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遥想咸阳,遥想巍峨的大秦宫阙,遥想我的儿子嬴政,还有我曾经的女人赵姬。

今夜的咸阳,会不会有风雨敲窗?风雨声中的嬴政,会不会安然入梦?嬴政在梦里,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轻轻地,叫我一声父亲?

这一切,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了。

但是我了无遗憾。

真的,我了无遗憾。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达成那个伟大的梦想!

为此,我希望他把过去全部遗忘。

就像婴儿遗忘子宫,河流遗忘源头;就像锦瑟遗忘旧弦,鲜花遗忘土壤……

嬴政,今夜请将我遗忘。

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