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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又出事了。

这天,徐阶正在直庐精心撰写青词,一个小太监踉踉跄跄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徐老先生,不好了!快、快去无逸殿吧!”

徐阶不暇细问,跟上小太监,急忙来到无逸殿。

“快,快……快把海瑞这厮给我抓住,别让他跑了!”圣上气若游丝,指着进来的徐阶说。

“适才,万岁爷看了海瑞的奏疏,气怒交加,突然就昏厥了。”太监向徐阶禀报说,“圣上已经醒过来了,这就好了。”

“快,别让海瑞跑了!”圣上又重复说。

“万岁爷,他不会跑。”太监凑上前来,“海瑞素有傻名,他棺材已经买好,仆人也都遣散了,这才上疏,就等着万岁爷杀他哩!”

“好……好!朕就成全他!”圣上指着诚惶诚恐的徐阶说,“徐阶,你看看吧,海瑞这厮胆大妄为到何等地步!”

徐阶战战兢兢,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海瑞奏疏,看着看着,徐阶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有想到,海瑞上疏会直指皇帝,而且谴词用语,竟如此尖刻,如此不留情面!整篇奏疏,近乎对圣上公开谴责、诅咒、谩骂了。在海瑞的笔下,这个所谓不世出的英主,其实是一个残忍、虚荣、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所谓的太平盛世是根本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民怨沸腾。他引用民谚,说嘉靖这个年号,就是“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之意!而且,海瑞指出,举凡贪污腐败、摊派成风、治安不好、风俗日坏,其原因不应该归结为朝廷出了奸臣,而都应该由当今圣上承担!他直言不讳地说,当今圣上“君道不正”,其“误多矣”,并且他明明白白地知会圣上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徐阶看完了奏疏,手不住发抖,额头上的汗珠,汨汨淌下。

“这厮何许人也,如此胆大妄为,行同氓痞,有辱斯文!”圣上喘着粗气,恨恨地问。

海瑞作为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又是新来乍到,虽然廉吏典范也好、推升主事也罢,都是以圣上的名义进行的,但这样的事照例都是内阁票拟,司礼监禀笔太监批红就下达了,并不需要皇帝亲自阅批,因此圣上也就不可能知道海瑞其人了。

徐阶的声音有些发颤:“回陛下的话,海瑞是户部云南司主事。”

“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如此目无君父,侮辱朕躬,”圣上捂着胸口说,“传朕的口谕,把海瑞下锦衣卫候斩!”说完这句话,圣上仿佛用尽了力气,累得瘫倒在御榻上。

徐阶见圣上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言,立即传令锦衣卫拿了海瑞,又嘱咐侍从太监随时留意圣上的龙体,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直庐。

徐阶心里非常明白,又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回到直庐,徐阶当即召我前去就商。

“疏忽矣!疏忽矣!”徐阶见我进来,就连声感叹。近期,徐阶一再向科道和有司近乎恳求地提出不要徒增是非了。他没有料到新来乍到的海瑞会上疏。其实,在事前,徐阶已经听说了海瑞要上疏的事,还曾派人前去劝说,要海瑞不要鲁莽行事。在徐阶看来,海瑞并非言官,他初到京城,朝廷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但一旦身在其中,方知道与自己的想象反差巨大,海瑞不免失望,出于一时激愤,难免会发发感慨,未必会真要上疏。当然,国朝的制度,任何文官,都有上疏弹劾大臣、谏铮皇帝的资格,也可以就任何一项政策提出建言。徐阶原以为,海瑞即使是上疏,多半会就户部职掌建白一番——以海瑞的为人,这个风头或许他是出得的,可徐阶根本就没有想到,海瑞不仅上疏,而且矛头直指圣上,如此尖刻而不留余地。

听了徐阶转述的海瑞奏疏的概要,我半是震惊,半是酣畅:“这个海汝贤,言人所不敢言,倒比杨继盛还要激烈。然则,海汝贤如此不体认时艰,鲁莽添乱,实实可恼!此番上疏,必引发轩然大波,师相定然十分为难。”汝贤,是海瑞的字。

“叔大,你看此事,如何因应?”徐阶忧心忡忡地问。

我沉思良久,说:“当务之急是知会科道,不要起而呼应,否则只会适得其反,欲益反损。”

徐阶点点头,说:“老夫也是这个想法。就请叔大在翰院转圜,规劝各位翰林,万万不可呼应海汝贤;倘若对海汝贤有所制裁,也不要论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叔大,老夫不得不思所进退了。倘若不得不归去,老夫会预做措置。抽暇,老夫会就此和叔大商榷之。”

我大惊失色:“师相何出此言?”

