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桧 我的无间道3

十五

诸将班师后,完颜宗弼越过淮水,企图进一步南侵,均被宋军击败,不得不退回淮北。与此同时,陕西战场上的金军也屡屡败于西北名将吴璘之手。从绍兴十年八月到十一年三月之间,金人在东西两线的战事均遭挫折,宋金进入了对峙相持的阶段。宗弼意识到这场战争再打下去,很可能会使他泥足深陷,搞不好他的军事前途和政治生命都要葬送于此。

于是他不得不停止了进攻的步伐,开始把目光转向和议。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战场上的硝烟逐渐散去,而高宗和我也开始了内部整顿的行动。朝廷把韩世忠、张俊和岳飞召回,任命韩、张为枢密使、岳飞为副使。

明眼人都知道,这叫明升暗降;也叫外示尊宠,内夺兵权。

熟悉中国历史的人也都知道,这是历朝历代每一个军事强人的必然归宿。

而大宋犹然。本朝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典故人们耳熟能详。自开国以来,这便是每一任赵宋天子的独传心法和祖宗家法。这几年来,韩、张、岳三帅通过战争所建立的功勋和威望,已经使高宗赵构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唐末五代之弱干强枝、骄兵悍将的历史教训。韩、张、岳三帅虽还没有像唐末五代的军人那样跋扈,但是难以驾驭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尤其是岳飞。

说实话,当初用十二道金牌把他追回来的时候,高宗和我都捏了一把汗。

万一他坚决抗旨,索性拉起反旗,建立宋金之间的第三个政权,高宗和我根本是拿他没办法的。到时候外患未平、内乱又起,南宋便会重蹈唐末五代之覆辙。

所幸岳飞没反,他还是乖乖回来了。

高宗和我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们说,在这种情况下,高宗和我能轻易地纵虎归山吗?

当然不能。

十一年六月,高宗又进封我为庆国公兼任枢密使,并让宣抚司军隶属于枢密院。实际上就是把三大帅和他们手中的兵权牢牢把握在朝廷手中。至此,高宗和我都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与此同时,我又收到完颜宗弼发给我的一封密函。他说:“你朝夕都在企请议和,可岳飞至今仍想恢复河北,所以,必须杀掉岳飞,才可启动和谈。”

于是,高宗和我决定收网。

这一年七月,我授意谏议大夫万俟(上占下内)、御史中丞何铸、殿中侍御史罗汝楫连续向岳飞发起弹劾,说他“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妄自尊大、肆无忌惮”,而金人进攻淮西时,岳飞“欲弃山阳而不守”,等等。八月,朝廷罢免了岳飞的枢密副使之职,并缴还镇节,充万寿观使。

九月,完颜宗弼终于犹犹豫豫地向南宋伸出了橄榄枝,把两名被俘的南宋军官莫将和韩恕放还,并让他们带回和谈的意向。

十月,本来就嫉妒岳飞的张俊主动向我靠拢,我便授意他状告岳飞部将张宪与岳飞长子岳云串通谋反。于是高宗下诏将岳飞、岳云和张宪全部逮捕,关进大理寺狱,命御史中丞何铸负责审理。岳飞被捕时仰天长笑,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在狱中,何铸逼问其反状时,岳飞解开衣裳,露出后背的四个刺字——尽忠报国。

何铸不忍逼供,遂奏称岳飞无罪。

可是,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无论从天子希望社稷安定的角度出发,还是从金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角度出发,岳飞都只有一个结局——死。

我立刻改派与岳飞素有私怨且手段强硬的万俟(上占下内)重新审理。万俟(上占下内)遂称,张宪与岳云之间有谋反的书信往来,但皆已被他们焚毁。

虽说自古以来,政治上的狱案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岳飞之狱还是引起了朝野的愤慨,许多朝臣和百姓纷纷替岳飞鸣冤。高宗和我虽然极力弹压,贬谪了一帮人,但在毫无证据和舆论纷起的情况下,要如何将岳飞定罪,仍然是个棘手的问题。

我思前想后,最后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既然不能公开定罪,那就只好派人暗杀。

我下手之前,韩世忠亲自来找我,质问我岳飞的罪证在哪儿,我说:“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韩世忠一声长叹:“‘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又是一个新年来临之际。

