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师的教诲 1

在长安左门的东南角,有一座院落,虽无富丽堂皇之气,却也幽静雅致,古色古香,此即翰林院的官署所在。

按国朝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做部院大臣和内阁宰辅的,几乎可以说无一例外,都必须有翰林院的经历。因此,翰林院虽仅仅是五品衙门,清华词林之地;然则,其地位和重要性,人所共知,不言自明。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还没有放亮,我就早早起床,匆匆赶往翰林院。点卯的时辰还没有到,四周无人。我在翰林院首门站定,屏住呼吸,高高抬起右腿,一大步迈进了翰林院。我知道,这一步,就预示着,二十二岁的张居正,跨进了官场,迈上了仕途。

同榜进士中,有的分发朝廷部院衙门任职,有的分发地方任职,还有的作为观政进士,等待分发。而我却经馆选,入选庶吉士。庶吉士虽然尚不是正式的官职,还要经三个年头二十余月研修散馆后,才授职编修、检讨,或分发出翰林院授御史、给事中等监察风宪之官;然则,入选庶吉士,士林均以入官待之,比起到部院当主事、去地方做知府,不知还要看重几多。

进出翰林院,这也不是首遭。此前,馆选甄拔考试在此进行;馆选结果,也在翰林院内张榜公布。但是,今日,是庶吉士的开馆典礼,是我作为庶吉士第一次迈进翰林院的大门。所以,我格外用心,思谋好了这一天,要第一个来到,把跨入翰林院首门的第一步,作为正式迈进官场的开端。

进得翰林院,我独自漫步院内,走了一遭,便站在一座假山的侧面,拿出一本书,装作翻看的样子,目光却在首门处扫来扫去。

到了辰时,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过了几刻,身着朝服的几个人走到首门,垂手而立,像是恭候上司的莅临。须臾,一顶大轿抬进了首门,在左侧缓缓落地。寒暄施礼间,一位四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矮胖、面庞白皙的中年人走出了轿厢。

这个人,我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行的琼林宴上见过。他,就是徐阶,目下是礼部右侍郎,还兼任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是庶吉士的授业老师。今日,就由徐阶为翰林院庶吉士授课。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甄拔的十五名庶吉士,以徐阶的讲授为开端,开始了修习阶段。

徐阶胡须修剪得整齐美观,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善解人意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徐阶。但是,他的名字,我早已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两个月前,当我把进士登第的讯息函告已转任留都刑部尚书的顾麟时,顾大人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我计算了日期,必定是接到我的信函的当天就发出的。信很短,但郑重嘱咐我,“不可急于回省,在京转圜,以应馆选!”所谓馆选,就是参加甄拔庶吉士的考试了。顾大人还说,“余已致函礼部徐侍郎,以为荐扬,接函后务请登门拜望徐公。”在这句话的每个字旁,都加了圈点。我隐隐感到,徐阶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务必要获得他的器重。于是,我颇是用心地搜罗关涉徐阶的讯息。

稍一留意就访得,徐阶乃松江府华亭县人。他十九岁高中探花,即入翰林院任编修。当年,内阁首辅张璁揣摩上意,建言要更正对孔子的祭祀典礼,当今圣上亲自召集群臣廷议此事。出人意料的是,身为翰林院编修的徐阶拍案而起,与张璁激烈辩论,又不顾圣上在场,竟拂袖而去!一时,朝野为之震动。徐阶抗天子、排首相之事,成为士林佳话。

可是,徐阶却因此被贬到福建延平做了一个推事。从清华之选的翰林院编修,被贬斥为偏远山区的佐贰微员,这显然是侮辱性的安排。可徐阶受此打击,不仅不消沉气馁,反而将其作为历炼自己的遇合。在地方十年,振作尽职,人望日隆。夏言甫主内阁,即提调徐阶入京。

经过短短的七年光阴,徐阶由翰林院侍讲而国子监祭酒,再升礼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徐阶不仅是高官显贵,而且自入翰林院任编修,无论是位在清华翰苑,还是贬谪于偏僻之壤,二十多年里,徐阶读书写作不辍,早已是名满国中的硕儒大家了。