“此事,吾意已决,”徐阶以十分坚定的语气说,“调息可得,则老夫首辅之责尽矣,自可心安理得;调息不得,唯有告老还乡,则老夫首辅之责亦尽矣,故救海汝贤之死活,决定老夫之进退。叔大,无论老夫进退,抑或中外论救,你都不要与闻,万不可为海汝贤或者为老夫做出任何救援之举。”

“师相,万万不可有进退之念啊!”我心急如焚,恳求说,“国不可须臾离师相,此乃朝野共识,万不可与海汝贤负连带责任啊!”

徐阶苦笑,缓缓道:“叔大,可以预见,海汝贤此疏所言,须臾就会在坊间流传开来,朝野闻之必加额称快!如此则众目睽睽者,即是老夫做何措置。老夫绝不能顺从帝意,亦不能保持缄默,唯有调息,调息不成,则只有辞职归里一途。”

事实证明,徐阶的推测是完全准确的。我们的朝廷是神秘的。唯有神秘,方能显示出尊严;但奇怪的是,凭多年的经验我已经作出判断,只要世人感兴趣的事体,再机密也隐瞒不住。海瑞的奏疏因朝廷还没有拿出处置办法,所以尚未刊登邸报,但市井已经流传了多个抄本。尽管各不相同,但人们有理由相信,十有八九是海瑞奏疏的真实内容。此疏,言人之不敢言,触人之不敢触,实在是大快人心!所以,尽管海瑞疏中把部院大臣数落了一个遍,但私下里,就连被指责的大臣,也没有不感到痛快的。岂止官场,就连京城的老百姓,也都兴奋异常。“真过瘾,海瑞把万岁爷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句话在京城已是妇孺皆知了。海瑞的大名,也随之不胫而走,哪怕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如果有谁还要问海瑞何许人也,他一定会遭到嘲笑和轻蔑。甚至宫中使女挨了圣上的训斥,也私下议论说:“他给海瑞骂了,就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哩!”

可是,别人可以幸灾乐祸,可以兴高采烈,徐阶不能。他必须面对这个挑战。在当今圣上御宇的岁月里,伴随直谏的,只有血腥。海瑞的奏疏岂止是直谏,根本就是史无前例的侮辱。但徐阶已经下定决心,要设法调息,即使是因此丢掉自己的首辅职位,也在所不惜。

但徐阶在内阁先就遇到了阻力。为了在圣上面前调息,不能不先在内阁形成共识。李春芳自然没有异议,袁炜却出人意料地坚持反对意见。

“元翁立朝有相度,尽力于保存善类,学生无不钦佩,”袁炜建白道,“然则,海瑞此一奏疏,不可与一般的谏诤相提并论。往者臣子向皇帝谏诤,只是指责某项政策或者措施,而海瑞的奏疏,指斥圣上性格,否定圣上所做的一切,等于说当今圣上为君数十年完全是不称职的,而且连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亦未尽到,其极端尖辣唐突,真是亘古未有!若元翁一味宽宏,恐圣上万难接受,舆论也会指责我辈是非不分,未尽做臣子的责任哩!”

“一切由老夫承担!”徐阶断然说。

这断然的口气让袁炜感到意外,他不能理解徐阶的决心。在徐阶看来,如果不能尽力保存善类,弘扬正气,那么,作为首辅就是不称职的,说严重一点,就与奸佞无异了。因此,维护海瑞,就是维护自己的名声和信誉,必须全力以赴。

“元翁,”李春芳以关心、恳求的语调说,“要为国自重啊!”

以李春芳的聪慧,他自然听出了徐阶的弦外之音,所以才恳切地劝了一句。这分明是在说,救海瑞不死几乎是不可能的,元翁何必要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呢?

这当然不是李春芳一个人的看法,市井小民都作如是观。以人们对当今圣上的性格的了解,完全能够断定,海瑞必死无疑,不会有奇迹发生的。

果然,三法司奉旨会审,将海瑞以子骂父之律判死刑。奏疏呈报后,圣上谕内阁票拟。

徐阶看罢谕旨,断然道:“刑部奏疏,留中不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后,徐阶才征询袁炜和李春芳的见解。既然徐阶有言在先,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袁、李二人只有诺诺。

把这个阁议呈报以后,徐阶开始收拾直庐里的文稿——他已经做好了离职的准备。然而,当随后徐阶觐见圣上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他所想象的场面。徐阶看到的是,圣上手捧海瑞的奏疏,一遍一遍地看着,徐阶等了许久,圣上才放下奏疏,长叹一声:“朕虽不是纣王,可此人可拟比干了!”