我给大理寺狱的主管官员递了张条子。

当天,岳飞的死讯就传遍了临安城。

同一天,岳云和张宪被斩首。岳飞的家产被抄没,家属均流放岭南。

十六

岳飞死了,时年三十九岁。

我承认,他纯粹是死于一场冤狱——死于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谋杀。

我就是凶手,而皇帝赵构就是主谋。

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们都是民族的罪人,历史的罪人。对此我没有异议,也不敢辩解。

岳飞之死的原因我似乎都跟你们讲过了,什么妨碍和议啦,功高震主啦,政治上不成熟啦,等等。然而,今天我想对你们说的是: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真正的原因。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八百多年来,我的白铁之身长跪在岳飞陵前,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而我的灵魂也从无间道直接堕入了刀山火海的无间地狱。我在那里经受着无穷无尽的精神折磨……然而,忽然有那么一天,我在无望无涯的煎熬中豁然开朗。

我终于找到了岳飞之死的真正凶手和真正主谋。那就是——

规则。

游戏规则。

对统治者来讲,当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冲突的时候,无论公共利益牺牲再大,他也只不过失去了一点点;而只要他的个人利益牺牲一点点,那对他就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因为一旦政权被别人“私有”了,那么到时候的公共利益就已经跟别人的私有利益捆绑为一体,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这方面中国古代的统治者也许并不寂寞,在我身后三百多年,西方一个叫马基雅维里的人就公然说过这么一段话:“君王必须有足够的明智远见,善于深谋远虑,知道怎样避免那些使自己亡国的邪恶行径的发生,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不妨保留某些不致使自己亡国的恶行;如果没有那些恶行,就难以挽救自己国家的话,那么他也不必因为人们对这些恶行的责备而感到不安。假如我们对每一件事情都进行一番细细推敲,就会察觉某些事情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好事,可是如果君王照着办就等于自掘坟墓;而另一些事情表面上看来是恶行,但是如果君王照办了,却会给他乃至国家带来莫大的安全与福祉。”(《君王论》)

马基雅维里所说的“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好事”,指的就是与统治者个人利益相冲突的公共利益,而“另一些表面上看来是恶行的事情”指的就是统治者为了维护个人利益,必要时可以牺牲公共利益。

我记得我和你们说过,当岳飞在战场上节节胜利的时候,高宗和我在朝中却不免战战兢兢。你们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难道高宗和我天生就喜欢打败仗、喜欢自毁长城、喜欢当亡国奴?

难道高宗和我居然笨到不知道飞鸟未尽、良弓就不能藏,敌国未破、谋臣就不能亡的道理?!

不。是因为规则。是因为上面我们所说的这一切。当家国社稷和天子富贵都面临覆灭危险的时候,南宋的公共利益和赵构的个人利益就是高度一致的,这时候岳飞抗金就会赢得高宗和我的褒赏;而当金人势蹙、岳飞反而坐大,致使高宗和我都意识到统治利益遭受威胁的时候,我们就只能先把公共利益撇在一边,对岳飞痛下杀手。

赵构要做稳一个皇帝,规则告诉他必须这么做。

我要做稳一个权臣,规则也告诉我必须这么做。

在我们这个时代之前,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的类似事件还少吗?在我们之后,这种事件就会绝迹吗?

不。只要规则存在一天,悲剧便会一再重演。

说到底,是规则主宰了这一切,导演了这一切。

因为规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无形的黑手。

可那只无形黑手,千百年来却一次又一次逃脱了历史的审判。

今天,我在这里向你们认罪和忏悔。同时,也在这里向你们举证和控诉。我控诉几千年来中国政治的潜规则,我控诉幕后的那只无形黑手。

除非哪一天,你们把它押上审判台,历数罪恶,明正典刑,那么岳飞的冤案才算真正得到了昭雪。否则,无论你们在我的白铁之身上啐下多少愤怒的口水,这个岳飞还是死得冤,其他无数的岳飞也还会死不瞑目!