当接到顾大人要我拜访徐阶的信函,要不要去拜访徐阶,我久久拿不定主意。士林无人不晓国朝之体制,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旦殿试完毕,进士们就把入翰林院作为荣进的首要目标。真正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说遇合,那就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遇合了。然而,凭借我张居正的实力,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毕竟,我还年轻,刚刚二十二岁年纪;县试、府试、乡试都是魁首,而殿试则名列第九。所以,尽管顾大人屡屡写信嘱我去拜访徐阶,我并没有按他的说法去做。有一次,已经快到徐府的门口了,我又转身返回了。奔走权要,无非是乞求别人的提携关照,说好话,送厚礼,卑躬屈膝。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难以接受。好像这样做,是中了何心隐之流的圈套,会被他偷偷地讥笑,我仿佛听到何心隐的怪笑声:“哈哈!中进士又如何?从此就得低三下四,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愿意说的话!把人格卖了吧!把良心卖了吧!把尊严卖了吧!不然,你休想在官场混下去!”

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把选中庶吉士的消息,怀着快意,禀报给了顾大人。心想,没有乞求任何一个权贵,就凭着自己的实力,顺利进入翰林院,就像是对何心隐之流的迎头痛击!让他为那些自以为是的、偏激无据的臆想而羞愧吧!国朝纲纪昭昭,公门告示煌煌,难道都是假的?

轻松、兴奋的情绪伴随着我迈进了翰林院的大门。就在跨入翰林院首门、在院内漫步的时节,耳边却回**起顾峭的话:官场就是虚伪!何心隐的激愤之语也随之萦绕脑际: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我定了定神,望着首门,仰视着这个令多少士子无限向往的衙门,端详许久。

第一次进入翰林院参加馆选时,聆听了内阁次辅严嵩的训示,使我激动不已,庄严神圣之感油然而生。严嵩训示的题目是“仁政、勤政、廉政”,简称为“三政”。他说,“治国之要,首在安民;安民之道,要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减轻民人负担,体察民间疾苦,是为仁政。”听着严阁老抑扬顿挫的话语,一时心里感到十分激动。国朝的公门,上至朝廷内阁部院,下至省府县衙,皆是读书登第者充任,哪一个不是受到圣贤书的熏陶?道德名教、嘉言懿行,人人都能背出十篇八篇。要说这样的官场除虚伪就是无耻,岂非以偏概全之论?

怀着这无比的庄严神圣之感,以一种虔诚之心,二十二岁的张居正,端坐在翰林院的内堂里,聆听着徐阶的讲授。

徐阶未着官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纯然是教书先生的装扮。他坐在教坛上的圈椅上,以轻柔缓慢的语气,讲授他的《学则》一书:“朱夫子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程夫子颐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陆夫子九渊以为程朱之学,持论未免过于极端,故有‘吾心即宇宙’之论,提出‘心即理也’之说。王夫子阳明更创立‘心学’。然则,无论程朱抑或陆王,皆教我辈不敢不着力于天理人欲消长之几。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更无一毫人欲之私。我辈践行名教,为官为学,要在祛功利之心,存义利之辨。所谓大义可以灭亲,遑论利焉?明大义,持公正,则己身也正,理政也公,天下可享太平矣!”讲授了义利之辨,徐阶稍顿了片刻,提高了声调,说:“诸位乃国家栋梁,庶吉士之修习,要在知行并进,以本院之主张,固然不应废课习,然则亦当脱去骈俪帖括之旧,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铨。故本院愿以国事民典,身心真得,与诸位娓说之。”

尽管我没有拜访徐阶,和他尚未结识,但我对他却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或许因了顾大人后来信函中特意提到他和徐阶是故交的缘故,我甫一见到徐阶,就把他看作是可以亲近的长者。他讲授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入情入理,令人信服。听着徐阶的讲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峭和何心隐对官场的一番苛责,心中暗自辩驳着,越发有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感笼罩了整个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