这真是出乎徐阶意料之外:“臣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才斗胆建言三法司奏疏留中不发哩!”徐阶机敏地抓住机会,“要以臣看,海瑞辱骂君父,真是死有余辜,三法司要判他死罪,也是对的。然纣王残杀直谏的比干,落得暴君骂名,后世为君者,从此对犯颜直谏者,未有以杀戮为惩罚之法者。故臣以为可将海瑞发配烟瘴之地,待以后有了遇合,再以其他罪名把他杀了。”

圣上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或许,朕从来没有听到过真话,海瑞的话才是臣民对朕的真实看法哩!”他艰难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俗话说忠言逆耳,海瑞的话,虽然逆耳,然说得也不错,可朕病久了,无能为力了,如何振作得了呢?”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为圣上果然如海瑞要求的那样“翻然悔悟”而感动,毕竟,圣上承认自己是有过失的,这足以使臣子感动不已了,徐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起身跪地,叫了声“陛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圣上要徐阶起身,继续说:“如果朕不是这样多病,每日能够临朝御政,怎么会遭受海瑞那样的辱骂呢?可海瑞的话正让朕看出,今人心皆恨不新其政,可朕病久矣,不能亲主新政,不如禅位给裕王,朕就安心养病,尔等辅佐他好好办事。”

徐阶听了圣上的话,大惊失色。从圣上说话的口气,看不出这是气话,似乎有几分真诚。要说今上能够退位,这当然最好不过,除了他本人,恐怕国中没有人不希望这样;但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不仅如此,假如退下来的话由圣上本人说出口,听到的一定是一致的反对声,什么国将不国,什么社稷不稳,理由也一定大得吓人。徐阶也不能不诚恳地请求圣上顾念祖宗基业、天下苍生,打消此念。这样纠缠了十余天,圣上才不提退位之事。

就在这纠缠中,对海瑞的处置已被搁置,圣上似乎不打算惩罚海瑞。他对徐阶说,朕不会杀谏臣。意思是说,朕是明君吧?不是有句老话吗?主圣则臣直。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直臣犯颜直谏而不罹祸,那么君王就可称英明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贽以礼部司务的身份,上疏论救。我从礼部官员私下议论中方了解到,李贽是断定圣上不会杀海瑞,才有此举的。默默无闻的司务令李贽感到窒息,而论救必死的直臣,一定会获得声誉。海瑞的经验表明,以举人出身而厕身官场,靠按部就班地熬资历,是永无出头之日的。李贽需要声誉。声誉对于李贽来说,就是资本。一个有抱负的读书人,入庙堂也好,居江湖也罢,声誉就是最大的资本,没有资本,就连作隐士也是作不成的。这一点,李贽最明白不过。或许这就是他上疏论救海瑞的动机。海瑞是举人出身,同病相怜,正可以成为李贽论救的籍口。

可是,李贽不了解君上的心思。一件事,他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启发甚至逼迫着去做的印象。如果是堂堂君王受到臣下的逼迫作出决断,那么,君王的权威在哪里?英明在哪里?

“不行,海瑞这厮目无君父,公然辱骂朕君道不正,这与犯上作乱何异?人人得而效法之,岂不是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国将不国了吗?”圣上读了李贽的奏疏,骤然改变了态度,“要不是海瑞丧心病狂公然辱骂朕躬而又不受惩罚,一个小小的司务,敢如此渎扰朕吗?”他命令徐阶对留中不发的三法司奏疏拟旨准奏。

徐阶叹息不止,忙规劝说:“以臣之见,海瑞当杀!臣也想把他杀了!然,陛下乃不世出之英主明君,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相者,会有误解。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又是一个举子出身,自知今生无以立名,遂学了‘凌上取直声’的一套伎俩,妄图一举获得盛誉以便破格叙用。此乃小人之计,陛下何必要遂了小人之愿呢?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朕不是说过吗,海瑞可拟比干,”圣上缓和了语气,拿起李贽的奏疏,又猛地提高了调门,“然则一个小小的司务,也来渎扰,好像朕就是纣王,他不来论救,朕就会杀了海瑞,这分明是对朕的藐视!以为朕容不得直臣,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放过的!”

徐阶狠了狠心:“就把李贽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实际上,在接到李贽上疏以后,徐阶就嘱我了解李贽的状况。此时,徐阶已经知道,李贽因收到祖父病逝的讣闻,已经丁忧南返了。所谓削职为民者云云,不过是个缓兵之计罢了。

到此为止,海瑞上疏的风波平息了。尽管海瑞还关在诏狱里,但是有徐阶的维护,上至镇抚、下至狱卒,对海瑞都格外关照,他并没有受到皮肉之苦。