如果这只黑手依然游**在人间,一旦时机成熟,它还是会让这一切卷土重来。

十七

与发起岳飞狱案几乎同时,宋金和议再度展开。

自绍兴十一年九月莫将和韩恕回到临安,向高宗和我转达了完颜宗弼的和谈意向后,我便先后派遣刘光远、魏良臣等议和使臣前往金朝。十一月,完颜宗弼派遣萧毅、邢具瞻为审议使,与魏良臣一起来到临安,谒见高宗,正式提出和议条款,并议定盟誓。十二月,我又任命何铸为“金国报谢进誓表使”,前往汴京与完颜宗弼会晤,又至上京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南)谒见了金熙宗。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底,第二次宋金和议正式达成。史称“绍兴和议”。和约的主要内容是宋金两国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为界;宋朝割让京西的唐州(今河南沁阳)、邓州(今河南邓州)与陕西大部予金;宋向金称臣,金主册封宋主为帝;宋朝每年向金朝缴纳金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每年金主生辰及正旦,宋遣使致贺;金归还徽宗梓宫和太后。

很显然,与绍兴九年的第一次和议相比,此次和议南宋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不但向金称臣纳贡,接受册封,而且丧失了淮北、中原和陕西的大片国土,而换回的仅仅是徽宗灵柩和高宗母后。

毋庸讳言,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纸丧权辱国的和约。

然而,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南宋也借此保全了东南半壁,并换取了二十年的和平。

其中得失该如何定论?

对于这段历史,历代史家多数破口大骂,但也不乏持中之论,宋、明、清都有。其中清朝赵翼的说法最有代表性。他在《二十二史札记》中说,南宋主战派所持的是“义理之说”,而主和派所持的是“时势之论”,二者其实都无可厚非,但必将相互抵触。他说:

义理之说与时势之论往往不能相符,则有不可全执义理者,盖义理必参之以时势,乃为真义理也……高宗利害切己,量度时势,有不得不出于此者。厥后半壁粗安,母后得返,不可谓非和之效也。自胡铨一疏,以屈己求和为大辱,其议论既恺切动人,其文字又愤激作气,天下之谈义理者遂群相附和,万口一词,牢不可破矣!然试令铨身任国事,能必成恢复之功乎?不能也。即专任韩、岳诸人,能必成恢复之功乎?亦未能也。故知,身在局外者易为空言,身在局中者难措实事!秦桧谓:“诸君争取大名以去,如桧,但欲了国事耳!”斯言也,正不能以人而废言也……是宋之为国,始终以和而存,不和议而亡……以和保邦,犹不失为图全之善策。而耳食者徒以和议为辱,妄肆诋毁,真所谓知义理而不知时势!听其言则是,而究其实,则不可行者也。

当然,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预料到,当八百多年后的你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仍然会充满不平和愤懑,仍然会对我和高宗发出强烈的诅咒。

我承认,“绍兴和议”之所以能达成,很大一部分是居于高宗和我的私心。

“绍兴和议”之所以能圆满达成,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高宗赵构。当使臣何铸北上之前,赵构就一再强调:“朕北望庭帷,逾十五年,几于无泪可挥。所以频遣使指,又屈己奉币者,皆以此也。窃计天亦默相之。”说罢,高宗潸然泪下,左右之人皆掩面而泣。高宗又说:“汝见金主,以朕意与之言曰:‘唯亲若族,久赖安存,朕知之矣。然阅岁滋久,为人之子,深不自安。且慈亲之在上国,一寻常老人耳,在本国则所系甚重。’往用此意,以天性至诚说之,彼亦当感动也。”

我们的高宗皇帝自始至终打的都是这张“孝”字牌。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很高明。

当这面“人君之孝”的光辉旗帜被皇帝挥舞得虎虎生风的时候,主战派们除了以沉默来表示“人臣之忠”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岳飞系狱之后,和约又签署在即,坚定的主战分子韩世忠不免唇亡齿寒而心灰意懒,几次谏议不果,遂上表请求致仕。如此正中高宗和我的下怀,遂罢其为醴泉观使,封福国公。韩世忠从此闭门谢客,绝口不谈战事,终日跨驴携酒,与一两个仆从遨游于西湖之畔,连他那些老部下都难得见上他一面。

金国如约放还了徽宗灵柩和韦太后。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八月二十三,高宗皇帝赵构终于在临平镇(今浙江余杭)等到了阔别十五年的母亲。

母子相见的这一幕委实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动不已。

高宗皇帝的所有心愿终于在这一天全部达成。

可千里归来的老人说了一句话,却在天子笑逐颜开的脸上迅速投下了一道阴霾。老人说她归来前,钦宗赵桓涕泗横流地拉着她的衣袖说:“寄语九哥,吾若南归,但为太乙宫主足矣!其他不敢望于九哥。”

高宗赵构听完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直到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五十七岁的钦宗皇帝病卒于五国城的时候,我们的高宗皇帝也没有动过一毫恻隐之心。

高宗当然不会没有一点手足之情,可问题在于——龙椅只有一张。

无论钦宗赵桓做出什么样的保证,高宗赵构都不可能不把他的归来视为一种威胁。

这也是游戏规则所决定的。

绍兴和议的直接结果便是宋金两国对峙之局的形成。南宋的半壁河山下辖两浙、两淮、两江、两湖、京西、福建、成都、潼川、夔州、利州、两广共十六路;府、州、军、监共一百九十,县七百零三。

十八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九月,我因和议之功进位太师,封魏国公。十月,又晋封为秦、魏两国公。我因为这两个爵位碰巧和蔡京、童贯名号相同,觉得不太光彩,于是就推辞了,请求高宗转封我母亲为秦、魏国夫人。

从这一年开始直到我生命的终点,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

在这十三年里,不但朝廷百官对我俯首帖耳,连高宗赵构也对我言听计从。我完全获得了人臣所能享有的极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架空了天子。

这一切如此美妙,可以说是我当初被迫走上无间道时所不敢想象的。

回想起靖康年间一腔正气极力主战的秦桧以及建炎年间卑躬屈膝叛国求荣的秦桧,再到绍兴年间位极人臣备享尊荣的秦桧,我的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我发现这个世界很善变。而人也很善变。你甚至说不清什么时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生只秉持一种信念的人,如果不是故意跟这个世界过不去,就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只有在适当的时刻选择适当的信念,一个人才不会被这个疯狂变化的世界所抛弃。

不要停下脚步说你看不明白。如果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那你就要比它更快!

不过我还是要承认,当我抱着上述种种想法走进我生命中最辉煌的十三年时,我的道德人格也走进了生命中最不堪的十三年。

说实话,在这十三年里我只干了两件事:一是粉饰太平,二是打压异己。

如果你们要诅咒秦桧,实在应该诅咒这个时期的秦桧。因为他当初走在无间道上时,客观上还是为南宋的和平略尽了绵薄之力,而当他从无间道迈上权力的顶峰后,他的所作所为便都是围绕着一己之私在打转了。

人性就是这样子。一旦没有任何制约,潘多拉的盒子就会悄然打开。

如果你们还有足够的耐心,那就陪我回去看看。

看看人性的暗盒一旦打开,会飞出多少面目狰狞的东西……

就在“绍兴和议”刚刚达成的这一年冬天,我的养子秦熺应试进士,立刻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就连我的门客何溥参加礼部考试,亦如愿夺魁、名列第一。

是他们特别有本事吗?

显然不是。

是他们的主考官特别有“眼光”。因为考官们分明已经看见,即将到来的这个时代上空正赫然高悬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秦”字。

这年冬天朝廷还有一个小小的人事变动。

那就是时任太傅兼枢密使的张俊被我逐出了权力中枢,充任地方节度使和醴泉观使。

这个张俊就是和我联手发起岳飞狱案的那个家伙。当初他主动投靠我的时候,为了充分发挥他的作用,我就向他许诺:一旦诸将皆罢并且搞定岳飞,就让他独掌兵权。张俊乐不可支,随后便不遗余力地陷害岳飞、排挤韩世忠。最后尘埃落定,我就信守诺言,让他当了枢密使。其实也就是让他过过瘾而已。

没想到这家伙在最高军事统帅的位子上一坐一年多,还越坐越来劲,丝毫没有急流勇退的意思。我就授意御史江邈对他发出弹劾,说他不但将寺院占为宅基,而且长子握兵于朝、次子又拥兵在外,他日变生,祸不可测。可高宗皇帝似乎想留着他来制约我,就说:“俊有复辟功,无谋反之事。”让江邈不可再奏。

我对江邈说,不用担心皇上怎么说,你尽管给我奏。于是江邈便弹劾不止。

这下张俊终于清醒了。他发现连天子可能都保不住他。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像韩世忠那样当个逍遥派,要么步岳飞之后尘。张俊越想越怕,终于主动请辞。

张俊被贬不久,江邈就被我提拔为吏部侍郎兼代理尚书。

这次人事变动,仅仅是我对朝臣们实施党同伐异的一个前奏,同时也是我与天子暗中角力的一次尝试。

我发现自己赢了,而且赢得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所顾忌。

绍兴十三年(公元1143年)正月,临安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即刻上表庆贺瑞雪。此后我又不断上表庆贺不见了日食。总之我一意要把绍兴年间打造成一个太平盛世。

可该死的日食还是每隔一阵就来一次。

不过没关系,朝廷主管天文和修史的官员们都很知趣,从我上表之后,凡是出现日食他们都当成没看见,也不记载。所以倘若你们日后翻阅《宋史·天文志》,发现这段时期都没有日食,请不要奇怪。

日食是有,可都被我秦桧挡住了。

那段时间彗星还挺多,让我颇为懊恼。一个叫康倬的候补官员赶紧上疏说,彗星并不代表什么,不足畏。我觉得这家伙挺识相,就任命他当了京官。

这一年,楚州又上报说海水都变清了。我连忙请求高宗庆贺一番。高宗却没有准许。我知道,虽然兵戈已息、和议已成,可他心中仍然有一丝不安。毕竟这个太平天子当得有点儿窘迫,甚至有点儿不光彩。

可我一直很坦然。就算高宗把自己当成半壁天子,我也不认为自己就是半壁宰相。

因为家国虽然残破,可我手中的权力很完整。

所以不管天子乐不乐意,我一直不遗余力地为半壁大宋涂脂抹粉。不久虔州知府薛弼便又上表,说剖开一棵树干,里面发现有“天下太平年”五个字。高宗也终于动心了,下诏让史官加以记载。于是史官们便将此事大书特书,其文用尽了人间最美妙的词汇。

此后,朝廷每天都会收到各地关于各种祥瑞的奏章。

我很欣慰。天下如此祥和,不是太平盛世是什么?

我尤其忌讳人们提起“绍兴和议”之前的一切,无论是涉及家仇国恨,还是涉及我个人。

一个叫洪皓的朝臣曾经于建炎三年出使金国被扣,一直坚贞不屈,不任伪职,被时人誉为“宋之苏武”。他在绍兴和议后回到临安,仗着高宗对他的信任和自己的忠贞名节,居然斗胆揭了我的疮疤,说我当年随完颜昌南下围攻楚州时曾替金人写劝降书。此事虽然属实,但朝中无人知晓,如今被他揭破,我顿时怒不可遏,当即命人弹劾他。高宗本欲重用他,碍着我的面子,只好给了他一个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的闲职。

此后又有多名朝臣和士人讥评时政,可他们就没有洪皓这么幸运了。

从绍兴十三年到十四年,因触怒我而先后获罪的有:胡舜陟、张九成、僧宗杲、张邵、黄龟年、白锷、张伯麟、解潜、辛永宗。这些人的结局不外乎贬谪、流放、充军、下狱。总之,没一个有好下场。

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我让儿子秦熺担任秘书少监,专门监修国史。不久秦熺便呈上自建炎元年至绍兴十二年的《日历》五百九十卷。其中凡有涉及我第一次罢相之后的诏书、奏章而言辞又对我不利者,皆删改、丢弃,或干脆焚毁。秦熺还用了两千多字的篇幅专门歌颂我对太后归来所做的贡献。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我又让秦熺升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四月,高宗皇帝赐给我上等豪宅。六月,皇帝亲临我的府邸,对我的妻子、儿媳、子孙皆大加赏赐。十月,皇帝又御笔亲书“一德格天”的四字匾额,赐给我悬于楼阁。

从这一年开始,我下令禁止民间写史。

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可以通过秦熺之笔在官史里保持光辉形象,可在野史里必定会被描得漆黑一团。

这是我绝对不能允许的。

禁令一下,朝野一片惶恐。司马光的曾孙司马伋第一个站出来,矢口否认《涑水记闻》是他曾祖父的作品;随后,曾被我一贬再贬的大臣李光的家人也赶紧把李光的一万卷藏书付之一炬。连朝臣都吓成这样,百姓们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临安城中争相焚书的阵阵火光,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十九

绍兴十六年(公元1146年),我兴建了家庙。高宗皇帝赐给祭器。据说将相的家庙被赐给祭器就是从我开始的。我没有去考证,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我感到很荣幸。

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高宗又封我为益国公。

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我把儿子秦熺擢升为知枢密院事。

绍兴十九年(公元1149年),高宗命宫廷画师为我画像,并亲自撰写了“像赞”。

这一年,湖、广、江西、建康各府均奏报上天降下甘露;不久,各郡又报无人犯法、监狱为之一空。

……

请原谅我在这里记录了一段流水账。

因为在这几年里,每一天我都过得极其幸福也极其相似。我觉得这几年上下晏然、中外和谐,天下人同心同德,三五年恍如一天,所以可资讲述的东西实在不多。另外,我也不敢向你们过多描绘我个人的幸福生活,因为那只会招致你们更深的不齿和憎恨。

日子飞快地来到了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的正月。

我的生命进入了某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这个早晨和其他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多出了一把斩马刀。

这把刀突如其来地划破了我幸福而宁静的生活,让我满怀震惊的同时猛然醒悟——原来危险从来没有消失。

它只是蛰伏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窥视着我,而我毫无察觉。

我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向我射出一支冷箭,或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斩马刀……

那天我去上早朝,我的轿子跟往常一样行进到了望仙桥。凛冽的晨风从轿帘的空隙中吹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就在此刻,我蓦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呼啸撕破了望仙桥上的宁静。伴随着呼啸声的,是某种利器划破空气发出的锐响。

我屏住呼吸,感觉轿子猛然一震。接着轿外便响起嘈杂的咒骂和搏斗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颤抖着掀开轿帘,看见我右前方那根粗大的轿杆已经被砍成两截,一个壮汉被卫兵们死死地按倒在地,口中兀自詈骂不止。

壮汉身边的地上,躺着一把锋利的斩马刀。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对此扼腕不已。

八百多年来无数的人们肯定都思考过一个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斩马刀砍断的竟然是秦桧的轿杆,而不是秦桧的脖子?为什么罪大恶极的秦桧没有遭到应有的报应?

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在这桩刺杀未遂事件之后,我又完好无损地多活了五年。看来老天爷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富有正义感。如果老天长眼,那一刀真应该劈在我的脖子上。

可惜没有。

事后我亲自审理这桩案件。经查,刺客名叫施全,是殿前司后军的一名小校。当我厉声质问他为何要杀我时,施全怒目圆睁地喊道:“举天下之人,皆欲杀虏人,汝独不肯,我故欲杀汝!”

施全随后便被磔杀于市,而我从此也变得战战兢兢。

在我生命的最后五年中,我的眼前随时晃动着一把寒光凛冽的斩马刀。所以每次出行,我必定要配备五十名卫士。

我承认我非常害怕。我害怕失去生命,害怕失去我费尽心机换来的这一切。

二十

自绍兴二十年起,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开始不听使唤了。我发现它们就像秋冬时节的枯木一样正在一段一段地朽坏。我上朝的时候已经无法独自行走,皇帝特别准许我的两个孙子搀着我上殿,而且不用跪拜。

我感到无奈。我有能力对付现实中的各种威胁,可我没有能力对付衰老和死亡。

我更感到愤怒。我觉得自己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可它为什么一下子就到头了?

我开始发泄我的愤怒。

自绍兴二十年起,我变本加厉地制造了一桩又一桩狱案,借此获得心理平衡,同时继续攫取家族的功名富贵,并且不择手段地美化我的个人历史……

这一年春,李光的儿子李孟坚被指控私藏其父所著的私史并加以校注。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焚书万卷纯粹是假象,于是奏请皇帝下诏将李孟坚编配峡州,而早已被流放的李光也永不荐拔。这年五月,秘书少监汤思退又上奏,请将我当年力主保存赵宋的事件本末交付史馆、加以编纂。六月,我儿子秦熺被加封为少保。这年岁末,右迪功郎安诚、平民汪大圭因文字狱被发配;平民惠俊、进义副尉刘允中,僧人清言因文字狱被斩。

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朝散郎王扬英上书推荐我儿子秦熺为宰相,我随后便任命王扬英为泰州知府。

绍兴二十二年(公元1152年),我又发起了四大狱案。获罪的是王庶的两个儿子王之奇和王之荀,以及朝臣叶三省、杨炜、袁敏求。

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进士黄友龙获罪,被刺字发配岭南;内侍宦官裴咏获罪,被编配琼州。

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年三月,我的孙子秦埙参加进士考,省试、殿试均为第一。同时我的侄子秦焞、秦焴,姻亲周夤、沈兴杰也都金榜题名。士子们一片哗然,都认为这是考官作弊。而此时的考官魏师逊、汤思退等人正在相互庆贺,说:“吾曹可以富贵矣!”

当然,如果我的孙子继儿子之后再度成为状元,那他们的富贵便是立等可取的。

我却没有料到,秦埙已经到手的状元被撸了。

是高宗赵构亲手把他撸了,然后把第三名张孝祥点为状元。

我终于意识到——我秦桧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对于一个一手遮天的权相,天子赵构或许也已忍耐很久了吧。

我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两件事。我尤其记忆犹新的,是当时天子阴郁的眼神。

有一天左右无人的时候,天子以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对我说:“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百官轮流入对、单独奏事的规矩好像有点儿废弛了,凡是轮到入对的人都以请假避免。朕原本想借此听一听不知道的事,可现在倒好,什么都听不着了……这件事,爱卿是否应当管管了?”我口中唯唯,抬头一看,天子的眼中阴云密布。

另一件事是关于前不久衢州的民变。当时我并没有将此事上报高宗,而是派遣殿前司将领辛立率禁军前去平定叛乱。晋安郡王马上将此事奏报高宗。天子一脸愕然地质问我。我坦然自若地说:“这是小事,不足以让圣上忧虑,一旦叛乱平定,臣自然会奏。”那一刻高宗的眼神与上一次如出一辙。

我知道,高宗赵构对我长期以来阻塞言路、独揽朝政已经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可我不会就此罢手。

南宋之所以得享半壁太平,你赵构之所以能做稳半壁天子,还不是多亏了我?!所以,我绝对有理由和你分享这块蛋糕。你做你的太平天子,我做我的全能宰相,有哪里不妥吗?

我不觉得。

几天后我就找了个借口缩减了晋安郡王的月俸。不多,每月才扣二百缗。这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警告,让他管好自己的舌头。别以为他是亲王我就不敢动他。他要是再敢乱嚼舌头,那就不是扣点钱那么简单了。

天子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拿出大内库房的钱给他补上。

所以这次高宗断然摘掉了秦埙的状元帽子,就是对我的报复。

我已经风烛残年、病入膏肓了,我知道高宗正盼着我早一天死。

可我不想放弃这一切,我还想得到更多。

我知道这不太现实。可不知为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

死亡越逼近我,我越想拥有更多。

那些日子我缠绵在病榻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有某个地方正在塌陷、塌陷、剧烈地塌陷……直到塌陷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为此痛苦不已。我已经攫取了世界上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如此匮乏?是不是我攫取得还不够?

二十一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春天。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所以我还是授意手下奏请皇帝加我“九锡”。古来权臣皆赐“九锡”,我当然也想要。

加了九锡,能不能填满我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我未曾占有的东西,所以我还想要……

别人的老来心境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发现自己越到最后的时刻,记忆中的仇恨就越是沉渣泛起。

我念念不忘那些阻挠过我的人——包括当年我走在无间道上所碰到的那些拦路石,也包括我迈上权力顶峰后仍然在作梗的人。

他们是赵鼎、胡铨、李光等。我把为首这三个人的名字写在了“一德格天”的楼阁上。在我死前,我一定要让他们先走一步……

其时被贬谪到潮州的赵鼎或许有了某种预感,所以给他儿子赵汾写了一封信,说:“秦桧必欲杀我。我死,汝等无患;不死,则祸及于家!”随后他便绝食而死了。

消息传来。我发出一声冷笑,你死了,你的家人就无患了吗?

我决定用我最后的力量发起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狱案。

到这一年秋天,狱案终于办成,总共定罪了五十三人。其中包括赵鼎的儿子赵汾,我的老对手、其时被贬永州的张浚,等等。

然而,当狱案敲定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病得不行了。

我甚至已经拿不动一管紫毫。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我感觉体内的黑洞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大,一直扩大得无边无际。给我整个世界,我也填不满它了……

高宗赵构亲自驾临宰相府来探望我。我看见了他那一如既往的阴郁的眼神。

我很伤心。所以我一句话都没说,只能任凭泪水爬满我的脸。

皇帝的慰问之词简短而空洞。我看见皇帝冷冷的瞳仁里,映现着一个骨瘦如柴、老泪纵横的濒死之人。

那就是我吗?

我快要死了。难道秦氏家族的辉煌即将就此终结?

不。我的儿子秦熺不是正当盛年吗?我死后,难道他就不能继任宰相?

我让秦熺带着我的临终意愿去见高宗。皇帝瞥了他一眼,只给了六个字:“此事卿不当与!”

这天晚上,我再命儿子秦熺和孙子秦埙去找我在御史台的心腹官员,让他们次日奏请秦熺为宰相。

然而,这一切终归只是幻想和徒劳。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日子。

我盼来的一纸诏书不是封秦熺为相,而是将我们父子双双罢免。皇帝让我以建康郡王之爵、秦熺以少师之衔,一同致仕。我孙子秦埙和秦堪也一起被贬为江州太平兴国宫提举——一个聊胜于无的闲职。

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我用六十六年所攫取的一切。

那五十三个已经被我钉上铁板的政治犯明天将遭遇大赦、官复原职,并且为我的下场而拊掌相庆。

他们都获得重生,唯我一人茕然赴死。

这是为什么?

这天晚上,寒风呜咽,形同鬼哭。

我在病榻上疯狂挥舞着瘦骨嶙峋的双手。

我发现自己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朝那个无底的黑洞急速坠落、坠落……

让我抓住点什么吧,哪怕是一根稻草。

我不想要任何东西了,只想要一根稻草。

我在最后的时刻厉声嘶喊,可整个世界都保持沉默。

当眼前最后一缕光明消失,黑暗就把我彻底吞没了。

我死后,高宗赵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说:“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这句话多么精辟啊!

它把我们二人的关系揭示得淋漓尽致。我的确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皇帝既用它切除了岳飞这样的威胁,又用它收割了“绍兴和议”的果实。可这把刀用完后他却不敢扔。因为金人的战争威胁始终存在,所以专主议和的秦桧便不可或缺。皇帝只好把我置于靴中,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他只好忍受了十多年的大权旁落之痛。

这就是赵构的软肋。

这就是我们皇帝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紧紧抓住他的软肋和脚踵,从而分享了他的蛋糕,换取了前后两次共计十九年的宰相大权,以及整个家族的功名富贵。

这就是利益的均衡法则。

皇帝不敢打破这种均衡。他只能隐忍,等待那把靴中之刀的自然朽坏。

终于挨到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皇帝看见一个令他既爱且恨的旧时代落下了帷幕。从这一天起他的步伐轻快了不少,他的睡眠也安恬了许多。

因为靴子总算合脚了。

而卧榻之旁也再无他人的鼾声。

结束了。

八百多年来我唯一想做的事情终于做完了。对于我的自述,你们作何感想?

或许诚实的告白只能招致你们更为深切的诅咒,或许从中**出的人性之恶只能引起你们更为强烈的道德愤慨。

八百多年来,秦桧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耻辱与罪恶的代名词。

《我的无间道》至此终结,可历史仍将延续。

所以,答案只能由你们去寻找。也许这篇文字结束的地方,能成为你们思考的起点。

对此我心怀祈望。尽管我说的是——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